是啊!他們是朋友!一直以來,他總是用這句話安撫不安的小伍,沒想到,現在他也必須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
啊啊……他真後悔自己不經大腦說出那些話。喜歡小伍的心情,的確是自己最重要的秘密,但若他們之間的關係,因他的一時衝動而斷絕,那他這份喜歡的心情又該何去何從?……真是笨啊,他怎麼會這麼笨!笨蛋笨蛋笨蛋……
「這位先生,你還好吧?」歐巴桑老闆娘大概是見他一個人躲在角落猛扯自己的頭髮,行為太過怪異,才會過來關心吧!
「喔……我沒事,」倉皇起身,他掏出褲袋裡幾張鈔票,「結帳,多少錢?」
付了帳,他匆匆離去快餐店,避開老闆娘好奇的目光。
回到大街上,深秋的陽光灑在身上,不會灼人,他做了一個深呼吸,平穩自己的心跳。好不容易與小伍一同熬過了被人指指點點的日子,他從此對上了年紀的男人女人相當感冒……尤其是那種喜歡涎著臉探人隱私的三姑六婆,更讓他恐懼不已。
回到辦公室,他告訴自己不能再多想,專心一致的投入工作。才坐下,連計算機都來不及打開,課長就打了內線過來:
「德善,你下班後有沒有空?」
「呃……課長請問有什麼事嗎?」
電話那頭的課長乾笑兩聲,才道:「沒什麼重要的事,想說看你晚上有沒有空,我想請你吃個便飯。」
「咦?」
「怎麼樣?有沒有空?如果沒事,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強勢的課長,想是沒有打算讓他拒絕吧!放下話筒,他納悶著,自己不過是基層公務員,課長沒事請他吃飯幹嘛?
這個答案,晚餐時刻,很快有了解答。
他坐在某星級餐廳的二樓雅座,身旁坐著的是課長夫婦,對面則坐著一對衣著高貴的夫妻以及一位年輕小姐。
這……是相親吧!這兩三年來,他不知被身邊的親朋好友騙過幾回,吃了幾次鴻門宴,他已經駕輕就熟,一見這陣仗,心裡就有了底。
雖然不清楚與他不熟的課長忽然找他來參加相親的真正動機,他倒也不太煩惱。過去,一直過著拮据的生活,直到近幾年工作穩定、置了產,手頭漸漸寬裕,他仍不習慣到所謂的星級餐廳去消費。這一頓飯,即使吃得不太愉快,他亦本著節省的精神,努力解決一道道精緻美味的菜餚。
席間,他很少說話,除了必要的寒暄招呼,他幾乎就是埋頭苦吃。課長與對面女主角父母熱絡的交談著,從他們的對話中,他才知道對面坐的,是他們這個選區的議員,也大致猜出了課長真正的用意。
「德善,你怎麼一直吃東西,跟葉小姐多聊聊啊!」
「呃?」
順著話題,視線不小心對上對面的女主角,葉小姐落落大方的回他一個禮貌的微笑,他則尷尬的也點點頭。
「是啊!你們兩個年輕人要多聊聊,互相瞭解一下。」癡肥的議員用餐巾抹了抹油膩膩的嘴,笑著說道。
議員夫人則是從他們坐下後,就一直打量著他,然後道:「聽吳課長說,嵇先生您對工作認真負責,每年考績都甲等?真是優秀啊!」
「……哪裡。是課長誇獎了。」
「不是我誇獎,我們德善真的很優秀。我正打算提拔他升任社區規劃小組的組長,讓他發揮建築長才。」
「課長?」他初次聽聞課長的提議,不免訝異。課長則對著他笑得一臉詭異,從課長的表情,他推斷大概是說,如果他今晚表現良好,這個肥缺馬上就是他的了。
「喔,嵇先生是學建築的?」
「呃……是。」
「很了不起啊!……嵇先生有建築師執照嗎?有沒有自己的事務所?」
「呃……」
他放下餐具,垂下頭,冷汗浸濕了背脊,真的是不善應付啊!面對議員太太一連串的發問,他有些慌張。他不喜歡這種探詢人家隱私的尖銳話題,課長嚴厲的視線燒灼著他,他顯得坐立難安。
課長看著這個平時認真負責但不善言詞的下屬,感到頭痛起來,索性皆替他代答了。把他知道的都說了,不知道的就含糊帶過。然後,又把話題漸漸導回關於明年度社區規劃的預算案。
預算的話題顯然比不上女兒終身大事重要,議員夫人繼續追問著他:
「嵇先生您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沒有了。」
「咦?」
「我是說……我父母已經過世了,我是獨子。」
「這樣啊……」
不時小心注意措辭與議員夫人應答,一頓飯他吃得萬分不自在。好不容易熬過三個小時,議員也對著課長拍胸脯保證預算會替他爭取,課長才放下心來。交易談成,他這個陪客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看著課長滿意的招手示意服務生結帳。他不小心瞥見上面數字超過五位數,課長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笑著就要掏錢。
他見狀,再不明事理也知道,沒有讓自己長官付錢的道理,他趕緊起身,阻止課長掏挖的動作。
「課長,我來吧!」
「不用,我說了今天我請客。」
「這怎麼好意思?這頓飯理應我請客……」一邊說著,一邊快速掏出自己的信用卡,遞給服務生。
「這……」
「今晚很高興認識葉議員夫人,以及小姐,也給課長添了不少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哪裡哪裡,嵇先生很機伶啊!」
「您太誇獎了。」他拱著身,不住點頭。
跟隨課長一路送議員一家人乘上黑頭車,然後,再替課長夫婦倆叫了出租車,預付了車資,課長忽然搖下車窗,對他道:
「德善,好好做,將來……我不會虧待你啊!」
「呃……謝謝課長。」
目送他們離去,他才真正鬆了口氣。
一個晚上,他就刷了一萬多元,真是心痛。果然宴無好宴,要不是自己直屬長官的邀約,他還真想拒絕這頓昂貴的晚餐。
以後,大概也不會來這麼貴的餐廳用餐了吧!抬頭,想再望一眼富麗堂皇的建築設計,他卻被大大嚇了一跳。
從來沒想過,世界竟然如此的小,他還在想著要找什麼借口與小伍聯絡,竟就在這種地方遇上了他。
「……小伍?」
伍崇恩很快走近他,一臉不善。
「……你也來這裡吃飯?」伍崇恩頭一偏,比了比身後餐廳的位置。
「嗯……」
……小伍好像在生氣?還在氣那天他說的氣話嗎?真是糟糕,為什麼要在他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見面?他該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又該說些什麼來解釋自己那天的行為?腦筋一片空白,從前成績總是名列前矛的腦袋,此刻卻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話題。
想了半天,才猛然驚覺小伍出現在這裡似乎也不合時宜,重新開口正想問話,小伍身後又傳來一聲熟悉的叫喚:
「小伍?你幹嘛突然跑出來?……咦?這位是……嵇先生?」
「呃……你好,真巧。」這個……是小伍的新戀人,他們……來這裡約會嗎?
伍崇恩語氣有些焦躁,「剛才跟你一起吃飯的人是誰?」
「你們看到了?」
侯智捷點點頭,道:「冒昧請問一下,你們那是在相親吧?」
「呃……」
「那嵇先生覺得那位小姐如何?你喜不喜歡?」
「……什麼喜不喜歡,我們也不太熟……」
「感覺啊!她是不是你喜歡的類型?我……」
「小捷!」伍崇恩打斷侯智捷興致勃勃的問話,扒了下原本梳得整齊的發,口氣兇惡地對著嵇德善:「你幹嘛來相親?你不是說……你有喜歡的人?……是她嗎?你喜歡的是那個跟你相親的小姐?」
「我……」
「小伍你管人家嵇先生這麼多幹嘛?反正嵇先生也沒有固定女朋友,多認識一些人有什麼關係?」末了,像是為了強調,轉頭詢求嵇德善的認同,「嵇先生你說對不對?」
「我……」
「Shit!我為什麼不能知道?我是他死黨耶!我所有的秘密,他都知道……憑什麼他對我就要有所隱瞞?」
……原來他焦急是因為好奇……只是好奇……
「嘖,看不出來,你們感情這麼好。」
深吸口氣,他對著自己的好友,開口:「……對,那個葉小姐就是我喜歡的人……你,你也有看見吧?長得蠻漂亮的,人也很溫柔……如果,如果……」他想說,如果能跟她結婚,他的人生一定會很圓滿……可是,話到了喉頭,卻再也吐不出來。
「……算了,我今天很累了,我先回去。」
「嵇先生?」
「嗯……侯先生是吧?」虛弱一笑,「抱歉,我記憶力不太好,如果喊錯請別見怪……」見侯智捷搖搖頭,他知道自己沒喊錯,再道:「那個……你們在約會吧?那我就不打擾了,再見。」
精神緊繃了一整天,真的是累了。匆匆瞥了眼小伍,見他仍一臉怪異的表情,可惜他現在實在沒多餘的心思去揣測了,垂著肩,他踩著蹣跚的步伐往公車站牌走去。
公車很快就來了,他招手,上車,公車很快駛離,只留下空氣中陣陣難聞的廢氣。
伍崇恩望著嵇德善離去的方向,良久,才發洩似的,低喃了聲:
「Shit!」
確切說來,他們之間的關係,好像就是從高三那年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
某天放學時,他曾去了一趟小伍家,是他爸爸開的門。
「伯父您好,我是伍崇恩的同學……」
「我家沒有這個人,你找錯了!」碰地一聲,門被狠狠甩上。
於是,他知道了,小伍的父親仍在氣頭上,沒有原諒自己的兒子。
小伍的事件,傳遍了小小的鄉下,他被趕出了家門,與父母斷絕了關係,也斷絕了他的經濟來源。當他聽見消息,無法想像做父母的,怎麼能夠狠心至此,可以為了面子,而不顧親生兒子的死活,任他在外面自生自滅。
他為此義憤填膺,小伍卻自責:
「……是我辜負了爸媽的期望……我……是我的錯……」
小伍裹著棉被,縮在通鋪的角落微微搖晃著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體。每當談到這個話題,小伍就會不自覺的重複這樣的舉動,所以,他從沒問過事情是怎麼曝光的?只能從旁人的八卦中,旁敲側擊,至於真實度,他不敢也無法向小伍本人求證。
那一年的聯考,他們都沒有參加。小伍被家人斷絕經濟來源,未成年的打工,只能勉強維持生活,連聯考的報名費也湊不出來;而他自己則根本沒打算應屆升學。
「喂……阿德,畢業後你有什麼打算?」
「我?我決定先入伍。」
「為什麼?你不打算念大學嗎?」
「要啊!但是學費太貴,我想先存點錢再說。……當兵不是還有月俸可以領嗎?我算過了,只要省吃檢用,存個十來萬沒問題。如果考上國立大學,至少第一個學期的學費就不用愁了。」
「……你已經想這麼遠啦?」
「嗯,沒辦法。」
現實環境的考量,他不得不如此。
父母雙亡,沒有留下多少財產,除了鄉下的房子與一小塊田地。他很清楚,不論唸書或就業,對現在的他而言,都是種負擔。唸書必須支付龐大的學雜費,現在的他,連自己都可能養不活,又怎有餘力負擔;而高中學歷即使就業,也不可能得到良好的待遇。他對自己的人生其實是很有規劃的,從小看著父母為農事繁忙,早就過怕了靠天吃飯的苦日子,所以,他必須有所改變。
高中畢業,才十八歲,還有兩年,他才算成年,才能完全自主動用他繼承的微薄遺產。因此,他決定先行當兵,消耗掉這兩年,屆時,一切應該會順利得多吧!
聽了他的分析,小伍也表示贊同,於是他們兩人一畢業在收到兵單後就立刻報到了。
很湊巧的,他們抽到的兵種同樣是海軍,接著,不論是新兵訓練、分單位、下部隊,他們都沒有分開,連所分配的船艦都是同一艘。
新兵訓練時,他才漸漸意識到,由於近一年來的朝夕相處,與互相扶持,他竟然對小伍產生了異樣的情愫。
「……阿德,我慘了。」
「怎麼了?」
「……我不敢去洗澡。」
新兵訓練中心,只有公共浴室,所謂公共,是沒有隔間的那種開放空間。
「……色狼。」
「嵇德善,你欠揍。我就不信如果讓你跟一群女人裸裎相見,你不會有反應!」如果沒反應,不是同性戀就是柳下惠了。
忽然意識到所謂同性戀,就是把同性當異性喜歡的那種感情。同性戀精神上喜歡的是同性,生理上也只對同性的身體有反應……他在自己宣稱同性戀的好友兼死黨面前,忽然不自在起來。
「……那怎麼辦?算好時間,等大家快洗完你再去洗?」
「你陪我。」
「我不要!」
太快的拒絕,小伍臉色有點難看:「……你什麼意思?」
不經大腦說出拒絕的話,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傷了小伍敏感的心。於是,顧作輕鬆的聳聳肩,他笑道:「沒有啊,我怕你看到我的好身材會愛上我。」
聞言,小伍輕搥了他肚子一記,他假裝痛得彎下腰哀嚎。
「Shit!跟你同學這麼多年,我還不知道你的排骨會有什麼看頭?再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我才不會愛上你。……」猶豫了下,小伍又說:「算了,你先去洗,我等一下再去。」看樣子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吧!
「……開玩笑啦!我們一起去,我會罩你。」
身為死黨的任務,就是不能在好友有困難時拋棄他,所以,他說這句話並沒有任何涵義。然而,當他第一次目睹多年好友毫無遮掩的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的鼻內卻一陣騷動時,他動搖了。
「阿德,你去哪裡?」
「嗚……我忘了拿洗髮精,我回去拿。」一手按著鼻子,他一邊揮著另一隻手落荒而逃。
衝進廁所,連抽了幾張衛生紙塞住鼻孔,他內心極度恐慌的蹲在角落。
……是天氣太熱了,對,是天氣!沒有其它原因!
就是這樣……
他花了半個小時的心理建設,才安撫好自己慌亂的心情。
然後,第二天、第三天……連續一個禮拜的打擊後,逼得他不得不正視自己流鼻血的真正原因。
……同性戀不會傳染!這是常識,所以,他絕對不是因為與小伍在一起而受到影響!那他看到同性好友的裸體而流鼻血,這又意味著什麼?
第一次對自己的性向產生不確定感,童年在打架與惡作劇中度過,尚來不及讓他意識男女情慾,青春期縱然對性有了好奇的想望,卻被課業與聯考所壓抑。他的性別意識直到現在,才有了模糊的概念,實在令他驚嚇不已。
為此,他決定冒險做一個實驗,他去做了這輩子第一件的犯罪──偷窺,偷窺其它同袍洗澡。
心驚膽顫的試了一次,他很悲哀的發現,雖然不至於流鼻血或產生生理上的衝動,心跳卻是切切實實的加速了,他真的差點被自己嚇死。
結訓後,他偷偷跑去看了一場火熱的小電影,影片中男女火熱的交媾,他的下半身也跟著火熱,於是他稍稍安心了點。……當然,他絕對不想承認,自己的視線常常不自覺留連著裸男健壯的體魄。
回家,小伍已經睡死了,不小心多注意了兩眼小伍因睡相太差而露出的肚腹。男人筋肉組織與女人不同,只要稍加訓練,就可以練出塊塊結實的肌肉。一個月的軍事操磨,小伍的肚子上與他同樣呈現完美的六塊肌。
明明自己洗澡時就沒有感覺,為什麼換了小伍……或者其它男人就會令他躁動?不想承認啊……可是綿褲底下的騷動,在在刺激他,逼迫他承認……
現在,他很能理解小伍的心情了,他確切的感同身受著……
想來,他真的很遲鈍,小伍的事件雖然讓他對性別意識產生極大的衝擊,他卻仍舊遲了半年多,才驚覺自己的性向與常人……可能也有些不同。
煩躁且粗魯的將被踢開的棉被蒙頭蓋上小伍,隔絕引人遐思的誘惑,他縮在自己的棉被裡好半天,靜靜等著騷動平息……有點自虐,卻不得不如此,他必須逼自己適應,否則接下來,還有一年多的時間,他該怎麼度過?
很幸運的,下了部隊後,沒有發生預想中的困頓。他們雖然被分派至同艘大拖船,寢室也相同,那令他膽顫的洗浴卻不再是可怕的共浴。
船上的生活,是狹小且擁擠的,拖船上的浴室只有小小一個隔間,一個大男人進到裡面剛剛好,再沒多餘的空間,因此免除了裸裎相見的尷尬,除非天氣實在熱到不行,有人忍不住跳進海裡洗澡兼消暑,否則更是沒什麼機會看見春光。這一點,讓他原先緊繃的心情解放之餘,也不禁感到有些惋惜……
一年六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除了放長假沒處去,他們才會回去鄉下小住幾天,雖然偶爾會聽到些閒言閒語,也漸漸能夠釋懷了。加上在他滿二十歲後沒多久,有個財團打算在他們鄉下設立廠房,而廠房的地點亦涵蓋他家的房子與田地,早已對鄉下沒有留戀的他,很乾脆的把房地產一口氣都脫手了,多得的錢,他在銀行開了戶,存了起來。
由於廠房佔地廣大,他家的房地,不過是其中小小一隅,談判過程中,其實他不須怎麼干涉,自有鄉鎮代表主持,他只要露個面,表達同意與否即可。雖然如此,小伍仍始終陪著他出席面對,其中若牽涉到法律問題或需要保證人時,小伍就會瀟灑的簽下自己的名字。
有朋如斯,夫復何求?有這樣為自己義無反顧的朋友,他對小伍的好感,更是直線上升了,無關乎那日漸變質的情感,他純粹為自己的幸運感到慶幸。
軍中的生活是單調無聊的,也幸好如此,他們得以在閒暇時刻,專心準備退伍後隨之而來的聯考。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煩惱性向的問題,因為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他們無法像別人花大錢上補習班,只好加倍用功。
退伍後距離聯考尚有三個多月,手頭較寬裕的他們,乾脆在考區附近租了間小套房,白天上圖書館唸書查數據,晚上互相抽檢白日讀書的成果。
這樣的用功方法,意外有效,也許還要加上過去高中三年所累積的良好基礎,總之,他們都很順利的考取了台北的某國立大學。
那時的他,為不讓小伍知曉自己心境的變化,刻意選填了同校不同系的志願,課餘時間則各自忙著談戀愛與打工。
他曾經天真的以為,只要與女孩子談場戀愛,將心思轉移,也許他就可以回歸所謂正常人的道路……至少,他可以學著收斂對自己好友的暗戀。
***
帶著極度疲累的身軀回到家,他安頓好典典,接著去換下了襯衫西褲,放好水,稍事清洗,他進入浴缸中,試著放鬆緊繃了一天的神經。
他閉著眼,縮著腿半躺在浴缸內,直到水溫變涼,使他打了個噴嚏,他才起身。滿是蒸氣的浴室,他站在水槽前,抹去鏡子上的水霧,鏡中的人有著憔悴的臉容。
他啊,又失戀了一次。只不知……這一次,會不會就是永久的失戀了呢?反正,他本來就不奢求他們之間的關係可以有所改變,也沒有勇氣承擔世人的異樣眼光,不是?
……同性戀,是那種走在路上會被人吐口水、丟石頭,任何人看見了都可以隨意動用私刑的人種啊!他看過小伍是怎樣遭從小認識的長輩以及朋友們所摒棄,他也親身陪伴他經歷了那段彷徨無助的憂傷……小伍的教訓已經太足夠,他只要安分當個陪伴的角色就好。他承認,這是他自私的想法,自私,才足以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過去,他總是這樣告誡自己,不能就這樣陷入!
曾幾何時,他卻隨著小伍一次次的失戀醉酒告白,不自覺燃起一絲絲希望,然後再經由小伍一次次戀愛宣言,他又跌入黑暗的深淵……如此,反覆不停,他竟漸漸越陷越深,到得後來,他已經無法自拔跌在感情的泥沼,無法脫逃!
鏡中人的眉頭,有多久不曾舒展?他望著自己眉間深刻的皺紋,不想承認那都是因為小伍,因為暗戀而生成的煩惱。
扭開水龍頭,將冷水潑上臉,他必須阻止自己的胡思亂想。
明天還有工作,他不能頂著一對熊貓眼上班。於是,梳洗過後,他決定早點上床。
「典典,晚安。」
輕拍兩下已經睡著的典典,典典睜開惺忪的睡眼敷衍的回望了他一眼,然後又很快的閉上眼重新夢周公去。典典可愛的舉止,終於讓他微揚嘴角,習慣性看向床頭上的鬧鐘,指針已經指著十二點過十分,他趕緊鑽進自己的被窩,準備入睡。
電話鈴聲卻在此時突兀的響起。皺眉,他在心中咕噥著是哪個沒禮貌的人,絲毫不懂電話禮儀,已經過了午夜,竟然還打來擾人安寧!
……是那傢伙吧!
想想,他家的電話幾乎也只有小伍會打,而他,的確是不會對他客氣的。
「喂!」口氣聽起來不太好,因為想起最近一連串的不愉快,還有晚餐時的不歡而散,他有一點緊張。
「呃……請問是嵇德善先生嗎?」電話那頭,是陌生的女聲。
「……我是,請問您是?」
對方很快說明身份與來電原因:「請問您認識伍崇恩先生嗎?」
「我認識,請問有什麼事嗎?」
「伍先生酒後駕車,出了嚴重車禍,請問您可不可以聯絡上他的家人?」
他抓著話筒的手瞬間慘白,臉色也變得萬分難看。
「……妳……妳說什麼?」
「伍先生發生車禍,必須緊急動手術,我們醫院需要他家人的同意,可否請您……」
「我,我馬上過去。」
不等對方說完,他抖著手摔下電話,回到臥室抓起外套與皮夾鑰匙就衝出家門。
「先生,到了。」
「謝謝,不用找了。」
叫了出租車,一路狂飆,他在掛下電話後十分鐘內來到小伍所在的醫院。
「小姐,請問有一位今晚出車禍被送來貴院的伍崇恩……」
「啊!您是他家人嗎?請跟我來。」
「謝謝。」
跟在小個子護士身後,他們來到一處手術室。主刀的醫生立刻來向他說明狀況,他越聽,臉色越凝重。
「……所以,狀況真的很緊急。請問您與患者是什麼關係?」
「我……我是他朋友。」
「……請問他的家人呢?您沒連絡嗎?」
「……他家人都在南部,一時趕不上來,有什麼文件需要簽的,我來就行了。」
小護士聞言,皺眉:
「這……伍先生在台北沒有其它家人了嗎?手術同意書一定要直系親屬簽名才行耶!」
「我說了,他已經沒有家人了,我是他朋友,我來簽。」
「這不行,這跟醫院的程序不合……」
見小護士百般猶豫,他焦急的吼道:「小姐,請快點,人命關天。有事我會負責。」
也許是新來的沒什麼經驗,小護士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慌慌張張的拿出各項同意書讓他簽名,他連內容也未細看,一一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字跡急切且潦草。
醫院的這個樓層,總共有三間手術室,長椅上焦急等待的家屬並不只他一人,每當手術室的門開啟,他們便會不約而同的引頸期盼,內心無不祈禱著那正與死神搏鬥的家人能夠平安。在他焦急的眼神中,醫生重新進入手術室,他茫然的呆望著自動門闔上,綠色的燈號亮起。
手術中的綠燈,炫目刺眼,他枯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臉色蒼白不已。太大的衝擊,至今他的腦子裡仍亂紛紛無法思考,想不起來還有什麼事該先去完成的,或者該準備的。
心跳仍然不能平復,習慣性的雙手交迭,卻怎麼也握不住,他才發現是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的顫抖著。抖著手,覆上自己的臉,他想著……
明明晚餐時,他們才見過面,怎麼不到幾小時,就傳來他車禍的消息?若不是此刻自己正坐在醫院的長椅上,他大概會以為這只是作夢。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煎熬。沒有窗戶的長廊,他只能依靠牆上的壁鍾來判斷時間又過去了多久。
……他不求其它,他只要小伍平安。如果真有死神判官,他甘願向祂們祈求,折損自己的壽命換取小伍的平安喜樂……只要小伍平安無事。
燈號一直沒有改變,他又恍惚了一陣,才想起今天仍要上班。小伍出了意外,他怎麼可能還有心思上班?不過,工作畢竟不能開天窗,想了一下,等打卡時間到了,他得撥通電話替自己請假,然後,也得為小伍打通電話請假才行。還有,小伍的……戀人。他大概還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該聯絡他?
他不知道他們的交情到什麼程度,不過,既然身為小伍的戀人,他是該通知他的吧!……比起他這個死黨,也許,小伍醒來後更想見到的人,是戀人吧!
煩躁的扯了扯頭髮,他告訴自己要謹守本分……他所該做的,就是替小伍安排一切瑣事,至於那個支持安慰小伍的角色,之於他,並非必要的。
長椅上等待的親屬來來去去,有興高采烈的,有哀痛欲絕的。他茫然的看著眼前誇張的劇碼,無法想像,如果換成自己,他該做何反應?
時間又過了好久好久,安靜昏暗的長廊裡,終於只剩他一人。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睡著,偶爾恍惚了下,再驚醒,才發現時間不過走了十多分鐘,然後他只好繼續望著綠色的燈號發呆。
總算,門又再次開啟,一位穿著綠色手術衣的護士小姐走了出來。
「請問您是伍崇恩的家屬嗎?」
他趕緊迎上前,「是。」
「他手術結束了,不過因為傷得太重,他還必須轉到加護病房觀察一兩天……」
「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他?」
「可以,請跟我來。」
護士小姐領著他進去,進門後,先全身消毒一遍再換上手術衣,戴上手術帽與口罩手套,他懷著忐忑的心來到伍崇恩的床邊。
「……他傷得很重,現在雖然手術還算成功,不過,你還是要有心理準備。」
真正看到全身包裹著白色布條,死氣沉沉躺在病床上的伍崇恩,他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除了被包裹住的大小傷痕,小伍的臉上還有多處擦傷淤青,床邊各種儀器穩定而規律的嗶聲,在在刺激著他的視覺與聽覺神經,幾乎令他崩潰。
必須仰賴氧氣罩呼吸的小伍,臉色灰白沒有生氣的小伍,沉睡的小伍……怎麼會傷得這麼重?很痛吧?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意外?
「小伍……」顫抖著,他輕輕握住小伍因骨折而充血腫大的手。
撐過去啊!一定要好起來……小伍,小伍……
他無言看著小伍,頻頻落淚。比起等待的時間煎熬難耐,會面的時間流逝得很快,剛才那名護士小姐拿著病歷板走近他,問道:「嗯,先生,會客時間到了。……還有,你辦好住院手續沒呢?」
他抬頭呆望護士小姐,不知作何回答。直到現在,他腦中仍混亂著慌亂著,他哪有多餘的心思去處理這種瑣事?
護士小姐見狀,似乎早已見怪不怪,逕自說道:
「請你先去把手續辦好,我們等等就要把他移到加護病房。」
「喔,好。」
退出恢復室,他趕緊辦好手續,現代化的醫療設備,一切講求效率,除了批價得親自跑一趟,接下來的手續,他只需要填妥基本數據,剩下的都由網絡聯機快速處理完成。
時間已經過八點,他正好瞥見角落裡安置的幾具公用電話,有投幣式的與卡式的。掏了掏褲袋裡剛才批價所找的零錢,他撥了兩通電話,分別打去區公所與小伍的公司請假。
「……請問,這裡有沒有一位侯先生?」
「您是指侯智捷侯先生嗎?」
「呃……好像是這個名字,請問方便請他聽個電話嗎?」
對方答了聲好,很快把電話轉給另一人。
「您好,我是侯智捷。」
「你好……我是小伍的朋友,我姓嵇。」
「啊,你好你好。小伍還沒進公司,你找他嗎?」
「呃,不……我是要幫他請假,請病假。」對方咦了聲,他再道:「……他昨晚出車禍,現在人還在醫院的加護病房……」
「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聽出對方焦急的語氣,他心裡有些酸澀。
……擔憂,是每個人都能有的情緒。然而,戀人的擔憂與朋友的擔憂,程度上卻是有別的。他可以在心中千百萬次祈禱小伍平安健康,卻不敢讓他知道那過分踰越的情感。
他的沉默,引來對方更多的追問。他忍著心中的刺痛,一一答覆了,末了,他無視自己正在淌血的心,說道:「……如果你方便,請你過來看看他。我想小伍他……如果醒來,最想看到的人應該是你……」
「……你在說什麼?」
「麻煩你了。」匆匆掛下電話,他在原地作了幾次深呼吸,才朝著護士告知的,小伍所在的加護病房走去。
加護病房有會客時間的限制,每日兩個時段,分成上下午,每次一個小時。除了小伍剛推進去的時候,護士通融他進去待了半個小時,其它時間他只能在病房外等候,等候護士醫生隨時可能因小伍狀況變化的緊急通知。
這期間,考慮到小伍未來住院所需,他幾經猶豫,還是向護士告了假,回自己家做了些準備。
以最快速度整理了一個輕便的旅行袋,他把旅行袋背上肩,提起裝著典典的寵物籃再度出門。回醫院的途中,他先繞道去動物醫院,把典典暫時托付給學長。
「你還好吧?德善?」
「……嗯,我沒事。」
「……你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千萬別跟我客氣。」
「我知道,謝謝學長。」
「那你先去醫院吧!我下班後也會過去看看。」
學長誠摰的關心,他一直銘謝在心,再次鄭重的道聲謝,他才出發轉往醫院而去。
回到醫院,恰好遇上醫生巡房,醫生看過小伍的狀況,仔細向他說明了小伍的情況與後續治療,他則認真的聽著。
「……因為他現在右腳太腫,我要看看消腫的狀況,再來決定什麼時候可以再開一次刀。」
「醫生,那他這樣……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後遺症多多少少會有,他有傷到內臟,未來可能不宜做太激烈的運動,還有因為他的右腿開放性骨折斷成三截關節又嚴重脫臼,還傷到韌帶,可能以後走路會有點跛,也沒辦法跑。」
「那……」
「不過,不用擔心,只要好好做復健,是不太會影響日常生活。」
「這樣啊……」
……不能跑,不能劇烈運動,小伍醒來後能接受這樣的打擊嗎?不過,對他而言,不管未來如何,小伍能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醫生公式化的說完了療程,然後安慰似的拍了拍嵇德善的肩,道:
「辛苦你了。」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