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崽才足月就被帶離母親身邊,缺乏安全感,顯得更加脆弱,嵇德善將全副心思放在小狗崽身上,多少成功移轉了他心中的苦悶。
白天他去上班,便會將小狗崽寄放在學長工作的動物醫院裡。在冷天裡早起,繞路送牠去學長家,然後再去上班;下了班,繞道去醫院裡接小狗崽回家。這一切,為了他的新家人,他甘之如飴。
他一直是個對任何事情都很認真且負責任的人,他知道在擁擠的台北市,狹小的公寓中養寵物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所以,當他決定要收養小狗崽時,他竭盡所能要為牠做到最妥善的安排。
駕輕就熟的處理完小狗崽的大小便,他輕輕柔柔的拍撫著牠的小頭顱,哄牠入睡。小狗崽一臉享受的表情,閉著眼睛準備好眠。
除了伍崇恩,甚少人拜訪的門鈴,很難得的,在安靜了近一個月後又響起。不只嵇德善被這突來的鈴聲所驚擾,本來昏昏欲睡的小狗崽也嚇了一跳,倉皇嚎叫起來。
他趕忙安撫小狗崽,還沒定下心神,門鈴又接連響起。
彷彿不耐煩的催促,早已熟悉按鈴之人的個性,嵇德善心跳不自覺加快。做了幾個深呼吸,他才小跑步來到玄關開門。
「怎麼這麼慢?我還以為你也加班。」
拿出室內拖鞋,放在來人面前,他疑惑:「也?你又加班啦?」然後,皺眉:「現在都十點了,你加班到這麼晚?」
伍崇恩跟在嵇德善身後來到客廳,然後將自己極度疲累的身體衰進沙發裡。
「嗯,累弊了。」
「……那你吃晚餐沒?」雖然,他很想問他的工作,但又怕自己干涉過多,忍了忍,終究沒問出口。
「還沒,說到這個,我肚子好餓喔!」
「那……煮麵給你吃?」
「好啊!謝啦!」
嵇德善笑著起身,走向廚房前,他說:「跟我客氣什麼。」
來到廚房,拿出小鍋盛滿水,放在爐上煮開。在等候的時間裡,他自冰箱拿出一顆雞蛋、一把萵苣,還有前陣子特地爆好以被不時之需的油蔥香料,又在廚櫃中拿出有名的台南關廟手工麵條,一切準備就緒,開始料理起來。
萵苣,是愛挑食的小伍少數愛吃的蔬菜之一;油蔥是他高中在麵店打工時,老闆傳授的密技,小伍吃了一次讚不絕口;而關廟的麵條,則是依據小伍自己說過的,是他吃過最好吃的麵條。
一人份的麵食,水煮開後,放入滾水中,不到十分鐘就可以起鍋。起鍋前,他才打下雞蛋,他記得,小伍最愛吃這種半生不熟的蛋黃。
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很幸福。他很喜歡被人依賴的感覺,當然對像只限定一人。就算只是偶爾為他煮頓宵夜,他也滿足了。
端著熱騰騰的湯麵回到客廳,伍崇恩已經打起瞌睡。領帶扯了一半,手還掛在領結上,他整個人歪斜在沙發上睡死了。
「小伍,小伍,起床了。」輕輕搖晃小伍的肩膀,他在他耳邊柔聲呼喚。
「嗚……」
「面煮好了,你還要不要吃?」
揉揉眼睛,鼻間嗅到面香,他下意識的嚥了嚥口水,「要。」
接過嵇德善遞來的長筷,他立刻狼吞虎嚥起來。
三兩口解決了一大碗麵,連湯也喝了精光。他饜足的打了個飽嗝。
「還要不要再來一碗?」
「不了,這樣就夠了。」
嵇德善點點頭表示知道,然後接過空碗,拿去清洗。
伍崇恩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說出心中由來已久的想法:「阿德……」
「嗯?」
「……我覺得,將來做你老婆的人一定很幸福。」
廚房裡的人沒有回答,倒是不慎衰落了手裡的瓷碗。
「啊……破了。」腦中亂紛紛,他被伍崇恩的話驚嚇到了,根本忘了怎麼思考,手下意識的就去碰觸碗的碎片。
「痛!」
聞聲趕來的伍崇恩,連忙抓起他的手……不是放在嘴裡吸吮,而是用力捏擠受傷的指頭止血。
「你豬頭啊!碎片很危險,小心點。……幸好傷口不很大。」
「我……」他想抽回自己的手,伍崇恩卻依舊捏得死緊,並半拖半拉的把嵇德善拖向客廳。
「你的急救箱呢?放在哪裡?」
「呃……在我房間。」
於是,伍崇恩又拖著他走進他的臥室。「我記得你不是都放在客廳嗎?」
「……」嵇德善又沉默,偷偷自伍崇恩身後瞪了他一眼。
……他能說,急救箱放在房間,是因為幾個禮拜前,他為自己那個受傷的隱si處上藥而拿進臥室的嗎?
伍崇恩這麼問,倒也不是真要他回答,進了臥室,看見急救箱就擺在床頭。
迅速利落的為嵇德善擦藥包紮,邊貼上OK繃,他邊叨念著:
「你怎麼有時候迷迷糊糊的?幸好傷口不大,不然你傷在右手,日常生活會很不方便耶!」
「……我又不是故意的。」
「廢話,你要是故意我還理你?」食指微彎輕敲嵇德善低垂的額頭,他失笑道。
不知是不是兩人說話的聲音太大,原本窩在籃裡睡覺的小狗崽,頻頻發出抗議的低叫。
「什麼聲音?」伍崇恩好奇的四下張望,很容易就被他發現了床的內側多了一個可愛的小籃子,而聲音就是從那裡發出的。
「啊……」小狗崽是被他們吵醒了吧?
「這什麼?」
「這個……是小狗啊!」
「嘿嘿,很可愛耶!」他伸出一隻指頭,輕輕碰碰小狗。他怕太過用力,會把小狗碰壞了。「牠叫什麼名字?」
「嗯……」
「什麼?」
「……典典。」
「啊?」小心的抓著小狗崽左右上下翻看,然後,他問出疑問:「點點?他身上又沒有斑點,你取的名字還真怪。」
嵇德善垂下眼,沒有回話。
伍崇恩見他不答,聳聳肩,又問:「你怎麼會突然想養狗?」
「沒有為什麼……人送的,就養看看。」
「這麼好?這是什麼狗啊?感覺應該很貴吧?誰這麼大方送你狗?」
「是長毛臘腸……大學社團裡不是有一個獸醫系的學長嗎?狗是他送的。」
「喔……」忽然覺得喉頭處有點酸澀,他用力嚥下,再道:「你們到現在還有連絡啊?」
嵇德善見伍崇恩表情有些古怪,怕他不小心捏傷狗崽,不著痕跡的接過,順了順那巧克力色的柔軟幼毛。典典在主人輕柔的愛撫下,又閉上眼睛假寐。
「對啊!他有時候忙不過來,就會找我去當義工,幫忙他照顧小動物。」
學長清楚他喜歡小動物,也知曉他過去的房東不准房客養寵物。於是,一來為了減輕自己的工作量,二來也讓他有機會抱抱小動物,所以他們之間達成了默契,算是各取所需。
「是喔,那我怎麼不知道?」不經大腦脫口而出。伍崇恩說出這句話,幾乎咬下自己的舌頭。
「什麼?」
「沒。」假裝不經意的抬起手,看著腕表:「欸,已經這麼睌了,我得回去了。」他說罷,起身匆忙走向沒有關上的臥室門。
「……喔,那我送你。」手裡仍抱著典典,他也走出臥室。
看著伍崇恩在玄關穿鞋,他忽然想到什麼,便問:
「對了,你這麼睌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沒事他就不能來嗎?
伍崇恩心理暗忖,不過他當然沒說出口。「……沒,我忘記了。」
「……是嗎?那你回家開車小心點。」
「嗯。」
「那……晚安。」
「晚安,再見。」
***
第二天,嵇德善如往常的,下了班先去接回典典,然後才回家。學長的動物醫院距離其實不太遠,但因為沒有直達的公車,捷運也分屬不同線,他不論是搭公車或捷運,算算都會比平常睌一個小時左右回到家。
當他一手拿著公文包,一手提著寵物籃搭上大樓的電梯,看見自家門口站了個人影,他著實嚇了一跳。最近,這附近的治安實在不太好,雖然他的住處有大樓管理員,但卻形同虛設,老管理員值班時除了看電視就是打瞌睡,這樣鬆懈的管理,根本不可能做到防範宵小橫行。
「小伍?」待看清昏黃燈光下站立的人影,他才放下心。
通常,會來他家拜訪的,除了小伍幾乎沒有別人。更何況,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是怎麼也不可能認錯。小伍不請自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
「你怎麼這麼睌?」
他下了班,就駕著自己的車飆過來了。本以為阿德會比自己早回到家,沒想到他不但睌歸,還足足晚了一個小時又十分鐘。
嵇德善有些莫名其妙的望了伍崇恩一眼。昨天,他不是才跑來找過他,怎麼今天又來了?
「喂……快開門進去吧!站在這裡有點冷。」
時序已入深秋,十四樓高台上的風更強勁,沒有強化玻璃的阻隔,他幾乎凍僵。
Shit!又讓他找到這層公寓的一個缺點,阿德那傢伙,說什麼以前鄉下房子都只蓋一層樓,他已經住膩,自己買房子就一口氣買了這麼高的樓層,真是!
「喔……」
連忙放下手中的物事掏鑰匙,打開門,也順道邀請不請自來的客人進屋。
伍崇恩不會跟他客套,嵇德善對於他這一點,卻也是頗樂在其中。——比起被小伍當成外人隔在心門外,他更喜歡他這種好像面對家人,不拘小節的部份。
嵇德善倒了杯水給此刻大方坐在自家沙發上,不言不語的死黨,算是招呼。然後就回到臥室,把典典放回特地佈置的小籃裡,接著自己也換了家居服,才走出房間準備張羅晚餐。
正值晚餐時間,小伍這麼早就來家門口站崗,不用問也知道他正餓著肚子吧!
逕自準備了二人份的餐食,當最後一碗速成玉米濃湯端上桌,他才喚了聲已經坐在沙發上發呆了半個小時的死黨。
「小伍,吃飯了。」
「嗯。」接過阿德替自己盛的滿滿一碗白飯,他看見滿桌都是自己愛吃的菜餚,立刻埋頭苦吃起來。
嵇德善眼神透著溫柔,癡癡望著他狼吞虎嚥的模樣。
伍崇恩迅速解決了一碗飯,又舀了滿滿一碗湯,不經意抬頭,看見嵇德善還沒動筷,不禁問:
「……你不吃?」
「呃……我等一下再吃……我要先喂典典。」懊惱自己竟然看呆了,他連忙起身去泡牛奶。
伍崇恩心裡掠過一絲不快,「……你可以先吃啊!小狗餓一下不會怎樣啦!」
「這怎麼可以?典典還這麼小。」搖搖頭不理他,嵇德善拿著奶瓶走向臥室。
伍崇恩心中的不快驟升為一股莫名怒氣,他重重放下碗,碗撞擊雲石桌,發出清脆的聲響,驚嚇到了嵇德善。
「怎麼了?」
「沒有,我吃飽了。」
「……吃飽?你才吃一碗……」以往每次來都吃三碗飯的人,怎麼食量忽然變那麼小?那他煮了一大鍋飯怎麼辦?他一個人吃不完耶!
「我說我吃飽了!」起身推開椅子,他走近嵇德善,說道:
「我去幫你喂小狗,你去吃飯。」
「喔……可是,你會喂嗎?」
「這有什麼難的,只要把奶嘴塞進小狗嘴裡就好不是嗎?簡單的很。」不由分說搶過嵇德善手中的奶瓶。
「那就拜託你了。」
「你快去吃飯啦!哪有人像你這樣的,養個寵物比主人還大牌。」
嵇德善聞言,笑了笑。
這算是……他的關心嗎?他可以這樣想吧?嗯……受人重視的感覺還真是不錯。距離他上次這麼主動的關心,已經是好幾個禮拜以前的事了呢!
「……你還站在這裡傻笑,快去吃飯啦!菜都快涼了。」
「嗯。」
於是,嵇德善嘴角掛著幸福的微笑回到餐桌吃著自己費心思準備的晚餐。
當他慢條斯理的解決完自己的晚餐,忍不住望向臥室的方向……小伍說要喂典典喝奶,真的沒問題吧?
他告訴自己喂個奶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看了眼桌上還剩一半的菜餚,自己實在吃不下了,所以決定用保鮮膜包好,放到冰箱去冷藏,打算當明天的早餐或晚餐。
動作利落的收拾好餐桌,他連碗也洗乾淨了。擦擦手,猶豫了下,還是往臥室走去。
「小伍,典典吃飽了沒?」
本來只是形式上的問問,可他一探頭,卻被眼前的一人一狗嚇得呆住了。
「臭狗,叫你把嘴打開,不會嗎?」
伍崇恩盤腿坐在床上,手裡仍拿著那個奶瓶,對著籃子裡的典典說道,口氣是不善的。而回應他的,則是瞪著一雙濕漉漉大眼睛的典典的細聲惡叫,聽起來好像也正在生氣。
試探性的,他再喊一聲:「……小伍?」
「呃……你吃飽了?」
「是啊!……你還沒餵好?」
「喔……就快好了,就快好了。」用空著的手搔搔頭,他有些困窘的說道。
「喂,笨狗……不是,點點,快點把嘴巴張開,我要餵你喝奶。」
「……還是算了,我來喂吧!」搖頭歎氣,嵇德善實在佩服伍崇恩了。
接過奶瓶,嵇德善抱起小狗,奶嘴才靠近點點嘴邊,牠就自動轉頭找到奶嘴,積極吸吮起來。看樣子,是餓壞了。
伍崇恩有點不是滋味,於是向嵇德善抱怨:「幹嘛這麼麻煩?不是裝在食盆裡,讓他自己喝就好了嗎?」
「嗯……說得也是,我這兩天要開始訓練牠才行。」不然哪天恐怕就會看見一人一狗因為吃食而上演全武行。
「對了,你今天怎麼這麼睌?加班?」
嵇德善一邊順梳著典典,一邊搖頭道:「我繞了點路去接典典。」
「……你都把牠寄放在哪裡?」
「學長那邊。」然後說出一個醫院名稱。
「……你上班不順路吧?」
「是啊!所以才會比以前睌回家。」
是這樣嗎?他還以為,阿德也開竅了,知道下班要去約會……
「……你跟學長什麼時候混得這麼熟了?」
「咦?」
「我的意思是,我怎麼以前都沒聽你提起過?」
Shit!他為什麼要這麼在意這個問題?……可是不問,從昨晚就憋在心裡,那種酸酸澀澀的感覺去不掉,害他一整天都沒有心情工作。
「……我以為你沒興趣。」
「什麼?」
「……那時候,你忙著談戀愛,總是見色忘友……你忘了嗎?」帶點責備的意味,他終於把心中多年的積怨,輕輕問出了口。
伍崇恩張著嘴,真是啞口無言。
好像,真有這麼回事。
「……我……」想說點什麼來掩飾心中的尷尬,開了口卻接不下去。
嵇德善捨不得讓他為難,遂開口:「算了,都過這麼久了,我也忘了。」
……真的忘得了嗎?答案他自己心知肚明。不管如何,那都是小伍自己的決定,他本來就不能干涉的。
他對小伍的心意許多年都不曾改變,現下兩人身處臥室,坐在柔軟的床墊上。那張床曾發生什麼的鮮明記憶忽然越進腦海,嵇德善感到有些口乾舌燥……
「到客廳去吃點水果吧!我有買蘋果。」
「喔,好啊!」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客廳,茶几上已經擺了一盤排盤美觀的水果。伍崇恩用牙籤叉起一片水果,吃進嘴裡,一臉滿足。
是他愛吃的富士蘋果。一片接一片,蘋果很快就被他掃去一半。
「你怎麼又不吃?」
「你吃,冰箱還有。」
「喂!這是你家還我家,你在跟我客套什麼?」
「我沒有……」偷盱了眼坐在對面的人,發現小伍仍盯著自己,連忙也叉起一片蘋果胡亂塞進嘴裡。
吞下果肉,他道,「……你連著兩天來找我,有事?」
「……嗯。」
「那你……現在準備好要說了?」
「嗯……那個……」
伍崇恩放下牙籤,有些坐立難安的遲疑著,想說的話吞吞吐吐了半晌,仍舊說不出來。嵇德善則耐心的等著他開口。
「……阿德,你對於結婚……有什麼看法?」
「結婚?」聲音有點變調,血色自臉上瞬間退去,他的臉色刷的蒼白。
「嗯。」
……不是他要結婚了吧?對象呢?是跟男人?還是女人?……台灣的法律還不認可同性婚姻,難道,他是要跟女人結婚?或者……他要學人家出國結婚?鎮定,他要鎮定。如果……如果他真的要結婚,他還得笑著祝福他啊……自己得鎮定一點才行……
「……你怎麼會突然問這個?」
伍崇恩低垂著頭,扒了扒被風吹亂的頭髮,「就是……想聽聽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他的看法很重要嗎?為什麼要問他?……嗚……喉頭酸酸苦苦的,他腦中一片空白,只能用著變調的聲音怪異而僵硬的重複著小伍說過的話。
伍崇恩點點頭,「對啊,你的看法……阿德?你還好吧?」
抬頭,他看見阿德蒼白的臉色,嚇得他手忙腳亂,上次阿德生病的經驗實在是嚇壞他了。
「你的臉色好蒼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去看醫生?我……我打電話叫救護車好了……」
「不用!」
嵇德善趕忙按下伍崇恩拿起話筒正在撥號的手,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道:
「我沒事,沒有不舒服。」
「可是你臉色蒼白……」
「……我,大概是工作累了……總之,我真的沒事。」
「喔……那你快去床上休息吧!」
伍崇恩不由分說的拉起嵇德善往臥室拖去。
「等等,小伍……現在才八點半……」他沒有早睡的習慣,就算現在躺上床也睡不著。
伍崇恩不理會他的叫喊,一把把嵇德善按在床上,拉過薄被正要蓋上,卻皺起眉頭:
「你怎麼還在蓋涼被?現在天氣越來越冷了,你身體不好小心又生病。」
「……我房間不冷。」而且,他是那種不怕冷的體質,他反而怕熱。夏天時,如果沒有冷氣,他保證會天天中暑。
「你……」搖頭,他邊用涼被將嵇德善蓋了密實,邊抱怨:「以前我都覺得你很獨立自主,現在才發現,你其實很脫線……」
「我哪有?」
「……算了,不跟你辯。你快睡吧!別又像上次一樣發燒才好。」
想到上次發燒的原因,嵇德善臉色又乍紅。
「……你怎麼一下臉又這麼紅?該不會真的發燒了吧?」手自然搭上阿德的額頭,他的語氣是擔心的。
「……我沒事……」推開小伍的手,「小伍,現在還太早,我還不想睡……」語畢,他就要起身。
「你躺好!」他皺眉,重新按下阿德的肩頭。
「……可是……」猶豫了下,還是問出口:「你不是有事問我?」
「喔,那個……」
想到了自己剛才提出的問題,他又搔搔頭,有些落寞的坐在床沿。
嵇德善終究不忍見他煩惱,坐起身,他艱難的開口:
「……你為什麼突然問我結婚的看法?是……是你要結……婚了嗎?」
是要跟他上次見過一次面的那個新戀人嗎?……那個人叫什麼呢?……小伍好像叫他……小……捷?
「我?怎麼可能……」
「……那你為什麼這麼問?」
「我……我是想說,我們年紀一樣,你也二十八了……是不是也開始考慮結婚這種事了?」
「我為什麼要考慮?」
「你……一般人到這把年紀不是都會開始考慮?」
他自己是出櫃的同志,已經跟家人斷絕關係了,所以不會有長輩逼婚的壓力。可是,阿德跟他不一樣,他是正常異性戀……就算他父母已逝,也一定還有其它週遭還有親朋好友、同事等,這些人自以為好意的關心,他不相信阿德可以無動於衷。
「……我又不是一般人。」
「你沒有對象?」
「……」他低頭不語。
伍崇恩卻沒打算忽略,繼續追問:「有還是沒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乎,來不及深思,此刻的他,只是……只是很希望聽到,否定的答案。
「……我有喜歡的人。」
「你……你有交往的對象?」聽到意料之外的答案,這次換他臉色蒼白。
嵇德善始終低垂著頭,所以沒看見伍崇恩變換的臉色:「沒有……」猶豫了下,他才說出:「我……只是暗戀。」
「啊?」半晌,他回過神,聽清了阿德的心情告白。
這是他第一次聽阿德自己說出自己的內心想法。他們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國中時代,交情長達十三年,他知道阿德高中、大學時代分別交過幾個女朋友,雖然時間都不長,也都是女生自己倒追……卻從沒聽過阿德自己說過喜歡哪個女朋友……原來,他現在有暗戀的人?
「那個人是誰?」顧不得失禮,他急切的想知道那個被自己死黨暗戀的人的身份……
心裡酸澀的感覺濃度忽然增加十倍以上,他……他會想知道不是沒有原因的,誰叫他號稱阿德死黨,卻也是第一次聽說到這個勁爆的消息,他當然會好奇……沒錯,他是好奇!只是好奇!
「……你為什麼會突然在意這個問題?」
「我認識你這麼久,第一次聽你主動說有喜歡的人……我當然會想知道啊!」沒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這是人之常情。
那他以前跟女人交往時,怎麼就不見他好奇?想想也對,那時,他都在忙著談戀愛,根本沒空理會他,又怎麼會去關心自己的情史?
「所以,快點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撇開臉,他不敢正視伍崇恩的眼睛:「……我不想說。」
「什麼意思?」
「……就是不想說。」
「嵇德善!我是你死黨耶,為什麼不能告訴我?」停了下,靈光乍現,他問:「難道,那個人我也認識?」
臉色又白一分。伍崇恩沒有忽略到嵇德善慌亂的神色,篤定了自己的猜測,繼續追問:
「是學長嗎?」
他們共同朋友,只到大學時代為止。而到目前為止還跟阿德保持聯絡的,他所知的,就只有那個送他小狗的學長了。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同性戀!」幾乎是下意識的,嵇德善趕緊否認。然後又如洩了氣的皮球,虛軟道:
「反正……我喜歡的人你不認識啦……」
「那為什麼不能說?」
「……」閉上眼,他很難得的對著小伍吼出聲:「我就是不想說,你管這麼多幹什麼!」
伍崇恩沒想到嵇德善會忽然惱羞成怒,被他一句話吼得下不了台。半晌,才神色僵硬道:
「……是我多管閒事了。……對,有點晚,我也該回家了……晚餐,謝謝。嗯……再見。」
望著伍崇恩狼狽離去的背影,聽到玄關大門被打開又闔上的聲音,他萬分氣惱。
「笨蛋!」
他真是個笨蛋!為什麼要對小伍發脾氣?為什麼要不經大腦說出這種話?……都怪小伍,為什麼要提到結婚這種敏感的話題,害他也亂了手腳,一不小心差點就說出自己打算死守一輩子的秘密。
『結婚』這個字眼之於他,實在太過沉重。學生時代的戀愛,是不成熟的,帶著虛榮目的的,那時的他根本還不瞭解結婚所代表的背後意義。出了社會,週遭的親戚同事時不時遞來喜帖,他才意識自己的年紀也到了。
買房子時,不知是下意識的或是鬼迷了心竅,他竟然大手筆的買下這間四十來坪三房二廳的公寓。有時候,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房子,會忽然喘不過氣,那種被寂寞侵蝕的恐怖感覺,每每讓他心悸不已。
……是不是正因為這樣,他才會在意識到自己對小伍的感情後,如野火燎原般迅速滋長?
用棉被蓋住頭,整個人縮進涼被中,一股冷意自心頭蔓延至四肢百骸……冬天真的到了,該換床厚實一點的棉被了。
***
心神不寧的工作了兩天,他用著公務員少有的拼勁,不敢讓自己閒下來。因為他怕,怕自己一旦沒事可做,腦中那與小伍不歡而散的記憶就會跑出來困擾他。
中午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他婉拒了同事的邀約,一個人躲在區公所隔壁兩條巷子的快餐店裡,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盤裡的食物。實在沒什麼胃口,他招來歐巴桑老闆娘,請她撤下餐盤,換上飲料。
機械似的反覆攪拌熱紅茶,小小喝一口,繼續攪拌。無意識的動作,他縮在角落的位置裡,發愣起來。數不清是這段時間以來,第幾百次的發呆,只要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無事可做的時候,他就忍不住神遊太虛去。
……已經一個禮拜了,小伍沒再來找他,他也不敢主動連絡。會不會,他們之間就這樣結束了?以前,他們偶爾也會吵架,卻從不曾鬧得不歡而散。
就連吵得最凶的那次……對了,是小伍高三出櫃的那次,他也不曾如此不安過。
「你是豬頭啊!就算你是同性戀又怎樣?為什麼不跟我說,瞞著我什麼意思?還搞到跟家人斷絕關係?」
甩了甩因為打人而酸痛的手,他連珠炮似的一直罵著那個在外面流浪一個多月,好不容易讓他找到,渾身髒兮兮邋遢不堪的小伍。
生平第二次打人,再度證實了不只被打的人會痛,打人的也不見得好過。他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卻是如此潦倒的窩在鄰鎮當起街頭流浪漢。心裡一陣氣惱,他不假思索的衝上前,抓著人連打數拳,為的是想打醒自己的好友。
小伍癱倒在地,倔強的撇開頭,不理他。
「……走啦!先回我家,洗澡洗乾淨再說。」
原本發育得比他快速,長得比他壯碩高大的小伍,歷經一個多月的磨練,變得瘦削憔悴。他幾乎豪不費力的,制服了激烈抗拒的小伍,將他拖回自己的家。
不論白天晚上,只剩自己一個人住的房子顯得冷清不已,他的家境並不太好,尤其父母雙亡後,沒了收入,他的生活還曾一度陷入困境。幸好,鄉下的房子是自己的,靠著隔壁鄰居的好心,放假時讓他去打打工,還有努力讀書申請獎學金,他才能咬牙撐過。一個人的生活,沒有想像中的愜意,若不是小伍這個死黨時不時在學校纏著他、關心他、鼓勵他,他可能早就隨著父母的腳步去了吧!
曾經以為小伍是個有如蒼蠅般的煩人存在,曾幾何時,已經漸漸成為他心中一個重要的存在?
「我煮了面,你還沒吃吧?」
冰箱裡除了幾把蔬菜跟雞蛋,就只有一大袋隔壁賣面大叔硬塞給他的,據說是當天賣不完隔天賣不新鮮的手工面以及一罐他用了半年還沒用完的油蔥罐,那是煮麵專用的紅蔥頭香料。
打工了近一年,他熟練的下好面,很快端上桌,放在已經洗好了澡,頭髮猶在滴水的小伍面前。
可能真的餓了很久,小伍立刻狼吞虎嚥起來,他坐在對面看著他吃。他沉默的看著,小伍沉默的吃著。
小伍低著頭專心的吃麵,然後,不知是不是熱氣熏著了他,他減緩了吃麵的速度,肩膀有一下沒一下的抖動著,抽氣聲大過吸面的聲音,臉上的水珠滴落進麵湯裡。他雖然近視,但眼鏡的度數才剛換過,所以他很清楚水珠是從哪裡產生的。
看了一會兒,他起身拿了一包已開封的平板衛生紙,放在小伍面前。
「擦一擦吧!鼻涕流出來了,這樣一邊吃東西很噁心。」說著玩笑話,他的目的是想讓氣氛活絡一點。
小伍瞪了他一眼,才抽起衛生紙擦臉。越擦,眼淚掉得越凶,不多時,面冷了,紙團則堆滿了四分之一個桌面。
他沉默的看著紙團仍不斷堆高,不禁感歎,小伍原本是個活潑帥氣的陽光男孩,在班上一直是個耀眼的存在。女同學暗戀他的也不少,為什麼這樣的人,卻注定走上同性戀這條辛苦的不歸路?
小伍為了自己的性向,是不是也困擾了很久?一個人煩惱、擔心、害怕,是不是就如他乍聽父母意外身亡的噩耗那般,慌亂不知所措?他們在一起廝混了五、六年,彼此也少有保留隱私,但這件事,小伍卻選擇對他保密,是不是,他這個朋友當得太失職,讓他覺得自己不可信任?
「……面,我再幫你盛一碗?」
小伍聞言,搖搖頭,連忙又拿起筷子把剩下的小半碗麵給解決了。
「……謝謝。」
也許是哭夠了,也許是注意到對面人的目光,小伍哭了一陣,將這段時日以來所受的委屈,全哭了出來後,終於漸漸止住。低垂著頭,他忽然感到自己在好友面前如此失態,十分難為情。
吃完了面,兩人沉默了一陣。小伍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他不說話,是因為不知該怎麼起頭。
捧著碗,小伍起身,「……我吃飽了……我去洗碗。」
「喔,我來吧!」他也起身攔下小伍,哪有讓客人做家事的道理?
「我來洗。你借我浴室洗澡,又借我衣服,還煮麵請我吃……真的很感謝。」
搶過碗,小伍說完了話,急匆匆走進廚房。他跟著他走到門邊,倚著牆,歎道:
「……我們是朋友啊!」
他望著小伍的背影,清楚的看見他僵硬了下,「今天你先住我家吧!」
扭緊水龍頭,止住嘩嘩水流,小伍垂著頭,沒有拒絕。
鄉下的房間,是典型的通鋪設計。上了國中,父母曾為他另辟了一間小和室作為他的書房兼臥室。父母過世後,他想重溫一點家庭的溫暖,因此搬到了父母的房間,原來的房間,則充當書房。
他在榻榻米上,鋪了兩床棉被,一床他自己的,一床小伍的。
「你……你家不是還有別的房間?」
「幹嘛?」
「……我睡別間好了。」
「為什麼?」
納悶的望著小伍侷促的身形,這一年來,小伍也常來他家過夜,從來也沒有像今天突然說要分開睡。再說,小伍的睡相差,睡通鋪不是比較舒服?至少不用擔心滾下床。
「我……你是笨蛋嗎?」紅著臉,小伍有些惱怒,似乎是在責備他:「我是同性戀耶!」
「那又怎樣?」是啊!那又怎樣?不管小伍喜歡男的女的,他還是他的好友兼死黨啊!
眨著不解的眼,他望著小伍。小伍回望著他,遲疑了半晌,才困難的開口:
「……你沒聽外面人把我講得很難聽嗎?」
「……」他當然聽過。鄉下地方,傳得最快的,就是別人家的醜聞八卦,小伍的出櫃,早已鬧得沸沸洋洋。什麼同性戀很恐怖會傳染啦、會得病啦、腦袋有問題啦……凡此種種,他早就聽得不想再聽,他無法忍受那些三姑六婆們如此譭謗他的好友。
「你認為自己不正常嗎?」
「我……」
「如果你肯定自己,那我就相信你。」末了,他再補一句:「誰叫我們是朋友!」
一再強調,無非是希望那個滿身刺蝟的好友,能卸下心防。否則,他不但傷人,也凌遲自己。
小伍又哭了,他怎麼也想不到,當初最希望得到的認同與支持,不是來自父母家人,而是他根本不敢奢望事情爆發後,還能繼續維持友情的好友。
真的累了吧?他的好友,獨自承受了這麼久的不安與委屈。嵇德善望著伍崇恩不斷滴落的淚,歎了口氣,輕聲道:
「很晚了,睡吧!」
「……好。」
高三的後半年,小伍過得很辛苦。聯考的壓力,同儕的惡作劇孤立,父母的不諒解……後來,因為他與小伍連袂出入,加上小伍借住他家的事曝光,連他也成了眾人攻擊的箭靶。
「干!兩個同性戀!」
「不要臉,打死他們。」
鄉下不讀書的孩子,總是喜歡成群結隊,到處惹事生非。
被人多次挑釁,早在爆發邊緣,小伍也惡聲惡氣的回道:「你們敢靠近?來啊!小心被我碰到,也變成同性戀啊!」
「干!」
顯然,小伍的話很有制衡作用,沒長什麼知識的小太保們,很容易就被他唬住,狼狽的離去。
「……對不起,阿德,害你被誤會……我看,我還是搬走好了,你也不要跟我一起行動了……」
「小伍……」他又看見了小伍眼底掠過的一絲的傷痛,他歎口氣,拍拍好友的肩,安慰他:「別想太多,我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