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晚起,他又多了做夢的資料。夢折磨著他。每晚他都得不到安寧。一個夢接連著另一個。在夢中他不斷地跟她分別,她去蘭州或者去別的地方,有時甚至在跟他母親吵架以後負氣出走。醒來,他常常淌一身冷汗。他無可如何地歎一口長氣,他知道自己的病已經很深了。
晚上妻睡在他的旁邊。他為了自己的病,常常避免把臉向著她。他們睡在一處,心卻隔得很遠。妻白天出門,晚上回家也不太早。她有應酬,同事們接連地替她餞行。她每晚回家,總看見母親在房裡陪伴他,但是等她跨進了門,母親就回到小屋去了。然後她坐在床沿上或者方桌前凳子上絮絮地講她這一天的見聞。現在她比平日講話多,他卻較從前沉靜寡言。他常常呆呆地望著她,心裡在想分別以後還能不能有重見的機會。
不做夢時他喜歡數著他們以後相聚的日子和時刻。日子和時刻逐漸減少,而他的掙扎也愈加痛苦。讓她去,或者留住她?讓她幸福,或者拉住她同下深淵?
「你走後還會想起我麼?」他常常想問她這句話,可是他始終不敢說出來。
五萬元交來了:兩萬元現款和一張銀行存單。妻告訴他存「比期」,每半個月,辦一次手續,利息有七分光景。到底妻比他知道得多!妻的行裝也準備好了。忽然她又帶回家一個好消息:飛機票可能要延遲兩個星期。她也因為這個消息感到高興。她還對他說,她要陪他好好地過一個新年。對他說來,當然再沒有比這個更能夠安慰他的了。他無法留住她,卻只好希望多和她見面,多看見她的充滿生命力的美麗的面顏。
但是這樣的見面有時也會給他帶來痛苦。連他也看得出來她的心一天一天地移向更遠的地方。跟他分離,在她似乎並不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她常常笑著對他說:「過三四個月我就要回來看你。陳主任認識航空公司的人,容易買到飛機票,來往也很方便。」他唯唯應著,心裡卻想:「等你回來,不曉得我還在不在這兒。」他覺得要哭一場才痛快。可是疾貼在他的喉管裡,他用力咳嗽的時候,左胸也痛,他只好輕輕地咻著。這咻聲她也聽慣了,但是仍然能夠得到她的憐惜的注視,或者關心的詢問。
他已經坐起來,並且在房裡自由地走動了。除了臉色、咳嗽和一些動作外,別人不會知道他在害病。中藥還在吃,不過吃得不勤。母親現在也提起去醫院檢查、照X光一類的話。然而他總是支吾過去。他願意吃中藥,因為花錢少,而且不管功效如何,繼續不斷地吃著藥,總可以給自己一點安慰和希望。
有時他也看書,因為他寂寞,而且冬天的夜太長,他睡盡了夜,不能再在白天閉眼。他也喜歡看書,走動,說話,這使他覺得自己的病勢不重,甚至忘記自己是一個病人。但是母親不讓他多講話,多看書,多走動;母親卻時時提醒他:他在生病,他不能像常人那樣地生活。
可是他怎麼能不像常人那樣地生活呢?白天躺在床上不做任何事情,這只有使他多思索,多焦慮,這只有使他心煩。他計算著,幾乎每天都在計算,他花去若干錢,還剩餘若干。錢本來只有那麼一點點,物價又在不斷地漲,他的遣散費和他妻子留下的安家費,再加上每月那一點利息,湊在一起又能夠用多久呢?他彷彿看著錢一天一天不停地流出去,他來著手無法攔住它。他沒有絲毫的收入,只有無窮無盡的花費……那太可怕了,他一想起,就發呆。
有一次母親為他買了一隻雞回來,高興地煮好雞湯用菜碗盛著端給他吃。那是午飯後不久的事。這兩天他的胃口更不好。
「你要是喜歡吃,我可以常常煮給你吃,」母親帶點鼓舞的口氣說。
「媽,這太花費了,我們哪裡吃得起啊!」他卻帶著愁容回答,不過他還是把碗接了過來。
「我買得很便宜,不過千多塊錢,吃了補補身體也好,」母親被他澆了涼水,但是她仍舊溫和地答道。
「不過我們沒有多的錢啊,」他固執般地說;「我身體不好,偏偏又失了業。坐吃山空,怎麼得了!」
「不要緊,你不必擔心。橫順目前還有辦法,先把你身體弄好再說,」母親帶笑地勸道,她笑得有點勉強。
「東西天天貴,錢天天減少,樹生還沒有走,我們恐怕就要動用到她那筆錢了,」他皺著眉頭說。雞湯還在他的手裡冒熱氣。
母親立刻收起了笑容。她掉開頭,想找個地方停留她的眼光,但是沒有找到。她又回過臉來,痛苦而且煩躁地說了一句:「你快些吃罷。」
他捧著碗喝湯,不用湯匙,不用筷子,還帶了一點慌張不安的樣子。母親在旁邊低聲歎了一口氣。她彷彿看見那個女人的得意的笑容。她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她埋下頭。但是他的喝湯的響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很好,很好,」他接連稱讚道,他的愁容消失了。他用貪婪的眼光注視著湯碗。他用手拿起一隻雞腿在嘴邊啃著。
「媽,你也吃一點罷,」他忽然抬起頭看看母親,帶笑地說。
「我不餓,」母親輕輕地答道。她用愛憐的眼光看他。她心裡難受。
「我不是病,我就是營養不良啊,我身體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他解釋般地說。
「是啊,你身體會慢慢好起來的,」母親機械地答道。
他又專心去吃碗裡的雞肉,他彷彿從來沒有吃過好飲食似的。他忽然自言自語:「要是平日吃得好一點,我也不會得這種病。」他一面吃,一面說話。母親仍然站在旁邊看他,她一會兒露出笑容,一會兒又伸手去揩眼睛。
「他的身體大概漸漸好起來了。他能吃,這是好現象,」她想道。
「媽,你也吃一點。味道很好,很好。人是需要營養的,」他吃完雞肉,用油手拿著碗,帶著滿足的微笑對母親說。
「好,我會吃,」母親不願意他多講話,就含糊地答應了,其實她心想:「就只有這麼一隻瘦雞,給你一個人吃還嫌少啊。」她接過空碗,拿了它到外面去。她回來的時候,他靠在籐椅上睡著了。母親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給他蓋上點什麼東西,可是剛走到他面前,他忽然睜開眼喚道:「樹生!」他抓住母親的手。
「什麼事?」母親驚問道。
他把眼睛掉向四周看了一下。隨後他帶了點疑惑地問:「樹生還沒有回來?」
「沒有。連她的影子也看不見,」她帶著失望的口氣回答。他不應該時常想著樹生。樹生對他哪點好?她(樹生)簡直是在折磨他,欺騙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露出了苦笑。「我又在做夢了,」他感到寂寞地說。
「你還是到床上去睡罷,」母親說。
「我睡得太多了,一身骨頭都睡痛了。我不想再睡,」他說,慢慢地站起來。
「樹生也真是太忙了。她要走了,也不能回家跟我們團聚兩天,」他扶著書桌,自語道。他轉過身推開籐椅,慢步走到右面窗前,打開掩著的窗戶。
「你當心,不要吹風啊,」母親關心地說;她起先聽見他又提到那個女人的名字,便忍住心裡的不痛快,不講話,但是現在她不能沉默了,她不是在跟他賭氣啊。
「太氣悶了,我想聞一點新鮮空氣,」他說。可是他嗅到的冷氣中夾雜了一股一股的煤臭。同時什麼東西在刮著他的臉,他感到痛和不舒服。
天永遠帶著愁容。空氣永遠是那樣地沉悶。馬路是一片黯淡的灰色。人們埋著頭走過來,縮著頸項走過去。
「你還是睡一會兒罷,我看你閒著也無聊,」母親又在勸他。
他關上窗門,轉過身來,對著母親點了點頭說:「好的。」他望著他的床,他想走過去,又害怕走過去。他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日子過得真慢,」他自語道。
後來他終於走到床前,和衣倒在床上,但是他仍舊睜著兩隻眼睛。
母親坐在籐椅上閉著眼睛養神。她聽見他在床上連連地翻身,她知道是什麼思想在攪擾他。她有一種類似悲憤的感覺。後來她實在忍耐不住,便掉過頭看他,一面安慰他說,「宣,你不要多想那些事。你安心睡罷。」
「我沒有想什麼,」他低聲回答。
「你瞞不過我,你還是在想樹生的事情,」母親說。
「那是我勸她去的,她本來並不一定要去,」他分辯道。「換個環境對她也許好一點。她在這個地方也住厭了。去蘭州待遇高一點,算是升了一級。」
「我知道,我知道,」母親加重語氣地說。「不過你光是替她著想,你為什麼不想到你自己,你為什麼只管想到別人?」
「我自己?」他驚訝地說,「我自己不是很好嗎!」他說了「很好」兩個字,連他自己也覺得話太不真實了,他便補上一句:「我的病差不多全好了,她在蘭州更可以給我幫忙。」
「她?你相信她!」母親冷笑一聲,接著輕蔑地說;「她是一隻野鳥,你放出去休想收她回來。」
「媽,你對什麼人都好,就是對樹生太苛刻。她並不是那樣的女人。而且她還是為了我們一家人的緣故才答應去蘭州的,」他興奮地從床上坐起來說。
母親呆呆地望著他,忽然改變了臉色,她忍受似地點著頭說:「就依你,我相信你的話。……那麼,你放心睡覺罷。你話講多了太傷神,病會加重的。」
他不作聲了。他埋著頭好像在想什麼事情。母親用憐憫的眼光望著他,心裡埋怨道:你怎麼這樣執迷不悟啊!可是她仍然用慈愛的聲音對他說:「宣,你還是睡下罷,這樣坐著看著涼啊。」
他抬起頭用類似感激的眼光看了母親一眼。停了一會兒,他忽然下床來。「媽,我要出去一趟,」他匆匆地說,一面彎著身子系皮鞋帶。
「你出去?你出去做什麼?」母親驚問道。
「我有點事,」他答道。
「你還有什麼事?公司已經辭掉你了。外面冷得很,你身體又不好,」母親著急地說。
他站起來,臉上現出興奮的紅色。「媽,不要緊,讓我去一趟,」他固執地說,便走去取下掛在牆上洋釘上面的藍布罩袍來穿在身上。
「等我來,」母親不放心地急急說,她過去幫忙他把罩飽穿上了。「你不要走,走不得啊!」她一面說,一面卻取下那條黑白條紋的舊圍巾,替他纏在頸項上。「你不要走。有事情,你寫個字條,我給你送去,」她又說。
「不要緊,我就會回來,地方很近,」他說著,就朝外走。她望著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在夢中一樣。
「他這是做什麼?我簡直不明白!」她孤寂地自語道。她站在原處思索了片刻,然後走到他的床前,彎下身子去整理床鋪。
她鋪好床,看看屋子,地板上塵土很多,還有幾處半干的痰跡。她皺了皺眉,便到門外廊上去拿了掃帚來把地板打掃乾淨了。桌上已經墊了一層土。這個房間一面臨馬路,每逢大卡車經過,就會揚起大股的灰塵送進屋來。這一刻她似乎特別忍受不了骯髒。她又用抹布把方桌和書桌連凳子也都抹乾淨了。
做完這個,她便坐在籐椅上休息。她覺得腰痛,她用手在腰間擦揉了一會兒。「要是有人來給我捶背多好啊,」她忽然想道,但是她馬上就明白自己處在什麼樣的境地了,她責備自己:「你已經做了老媽子,還敢妄想嗎!」她絕望地歎一口氣。她把頭放在靠背上。她的眼前現出了一個人影,先是模糊,後來面前顏十分清楚了。「我又想起了他,」她哂笑自己。但是接著她低聲說了出來:「我是不在乎,我知道我命不好。不過你為什麼不保佑宣?你不能讓宣就過這種日子啊!」她一陣傷心,掉下了幾滴眼淚。
不久他推開門進來,看見母親坐在籐椅上揩眼睛。
「媽,你什麼事?怎麼在哭?」他驚問道。
「我掃地,灰塵進了我的眼睛,剛剛弄出來,」她對他撒了謊。
「媽,你把我的床也理好了,」他感動地說,便走到母親的身邊。
「我沒有事,閒著也悶得很,」她答道。接著她又問:「你剛才到哪裡去了來?」
他喘了兩口氣,又咳了兩三聲嗽,然後掉開臉說:「我去看了鍾老來。」
「你找他什麼事?你到公司去過嗎?」她驚訝地問道,便站了起來。
「我托他給我找事,」他低聲說。
「找事?你病還沒有全好,何必這樣著急!自己的身體比什麼都要緊啊,」母親不以為然地說。
「我們中國人身體大半是這樣,說有病,拖起來拖幾十年也沒有問題。我覺得我現在好多了,鍾老也說我比前些天好多了。他答應替我找事。」他的臉上仍舊帶著病容和倦容,說起話來似乎很吃力。他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
「唉,你何必這樣急啊!」母親說。「我們一時還不會餓飯。」
「可是我不能夠整天睡著看你—個人做事情。我是個男人,總不能袖手吃閒飯啊,」他痛苦地分辯道。
「你是我的兒子,我就只有你一個,你還不肯保養身體,我將來靠哪個啊?……」她說不下去,悲痛堵塞了她的咽喉。
他把左手放到嘴邊,他的牙齒緊緊咬著大拇指。他不知道痛,因為他的左胸痛得厲害。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也不去看指上深的齒印。他看他母親。她默默地坐在那裡。他用憐憫的眼光看她,他想:「你的夢、你的希望都落空了。」他認識「將來」,「將來」像一張兇惡的鬼臉,有著兩排可怕的白牙。
兩個人不再說話,不再動。這靜寂是可怕的,折磨人的。屋子裡沒有絲毫生命的氣象。街中的人聲、車聲都不能打破這靜寂。但是母親和兒子各人沉在自己的思想中,並沒有走著同一條路,卻在一個地方碰了頭而且互相瞭解了:那是一個大字:死。
兒子走到母親的背後。「媽,你不要難過,」他溫和地說:「你還可以靠小宣,他將來一定比我有出息。」
母親知道他的意思,她心裡更加難過。「小宣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這孩子太像你了,」她歎息似地說。她不願意把她的痛苦露給他看,可是這句話使他更深更透地看見了她的寂寞的一生。她說得不錯。小宣太像他,也就是說,小宣跟他一樣地沒有出息。那麼她究竟有什麼依靠呢?他自己有時也在小宣的身上寄托著希望,現在他明白希望是很渺茫的了。
「他年紀還小,慢慢會好起來。說起來我真對不起他,我始終沒有好好地教養過他,」他說,他還想安慰母親。
「其實也怪不得你,你一輩子就沒有休息過,你自己什麼苦都吃……」她說到這裡,又動了感情,再也說不下去,她忽然站起來,逃避似地走到門外去了。
他默默地走到右面窗前,打開一面窗。天像一張慘白臉對著他。灰黑的雲象皺緊的眉。他立刻打了一個冷噤。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冷冷地挨著他的臉頰。「下雨羅,」他沒精打采地自語道。
背後起了腳步聲,妻走進房來了。不等他掉轉身子,她激動地說:「宣,我明天走。」
「明天?怎麼這樣快?不是說下禮拜嗎?」他大吃一驚,問道。
「明天有一架加班機,票子已經送來,我不能陪你過新年了。真糟,晚上還有人請吃飯,」她說到這裡不覺皺起了眉尖,聲調也改變了。
「那麼明天真走了?」他失望地再問。
「明早晨六點鐘以前趕到飛機場。天不亮就得起來,」她說。
「那麼今晚上先雇好車子,不然怕來不及,」他說。
「不要緊,陳主任會借部汽車來接我。我現在還要整理行李,我箱子也沒有理好,」她忙忙慌慌地說。她彎下身去拿放在床底下的箱子。
「我來給你幫忙,」他說著,也走到床前去。
她已經把箱子拖出來了,就蹲著打開蓋子,開始清理箱內的衣服。她時而站起,去拿一兩件東西來放在箱子裡面,她拿來的,有衣服,有化妝品和別的東西。
「這個要帶去嗎?」「這個要嗎?」他時不時拿一兩件她的東西來給她,一面問道。
「謝謝你。你不要動,我自己來,」她總是這樣回答。
母親從外面進來,站在門口,冷眼看他們的動作。她不發出絲毫的聲息,可是她的心裡充滿了怨憤。他忽然注意到她,便大聲報告:「媽,樹生明早晨要飛了。」
「她飛她的,跟我有什麼相干!」母親冷冷地說。
樹生本來已經站直了,要招呼母親,並且說幾句帶好意的話。可是聽見母親的冷言冷語,她又默默地蹲下去。她的臉漲得通紅,她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
母親生氣地走進自己的小屋去了。樹生關上箱蓋,立起來,怒氣已經消去一半。他望著她,不敢說一句話。但是他的眼光在向她哀求什麼。
「你看,都是她在跟我過不去,她實在恨我,」樹生輕輕地對他說。
「這都是誤會,媽慢慢會明白的。你不要怪她,」他小聲回答。
「我不會恨她,我看在你的面上,」她溫柔地對他笑了笑,說。
「謝謝你,」他陪笑道:「我明早晨送你上飛機,」他用更低的聲音說。
「你不要去!你的身體受不了,」她急急地說。「橫順有陳主任照料我。」
末一句話刺痛了他的心。「那麼我們就在這間屋裡分別?」他痛苦地說,眼裡含著淚光。
「不要難過,我現在還不走。我今晚上早點回來,還可以陪你多談談,」她的心腸軟了,用同情的聲調安慰他說。
他點了點頭,想說一句「我等你」,卻又說不出來,只是含糊地發出一個聲音。
「你睡下罷,站著太累,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啊。我可以在床上坐一會兒,」她又說。
他依從了她的勸告躺下了。她給他蓋上半幅棉被,然後坐在床沿上。「明天這個時候我不曉得是怎樣的情形,」她自語道。「其實我也不一定想走。我心裡毫無把握。你們要是把我拉住,我也許就不走了,」這是她對他說的真心話。
「你放心去好了。你既然決定了,不會錯的,」他溫和地回答,他忘了自己的痛苦。
「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這次去蘭州是禍是福,我連一個可以商量的人也沒有,你又一直在生病,媽卻巴不得我早一天離開你,」她望著他,帶了點感傷和煩愁地說。
「病」字敲著他的頭。她們永遠不讓他忘記他的病!她們永遠把他看作一個病人!他歎了一口氣,彷彿從一個跟她同等的高度跌下來,他最後一線游絲似的希望也破滅了。
「是啊,是啊,」他無可奈何地連連說,他帶著關切和愛惜的眼光望著她。
「你氣色還是不好,你要多休息,」她換了關心的調子說。「經濟問題倒容易解決。你只管放心養病。我會按月寄錢給你。」
「我知道,」他把眼光掉開說。
「小宣那裡我今天去過信,」她又說。但是沒有讓她把話說完,汽車的喇叭聲突然在樓下正街上響起來了。她略微驚訝地掉過臉來,朝那個方向望了望,又說下去:「我要他禮拜天進城來。」喇叭似乎不耐煩地接連叫著。她站起來,忙忙慌慌地說:「我要走了,他們開車子來接我了。」她整理一下衣服,又拿起手提包,打開它,取出了小鏡子和粉盒、唇膏。
他坐起來。「你不要起來,你睡你的,」她一面說,一面專心地對鏡撲粉塗口紅。但是他仍舊下床來了。
「我走羅,晚上我早一點回來,」她說著,掉過臉,含笑地對他點一個頭,然後匆匆地走出門去。
屋子裡寒冷的空氣中還留著她的脂粉香,可是她帶走了清脆的笑聲和語聲。他孤寂地站在方桌前面,出神地望著她的身影消去的地方,那扇白粉脫落了的房門。「你留下罷,你留下罷。」他彷彿聽見了自己的內心的聲音。但是橐橐的輕快的腳步聲早已消失了。
母親走出小屋,帶著憐憫的眼光看他。「宣。你死了心罷,你們遲早要分開的。你一個窮讀書人哪裡留得住她!」母親說,她心裡裝滿了愛和恨,她需要發洩。
他埋下頭看看自己的身上,然後把右手放到眼前。多麼瘦!多麼黃!倒更像雞爪了!它在發抖,無力地顫抖著。他把袖子稍稍往上挽。多枯瘦的手腕!哪裡還有一點肉!他覺得全身發冷。他呆呆地望著這只可怕的手。他好像是一個罪人,剛聽完了死刑的宣告。母親的話反覆地在他的耳邊響著:「死了心罷,死了心罷。」的確他的心被判了死刑了。
他還有什麼權利,什麼理由要求她留下呢?問題在他,而不是在她。這一次他徹底地明白了。
母親扭開電燈,屋子裡添了一點亮光。
他默默地走到書桌前,用告別一般的眼光看了看桌上的東西,然後崩潰似地坐倒在籐椅上。他用兩隻手蒙著臉。他並沒有眼淚。他只是不願意再看見他周圍的一切。他放棄了一切,連自己也在內。
「宣,你不要難過,女人多得很。等你的病好了,可以另外找一個更好的,」母親走過去,用慈愛的聲音安慰他。
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叫。他取下手來,茫然望著母親。他想哭。為什麼她要把他拉回來?讓他這個死刑囚再瞥見繁華世界?他已經安分地準備忍受他的命運,為什麼還要拿於他無望的夢來誘惑他?他這時並不是在冷靜思索,從容判斷,他只是在體驗那種絞心的痛苦。樹生帶走了愛,也帶走了他的一切;大學時代的好夢,婚後的甜蜜生活,戰前的教育事業的計劃,……全光了,全完了!
「你快到床上去躺躺,我看你不大好過罷。要不要我現在就去請個醫生來,西醫也好,」母親仍舊不能瞭解他,但是他的臉色使她驚恐,她著急起來,聲音發顫地說。
「不,不要請醫生。媽,不會久的,」他絕望地說,聲音弱,而且不時喘氣。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你說什麼?等我來攙你,」母親吃驚地說,她連忙攙扶著他的右肘。
「媽,你不要怕,沒有什麼事,我自己可以走,」他說,好像從夢裡醒過來一樣。他擺脫了母親的扶持,離開籐椅,走到方桌前,一隻手壓在桌面上,用茫然的眼光朝四周看。昏黃的燈光,簡陋的陳設,每件東西都發出冷氣。突然間,不發出任何警告,電燈光滅了。眼前先是一下黑,然後從黑中泛出了捉摸不住的灰色光。
「昨天才停過電,怎麼今天又停了?」母親低聲埋怨道。
他歎了一口氣。「橫豎做不了事,就讓它黑著罷,」他說。
「點支蠟燭也好,不然顯得更淒涼了,」母親說。她便去找了昨天用剩的半截蠟燭點起來。燭光搖曳得厲害。屋子裡到處都是黑影。不知從哪裡進來的風震搖著燭光,燭芯偏向一邊,燭油水似地往下流。一個破茶杯倒立著,做了臨時燭台,現在也被大堆燭油焊在桌上了。
「快拿剪刀來!快拿剪刀來!」他並不想說這樣的話,話卻自然地從他的口中漏出來,而且他現出著急的樣子。這樣的事情不斷地發生,他已經由訓練得到了好些習性。他做著自己並不一定想做的事,說著自己並不一定想說的話。
母親拿了剪刀來,把倒垂的燭芯剪去了。燭光稍稍穩定。「你現在吃飯好嗎?我去把雞湯熱來,」她說。
「好嘛,」他勉勉強強地答道。幾小時以前的那種興致和食慾現在完全消失了。他回答「好」,只是為了敷衍母親。「她為什麼還要我吃?我不是已經飽了?」他疑惑地想道。他用茫然的眼光看母親。母親正拿了一段還不及大拇指長的蠟燭點燃了預備出去。
「媽,你拿這段長的去,方便點,」他說。「我不要亮,」他又添一句。他想:有亮沒有亮對我都是一樣。
「不要緊,我夠了,」母親說,仍舊拿了較短的一段蠟燭出了房門。
一段殘燭陪伴他留在屋子裡。
「又算過了一天,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天好活,」他自語道,不甘心地歎了一口氣。
沒有人答話。牆壁上顫搖著他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坐下還是站著,應該睡去還是醒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動作。他仍舊立在方桌前,寒氣漸漸地浸透了他的罩衫和棉袍。他的身子微微顫抖。他便離開方桌,走了幾步,只為了使身子暖和一點。
「我才三十四歲,還沒有做出什麼事情,」他不平地、痛苦地想道。「現在全完了,」他惋惜地自歎。大學時代的抱負象電光般地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花園般的背景,年輕的面孔,自負的言語……全在他的腦子裡重現。「那個時候哪裡想得到有今天?」他追悔地說。
「那個時候我多傻,我一直想著自己辦一個理想中學,」他又帶著苦笑地想。他的眼前彷彿現出一些青年的臉孔,活潑、勇敢、帶著希望……。他們對著他感激地笑。他吃驚地睜大眼睛。蠟燭結了燭花,光逐漸暗淡。房裡無限淒涼。「我又在做夢了,」他不去剪燭花,卻失望地自語道。他忽然聽見了廊上母親的腳步聲。
「又是吃!我這樣不死不活地捱日子又有什麼意思!」他痛苦地想。
母親捧了一菜碗熱氣騰騰的雞湯飯進來,她滿意地笑著說:「我給你煮成了雞湯飯,趁熱吃,受用些。」
「好!我就多吃一點,」他順從地說。母親把碗放在方桌上。他走到方桌前一個凳子上坐下。一股熱氣立刻衝到他的臉上來。母親俯著頭在剪燭花。他看她。這些天她更老了。她居然有那麼些條皺紋,顴骨顯得更高,兩頰也更瘦了。
「連母親也受了我的累,」他不能不這樣想。他很想哭。他對著碗出神了。
「快吃罷,看冷了啊,」母親還在旁邊催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