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南羿發出痛苦的喑聲。
映澄的心卻跟著抽痛了下,勉強將視線自他那兩潭深情黑眸移開,倚著危欄的衣裙飄飄送過她極力鎮定的聲音:「這句話應該是我問的。」
「妳是指……花店的事?」
「還有,援助我爸媽的,也是你,我沒說錯吧?」
「是的,就算是我,那又怎麼樣?犯得著讓你就這樣子想走人?」噢,天殺的倔女孩……
「是不怎麼樣,可是……」她忽然掉回頭,緊盯著他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幫的人是你的仇人!而你的世界又怎麼能容許除了報仇以外的事?」
映澄接著說起了岳家的事,「難道你就真的非置他們於死地不可?」
「我沒有。」雖然對她袒護岳家的口吻有著不快,但是,南羿還是將事情說了明白。
「其實岳家會面臨破產,根本跟『巨將』無關,事實上,針對已經跟岳家既定的生意,『巨將』沒我的吩咐是不會動岳家的,要怪就怪岳家那個大小姐。」
「菲菲?」
結果南羿才說出意欲另闖一片天地的岳菲菲,由於急功好利卻上了別人的當,將岳家早巳所剩無幾的家產全數押上,結果當然是全盤盡失。
映澄張大著嘴,才知道自己是錯怪他了。
南羿接著又說:「我早知道他們最後一定會想來找我幫忙,只是沒想到會找上你。」
「那你……肯幫他們嗎?」
「你希望我怎麼做?」他倒說了句讓她有點錯愕的話。
「什麼時候,你做事也會……想別人怎麼希望的?」
她是在怪他的霸道?他上前兩步,小心翼翼的努力去表白,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錯過她了。「澄,我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一些既定的事實,我是設計了你,我也因為仇恨害死了自己來不及出世的孩子,所有的過錯,如果真的已經無從挽回,那麼我並不求什麼,我只是想盡點心力去照顧你,我只是希望你過得好,其他的我什麼也不求,可是……請你不要這樣子,難道你……就真的那麼恨我?」
「我……」耳聞他如此殷殷摯語,映澄一陣鼻酸。又為什麼不早些時候對她說,那麼……她死也不悔呀!
「我不恨你,那不叫作恨……」她嚥了乾澀的口水,「頂多就只是怨。」
「怨?」
「是,是怨。」她淒美浮笑道:「我怨命運為什麼安排我們相遇?也怨老天爺的造化,為什麼讓我的愛變得不可告人?而當我不再怨天怨地,想去對抗命運時,你卻又讓我那點勇氣完全沒了。我不怕愛得不清不白,怕的卻是你讓我不敢去愛,你的仇恨讓我害怕,你懂嗎?因為我不想讓自己那麼卑微的存在你身邊,所以只有選擇離去。而你……又為什麼不幫我一把?幫我不再去愛你、幫我學會忘記你!你卻在這種時候來對我千萬般的好,你告訴我,我該如何?你……只是在逼我--」
他聽得心都碎了,雙手環抱住她,他緊緊的湊在她髮絲中磨蹭,嗓音已被深情烈焰給灼啞,「我的小澄澄,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是我的愚昧、我的偏執害苦了你,但是……原諒我,我再也不想逼你做什麼,但是我也絕不可能不去幫你,雖然我曾一而再的告訴過自己,只要你過得好,我就心滿意足了,可是,我卻發現自己真的沒有那麼堅強。每當我偷偷躲在花店外聽著你的笑聲,我是既高興又真的害怕!我怕,怕你沒有我的日子也能過得那麼自在快活;我怕,怕你真的將我給忘了。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但我卻對自己感覺害怕。」
然後他扳過她,絕對真情的道:「我怕失去你的日子,自己那種一無所有的感覺。澄澄,別走,留下來,好嗎?」
「南羿……」蒙罩她心上的積雪正在逐漸消融,「你真的不再恨了?」
「我是沒有那種偉大的胸襟,可以去愛自己的仇家,但是,此刻的我,充滿心中的絕對不是恨,是你讓我恢復了有血有肉的感覺,當我發現自己忙著愛你的時候,我真的沒有那個工夫去恨什麼,如果要說恨,我只恨我自己為什麼沒那個能力去愛你?我只恨自己為什麼會去傷害你?我真的是他媽的什麼也做不好--」
「不--」她的柔荑小手輕摀住他的自責,「這就夠了,夠了。」
她送上綻著淚眼的微笑,湊迎著他的唇。
恍如隔世般的,他們狂熱的交吻著對方……
而就在映澄星眸半啟之際,一抹黑影卻突兀的掃過她的眼下--
「啊!小心--」當她看著神情猙獰的菲菲手執木棍,欲突擊南羿背後,她一驚的同時,本能的將他使勁一推。
然而,映澄的身子一個反彈,卻往身後的欄杆摔出……
南羿眼明手快,立即發覺來自背後的攻擊,可是他卻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應付,他飛也似的趴向前,緊緊捉著攀著欄邊,岌岌可危的映澄。
「澄,別放手,你千萬別放手……」
他死命的抓著她的手,而頭頂卻傳來菲菲那狀似瘋狂的叫罵,她手裡的木棍對著南羿狠狠的敲打著,「都是你!是你害得我們家破產的,我要打死你!打死你……」
「噢不!菲菲,妳住手!你不要再打了……」雖然看不到木棍落身的情況,但是,映澄的神經卻被那種一下接一下的棍擊聲音給折磨著,她忘卻了自身的安危,哭了起來。
「你閉嘴,別管她了好嗎?用點力氣,我求求你,再用力點,讓我拉你上來,快!」南羿忍住身上所受的疼痛,他的眼裡只有生命垂危的映澄。
然而,儘管映澄使出所有力氣,她還是感覺自己的身體愈來愈沉重……
「南羿,你……別管我了,菲菲她是瘋了,她真的會打死你的,你快點……放手……」
「石映澄,就算我被打死了,我也不會放手的,你聽清楚了沒?你這個笨女人!你敢鬆手的話,那、那我就跟著你一起往下跳!」
「南羿……」她那張哭過的臉,笑了。
岳菲菲舉高的木棍停住了,她的臉上霎時充滿著某種複雜的表情--
在這生死一線間,她被他們為對方捨命的勇氣給震懾住了……也許她是真的瘋了,但是,至少她還有眼睛、有耳朵,甚至還感應得到那種心靈的震撼。
忽然間,南羿感覺身上的劇痛頓失,而且身後還多了道力量--
「看什麼看?我現在只要加把力,你們就可以到地下當夫妻了,怕了是不是?」來自身後的菲菲忽然抱著他的背,對著他大吼起來。
可事實上,她卻是在幫忙他。
南羿的心中生起一股奇異的滋味,他對著她頷首抿唇。
然而,加上菲菲的力量,他才一鼓作氣想將映澄給往上拉時,一個該死的錯亂發生了--
「南羿,我不能害你跟我一起死,我不能!」天!誤以為菲菲要將南羿往下推的映澄,竟兀自掙脫他的手……
「羿,我愛你……」她的身子往下直墜的同時,傳出一道絕響。
「不、不,澄澄--」就在南羿跟著想往下縱身的時候,菲菲手裡的木棍給了他一記,然後,他昏厥了過去。
*****
第十天了。
他動也不動的身影依然守在那張床邊,守候著靜躺著的映澄。
任何人來喚他,都得到了一樣的結果。
「噓……安靜點,澄澄睡著了。」然後不由分說的將所有人給趕了出去。
然而事實上,被緊急送醫的石映澄,一直沒有醒來過--
醫生說了,她的腦部嚴重受損,不死已是大幸,然而就算倖存,也極可能一輩子就是這樣子了,也就是說,映澄成了「植物人」!
也由於這句話,那個倒楣的醫生平白的受了南羿兩拳,「映澄會沒事的,你不要咀咒她!她會醒來的,她不會就這樣子的……」
十天以來,南羿衣不解帶、日以繼夜的守候著,從瘋了似的否決醫生,到猶如瀕死前的冷寂,將所有至深的哀慟沉澱,他不再咆哮激動,只是用著一種溫柔的表情不斷在她耳邊叨念訴語,說著他對她永遠不放棄的堅定,也道盡一些旁人無法理解的癡話。
他的大手時而輕撫她,卻也時而將自己埋入她的掌心中,就好像在乞求她的撫慰……
岳家的人來過,岳菲菲甚至跪地求他的寬恕;小不點也趕到,一見著床上的映澄,淚水就沒停 過。
而他,是完全不在意的。
人來了,又走了,對他都不重要。
甚至於,他是根本不當任何人存在,總是依偎著映澄,想說就說,而說著說著,他更毫不顧忌的落淚……
他不再是那個鬥志高昂的復仇者,也不是什麼身世顯赫的企業傳人;在她的臥榻旁,他只是一個企圖向老天爺請命的可憐多情人。
一股強撐的意志力告訴他不能妥協,而面對日復一日的絕望,他開始虔誠的祈求上蒼的垂憐。
哪怕是要他用性命來換取她的康復。
可是老天爺似乎沒聽見。
「如果衪真的要帶走你,澄,你別怕,有我在,我說過要永遠照顧你,我不會放你一個人的……」他木然的眼神和陰沉的話語,讓人不禁擔心起來。
柳采青接到消息,火速的趕到醫院,卻被他的模樣給著實嚇祝
滿臉胡碴的他,槁木死灰的臉上,簡直跟個活死人沒兩樣。
「天,你怎麼會變得這樣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她打住了話,因為他的視線已飄去,又落在床上「睡美人」的身上。
人家根本當她不存在。
「南羿,你--」采青兜到他面前,想說的話又吞了下去,她的心頭微顫。
就在他望著石映澄的時候,他那原是無神黯然的灰眸,竟然平白地透著亮熠。
只緣於那倒映在瞳中的一抹倩影?這一刻,采青似乎是明白了自己想說的話是多餘的。
她驚異於情愛的力量,但是卻肯定自己是安撫不了南羿的傷心。
「南羿,你一直很堅強的,從小到大你就是一個打不倒的英雄。」她想激發他的鬥志。
「如果,我的堅強能夠換來她的清醒,那麼我會的,只不過……」他停頓了一會兒,粗嘎地問:「采青,你告訴我,大家都說她已經沒救了,你呢?你是不是也這麼認為?」
「我……」面對極大難題的采青喘了口氣,她還是決定把話說明白。「是。我也相信醫生的話,其實你自己是相信的,不是嗎?只是你不敢去面對現實,你……這又是何苦?」
「何苦?」南羿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得好,就是這兩個字。愛情本來就是自找苦吃的,就因為這自找,旁人的一句何苦,也就不算什麼了。」
他對著采青又說道:「你不會瞭解的。你問我何苦,就像你可能也會問著澄澄同樣的話,她,又何苦為了我不顧生命?總之……情願寧可去受了。」
采青輕喟道:「也許我還不懂,不過,至少我懂得『希望』兩個字。」她摟了他一把,第一回在他面前,不再是個小丫頭,她就像在安慰一個失意的小孩般,堅決柔聲道:「我不管你要守多久,但是,既然要守,你就不能有放棄的念頭,甚至是……放棄自己。」
「妳--」
采青扁著嘴,不以為意的道:「既然她是為了你,你就沒有那個資格去傚法什麼『梁祝』的,我不許你開口閉口要陪她走,聽見了沒有?更何況,只要映澄還有一口氣在,你就連氣餒的權利也沒有。奇跡,我相信奇跡的存在,嗯?」
「采青……」映澄出事以來,南羿第一回露著真心的笑,「謝謝你!」
「謝得好,我就等映澄沒事了,再來跟你要這個謝禮。」她還是不改大刺刺的性格。
「你……上哪兒去?」他或許可以不理會所有人,但是,對柳采青是獨特的。
想當年,在母親猝死後,若不是柳老爹,也就是采青她父親收留他,他又怎能活到讓外公找著?
而被他支使上酒家,在茉莉身邊臥底的采青,他更有著道德義務。
「我很高興在這個時候,你還能關心我。放心好了,我很忙,忙著自己的事呢!」
「你……」打量著她一身的裝扮,南羿這才皺著眉道:「你不會是……還沒離開酒家?」
而顯然的,被他說中了。
「你怎麼可以--」
「安啦,我不會有事的,我跟你一樣,在等著一種……『奇跡』!」話一說完,采青一溜煙跑掉了。
而柳采青的一句「奇跡」似乎又重燃起南羿所有希望。
他不再消極的哀憐,而是開始向醫生所有相關專業人士求助。接下來的日子,他,一個堂堂企業總裁,就像一般的特別看護;南羿學會了怎麼去照顧映澄,所有物理治療的過程,他已是駕輕就熟。
他更不放棄對她的談話。
「澄澄,你聽得見我說的話,我相信你聽見了,那麼請你睜開眼,看我一眼,就一眼,好嗎?你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那麼你可以打我,用力的打我,我求求你,就是別不理我……」
他抓著她的手往自己臉上拍著,說著說著,淚水滑落而下……
只不過他很快的伸手抹去淚,「我知道你絕對不想看見我這樣子的。」然後才輕撫著她的臉,抬眼望著她的瞬間,他楞住了--
她的眼角泛著晶瑩的淚珠。
「澄,妳……哭了?你真的流淚了?那麼--」他陷入狂喜,他知道一定是她聽見了他的哭泣,「你是為我心疼,對不對?」
然而,除了兩行淚痕,她還是動也不動。
忽然間,他有了種瘋狂的想法--
他開始在她耳邊大聲疾呼:「既然你聽得見,那麼你就不能不給我一點回應!你知道嗎?我快受不了這種感覺,受不了那種感覺不到你的心痛,你太自私了,你怎麼可以知道我的痛而不理?你怎麼可以任由我活在那種希望和失望甚至到絕望的輾轉折磨中?雖然采青說了,贖罪的我沒那個資格妄想殉情,但是,我至少可以選擇生存的方式,我可以拒絕所有的痛苦……我已經決定好了,如果你真的不醒過來,那麼,我就陪你!即使讓全天下的人都笑話,我也不在乎。既然你的靈魂回不來,那我就去找你,我會把你找到,一定會……」
天,他竟然以「死」在威脅一個「植物人」?
南羿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他發現自己竟然傻到認為她會為此而回了魂?……
「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吼,我怎麼忘了你從小膽子就小,你別怕……」然後,他趴在她身上又叨叨絮絮一番。
不知過了多久--
忽然間,他感覺自己的頭有個東西。
當他猛一揚眼,天!他看見了她的手,她正在撫觸著他的頭!
「澄澄……」不行,他千萬要忍住狂歡呼嘯的衝動,生恐害她受驚般,也害怕這是那種驚醒不得的美夢。他緩緩地抬起頭,望著正對他猛眨眼的她。
「澄,妳、妳……醒了?妳真的醒了?」
映澄睜著有點迷茫的兩眼,往他滿著胡碴的臉上打量,然後說了句:「你……好醜。」
噢,就這一句話教他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他再也忍不住的張開雙臂,將她摟入懷裡。「澄澄,算我求你,你再說,再多說一句話也好,你說我醜、罵我壞都行,我不要你再睡著,我絕不讓你再離開我……」
映澄忽然間呀了聲,然後有點羞澀的應道:「你……刺得人家好痛。」
呃?這才稍將她松放的南羿,咧著嘴傻笑了起來。
第一回,「刺痛」她的感覺是這麼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