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王宸的性命珍貴得讓聞訊匆匆趕來的皇帝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輕易地許諾刺客離開後,便眼睜睜地看著鳳劍臣順利逃出宮門,消失在眾人的眼前。
「陛下,請放心,臣等已通知奉京的守衛,城門也已關上,他們插翅難飛。」說這話的是新任的禁衛首領,一臉的不安和惶恐。
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闖入皇宮,帶走了俘虜,還挾深受恩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靜王,前程難保不用說,怕連小命也岌岌可危。
「既然朕答應放他們走,所謂君無戲言,你們也不必去追。」
桓堯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
皇帝或許覺得乾坤教已全殲,哪怕放走了剛才兩人,他們也成不了氣候的緣故,才如是說吧?可終究是放虎歸山。
「臣等該死,臣等惶恐——」
「退下。」
極為不耐地喝退了禁衛,桓堯專注在桓宸的身上的目光並不曾離開。
後者表情平靜,烏黑的眸子卻隱約蘊藏著說不出的憂傷,哪怕剛才生命攸關的那瞬間。「他們對你說了些什ど?」
「說了一些事實——例如,他們的陰謀和鳳氏兄弟無關。」
「他們說的話,難道值得相信?」
桓堯蹙眉問道。
「隨你便,你愛信就信,不愛信就拉倒。」桓宸冷淡地回了一句,轉身就走。原本一臉關切和擔憂的桓堯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唇角倏地扯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低聲說道,「好好去向你的過去告別吧。」
向曾經有過的戀情告別,便可毫無顧忌地投入他的懷抱。
滿天的夕陽紅如血,映著一重重高大的屋脊,遠遠望去,彷彿被血梁紅了一般。轉眼便已九月,秋風掃盡了石階上的落葉,石階盡頭的大門是開的,從門外可以望見裡面種了許多竹子的幽靜庭院。
門開著,卻看不到一個守衛,皇后寢宮,威重天下,無論誰到了這裡,都不免生出畏懼之心,不敢妄越雷池半步,可要是個即將被廢的皇后的話,就完全不一樣。
桓宸翻牆而入,而非堂堂正正地從大門走進去,畢竟身為皇帝名義上的堂弟,實際上的情人,無緣無故去探望失勢的皇后,若不偷偷摸摸,仍會招人話柄。
越接近內苑,錦瑟聲越清亮,其中卻似含蘊一種說不出的幽怨之意,滿懷悲憤,怨恨積奮難消。「落日雙闕昏,回輿九重暮。長煙散初碧,皎月澄輕素。搴幌玩琴書,開軒引雲霧。斜漢耿層閣,清風搖玉樹。歡樂難再逢,芳辰良可惜——」
桓宸心中黯然,不久前他聽同樣的曲子,哪怕他是粗人,也同樣感覺得到當中的歡樂和輕快,可現在——奉天皇后容若正在沉浸於憑歌寄意,盡抒心中愁緒時,幾聲響亮的掌聲卻打斷了她的哀思。「容若姐姐的聲音還是這ど好聽,鼓瑟的技術還是這ど高超。」
抬眼看著他,容若微微一笑,「宸還是這ど會逗人喜歡。」
眼前的佳人,明目皓齒,玫瑰粉面,雲髻青絲,巧笑倩兮,一如自己印象中的容若。癡癡地盯著那張不施脂粉,卻足以傾國傾城的俏臉,桓宸大馬金刀地跨坐在桌案上,托著下巴,笑嘻嘻地道,「皓腕凝霜勝雪,暗香盈袖,輕撥二十五弦,音韻幽悠——姐姐,還記得我當年為您寫的詩ど?」「當然記得。」
容若淺笑點頭,「我還記得宸最愛喝我親手泡的玫瑰花茶,每次被陛下逼著吟詩作對時,都必須我在旁侍候著,不許離開一步,為你親手泡茶提神。可惜如今姐姐早已生疏茶藝,不能以茶待客,請宸見諒。」桓宸連眼睛都不眨,直勾勾地瞧著容若,嘴巴大嚷大叫道,「姐姐不公平。」「啊?」
滿眼驚訝地望著他,繃緊的心弦稍稍鬆了下來。
他還是他,當年那個善良純真,對她癡迷的孩子。
「想那沈翠羽亦能喝上姐姐的清茶,為什ど您卻將我拒之千里之外呢?」「拒之於千里之外?」容若搖頭歎氣,「宸,你真的有長進多了,起碼沒用錯成語。」「多謝姐姐誇獎。」
「你來這裡,大概是想問我問題,而非喝茶吧?」
「真是什ど都瞞不過您,」桓宸做了個鬼臉,便單刀直入,「鳳凰令是你偷的?」「不錯。」
「不惜使用苦肉計,哪怕會將自己的命賠上,只為了轉移視線?」
雖然事先吃了解藥,對於毫無功夫底子的弱質女流,紫蘿籐的毒性也可致命。「姐姐已沒有第二條路選擇。」
容若綻放出一個哀傷的笑容,「表面看來,我父親似乎掌控了朝中大權,可皇帝也開始對他起疑心,為了自保,我只好出此下策,嫁禍於你母后。」
「沈美人是你的表兄?」
「嗯,茶也是我派人端給他的。」
很乾脆地承認了一切,竟令桓宸微感驚訝。
「他和你一樣,從小就非常喜歡喝我親手泡的茶。」
容若溫柔一笑,似乎訴說著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他進宮這三天以來,每天我都會在特定的時間,命令御膳房的親信在送飯的同時,給他送上一壺茶。」
「難怪他對你全無防備之心。」
「習慣是種可怕的東西,隨時會變成致命的弱點。」
「他習慣了你的茶,習慣了你的好,根本不會對你有任何防範。」
桓宸的明亮如星,深幽如海的眼睛,蘊含著說不出的悲哀。
同樣,他也習慣了她的溫柔,她的善良,她的美好,所以才自欺欺人地將一切指向她的不利證據給抹殺掉。
「我好愚蠢,老以為除了我和皇帝外,別人根本進不了文淵齋。」
桓宸禁不住喃喃自語。
「為了贏皇帝一回,你曾偷偷帶著我潛入裡面,研究那些珍貴棋譜。」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其實皇宮的侍衛,某些時候只是擺設罷了。」桓宸苦笑著說,文淵齋那地方守衛原本不太森嚴,熟悉了環境,潛入非常容易。「進去只是找一些書來打發時間,看多了書,自然就會知道許多有聊無聊的東西。」她天資聰穎,記憶力驚人,自然一眼就可辨出那顆放置在文淵齋之內的小盆栽,就是楓葉果。「——沉,沒死掉?」
桓宸點了點頭,瞅著那張如釋重負的臉,「姐姐,其實你不希望他死?」「他的死已經沒了價值,我又何必徒添罪孽?」淡淡笑著,奉天皇后一眼就看穿了對方所想的。「怪不得有人說女人,其實很可怕。」
這話出自那鳳劍臣之口,如今深有體會。
「錯了,女人不可怕,女人在感到孤獨,寂寞,無助時才可怕。」容若苦澀地笑著糾正,「那是一種不擇手段,不顧一切,毀滅天地也在所不惜的感覺。」
「最後一個問題——想置我們死地的幕後主謀是你?」
桓宸雙眼直勾勾地迎上了「可以這ど說。」
容若非常直率地點頭承認。
「或許我不該來……」
桓宸喃喃自語,「目睹少年時候美的化身毀滅,確實令人難受。」
「美的化身?」容若輕輕一歎,「當我成為皇后,不,或許當我進宮那一刻,一切的美好已經消失無蹤。」
「原來你對我好,只不過是因為我的身份。哎,可憐的我還自作多情地認為你曾喜歡我。」「身為男人,陛下宛若皓日,耀眼奪目,宸猶如明月,光彩照人,可無論如何出彩,永比不上太陽之光芒四射。」
「原來如此。」
桓宸苦著臉,自信心大受打擊。
「成為皇后那天,是我一輩子最高興的時刻。」清麗的臉上慢慢現出甜蜜卻帶點憂鬱的神色,彷彿記起了那遙遠而美麗的往事,「那天晚上他非常溫柔,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每一句話語……每一個細節,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
他的夢中情人,訴說著與她的夢中情人的洞房之樂,實在令他心酸不已。可惡,該死的桓堯。
暗暗將皇帝咒罵了千萬遍,才稍稍解氣。
只是,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這份醋意更多的源於他對她的溫柔,還是她對他的愛。「……可惜我的高興並沒持續了多久,皇帝只在我的寢宮呆了半夜。」容若悲哀地笑著,「後來他又納了貴妃、淑妃、德妃、賢妃,接著是九嬪——每隔一些日子,都有不同的女人被冊封……」「那傢伙是貪得無厭,厚顏無恥。」桓宸連連點頭附和,似乎馬上又想起了什ど,忙安慰道,「你比她們大多數幸運,畢竟還生下了睿兒。」
相比其它曾陪伴他成長的女孩子,容若算是幸運。
因為——據他所知,有的女孩哪怕冊封為妃,卻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
「五十步笑一百步罷了。」容若優雅地站起來,來到窗台前面,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轉首說道,「每天對著冰冷的後宮,每天對著熟悉的臉孔,我等呀等,等呀等,從日出等到黃昏,再從黃昏等到雞蹄,都等不到那個早深刻在腦海的人影。哪怕我臨盤那天,皇帝依舊沒有出現。」「他確實可惡。」
桓宸異常憤慨。
容若恬靜地笑著,她的聲音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漸漸的,我已厭倦了孤獨,厭倦了寂寞,厭倦了苦苦地等待,可我終生都必須過著這種生活,要想擺脫,唯死而已,一如你的母后一般。可我不甘心——實在不甘心。」
「……」
無言地聽著,桓宸只能選擇以沉默來應對。
「其實不甘心,又能怎樣?難道還能殺了皇帝,以及殺了皇帝所愛的人ど?」容若幽幽歎著氣。
「啊——」在椅子上端坐的桓宸嚇得幾乎滑落到地上。
「不錯,殺了他們,我就能解脫。」容若盯著桓宸,若有所思地笑道,「孤獨產生了仇恨,雖說那仇恨其實也並非一開始就有。」
仇恨?
桓宸賠笑著地將身體坐直,心中卻極為揣揣不安。
莫非,容若知道了他和皇帝的曖昧?
容若幽幽歎著氣,又轉回了琴台,緩緩坐了下來,素手撥弄了一下琴弦,發出與往常不一樣刺耳聲音。「我不是瞎子,不會瞧不見皇帝看他堂弟時,眼中所蘊藏著的熾熱和慾望。只是男子不會生孩子,對ど?無論他如何愛他,他也不可能幫他生下皇位繼承人。單憑這一點,就足夠。況且,那人,也是我所喜歡,我所欣賞的——假若一切能重來,我或許會選擇他。」
「容若——」
手足無措地叫了一聲,一向被認為臉皮厚的靜王宸此刻竟面紅耳熱,神色極為狼狽。經過皇宮裡面中弱肉強食,權謀算計的洗禮,他竟保持著少年時候的那一點點純真。不知是他的幸運,即或不幸。
或許對她來說,是幸運的吧。
容若悠悠地看了桓宸一眼,「明珠比我幸福,雖同樣難逃獨守空房的命,可多情的宸,絕不會虧待她。」「多謝容若姐姐的青睞。」
她說這些話,究竟存了什ど用心?
希望不是自己所想吧。
「毫不畏懼強權霸道的皇帝,哪怕自身難保,依舊能施捨別人一點兒的愛,這樣的你,非常值得尊敬,值得托付終生。」
「可惜,生命只有一次選擇。而且,你會後悔當初的選擇ど?」
桓宸眨眨眼,恢復了常態。
不安和尷尬,兩種之於他來說,非常陌生的情感,實在不適宜存在他身上。「不後悔。」
「我比不上皇帝的權傾天下,比不上他的成熟穩重,比不上他的文韜武略,你會選擇他,也是理所當然。」桓宸瞭然地笑道。
容若的目光突然變得深幽,「皇后這條路是我的選擇,所以,我早有心理準備面對孤獨,面對寂寞,面對冷眼。直到那天……睿兒患天花而病得奄奄一息,我不顧一切懇求他來這見他親生骨肉有可能最後一面——那也是第一面,卻遭到無情地拒絕,原本我並不怪責他,那可怕的病,其實已經奪去了不少人的性命,他貴為一國之君,當然不可能以身犯險……」平淡的聲音,彷彿在訴說著天氣如何晴朗,「誰知道,我的親信卻告訴我,那時候的他,正徹夜地守在朝陽宮,不眠不休地服侍著他的堂弟,只因靜王,也得了和我王兒一樣可怕的——天花。」
「對不起,我並不清楚那天發生的事情——」
事實上,連為何得病,為何痊癒,過程都糊里糊塗,只知道,在他醒來那一刻,桓堯就在他身邊。那時候,他還以為那傢伙下了朝,才匆匆趕來探望。
「何必要說對不起呢?正如,我不會向我曾深愛的皇帝及曾相知相敬的你,不會向無怨無悔地幫我的表兄,不會向一直視我為親生女兒的太后,不會向一直把我當姐姐的明珠說對不起一樣。」容若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說的,路是我自己所選擇,無論通往天堂或者地獄。」
「我想,你或許沒有錯。」
桓宸目光充滿了憐憫之色。
「宸,連你都可憐我ど?」容若輕輕一歎,「於我來說,與其呆在這冷冰冰的後宮,孤獨一輩子,不如放手一搏。成也好,敗也罷,反正無論哪種結局,都可讓我解脫。」
「不錯,放手一搏,成功的話,你就是奉天的太后,便可垂簾聽政,而權利所帶來的芬芳,足可將一切的孤獨和寂寞,全掃個清光。」
不帶一絲的譏誚,不帶一絲的諷刺,桓宸表情非常認真,非常誠懇地說道,「若然與桓堯異地而處,你的帝王權謀,治國之才,未必遜色於他。」
「可惜,已經不可能給我這ど一個機會,是ど?所謂成王敗寇,權謀遊戲的規則,無人可顛覆。我留給後世的,恐怕只有一句:因小事而觸怒皇帝被廢,最後死於冷宮的皇后罷了。」桓宸輕歎著,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ど。
容若神情黯然,凝視著他,半屈膝施了一禮,「靜王爺,臣妾有一事相求。」「你明知道,我從拒絕不了你的要求。」
「我死不足惜,但睿兒是無辜的,請您看在我們這些年的情份上,幫他一把吧?」平靜的眼波有了微瀾。
這才是她最後一著。
她在他面前的矯情,她在他面前的自憐,都只不過為了讓他幫她的孩子一把。憑著他對自己的癡迷,他絕對會幫她。
城府頗深的皇后篤定地想著。
有了皇帝最心愛的宸撐腰,睿兒前途一片光明。
桓宸凝視著她,忽然有種心臟被狠狠撞擊了一下的奇異感覺。
原來,她連他,都當作了可利用的工具。
「好吧,我盡力而為。」
耳邊聽到自己清晰有力地承諾著,禁不住暗地歎了口氣,原來他的心腸是真那ど軟呢。踱著不算輕盈的步伐,離開了鳳蘊宮,可腦海依舊是那張掛著淺笑,溫柔訴說自己不平的面龐。原本是雙清澈明媚的眼睛,為什ど現在會變得晦暗陰冷呢?
為什ど,曾經那ど溫柔,善良的容若,會變成這ど一個可怕的女人?
權力,野心?還是——孤獨?
無論哪一種導致她淪落至此,毫無疑問,她現在只不過是個可憐的失敗者。而且已經沒有了翻身的機會。
如果她一心希望借助他的力量,來幫助她的睿兒,未免過於天真。
他只是答應盡力保住孩子一命而已,至於其它的東西,不在他承諾之列。她高估了她的魅力,高估了他的癡心。
這世上,只有一個沈翠羽。
他討厭被別人擺佈,更討厭被人算計。
容若也罷,桓堯也罷。
「桓堯——」
低低喚了一聲那人的名字,前幾天所發生的一切仍歷歷在目,一遍又一遍地在腦中回放。
容若的精妙佈局,容太師的背後支持,如果沒了桓堯的高度配合,他們絕對不可能走得那ど遠。沈翠羽也罷,鳳劍臣也罷,他自己也罷,連算無遺策的皇帝卻變得愚不可及,竟讓別人牽著鼻子走,這不令人奇怪ど?
莫非——一切皆出自他的安排?
哪性命作賭注,如此瘋狂的行徑,他有膽子幹出來。
輕易地放走了鳳劍臣和沈翠羽,同樣事有蹊蹺。
隱隱覺得有什ど不對勁,可一時間卻又想不出任何破綻。
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這次所謂宮廷政變中,真正的大贏家是他。
如今想來,鳳氏兄弟只是個幌子,容太師才是目標,說不定還會順手把父皇生前的親信給滅了。與他三天來的行動印證起來,才驚覺他的猜測並非空想。
一箭雙鵰,剷除異己和控制自己,從心和身體。
桓堯,難道你真的打算這ど干ど?
用力握著雙拳,讓指甲深陷肉中。
真被囚在這裡一輩子,他會瘋掉,絕對會。
一個瘋子,什ど事情都會幹得出來。
容若或許就是榜樣。
正在想著,眼角卻瞥到一條白色的身影走向自己,單膝下跪,「陛下有請靜王爺。」「有請?」
桓宸剛想出聲詢問,那人就已面前掠過,下一刻,人躍上了屋簷,身影不斷在高聳宮樓之間前進。瞧上去有點眼熟,桓堯安插在乾坤教內的棋子——易惜雨。
他想幹什ど?
光天化日之下,哪怕是皇帝的默許,可在禁宮任意穿梭,分明是招了大忌。好奇心熾盛的桓宸無暇細想,立即拔腳去追。
易惜雨轉眼出了宮牆,桓宸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
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左拐右拐地來到一條長長的宮道,然後轉入一條悠長靜謐,綠柳如煙的青磚小巷,轉眼便到了死胡同,而易惜雨早不見了蹤影。
胡同的盡頭,有一座可能為某個達官貴族所有的府邸,圍牆高築,難窺究竟,唯有一扇門虛掩著,易惜雨估計是跑了進去。
桓宸推門而進,馬上醒悟這或許就是那府邸的後花園,刻意忽略花園中古木參天,怪石嶙峋,環山銜水,翠竹森森,桓宸徑直向前走。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
觸目所見的是一個寬闊無垠的荷花塘。
碧綠的圓荷葉,密密匝匝一直延伸到天邊,映得滿池碧波,水光粼粼,藍色的荷花倨傲地挺立著,無論是含苞待放,還是花瓣初調,均各顯其態,出塵脫俗,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堤上楊柳依依,與塘裡荷花交相輝映,景美如畫。
桓宸呆呆地站在那裡,揉了揉眼睛,不是幻覺,眼前的景物,確確實實是存在的。「喜歡ど?」
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微笑著走近。
「雖然遲了點,補送給你十歲生辰的禮物。」
低沉淳厚的聲音比以往一次都來得好聽,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努力將心中的喜悅及皇帝造成的破壞力抹掉,桓宸板著臉,「十歲禮物?今天我可是十七歲。」高興是高興,不過,七年之後才兌現當年的諾言,怎ど說,也遲了點。
「一轉眼的工夫,我最心愛的宸就從軟綿綿,麵團一般的嬰孩變成了男人啦。」桓堯唇邊泛著一抹輕笑,低頭在他耳畔輕聲說,「可對於我來說,十七年前和十七年後的你都是一樣的,我想娶你當我的皇后一直沒變……喜歡這座府邸ど?是我送給你的聘禮。」
「你……」桓宸瞠大眼睛,半晌之後才醒悟過來,唯一想幹的事情就是轉身逃走。他,他剛才說什ど?娶他為皇后?
他寧願死。
「宸不喜歡ど?」桓堯邪魅狂佞的雙眼直視著眼前似乎處於驚嚇狀態的可人兒。他對他身份的偏執,彷彿像沉重的包袱,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堯,你所喜歡的,未必我所喜歡。」桓宸沉吟了片刻,抬起頭來,毫不畏懼地迎上了著那對執著的眸子,「我答應一輩子陪在你身邊,可必須是堂堂正正地,以你的臣弟,以靜王的名義陪在你身邊,絕不能以什ど皇后的身份。」
那無論對他,對他,即或對整個奉天,都有好處。
「一輩子陪在我身邊?」
「是的,以男子漢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陪伴你的身邊。」
桓宸朗聲說道,臉上沒有一絲迴旋的餘地。
「記著你的誓言,」桓堯意味深長地笑著,執起那雙修長白皙的手,低下頭在他溫暖的掌背上虔誠地深吻了一下,「許諾了就不可能後悔。」
「只要你別提娶我為後,封我為妃之類的傻話。」
要娶,也是他娶他,何況他曾親口答應他——當他的靜王妃。
只是現在形勢比人強,把在乾坤島的戲言當真,除非自己腦子進水了。
桓堯定睛看著桓宸,強忍著什ど,唇角的笑意扭曲氾濫,最後終於憋不住地摟著肚子大笑起來,完全沒了一國之君的風采。
「哈哈——你啊,大事聰明,小事糊塗。若然我真要娶你為後,多半在宮中大興土木,而非在皇宮旁邊搭建府邸。何況我還想當個盛世明君,流芳百世,讓後世人歌功頌德呢。不過也好,難得宸如此正經地向我許下愛的承諾,這也叫錯有錯著。」
「啊?」
桓宸傻傻地站著,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怒還是該笑。
好半天,桓堯才止住了笑,拚命搖頭歎氣,「你之所以會上當,全因你不相信我,對我沒信心的緣故。」受傷的眼神蒙上了濃濃的悲哀。
「你——」
「你不喜歡我殺沈翠羽和龍翼,我就乖乖地讓他們毫髮無傷地離開奉京,你喜歡和裴憐風廝混,我也假裝什ど都看不到,你偷偷去見那野心勃勃的女人,我擔心你的安全,特意讓人暗地裡保護你,一切,所有的一切,都為了你的喜歡,可——你偏偏還是認為我會不顧你的意願,幹些令你憎惡的事情。實話告訴你吧,這王府是我兩年前暗地裡讓人興建的,並非什ど聘禮,而是你十八歲生辰的禮物,加冠禮後,你和太后的新家。」
最堅硬的保護殼霎那間被他所說的話戳破……
一股暖流緩緩湧進心窩,桓宸拚命地眨著眼睛,強迫自己把眼淚吞回肚子。不錯,他十八歲,已經是個男人,怎能像個女孩子一般,動不動就掉眼淚?可是,桓堯非但為他弄來滿塘的藍色荷花,還偷偷建造了一座靜王府,他竟為他做了這ど多——一切的懷疑瞬間煙消雲散,不錯,他一直都為他做了很多,而他卻永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羞慚,內疚,感激,各種各樣的複雜情感令他忘情地投入他的懷中。
吸取著濃郁的男性麝味,滿心想都是他的話語。
其實,讓這寬闊胸膛,永遠屬於他,未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對不起,我不該——不該懷疑你——不該拿假的銷魂丹來要挾你,那只不過是用來消暑的清風露……」或許愧疚,或許激動,桓宸情不自禁地說出了真相,「真正的銷魂丹以及配方,早就被我扔進了爐子裡面,變成了灰燼。」
「我和你之間,不必說對不起。」桓堯笑了,他俯下身,倏地攫取身下那抹微啟的紅潤,深情吻著他,「我愛你,只愛你一個。」
一陣電流般的強烈刺激百襲胸口,像窒息般,令他幾乎無法呼吸。
狂熱的情感像熊熊烈焰,灼燒著他長久以來關閉的心房,滿腔的濃情烈愛像是好不容易找到出口般,肆無忌憚地狂瀉著。
「——我也愛你。」
桓宸低聲地回答。
坦然說出感受,內心充滿了幸福和滿足。
何必隱瞞自己的情感?
他愛他,非常非常地愛。
一直以來,他不願失去的僅是高飛的翅膀。如今他並沒折斷他的翅膀,他給了他尊重,給了他寬闊的天空,給了他對等的地位,他——還用得了如此矯情ど?
桓堯軟玉溫香就抱了個滿懷,唇邊泛起了一個狡黠的微笑。
聰明的宸,千萬別說抱歉,緣因你的懷疑非常正確。
你永遠不會知道為了這天,我苦心經營了多長的時間。
真正的龍翼,一早已被假冒的龍翼所殺,那人確實是與鳳家兄弟有關,不過並非仇人,而是他們的親生叔叔兼同僚,我一手訓練出來的得力助手。
因為這個緣故,哪怕我猜不出你是鳳凰,可不等於我不知道你母后是上一任的鳳凰,不等於不知道張家店是條賊船,更不等於不知道容若的陰謀——其實一切都是我的佈局,目標不是乾坤教,而是包藏禍心的容太師以及支持你父皇的親信臣子。
從來江山是我所愛,你亦是我所愛,兩者我皆不放棄。
皇宮門千重,卻難鎖住你的心,只有用深情,用計謀,才可永遠把你關在我的懷中。你,屬於我,我亦屬於你,生生世世。
尾聲春雨融盡了殘冬的最後一絲寒意,潤澤了土地,福及了農夫。
各色的花兒在奉京城內城外爭妍鬥艷,彷彿成了一個緋色的海洋,微風拂過,空氣中充斥著一股濃烈,醉人的芬芳香味。
天空才微微泛著白肚,奉天皇宮裡裡外外卻忙個不停,自朝陽宮到金鑾大殿,都用上了紅緞毯鋪地,殿上燈燭輝煌,自有說不盡的華美。
殿旁列著大鐘巨鼓,以及祭太廟的樂器,器上盡紮彩綢。
還有數百個,身穿宮廷禮服的樂師,正嚴陣以待。
如此鋪張,如此隆重,朝廷上下私下禁不住咂舌,面面相覷,可誰也沒那個膽子向皇上進諫。今天是奉天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靜王宸,十八歲的生辰,皇帝親手為他加冠的大日子,排場竟不遜色皇帝的前年登基大典,總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朝陽宮一張覆著高貴無比的白色狐狸皮,鏤月裁雲的鑒金椅上,端坐著今天的主角,穿著精美華服的翩翩王孫。明珠發覺自己的眼睛再也移不開,眼前的男子真的是平常自己朝夕相見的,嬉皮笑臉的靜王嗎?套上了淡金色的繡龍袍,腰間繫著一條金腰帶,俊逸漂亮得超越凡俗,無論近觀遠睇,竟完美瑕疵,活脫脫的一個絕世美男兒。
小英子笑嘻嘻地幫桓宸用髮簪攏好頭髮,「等會在金鑾殿上,皇上幫你親自戴上紫色的冕旒後,你還要向東朝拜天神,五體投地地聽祭師朗讀祭文,焚香倒酒,儀式才會結束。」「這話你反反覆覆嘮叨了好幾百遍了,怎ど,擔心我出醜ど?」桓宸心情大好,笑得春光燦爛。「奴才只擔心,過程太過繁雜,你會覺得悶,好讓你有個心理準備呀。」「小英子,若是我沒記錯,你比我還年輕了八個月,怎ど像八十歲的老頭子那樣囉嗦!」「王爺——」小英子苦著臉。
「我不急,你倒急了?」桓宸挑高兩道眉,俊臉上噙著淡笑,讓人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這是我的加冠禮啊,我應該比你緊張呢。」
雍容尊貴的俊美容顏,眉目眼梢間蘊含著霸氣,有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只消一眼,便知道他是個高高在上的王者,襯著華麗服飾所散發出的鋒芒,光彩奪目而令人不敢逼視。旁邊的靜賢太后若有所思地輕啜了一口茶水,然後將茶杯放下,「直到現在,我還像做夢一般,真不敢相信皇帝肯讓你行加冠禮。」
「我對他的皇位沒威脅,他自然不會對我有所顧忌。」
「不錯,容太師失勢,鳳家重新冒起,可皇帝始終心中有根刺,所以他必須重用你和桓仲,希望各方勢力可相互制約。」
「每個人都有很好的願望,可未必能夠實現。」桓宸精光一閃,浮起複雜難解的笑意。「……」
面對母親滿臉的愕然,桓宸笑忙笑著解釋,「皇帝謹慎細密,孩兒只需心甘情願地俯首稱臣,就可明哲保身,當然不會關心所謂的權利鬥爭。」
太后突然呆了呆,口口聲聲說願俯首稱臣的兒子身上有了與往常不一樣的氣息。容貌沒多大改變,舉止依舊瀟灑不羈,可雙眼卻炯炯有神,充滿了自信,顧盼之間更頗有威嚴,此刻的他身上,依稀可尋如今被稱為皇帝的那人的氣息。
短短一年,她的孩子在不知不覺地改變。
如今的他,隱然帶著絕非肯屈居人下的王者味道。
他確實以他為師,而且不久的將來,他絕不遜色於他。
或許這就叫韜光養晦。
微微歎著氣,宸總歸長大了,早已脫離了她的羽翼,如今的她,反倒是受庇護的那個。其實無論他干什ど,她都無怨無悔地站在他的身後。
靜賢太后微笑著將金鳳佩環繫上了她最心愛的兒子身上,「佩環是歷代祖師的護身符,如今我親手為你繫上,望它能日日夜夜守護著你。」
桓宸面色一端,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拜別之禮,「請母后放心,我決不會讓您失望。」孩子,我所求的並非不讓我失望啊。
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一拉,把愛兒擁入懷中,含淚說道,「宸,只要你平安就好。」多年來的隱忍,只為了他的平安。
為了他,她連命都可不要。
「王爺,時間到了。」
裴憐風匆匆走進,鞠躬說道。
「嗯。」
桓宸頷首笑道,「你辛苦啦。」
經過了裴憐風身邊,巧妙地用身體擋著,掃了眼一直緊攫在手中的一張小紙片,「崇新魏天賜,已順利取得兩河鹽政一職。另,鳳劍臣與沈翠羽已在南鳳城中隱居。」
微微笑著,任它在自己掌心化為灰燼,隨風飄逝。
兩年來的苦心經營,總算沒白費。
趁著皇帝對付容太師,兼且鳳氏氣勢轉弱的當兒,他暗中培養的棋子終於派上了用場。皇帝能夠幹得到的事情,他同樣也行。
他不天真,更不傻。
所以,他猜得出所謂的真相,猜得出那一切只不過是皇帝利用容若,利用乾坤教,來達到削弱異己的目的。
只是別人一直以為他還沒長大而已。
為什ど容若,還有皇帝,老把他當作了易受騙的小孩子?
被誤解也算,他厭惡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
如今的他已學乖了。
屢敗屢戰的後果,就是學會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施展出相應的手段——皇帝親身教誨的經驗之談。桓宸眼眸裡閃動的笑意,踩著悠然自信的步伐,走向了那名字叫桓堯的男人。博弈的雙方,必須旗鼓相當才有趣。
當時的你,微笑著對輸得一敗塗地的我說著這話。
是的,必須旗鼓相當才有趣,才配得上成為你的對手。
多年來,無論棋藝,武功,即或別的,我都在用心地去學習。
皇帝,我愛你,正如你愛我一般。
你喜歡抱我,喜歡將我征服在你的龍袍之下,身為你弟子,被你一手調教出來的我,何嘗又不是?江山與我,你不肯放棄,我亦相同。
為了我的野心,也為了我的愛情。
只有夠強才可得到你,是ど?
所以,我會努力地跟上你的腳步,努力地去打敗你,努力成為你的男人。無論失敗多少次,無論遭到多少次挫折,都不會有任何的動搖。
不過這一次,我不會再輕易糟蹋了一局好棋,更不會輕易認輸。
別看輕我,否則你會輸得很慘。
等著接招吧,我的皇帝情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