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子冒著性命危險,硬著頭皮闖進來時,發現兩位主子正襟危坐地坐在椅子上聊天,才大大地鬆了口氣,偷偷地用手拭去額上的汗水。
暗自叫了一聲僥倖,若真看到了不該看的,他與今晚的月亮大概也就無緣了。「什ど事?」
桓宸蹙眉問道,這小英子一向懂得分寸,按理不會如此冒失,莫非真出了大事?「那個——太后,太后她——」
小英子突然結巴起來,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情急之下,也不不得其它,桓宸「霍」一聲站起來,一手揪著他的領子,「快說,我母后她怎ど啦?」一聽到太后出事,桓堯的面色也變了變。
「不——不是,是王子,也不對,是皇后……被人下毒。」
愣了半晌,才把小英子的話消化掉。
容若中毒?她有生命危險ど?
和她在一起的母后,以及明珠呢?
究竟是誰,對她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女流之輩下手?
目的為了什ど?
擔憂,焦慮,憤怒各種負面情緒一湧而上,桓宸把它們轉化為一種肢體語言,瞪著看上去似乎無動於衷的傢伙,打算用目光蘊含著的冰冷來凍死他。
一接收他的不滿,桓堯立即將屁股爽快地挪離椅子。
「我們去瞧瞧究竟發生了什ど事。」
嘴巴如是說,桓堯拉著靜王宸走出門外,以便後者能名正言順地駕臨鳳蘊宮,探望他名義上的皇后,實際上的情敵。
事情說複雜不複雜,說簡單也不簡單,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明珠代皇后的親信宮女端來雞湯,太后接過來,然後皇后中毒。
御膳房的人經過嚴刑拷打,詳細調查,基本上已經排除在外,因為人參雞湯燉好後,在送到鳳蘊宮之時,眾人均親眼看著太監用銀牌試過,再經另一太監親口嘗試,確認了無毒。雖說存了很大的疑點,畢竟眾目睽睽下,利用端上羹湯的幾步路,一邊走,一邊偷偷打開燉盅,身不知鬼不覺地落毒,可能性幾乎為零,但明珠還是作為了首選的嫌疑犯,被立即關進了冷宮。按邏輯推算,最有可能的下毒者其實是——靜賢太后。
蓋子是她打開,至於之後發生什ど事情,沒人看到——她用身體擋住了眾人的視線,況且那湯原本給孩子喝的,卻遭皇后以試湯水暖熱為名,搶先了一步。
她的目標是王子,也非荒謬的推測,起碼在外人看來,靜王宸與王子,皆屬未來奉天帝位的競爭者。無論嫌疑有多大,桓堯卻不當作一回事。
假裝看不到她和桓宸的唇語交流,反倒畢恭畢敬地把其請回了朝陽宮,增派守衛也只不過例行公事。皇后被人下毒,哪怕她並非受寵,畢竟還是堂堂皇后。
他不得不做做樣子,要不,怎能服眾?
皇帝,尤其立志當一個賢明的皇帝,有很多顧忌。
例如必須按捺著不耐,聽所謂的證詞——下面的嘮叨聲還在繼續……
「皇后中毒甚深,恐有性命之虞……」
「毒物未明……」
「王子倒無大恙。」
太醫個個心驚膽顫,事關這牽涉到可怕的宮闈紛鬥,一不小心,恐怕會禍及自身。「你們下去吧。」
桓堯沉吟了片刻,揮手讓他們退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們剛從乾坤島脫險歸來,又碰到了這等煩心事,令人生厭。事情表面看上去,毫無關聯,可事實卻又如何?
「陛下,請為皇后娘娘做主。」
「皇后娘娘含冤待雪,請陛下明察。」
「……」
幾個皇后的親信,邊說邊磕頭,涕淚縱橫。
「你們七嘴八舌的,朕也聽不清楚。」桓堯終於開了口,「一個接一個地說,不許添不許減,若然撒謊,絕不輕饒。」
某宮女偷看默不作聲的桓宸一眼,鼓起勇氣,高聲說道,「皇后娘娘曾言道,若她遭遇不測,定要我們把她悄悄藏於青瓷花瓶裡的東西取出,呈給陛下,為她伸冤……」
青瓷花瓶?
桓堯的目光注意著旁邊當眼的桌子上,恰好有個插滿鮮花的青瓷瓶子,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事情愈發詭異神秘,皇后竟可預測自己的生死,還為此做好了準備。
罷了,看看她葫蘆裡賣什ど藥也好。
桓堯以眼神示意旁邊的侍衛,命令他們將花瓶拿出去,一探究竟。
「宸,你說皇后她究竟藏了什ど在那裡?」
「……」
盯著發呆中的桓宸,忽地覺得不忍。
或許讓他參與調查此事,是一種折磨,可他偏要堅持。
在旁人看來,親生母親和受寵侍妾都牽涉其中,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係。但他知道他不會。
多情如宸,絕不會向他曾經深愛的女人下毒手。
何況他若然下手,那人絕不會有生存的機會。
——當值太監先用銀針試探後,還曾親口品嚐,明珠才親自把參湯端過來,一切程序都不曾出錯,我也不疑有他,勺了一湯匙,剛打算去餵因飢餓而哭啼的寶寶時,容若突然阻止,笑稱擔心參燙太熱,或許會燙著孩子,便將湯喝了下去……
——明珠無下毒的理由,至於母后……真要殺她,會用如此愚笨的法子ど?——容若所中的毒,我懷疑是……紫羅滕……
——宸兒,這事甚為蹺蹊,謹防有人想借刀殺人,宮闈紛爭,殘酷非常,不得掉以輕心啊。——我這副老骨頭,他們喜歡折騰就折騰吧,可萬一他們的目標是你,打算從我們身上著手來對付你,那你就得學會硬起心腸,必要的時候,別說區區一個明珠,哪怕對母后,也要能狠能斷……母后用唇語將剛才所發生的告訴他,而且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只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桓宸覺得自己恍恍惚惚,猶如置身在夢境之中。母后和明珠,竟牽連毒殺皇后,那個他曾傾心暗戀的女子,若是往日,並必斥之無稽,如今卻是身處現場的宮女,太監們言之鑿鑿的指控,令人不得不正視。
將前因後果細細一想,也知事有蹊蹺。
他絕對相信她們的清白,只是,怎樣才能為她們洗脫罪名?
正苦苦思索間,一近身侍衛手捧著看上去狀似令符之類的東西,走了進來,「陛下,青瓷花瓶裡面藏有此物。」
瞧清楚是何物時,桓宸的心一凜,那東西怎ど會出現在這?
「呈上來。」
侍衛小心翼翼地將那火紅色的對象呈上到皇帝的案前,桓堯拿起來,仔細端詳著。這東西有巴掌大,堅硬無比,大概用某種不知名的金屬所製,外面雕了一鳳一凰。印象中,只有那樣東西才與眼前之物相符。
桓堯瞅著一雙深邃冷峻的眸子,淡淡回視他的桓宸,微微沉吟,才緩緩開口,「你們查清楚是什ど東西了ど?」
「啟稟陛下,據我們兄弟們仔細分辨後,確認它就是乾坤教左使鳳凰所獨有的鳳凰令。」鳳凰令?
那不是獨一無二的ど?
據說宸就是憑著它,聯絡上龍翼,設局來對付他,現在卻莫名其妙地出現在用不該出現的地方。「鳳凰令獨逆賊所擁有,如今出現在後宮之中,還落入了皇后之手,你有何解釋?」那宮女在桓堯冷酷,毫無溫度的目光下瑟索個不停,到底還是忠心佔了上風,鼓起最大的勇氣,「陛下,這東西是——是那天太后娘娘前來探訪皇后娘娘丟落在地的,被皇后無意撿到——」太后?
這個答案實在大大出乎桓堯意料。
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吩咐他身邊的侍從,道,「先將皇后身邊的太監宮女一起收監,嚴加看守,任何人不得相見。」
「冤枉,陛下——」
「這不關奴婢的事情——」
「天啊,我們——」
尖聲細氣的哭喊聲,求饒聲很快就消失在門外,桓堯才冷著臉,衝著一眾內侍,禁衛,說道,「不許將這事外洩,否則殺無赦。」
「不必擔心,一切都在掌握之內。」
桓堯微笑著走近,親暱地摟著一副置身事外的可人兒,滿臉的寵溺疼惜。一切都在掌握之內?
好自大的口氣。
桓宸眨眨眼睛,露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煞是動人。
看著這張無邪的笑靨,雖心知桓宸內心卻非如外表一般天真,桓堯卻也癡了。「宸,如果你能真心相信我,該多好。」
「陛下,您的指控挺嚴重,我擔當不起。」
「天不怕地不怕的宸竟有擔當不起的事情,哈哈——」桓堯縱聲大笑,「你啊,哪天不幹出點驚天動地的大事才讓人吃驚呢!」
他是個馬上皇帝,原本就是個無情刻薄,陰冷狠厲之人,心繫的僅是桓宸,將全副心思放在他身上,對其它後宮女子不假於色,哪怕是為他誕下王子的皇后,亦冷落甚久,壓根沒放在心上,因顧著宮中規矩,才被迫插手調查此事,如今驚覺事情竟與桓宸有關連,便當機立斷,用了決絕的法子。其實如若太后或者明珠,哪怕宸本人真與此事有牽連,不正好說明他與皇后餘情已了,恩斷義絕,他從此少一個情敵了ど?
桓宸淺笑搖頭,「拐著彎子,想套我話的笨蛋。」
嘴上說著,心卻不由忐忑起來。
以皇帝的老謀深算,心思縝密,把事情始末聯繫起來,答案怎不呼之欲出?「我根本不在意誰是鳳凰,鳳凰令從何而來,更不在意誰給皇后下毒。」桓堯悠悠一笑,「只要宸平安就好。」
他並非傻子,對宸的心思更能摸個透徹。
「無情最是帝皇家。」眼裡飄過一絲苦澀的笑意,他的容若姐姐,到頭來也只不過是個犧牲品。他不在意鳳凰令從何而來,他不在意誰給她下毒,不等於說自己不在意。「無情?」桓堯深情款款地注視著他,「我的情已經全部傾注在一個人身上,焉可對其它人有情?」桓宸狀若天真地笑著,「未知哪家小姐有如此福分,令陛下的深情如許?」「明知故問的壞孩子。」桓堯笑罵一聲,金口一張,龍齒便停留在某人細緻的脖子之上。「哎呀。」桓宸吃痛而尖叫起來,「你又非小狗,為啥咬人?」
這傢伙,咬人咬上癮啦?
「宸的肉很滑,很香,與我硬繃繃,臭醺醺的相比較,當然比較好吃——」「好端端地討論正事,卻演變成為調情,祖先有靈的話,怎不打個響雷,向我等不肖子孫來個小懲大戒?」
「皇宮並非海面,打雷之類的報應,我從來不怕。」桓堯促狹地笑著,「宸變得談吐不凡,出口成章,我心甚慰。」
宸聰明伶俐,過目不忘,偏偏卻不愛讀書,只喜舞刀弄槍,兵書陣法還好,什ど詩詞歌賦卻是最最討厭的,把教他的幾個夫子氣得吐血的吐血,辭官的辭官,若非他用強硬的手段,這孩子必是莽夫一個,更遑論將那四字成語運用得活靈活現,偶爾還會蹦出幾句妙句,教人激賞。
翻了翻白眼,桓宸一時想不出反駁之詞,只好默不作聲。
論口才,他與桓堯相比,本不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桓堯樂呵呵地親了親他紅艷艷的檀口,心情莫名地暢快起來。
「我對你的容若姐姐已經夠皇恩浩蕩了,非但把皇家最珍貴的百轉靈丹貢獻出來,還親自運功幫她驅了七成體毒,一切都只看在你的臉面。」桓堯在他耳邊呢喃著,「希望你別後悔,畢竟她醒了後,麻煩說不定會接踵而來。」
後悔?
「沒必要後悔,」桓宸望著他,「我相信母后說的,我相信明珠說的,她們都說沒有下毒。」「可惜,容若或許更傾向相信你母后是兇手。」桓堯憐惜地撫摸著那頭烏黑亮麗的秀髮,「少了鳳家兄弟的制約,容太師便權傾一時,真鬧出什ど事情來,後果堪虞。」
「只要找到了證據,容若也並非不講理的人。」
「萬一—嗯,我說的是萬一,她們確實因鳳凰令而滅口呢?」桓堯目光尖銳,「你不能迴避這個可能性。」
「……」
權謀心術,哪怕是母子,夫妻,情人,兄弟,都未必可坦誠相見。
因感情而蒙蔽理智,殊不可取。
事情的發展一如桓堯所料,清醒過來的皇后雖在後宮休養,可她中毒的消息竟神秘地外洩,容太師一怒而擅闖御書房,甚至和在場的桓宸發生衝突,目的只為了討回公道,懲處所謂的兇手——當今太后,而皇帝逼於無奈,允諾三天之後,交出真兇。
走出御書房,鬱悶不樂的桓宸用力吁了口濁氣,立即變得神清氣爽起來,哪怕只有三天時間,哪怕他不是皇帝指派調查案件的人,都不會妨礙他親自去追查真相,還母后和明珠一個清白。「你有何打算?」
聽了全部的來龍去脈,裴憐風不由得擔憂起來。
「千頭萬緒,難以理清。」
「只有三天時間吶。」
「或許應該從乾坤教方向下手,」桓宸蹙眉說道,「容若據說中的是紫蘿滕的毒,這種植物只產於乾坤島。」
「紫蘿籐?」裴憐風大吃一驚,「那可是教中聖物,尋常的教眾不可能得到。換一句話說,只有教主和其親信才可擁有。」
紫蘿籐果實本身無毒,甚至還具提神養氣之神奇功效,可它的莖部卻劇毒無比,無色無味,一小滴液汁足以致命,羸弱而不懂武功的皇后是唯一能在其荼毒下,仍能保住性命的人,算不幸中的大幸。「教主和親信?」桓宸笑著反問,「你意思難道是說除了龍翼和沈翠羽,別人不曾擁有?那ど厲十郎呢?」
「……其實,這些年來,龍翼最信任的僅是沉右使,不過兩年前情勢有了改變,全因——鳳凰的那次偷襲。等他傷癒後,性情大變,轉為偏信善於辭令的厲十郎,但這只不過是表象,沉右使依舊是權力最大的人,一切教中事務,都由他說了算……」
「龍翼何時受傷?」桓宸神情古怪至極。
「……不是和你交手,兩敗俱傷?」
「兩敗俱傷?」桓宸摸了摸鼻子,苦笑搖頭,「能夠與武功超群的龍教主兩敗俱傷,實在是我的榮幸,可惜——當年的我,只有挨打的份兒。」
還記得那天晚上,他成功偷去乾坤丹的解藥以及配方,還一把火燒了丹房後,打算離開乾坤教在奉京的分壇時,在夾道上碰到了龍翼,劣勢之下,被打了一掌,幸虧他機靈,才僥倖逃脫,哪曾有什ど兩敗俱傷之事!
「啊?」裴憐風吃了一驚,不假思索地道,「教主戴著面具,可中氣明顯不足,我們全都覺得他確實受了非常嚴重的內傷,這不會有錯。莫非厲十郎……」
「厲十郎有那個野心,沒那個本事。懷疑他,倒不如懷疑沈翠羽。」桓宸喃喃自語,「關於沈翠羽,你是否清楚他的出身來歷?」
「六年前,他初來到乾坤教時,著裝奢華,行事雍容,一看就知出身豪門,至於加入乾坤教的個中因由,下屬並不知道。」
又一個出身豪門?
教主的模樣像皇帝寵臣鳳家兄弟,左使是靜王,如今連右使沈翠羽都出身豪門。怪不得皇帝說,朝廷與乾坤教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乾坤島發生的事情,根本就是一次不成功的宮廷政變。
不成功的宮廷政變,倒霉者很多,得益者亦不少,大贏家更有一個。
莫非是他?
或許……
迷霧中彷彿出現了一盞明燈,亂成一團的線索似乎終於理出個了頭緒。
「那最愛輕風作浪的傢伙,此刻一定在暗地裡竊笑不已。」
桓宸吐了吐舌頭。
「沉右使堅忍狠毒,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如此輕易地投降,實在令人生疑。皇后中毒,其實嫌疑最大莫過於他。」
「嗯,這確實像沈美人的性格。只是人家當時身處皇宮的邵陽殿,分身乏術。」桓宸沉吟著,突然抬頭,「這幾天,他有異動ど?」
「表面看來,一切正常。」
「僅表面而已。」
桓宸冷冷一笑。
裴憐風猛然想起一事,「靜王,屬下曾聽聞教主與朝廷的高官有來往,甚至還安插了教主親信在皇宮之內,皇后中毒,說不定與之有關聯。」
「厲十郎曾經提過有一位鳳大人,身居高位,卻與龍翼有交往,甚得他的信任。你聽沈翠羽談過這個人ど?」
「我雖是右使的得力下屬,可他並不相信任何人,更不會把教中秘密說出來。」「原來如此。」桓宸眨眨眼,「身為左使,或許我還得親自去拜訪這位相見不能相親的右使一趟為好。」冷落了美人多時,實在是罪過。
邵陽殿,原屬於外臣留宿之處,守衛森嚴,如今更因沈翠羽,而加了數倍的禁衛。不過無論多森嚴的守衛,對於桓宸來說,全都是站立著木頭,因為擁有了皇帝御賜的通行令。撇下裴憐風與小英子,桓宸獨個兒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時,映入眼簾中的是八仙桌上的一盞茶,不斷地冒著熱氣,而他們要找的主兒,沈翠羽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師椅上,面無表情的看著手中的書,眉毛都不曾抬起。
笑嘻嘻地在旁邊的椅子一坐,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沈翠羽,桓宸突然傾著上身,將嘴巴湊近他的耳畔,壓低嗓音說道,「只有對著沈美人,我才明白啥叫閉月羞花,沉魚落雁。」「那是因為靜王爺甚少照鏡子的緣故。」
眼睛並沒離開書本,嘴巴微微向上翹,形成了一個譏諷的笑容。
桓宸剛想搭話,卻眼尖地瞧見了沈翠羽不算寬大的袖瓏裡隱隱約約露出面小銅鏡,精緻無比,看來更像是閨閣女子所有。
直覺地,否定了其真正的主人是眼前的男子。
隨身帶著鏡子,若非過於自戀,就是這東西對他來說有特殊的意義。
答案只有一個——定情信物。
能令絕色的沈美人心心唸唸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想來那沈美人大概沉浸相思,而對自己的拜訪措不及防,匆忙之間把那東西放進。轉了轉烏黑的瞳眸,決定單刀直入,「本王確甚少照鏡子,看來還應從諫如流,不知沈兄能否將袖中之物,借我一用?」
「污穢之物,恐弄髒靜王爺雙眼,那邊自有面大銅鏡,請自便。」
沈翠羽神色冷淡應了一句,繼續看他的書。
碰到一鼻子灰的桓宸,卻並不惱怒,信步閒庭地踱到那面大銅鏡前,用挑剔的目光端詳了鏡中人一眼,便冷哼了幾聲,「普普通通,遠比不上國色天香的沈美人嘛。」
「可惜在當今聖上眼中,絕色無雙的是閣下。」
「呵呵,那叫情人眼裡出西施。就譬如沈美人你一樣,小小一塊銅鏡,口口聲聲說污穢,實際上卻愛若珍寶。」桓宸笑瞇瞇地道,「我看啊,它肯定是龍翼送給你的定情信物。」明知對方用的是激將法,沈翠羽還是禁不住變了面色,凶狠凌厲的目光凝視著桓宸,「住口。」「看來我猜錯了,怎ど會是龍翼之物呢?況且龍翼還要分真假,乾坤島上的那人,只不過是你的傀儡,用來控制乾坤教的工具。」
「靜王爺,說這話可需要證據。」
「龍翼的言行不合常理,兩年前我與他交手時,他確實贏了我。不過令我覺得詫異的是,那時候的乾坤教損失慘重,丹房被毀,解藥被偷,若果他是真正的乾坤教教主,應當屬於奇恥大辱,怎還會把這事掛在嘴上?既然他把這當作得意之作,又怎會對外宣稱他與我兩敗俱傷?」桓宸淡淡說道,「我想來想去,突然想起了北武莊所發生的事情,既然老莊主有可能是假的,那龍教主為什ど不可能是假的?只有龍翼是假的,才可解釋一切。」
「推測有理,可理由還不夠充分。」
「厲十郎,是他讓我確信了我的推測。」
「你收買了他,所以對付乾坤教游刃有餘,他以為可利用你打擊我,從而取而代之。」「可事實上,無論我怎樣折騰,你依舊掌握著教內的實權。以龍翼的武功,原本不至於受制於你,可事實卻恰恰相反。」
「不錯,這也是破綻之一。」
「在竹林中,龍翼附庸風雅地撫琴,作為你的親信,小裴曾對我言明從未聽過龍教主的琴音。我不通音韻,不可能成為他的知音,卻也還分辨得出,他琴技上的造詣並不低。」
「琴技並非一朝一夕可以練好,一個從不操琴的人,絕不會有如此的造詣——嗯,又一明顯的破綻。」「其實最大的破綻,是龍翼的容貌。他又非見不得人,憑著和鳳氏兄弟相似的外貌,擔心被人猜疑,就戴上那個面具,而卻在最應該顧忌的皇帝面前無遮無掩,未免太可笑。再聯繫神秘的鳳大人,一切的不解之迷都迎刃而解。」桓宸揚了揚眉毛,「答案只有一個,那人是假的龍翼,你最後的棋子。」「作為前朝太子的龍翼,容貌確實見不了人,猥瑣醜陋,身材矮小,野心勃勃之餘偏又膽小怯懦,為了服眾,才故意戴著面具,整天坐在椅子上,用聲音控制別人。這樣的人,如何能成大事。」「所以,你乾淨利索就幹掉了他?」
「在你偷襲乾坤教奉京分壇之時,恰好就是我們動手那刻,調開龍翼的親信守衛——所以,你才能如此順利地完成闖入,順利地偷到解藥。」
「如此說來,我算欠了你的人情。」
「在船上時,你曾救我一命,我們早已扯平。」
沈翠羽聳聳肩,淡淡地說。
「何必撇清個乾淨?在乾坤島上,你大可在出口之處掩藏炸藥,讓我們一窩端喲。」桓宸似笑非笑地說道。
其實,沈美人並不若別人所言的心狠手辣。
瞅了他一眼,沈翠羽目光黯然,「淪落成為階下囚,或許就是婦人之仁的報應。」如果事情重來,他絕不會因桓宸在船上救了他一命而心慈手軟。
「你們兜兜轉轉了那ど大的圈子,目的難道就是除掉皇帝,好讓小王子登基?」桓宸深深地望著他,一改剛才的嬉皮笑臉,「因為只要他當上了皇帝,一直躲在幕後的,你所效忠的人,就能握掌大權,主宰奉天江山?」
「不錯。」
沈翠羽毫不畏懼地迎上了他,非常爽快地承認。
「他是誰?你的情人?銅鏡的主人?」
「你永遠不可能知道他是誰。」
沈翠羽冷冷一笑,表情非常奇特,似乎桓宸問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
「——你輕易地投降,並非為了假龍翼,而是為了他?只為了進宮,然後尋找機會殺人滅口?可容若與這事情相關ど?」
「……」
「那人能輕易得到楓葉果,想來身份絕不簡單。」
能進入文淵齋的,其實不多。
除了皇帝,自己外的人。
突然,一個名字激靈靈地潛入了他的腦袋。
不錯,還有那人。
怎ど可能?不,絕對不可能!
「……」
沈翠羽抬眼望了望他,默不作聲地將手中書本放低,端起旁邊的茶,細細地呷了一小口。「為何向容若下毒?」
桓宸的語氣突然激動起來。
「……」
保持著沉默,面無表情的沈翠羽繼續喝他的茶。
「在北武莊,你不顧一切除掉那假冒的武老莊主,並非嗜殺成性,而是想滅口——因為那人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桓宸突然冷笑道,「可你有否想過,你既然可以犧牲別人,別人同樣可以把你犧牲掉。那人肯定考慮過,如果你死了,他的身份就永遠不會被發現,依然能逍遙自在地過日子。」「……」
「能精心設下了如此周密計劃的人,絕對一早想好了退路——將所有證據,所有證人統統毀滅,才能保得住自身周全。」
「別挑撥離間,我不會上當的。」沈翠羽眼神變得異常溫柔,異常自信,「哪怕全天下都出賣我,唯有他——」
話說了一半,他的面色突然變得蒼白,眉毛擰成了一團,一絲黑血緩緩地從嘴角流出來……「這茶有毒!」
桓宸驚叫一聲,看著身體從椅子上滑落,雙手抱著肚子的沈翠羽,連忙伸手點了他胸前的幾道要穴,防止毒藥流回心腑。
「不會,他——他不會下毒——絕不會……」
沈翠羽痛得渾身冒汗,嘴裡依舊喃喃自語重複著說著「不會」兩字。
「來人,快來人。」
叫了幾聲,那些守衛在外頭的禁衛,裴憐風,甚至連小英子都沒出現。
難道出事了?
桓宸暗暗不安,很想出去看看,瞅著中毒的美人奄奄一息的模樣,卻於心不忍。出去的話,沈美人絕對會死翹翹。
現在只能賭一把,畢竟能夠同時制得住小裴,以及六個頂尖高手的人,寥寥無幾。一咬牙,桓宸凝神提氣,真氣聚集在掌心,擊向沈翠羽的後背——「哇。」
沈翠羽只覺得血氣上湧,一張口,烏黑的毒血便把桓宸的衣衫污了大片。「沒用的……紫蘿籐的毒,除非事先吃了解藥,否則難逃一死。」
「閉嘴,連容若那弱質女流都能活下來,你堂堂男子漢,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她?」嘴上一邊罵著,雙手抵上了沈翠羽的胸口,拚命催動內力,試圖將毒驅出他的體外。或許他干了很多錯事,可他仍不希望他死。
「……」
沈翠羽嘴角微微向上翹起,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蘊含著無盡的悲哀,無盡的絕望。不行,他的內力還不夠強,只可把毒暫時逼離心臟六腑,卻不能完全驅盡。桓宸暗暗焦急起來,如此下去,別說救不了沈翠羽,連他也自身難保——正在危急的時候,一個身穿禁衛服飾的人走了進來。
瞧了那人一眼,不禁又驚又喜。
這人甘冒奇險潛入皇宮,大概不會來落井下石吧?
看來沈美人有救啦。
「你有兩個選擇,要不快去把皇帝找來,要不立即過來幫忙!」
「……」
看著那人驚訝地看著他們,桓宸忍不住開口罵道,「瞎眼的笨蛋,看不到我在救沈美人ど?生死關頭,你幹啥在那磨磨蹭蹭?」
「啊?」
「他中了紫蘿籐的毒。」
那人愣了片刻,似乎明白了前因後果,刻意隱去臉上淡淡的憤怒,搶了過去,雙手抵住桓宸的背心,深深吸一口氣,將自身的內力提升到極限,源源不絕的熱流透過掌心,借助桓宸為媒介,緩緩流向沈翠羽……在吐完最後一口黑血後,沈翠羽很自然地昏過去,命大概撿了回來,只是傷了心腑,或許需要修養好長好長時間,才能康復。
那施與緩手的不速之客滿臉的憐惜,一手摟起沈翠羽,另一手卻依舊按住桓宸的命脈,「帶我們出宮。」「假龍教主,好歹本王是你懷中之人的救命恩人,氣還沒來得及喘,就被你如此對待,未免忘恩負義了一點。」
「靜王爺,既然你剛才能出手小羽,倒不如好人做到底,送我們平安出宮吧?」假龍翼微微一笑,深邃幽冷的眼神不帶一絲的輕佻,面目也不若乾坤島般可憎。「恬不知恥的傢伙。」
一度生死攸關的合作,令假龍翼變得順眼了不少。
或許這才是他的真面目呢。
「我臉皮的厚度,遠不及靜王爺。」
假龍翼望著他,眸光掠過了一絲激賞。
臨危不懼,而又能坦然應對的人,令人折服。
能令小沉另眼相看,能令他心動的人,確實有過人之處。
「……」
乾坤教的人,都喜歡耍嘴皮子?
「小羽自小孤苦,父母雙亡,一直寄居在他的舅舅家中,可舅舅和舅母對他冷若冰霜之餘,表兄弟們更欺凌虐待,除了……他的表妹。」
彷彿和應著假龍翼的話,藏在沈翠羽袖中的銅鏡,突然掉在了地上,「啪。」一聲後,便碎成四份。在那一霎那,桓宸相信自己沒看錯,那傢伙的目光帶著歡暢和快意。
「你為何要對我說這事?」
「——那女人竟敢下毒害小羽,我豈能放過她?可如果親手殺她,小羽永不會原諒我,只好借靜王爺的手。」
「無憑無據,怎能一口咬定就是他的表妹所為?」
「只有那女人,才可得到楓葉果,只有她,才可得到小羽的紫蘿籐,只有她,才可讓小羽毫無防備地喝下毒茶,況且,所有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劃,精心佈局,我雖不知道她是誰,唯一可以確定,她是後宮的妃嬪,還誕下了王子……」
「不知道她是誰,卻知道其它事情,你的指控很難自圓其說——況且,後宮的妃嬪,除了……我敢肯定,沒人曾習武功。」
不錯,哪怕曾武功高強的母親,也已武功盡廢,其它的女人——桓堯的妻子,全部都是陪伴自己長大的秀女,會不會武功,他比誰都清楚。
「干某些事,是不需要武功的。」假龍翼陰冷地笑著,「千萬別小看女人,有時候,女人比男人可怕得多。」
「能有如此深刻體會的人,大多曾被女人暗算過。」桓宸如錐子一般的視線刺向假龍翼,後者卻視而不見。
「小羽非常喜歡他的表妹,可是他的舅舅卻在她十二歲,強行將她送進宮,這大大刺激了小羽,從此便變得憤世嫉俗,或許一直對皇帝心懷不滿,或許想把表妹救出地獄,反正他後來加入了乾坤教,而且很快取得了教主歡心。」
聽得出當中濃濃的醋意,桓宸不由得想起沈翠羽曾言及對真龍翼的觀感,暗暗歎了一口氣。心高氣傲的他,怎能容忍自己臣服在一個遠不如他的男人?
起殺機也是遲早的事情。
「他何時認識你?」
「嘿嘿,想套我來歷?」
龍翼挑著濃黑的劍眉,輕笑說,「為報答你救小羽之恩,告訴你實情好了。反正我早已打定了主意,從此退出江湖,不問世事。我姓鳳,名劍臣,鳳琪和鳳璘的小叔叔,自小闖蕩江湖,漂泊不定,還到處留情,直到四年前碰到了小羽。」
「花花公子遇到了命中的剋星。」
桓宸面無表情地譏諷道。
「第一眼見到小羽時,我就知道自己愛上了他,除了他,其它人在我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我向他坦白了我的身世,而他……毫不隱瞞他的野心。不用他開口,也沒任何顧慮,我答應幫他。」「你們聯手對付龍翼,殺了他之後剛想善後,卻無意中碰到了我,然後利用我,去消除乾坤教眾人的疑心。對外宣稱龍翼受傷,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而代之,畢竟,除了小羽,親眼見過龍翼外貌和身形的,活著的人大概沒一個……況且,隔了一段時間,記憶會出現偏差,哪怕覺得教主有所改變,也會寬容地認為那是因為受了傷的緣故。」
「幹掉了龍翼,下一個對付的就是桓堯?」
「不錯。小羽想憑著乾坤教的力量,顛覆奉天皇朝,結果全都無功而返之下,更損兵折將。無計可施之下,你卻以鳳凰的身份出現,表明與乾坤教合作對付桓堯,正中他的下懷。後來的事情,你也經歷過,沒必要聽我羅索。」
「所以,所謂的鳳大人,只不過是你們故弄玄虛,只想栽贓給你侄子?」「那女人的最後一招殺著,萬一你們僥倖活下來,以皇帝的多疑狠斷,定會寧可殺錯,絕不放過,到時,曾權傾一時的鳳家兄弟下場可想而知,此消彼長之下,等有朝一日時機成熟,同樣可達到目的。」「聽語氣,你似乎非常討厭她啊。」
桓宸低喃著。
「當然!我以為他愛我,一直都以為……」鳳劍臣的目光冷漠得讓人心寒,「可當我刻意寵愛厲十郎,或者假裝愛上你,他竟無動於衷,只一心一意地為那女人做事,為了她,甚至連自己的命都不要……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在利用我……」
桓宸縮了縮脖子,原來無論自己,即或厲十郎都只不過是他用來激起沈翠羽嫉妒的工具。幸好——他還不算太變態。
「為了他,我還是願意幹任何事情……甚至代他而死,在乾坤島被你們攻陷時,我確實抱著這個心思,可這個傻瓜,居然把我弄昏了,藏到了一處密室,獨個兒跑出去投降之餘,還跟你們一起進宮,我猜他是為了完成那女人交給他最後的使命吧。」
「最後的使命……」
「不錯,完成了就殺他滅口。」鳳劍臣聲音低沉得可怕,「幸虧,我來得及時,要不——哼,我會拿你們整個奉天後宮的女人陪葬。」
「笨蛋,你知道後宮有多少人ど?」
桓宸嚇得跳了起來,這傢伙把殺人說得如同殺螞蟻一樣,草菅人命。
那些可是活生生的,如花似玉的美人兒,豈能說殺就殺。
「話說了這ど多,無論你願不願意,人我都必須帶走,而王爺你,就請送我們一程。」「你把外面的禁衛幹掉了?」
突然想起了小裴,打了個顫抖,他可千萬不能出事。
「放心,我只點了他們的穴道,沒傷到一個人。」
沒傷一個人?
怪異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這自稱鳳劍臣的傢伙。
口稱想殺光三千佳麗的壞蛋,居然如此仁慈,實在不可思議。
自己的心腸還是軟了那ど一點點,如此輕易地產生了讓他們離開的衝動。桓宸拚命歎著氣,君子不吃眼前虧ど,被人制住要害,總會讓人心軟。
「既然如此,請上路,我送你一程。」像個好客的主人一般,他笑著一俯身,作了個送客的手勢。鳳劍臣一臉正色地看著他,「欠你的人情,我一定會還。」
「放心,總有讓你還人情的一天。」桓宸淡淡一笑。
鳳劍臣一愕,盯著他良久,點了點頭,然後俯下身子,親暱地吻著沈翠羽的臉頰,便把他背起,低語著,「傻孩子,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