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睜開雙眼,觸目所及全是白色的一切,讓她以為自己是不是來到了天堂。
頭部仍隱隱作痛,她想伸出手按壓太陽穴,讓自己舒服一點,然而這一伸手才發現到自己的右手腕插著針頭。
疑惑的雙眼順著滴管往上爬升,直到瞥見點滴瓶才恍然大悟。
原來她在醫院!
不過這個認知旋即又讓她皺起眉,她怎麼會在醫院?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習慣性地偏頭沉思,突然,她的視線被躺在隔壁病床上的男子所吸引。
她好奇地盯著他看——也許是因為這間病房只有兩張床、兩個病人的緣故吧,她才可以不顧女性的矜持,直盯著一個大男人看。
男子看起來約莫二十五、六歲,長相偏平凡,他的右手打上石膏,左手也吊著點滴,感覺比她慘多了!她除了頭部纏上紗布,身上有些小擦傷之外,其它倒是沒什麼地方受傷……突然對上一雙闃黑的眼眸,讓她差點驚呼出聲。
「妳醒來了?」病床上的男子睜開雙眼,唇角帶笑,饒富興味地盯著她看。
那一道好奇的打量眼光大剌剌地盯著他,那一瞬間,防備心甚強的他早就清醒過來,只是為了不想嚇著她才故意裝睡。
「是……」活像做錯事的小孩般漲紅了臉。
「還好吧?頭還痛嗎?」男子故意忽視眼前的窘樣,轉移她的注意力地問著。
這般溫柔體貼的態度和先前那不忍心嚇壞她的舉止,根本是他不可能會做出的事,連他自己都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撞壞腦子了!不過……嘴角勾起一抹淺笑,他滿足地將視線停留在那清靈典雅的美貌之上,他還是覺得睜開眼睛的她添了抹真實感,睡著的她只像個睡美人——遙不可及。
但那依然蒼白的臉,仍令他不由得皺起眉。
「還有一點點……咦?你比較嚴重吧?為什麼那麼關心我?」她皺眉。
他是她的什麼人嗎?還未細想,一道開門聲打斷了她的沉思,也讓孫羽陽有理由忽視她的問題——因為他自己也答不上來。
「佔了病床三天,妳總算給我醒來了。」
進來的是名和病床上男子不同類型的人,看來高大俊帥;不過她還是覺得病床上的男子比較吸引她,因為她喜歡他臉上發自誠心的笑容及話語中真誠的關懷。
進來的那名男子的臉上雖然也有著笑容,也開口說了話,可她覺得那笑讓她有點毛骨悚然,而且話中帶刺的語氣,更令她反感。
「我認識你們嗎?」為什麼他們都表現得與她那麼熟稔的樣子?
將雞湯放在桌上,高威宇冷笑了聲。
「不認識是最好,要是認識,妳就完蛋了。」
「不懂。」她疑惑。「為什麼認識你們就會完蛋?你們是槍擊要犯嗎?」
高威宇突然覺得腦中一條名為「自製」的神經已然斷裂,頓時失去控制。
「我們若是槍擊要犯,會救了妳、還讓妳看到臉嗎?真是笨到不行!」他氣惱地說。「要不是妳這個掃把星,我們現在……」
「威宇,這是病房。」淡然的語氣中,夾雜著天生的威儀。
孫羽陽僅僅一句話,就讓正在氣頭上的高威宇倏然變成溫馴的小貓。
「我知道了!」他不甘願地撇撇嘴。
他不懂,這女人雖然長得很美,但像這種漂亮的女人滿街都是,以孫羽陽的地位,要什麼女人都有,為什麼要那麼保護一個人?
尤其看到那女人用天真無辜的眼神看著他,他就想撞牆!
這蠢女人是真的不懂,還是假裝的?
「別害怕,他不是有心的。」以為她突然表現出的沉默是受到驚嚇,孫羽陽安撫著:「他只是早上有習慣性的低血壓,看到人會亂攻擊罷了。」
高威宇在一旁聽了,除了目瞪口呆還是目瞪口呆。
「羽陽!」他是不是撞壞腦子了?還是自己從沒看清他的真面目?
「嗯?」
「有!」
豈料這一喊,得到兩個不同聲音的回答,也讓高威宇臉上多了好幾條黑線。
「不是在叫我嗎?」四道疑惑的注視眼光讓她一臉問號。
孫羽陽輕笑出聲,不知該說什麼;至於高威宇則又表現出他的毒舌。
「不要跟我說妳也叫孫羽陽,那我會當場去跳河。」他冷著聲說道。
不過她下一刻的反應,讓他很想當下跳樓算了!
「我不叫孫羽陽嗎?」她只覺得腦中對「羽陽」這個詞有反應,便以為自己的名字叫羽陽,不過看他們倆的表情,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哪知道妳叫什麼名字?!」高威宇想吐血了!
要是知道的話,哪需要等她醒來再問明?他早就趁她昏迷的這幾天,違背羽陽的意思,偷偷地查出她的來歷,想辦法要送走這瘟神了!
「妳不記得妳的名字了嗎?」孫羽陽的神色有些凝重,突然覺得她頭上的繃帶有幾分礙眼,耳際也響起醫生兩天前的叮嚀。
「痛……」努力回想,不料卻感到頭部隱隱作痛了起來,她忍不住抱頭呻吟。
孫羽陽一見,當機立斷地說道:「我們跟妳開玩笑的,妳不是叫喻心靈嗎?是我的私人看護……閉嘴,高威宇!你若不想被趕出去,就給我安靜。」
前後兩段話相距不到一秒。
他認識他多年了,但他剛才的語氣,卻讓高威宇感受到天堂和地獄之別,他竟比不上一個只真正相處不到一小時的女人?!
他是否該考慮去撞豆腐算了!
「真的嗎?為什麼我連一點印象都沒有?」她的眼神還是有抹困惑。
「我會慢慢跟妳說的,別擔心,妳只要好好地療傷就是了。」孫羽陽柔聲道。即便她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但又何妨?他什麼都不想理會,只想留下她。
「好。」不知為何,她感到很安心,唇角帶抹微笑。
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瞪視著孫羽陽一舉一動的高威宇,愈看愈覺得不對勁。
「醫生,快給我安排精密的腦部檢查!」半晌,就聽見一聲怒吼迴盪在醫院的長廊。
※※※
喻心靈,二十五歲。
出生於孤兒院,專科學歷。
多才多藝、聰穎能幹,天性樂觀開朗。
工作經歷豐富,現任孫羽陽的私人看護……
看著孫羽陽給她的資料,喻心靈愈看愈氣餒。
這……真是她過去二十五年來的人生?
為什麼看著這些白紙黑字的記載,感覺卻像是作夢一般虛幻不實?
她完全無法將這上頭所記載的一切,吸收到自己的腦海裡,令自己相信過去的她真是這樣的一個人,真有過這樣的經歷。
與其說是想要拾回記憶,倒不如解釋成將它背下來,套在自己的身上……倏地聞到一股焦味,連忙回過神,才發現是她煎的魚已經開始冒出黑煙!
她手忙腳亂地將魚翻面,手卻因此被濺出的油燙了下,還來不及沖冷水消除疼痛,接著又看到正在烹煮的肉骨湯溢了出來,烤箱也冒出陣陣焦煙……
而後孫羽陽看到的,就是臉頰抽筋的高威宇,以及蹙著秀眉、一臉羞窘的喻心靈;而她的手上正提著一籃不知名的東西,不過好像有股刺鼻的焦味傳出。
「今天的早餐好像挺別緻的?」手上的石膏仍未拆除,在高威宇的攙扶下,孫羽陽自床上坐起身,容光煥發地問,還感興趣地盯著那提籃打量。
「羽陽,看你的『好看護』幹了什麼好事!」高威宇咆哮。
「拆了你家的廚房是吧?」
聰明的孫羽陽一看便知曉,尤其從她那羞窘轉歉然的表情,他就明瞭了。
「那你還笑得出來?」高威宇很想抓狂!
他讓出自己的私人公寓是為了給羽陽出院後療傷用的,不是拿來讓人「毀掉」的,這個天殺的女人!就因為她大小姐抱怨外食不營養,而臨時興起想煮一道豐盛的美食……但沒造成命案已經算命大了,還巴望能燒出一桌好菜?
「終究沒毀成不是嗎?」孫羽陽慵懶地笑,看著高威宇敢怒又不敢言的鐵青臉色下了命令:「威宇,給你二十分鐘,去買三人份的早餐。」
「這不是我的……」高威宇瞪大雙眼,想辯駁這是喻心靈的工作,但在接觸到孫羽陽那雙凌厲的威眸之後,只好識相地改口。「我去去就來。」
喻心靈似乎可以感受到高威宇離去前對她射來充滿怨恨的眼光,讓她的愧疚不禁加深。「對不起,我根本不像你給我的資料那麼能幹。」她的語氣有著挫敗。
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展現最好的一面,不想又增加高威宇的敵意,可偏偏卻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搬到公寓才短短兩天,就讓高威宇氣得想轟走她!
她在孫羽陽身邊唯一的建樹,就只有當背後靈的份。
喻心靈那眉心間的憂愁,讓孫羽陽更加自責。
增加她的困擾並非他的本意,他只是希望資料上的那些「傑出表現」能讓她在無形中擁有自信,並帶給她快樂——
「最壞的情況出現了!」醫生歎了口氣。「她的頭部在滾落時,雖曾受到小擦撞,但不會影響記憶,只恐怕……」頓了頓,面帶憂心。「是她自己本身的問題。可能是她正逃避著某件事,也或許因為她曾受過嚴重的內心創傷,而不願去回想,再加上頭部的撞擊,這連帶關係,導致她喪失了記憶……」
雖不致於影響生活能力,但她本身以及相關的人事物,全都像空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只餘留一抹神秘。
孫羽陽心想,也好,就讓她忘了過去種種,由他來扮演創造者的角色,賦予她新的生命,替她打造一個新的人生,只是沒料到卻因此造成她的困擾……倏地皺起眉,神色有抹異常。
「坐太久,手會不舒服吧?」喻心靈注意到了,連忙上前。「躺一下好嗎?等高先生買了早餐再起來吃就好了,要不然這樣太吃力了!」
順從地讓她扶躺在床上,直到她的臉上因為終於將他安頓好而出現鬆了口氣的表情之後,他才開口說了一句話。
「妳是我的看護,不是我的老師,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好幫手。」
好奇怪,僅僅一句話就讓她釋懷;她綻開了笑顏。
「孫先生……」突然想到了什麼,她開口。
「怎麼還改不了這個習慣?」孫羽陽失笑。「叫我羽陽就好,叫高先生威宇便行。」與她有距離,向來不是他希望的事。
「好。」她微笑道。「羽陽,你給我的數據上面,並沒有提到我為什麼會認識你,以及當你看護的理由。」
「妳很好奇是嗎?」他的眸中有抹奇特的光采。
喻心靈不清楚他為什麼會這麼問,仍照實點頭。「畢竟你和威宇是我現在唯一認識的人,我不想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跳過那段相識的過程。」
雖然不是他預期的答案,但也算她對他產生興趣的開始。
「我們相識的過程很普通,就只是因為一些利益因素,我到妳身處的孤兒院一趟,這就不必多談了;至於妳會當我看護的原因,是由於妳對自己的親生父母很好奇,繼而拜託我替妳尋找,後來我不小心受了傷,據說妳是因為感激我,所以願意留在我身邊照顧我。」有時候天馬行空一下也不賴!
只是瞧她那信以為真的表情,他就覺得她似乎太天真了。
依據他的觀察,她的個性既天真浪漫又溫婉柔順,根本是具備了男人心目中理想的老婆條件,這樣一個得天獨厚的女人,應該擁有一個好丈夫或好情人才對,為什麼會想不開?又為什麼會出現那種表情……
就因為這好奇的因素,他留下她,也想解開埋藏在心中的某個秘密。
只是沒料到她卻反倒喪失了記憶,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留在你身邊照顧你?你沒有女朋友嗎?這樣不會讓她誤會嗎?」
「沒有。」他失笑。「我很可憐,沒有人真正愛我。」
為什麼呢?她一點也不懂。
而且愈與他相處,愈覺得他平易近人,不過她曾把這一個想法告訴高威宇,沒想到高威宇驚嚇得跟什麼一樣,還說那只是她走運,沒見過他的真面目。
怪了,難不成孫羽陽的性子其實非常暴躁又難以親近嗎?可是又不太像……
「在想什麼?」他發現她很容易恍神。
「沒事。」她吐舌,決定不繼續剛才的話題。「那麼,你又為什麼會受傷?」
那時因為不想增加孫羽陽的困擾,於是改問高威宇,但一問到這個,高威宇就瞪來殺人的眼眸,讓她嚇得不敢再多問一句。
可這件事她愈想愈奇怪,為何不能讓她這看護知道受傷的原因?這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再說,與孫羽陽寸步不離的保鑣高威宇卻又安然無恙?
種種疑點盤旋在腦中,擾得她鎮日不得安寧。
正巧高威宇不在,此時不問待何時?
「只是出了點小車禍而已,人平安就好了,不必再去深入追查。」
總覺得他的言辭有些閃爍,好像有意要隱瞞什麼,再加上高威宇的態度……
難不成是她害他的?!不可能吧!她只是一個弱女子,怎麼會有那本事?
「怎麼?不相信嗎?」那質疑的表情讓他挑眉。
雖然他並不是用責怪的語氣,卻讓她沒由來地愧疚了下。
「對不起,不知道是怎麼了,總覺得一覺醒來,什麼事都忘光光了。」她的臉上有著挫敗。「我很想努力找回遺忘的東西,可卻不知道為什麼腦中又異常地反抗著,才會矛盾地對很多事產生不確定感,真的很對不起……」
孫羽陽曾跟她說過她是在照顧他時,不小心跌倒而撞傷頭部,雖然後來檢查後並無大礙,但會不會是因為這樣而並發後遺症?
「我不是在責備妳,別想太多。」他苦笑。
早知道她是那麼好奇又多愁善感的人,也許他該考慮將她的數據收回,重新更改一番——就改成一個「沒大腦」又「對什麼事都不在意」的人!
不過這一來又頭痛了!他對花瓶沒興趣,算了,還是且戰且走吧!
「肚子餓了!」他先發制人地說道,不想讓她再發問,免得徒增白頭髮。「來吧,雖然焦了,也許還有些東西可以吃,別浪費了。」
喻心靈因為這句話又重展歡顏;不得不說,孫羽陽很懂得看準時機說話。
「我扶你起來吧!」她開心得決定要收起好奇心來報答他的體貼。
半晌,發誓不再煩他的人卻倏地又響起一道好奇聲。
「咦,早餐店就在樓下轉彎處而已,需要花二十分鐘嗎?」
「也許在虧美眉吧……」翻了翻烏漆抹黑的一尾魚,孫羽陽皺了下眉。
「啊!我以為他……」
「其實我也早就在懷疑他的性向。」他純粹是為了用談話來轉移入口的恐怖味道。
沉默了半晌,才又傳來一道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之後才說出的話。
「羽陽,你要不要離他遠一點,要不然我怕你……嗯,你知道的……」
「恐怕很難,這小子黏我黏得很緊,就像個小嬰兒。」眼前唯一可「看」的湯頭卻有著濃濃的海水味,無法吐出來,只得咬牙硬吞。
「那你就更該替他另外找一個『母親』……不,我是指妻子……」在接到孫羽陽暗示的眼神後。「什麼?我?!我不行啦,我又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怎麼為同性戀找伴?!」
愈講愈離譜,真是夠了!
還有三分鐘,離規定時間還有三分鐘才能進去。
高威宇只好在房門外不斷吸氣吐氣,以免火氣爆發而將門踹倒。
※※※
孫羽陽睡了,高威宇又把她趕到客廳。
就說是同性戀還不相信,不然怎麼會有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佔有慾那麼強?
唉,不能照顧孫羽陽,喻心靈只好另外找事排遣無聊了!
說是這樣說,但……
「真乾淨。」望了望一塵不染的房間,不由得讚歎了聲。
雖是高威宇自己一個人住,但總覺得好像有請人定時來打掃一樣,住處乾淨得足以媲美高級飯店,也不需要她動手整理,讓她不禁猜測著孫、高兩人的身份其實是有錢人!
對於他們的身份她是好奇的,無奈每次總讓孫羽陽給搪塞過去,不過由孫、高兩人目前沒在工作也有收入的情形來看,她知道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只是,不能以打掃來消磨時間,那還能做什麼?
想出去散心還得看高威宇的臉色,就算幸運獲得允許,她也沒法走太遠。
雖說對他們身處的台北,她還有點小小的印象,但台北那麼大,老實說這裡是哪裡,她根本一點頭緒都沒有,迷路了豈不是更糟?再加上她還得照顧孫羽陽……
這麼一想,還是乖乖待在公寓比較妥當。
打開落地窗走向陽台,舒爽的秋風沒能安撫她的情緒,反倒吹亂了她的心。六層樓的高度不算高,但也足夠覽盡地面的一切,包括熙來攘往的人群。
這些四處奔波的人群中,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方向和歸屬感,但她呢?
「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我吧?」她低歎。
有高威宇就夠了不是嗎?她似乎什麼事都做不好,也沒能幫上什麼忙,她的存在是多餘的吧?況且高威宇又不喜歡她,讓孫羽陽夾在中間,總是不好做人哪!
妳是我的看護,不是我的老師,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好幫手。
腦海中倏然響起這句話,讓她的心霎時暖烘烘的,也停止自責。
現在的她是孫羽陽的看護,她有責任照顧好孫羽陽。
雖然她沒有高威宇的能幹,但絕不能成為孫羽陽的包袱,嗯,絕對不行!
她一定要振作起來!一定要振作才行!
見到地上掉落了幾片綠油油的葉子,看來是不小心碰落盆栽的葉子;她雙眼一亮,熟悉的感覺讓她將葉子拾起,唇邊也帶了朵柔柔的笑花。
終於找到事情做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開心。
只是,這麼悠閒,卻讓她的心頭有幾分不寧。
總覺得,她好像遺忘了某件事情。
一樣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