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慌意亂地趕回後宮內廷,向來從容自若的鳳爾善也不禁急出了一頭汗來,等到踏進怡福軒那道拱門後,見到那一抹亭亭立於滿園深深淺淺紫霧花影的纖巧身影時,他不禁停住腳步,心跳如擂鼓,喉頭微微發緊了起來。
福兒。
他從來無意傷她,可為何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傷了她?
他緩緩走近她,每一步都沉得像是鏈鐵於踝,邁不開,走不動。
兩年了,他的每一步都是要走向她,可為什麼偏偏走著走著,每一步都將她推得更遙遠?
縱然心思內斂沉靜如他,也不禁焦灼絞痛難抑,眼眶漸漸紅了起來。
「福兒。」他沙啞地低喚。
蘇福兒驀然回頭,捧著滿懷初剪下的艷紫芍葯,花容映月貌嬌媚天生,令人怦然心動。
「咦?太子殿下,今兒這麼早?」櫻桃小嘴微微上勾,似笑似嗔,亦有三分困惑。
看辰光約莫剛下朝,尋常時候他都會先在御書房批理完各地送來的奏章,響午過後才過來怡福軒糾糾纏纏的。
「福兒,你回來了。」他目不轉睛,眸光纏纏綿綿地緊盯著她,彷彿永遠也看不足她的笑靨嬌語。
「聽說昨夜太子親臨到蘇府接我,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白走了一趟。」她聳聳肩,低頭又再剪下一枝迎風含笑的芍葯。「不過小女子不是食言之人,既說了會留在宮中一整月,就不會半途而逃,所以你——太子?」
她話沒能說完,因為他已搶步上前,自背後緊緊環住了她。
那寬大的懷抱、熟悉的溫暖,還有縈繞鼻端的好聞男子陽剛氣息,瞬間凝結住了她所有的思想和言語,讓她心臟漏跳了好幾拍。
他、他……他以為他在做什麼?
一聲悠長的歎息在她柔嫩的頸項間拂過,那緊緊熨帖在她背脊的的壯碩胸膛,怦怦、怦怦的心跳聲抵著她的,陣陣敲擊得她頭暈目眩,口乾舌燥起來。
「信我。」鳳爾善低沉的嗓音飽含著深深的懇求,再加重語氣道:「請你——信我。」
「發生什麼……」她想回頭。
他雙臂緊緊環抱著她的嬌軀,臉龐埋在她柔軟寧馨的頸窩裡,聲音沙啞地道:「我心上只有你,自始至終,再無第二個人。」
她微微震動了,隨即咬著下唇,強笑道:「太子,福兒說過,那都已經是過去的——」
「不!」他將她擁得更緊,像是害怕她會消失在這如夢似幻的紫霧花影裡。
「太子——」
「從未過去,也不可能會過去……人,怎麼可能無心而獨活?福兒,你就是我的心;失去了你,我又如何能活?」
他怎麼能?
怎麼能用如此堅定的聲音,字字金石般地說出句句情癡的勾心話來?
每個字,都活生生要撕碎了她的心,擊潰她的防備。
她心下一陣又酸又熱又疼,眼眶淚霧瀰漫,想要強撐著故作無事,卻還是得做了幾次深呼吸,方能保持聲線平穩冷靜。
「你可以的。如若不是,過去兩年又算是什麼呢?」
「你真覺得過去這兩年,我好算是真活著的嗎?」他淒然地反問。
蘇福兒呼吸一窒,胸口又被灼熱硬團給緊緊堵住了,因為無法言語,只能保持沉默。
「我不信相知相愛而不能享受,我不信蒼天會如此心狠,特意捉弄……」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悲涼之意濃得令人不忍聽聞。「我只怕你不信我的心。福兒,我真的很認真的,可你信嗎?」
她很想,真的,可她就是不信。
「叫我如何能信?」明明不該隨他起舞的,但她還是忍不住衝口而出,心酸地冷笑。「殿下忘了,你有你的身份,你應該要分寵的女人有一整個後宮那麼多,兩年前你那個寧妹妹就是第一個,但她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
「兩年前是我的錯,但當初……我確實別無選擇。」鳳爾善急切道。
若說剛剛被他這番話給折騰得情思纏逗、心軟意亂,可現在,她也被這四個字給狠狠摑醒了。
別無選擇?好一個別無選擇!
不知哪兒生出的一股力氣,蘇福兒猛然掙脫開他的懷抱,滿懷的紫色芍葯也飄然落了一地。
「是呀,小女子怎麼會給忘了呢,殿下肩上扛著一個好大的江山責任,自然是別無選擇的。」她又恢復平日那個外表嫵媚嬌艷,骨子裡冷靜高傲、滿腹心機的蘇福兒,甜甜一笑,但笑意卻不達眼底。「小女子真是被暑日給曬傻了,怎麼會說出如此不經大腦的話呢?誰不知太子操煩國事,為國『捐軀』的辛勞呀?」
「福兒,你不要這樣。」他心痛地望著再度戴上面具的她。
「除了唯一一次不是為國捐此高貴身軀,那是不小心被一個妖女給蠱惑了,這才會一失足成千古恨呀。」她笑得好媚、好妖艷,卻讓他看得心好痛。「不過不怕,你是堂堂太子,有皇天庇佑,自然很快就能把妖邪掃盡,還您本來清白面嗎?」
「福兒,別故意用尖酸刻薄的冷言冷語傷害自己好嗎?」他眼底盛滿了痛楚的憐惜。「我聽著……難受。」
「滋滋滋。」她搖頭歎息,似笑非笑。「殿下此言差矣,是您雙眼識人不清,福兒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人,美雖美矣,卻渾身帶刺,誰要惹毛了我,誰就等著倒霉,不是嗎?」
「不,你不是這樣的。」他心底又急又痛。
「我是。」蘇福兒目光冷了下來,誠實地道:「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只可惜得罪我的人多,於我有恩的人少,所以我是注定這樣惹是生非地過一輩子了,你忘了?我從不會是個安分的好妻子。」
「福兒……」鳳爾善響起兩年前曾快口批評過她的話,如今被她當面擲回,不禁又愧又痛又悔。
兩年來,離得遠,故才能看得更深更透。
他看得非常清楚,她性格明快愛憎分明,丁是丁卯是卯的,可她也是個外冷內熱、刀子口豆腐心的人,雖然明著長滿了扎人的刺,可內心深處真實的她,卻是朵綻放著幽幽芬芳,柔軟動人的玫瑰。
所以他不愛聽人面前背後議論她的不是,就算是她自己也一樣。
「我餓了。」她迅速截住他的話,冷冷的道:「如果殿下恩准的話,小女子要回屋用膳去了,您也回您的太子宮用膳吧。」
回太子宮……
鳳爾善猛然一震,這才想起自己本來的目的,心焦口乾地道:「福兒,我想跟你解釋一件事——」
「沒興趣聽。」她一點面子也不給,轉身就自顧自走回屋裡去了。
「福兒——」
「來人,關門!」隔著一道雕花門扉,蘇福兒清脆甜美卻毫不客氣的聲音直透而來。「還有,太子要回宮了,送客!」
鳳爾善癡癡地望著那道緊閉的門,對於硬著頭皮上前來的宮女們視而不見。
心,糾糾結結、纏纏繞繞得不知是酸是甜、是苦是痛……
鳳爾善終究還是沒有回到太子寢宮,反而讓人打掃了與怡福軒相鄰的一所小樓院,住了進去。
此舉自然驚動了皇后,她還是親自來勸,卻怎麼也無法改變他的心志分毫。
於是,蘇福兒又被十萬火急地找進了儲秀宮。
「福兒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深深一福作禮,她心裡塞滿了大大的不爽。
為什麼又是黑狗偷吃而白狗遭殃?
太子要去住哪裡,又跟她有什麼屁關係?
只不過這番埋怨也只能在肚子裡悄悄打轉,不能當著皇后的面說出口。
「免禮。」鳳後凝視著她,心裡有著不快、著急、心疼與懊悔最終全化成了一聲長長地歎息。「本宮真是老了。」
「怎麼會呢?皇后娘娘風華正茂,放眼天下,有哪個女子及得上您的萬分之一呢?」蘇福兒甜甜地道。
「貧嘴。」饒是心虛不快,鳳後還是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只是愁腸百轉,只笑了一下子便又恢復凝重神情。「本宮說自己老了的意思,是著實沒有精神去多關照你們倆的事,可你們究竟又怎麼了?就不能讓本宮有一天的安生日子過嗎?」
「福兒惶恐。」她趕緊欠身下拜行儀,臉上浮現一抹惶愧。「娘娘明鑒,福兒從未敢讓娘娘有傷神之意。只不過……娘娘煩心,終究是肇因於福兒行事不周全之故,所以福兒確實也難辭其咎,還請娘娘降罰。」
「唉,本宮也不是責怪你的意思。」鳳後又何嘗沒有試過將所有的過錯和麻煩全都歸罪咎責於她?
只是到最後,鳳後還是沒法真心去討厭這心機巧思、慧黠過人的孩子,相反的,還時常不由自主被她獨樹一幟的形式風格與非凡氣質所吸引,進而激賞不已。
說到底,鳳後自己內心也很是掙扎啊。
蘇福兒抬起頭,水靈靈的眸光直直望著皇后,真心歉然道:「娘娘,是福兒害您頭疼了。」
「頭疼不疼倒在其次,只是……」鳳後搖了搖頭,苦惱地道:「本宮現在真是霧裡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先是皇上突然降旨,賜了一名美人給太子,並擇定數日後舉行大婚,正是立為未來太子妃。然後隔天太子寧可手段激烈,招致眾人側目地遷出太子宮,也不願與那名未來太子妃有所幹系。
可是老實說,以皇上現在的神智,會下這道聖旨的確令人一頭霧水,但聽說十九皇叔在事前曾去見過皇上,所以這件事八九不離十就是他的手筆無疑。
為什麼呢?磐碩皇叔為何又去攪亂這一池春水?
鳳後再歎了一口氣,突然覺得自己真是老了,再也不想耗費心神,就為了要處理這後宮盤根錯節、雜七雜八的事。
當年她身陷後宮爭鬥之中,能夠坐上後位,除了憑藉著處變不驚、恬淡自處的雍容大度性子之外,也還有著三分的運氣,幸好皇上是有情的天子,而且是鍾情她多一些,這才沒有因為後宮那些爭風吃醋的風波而突生變故。
但饒是如此,她也吃過了一些苦,落過幾番淚,所以很能明白箇中滋味。
「福兒不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
「總之,」鳳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道:「若你心底真的盼望過,要成為太子的唯一,那麼本宮相信以你的聰明,想要讓侍秀苑名存實亡,甚至是冰消瓦解,當非難事。」
蘇福兒微微一震,美麗清亮的眸子迅速地垂下來,不敢與鳳後正視。
皇后娘娘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話?
「本宮相信你絕對做得到。可重點是——」鳳後一語道破她心底深處最恐懼的那一點。「你真的願意相信自己可以成為他此生的唯一嗎?」
她臉上的微笑一僵,胸口被莫名糾結成團的熾熱感堵得慌,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
突然被剝除了保護的盔甲與武器,她有種赤手空拳又赤身裸體的慌亂恐懼感,茫然得像是迷了路。
不,她不想去面對這個可能,更不想要去面對這些事。
她的心已經傻傻地交出去過一次了,可下場卻是被狠狠的摔碎在地上,天知道她花了多久的時間才一片一片地撿拾拼湊起,現在,她還能交出去嗎?她還敢嗎?
「你回去仔細想想本宮的話吧。」鳳後斂起端凝的氣勢,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福兒。」
鳳後的這一聲輕喚,一記輕撫,險險擊潰了蘇福兒所有的意志,幾乎忘形地要落淚了。
但她還是死命忍住,點點頭,行禮後方才離去。
皇后娘娘要她回去想一想……她是真的想了,而且想了很久很久。
把許多該想的、不該想的,全都勾想上了心頭來,卻是越想越生氣。
真是夠了!再怎麼想,這事還是一團死結,因為她不可能棄守堅持,他也不可能拋棄身份,所以還有什麼好想?
現在她只會再想一次多恨一次,恨不得乾脆將鳳爾善大卸八塊,切一切丟到侍秀苑裡給那群秀女,一人一塊,看還有什麼好搶的!
「鳳爾善,你最好不要再惹毛我,否則屆時我殃及無辜,害死了你的寧妹妹,就別在那兒哭爹喊娘怪蒼生!」她微微咬牙,冷笑連連。
話說回來,進宮這麼些天了,她還沒有去找司徒寧靜敘敘舊呢!
「啊,司徒寧靜當年被召幸了,為什麼沒有立刻做上鳳位當太子妃?」蘇福兒自言自語,心下不無疑惑。「難不成因為沒有懷上皇家血脈,所以也就暫且先擱一邊納涼了嗎?」
有點不對勁。
鳳爾善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賬王八蛋沒錯,但他並不是個冷血無情吃了就跑的小癟三——她是例外,不過她是自己要走的——那為什麼他遲遲沒有給司徒寧靜一個名分?
難道司徒寧靜事後給他戴綠帽?
「罷了罷了,蘇福兒,」她喃喃自語,「再想下去,你就要變成自己平日最看不起的那種齷齪潑婦了。」
總之,是怎麼樣都行,就是和她再無干係。
她呀,已經快可以甩難去也了。
三日後,就要迎娶太子妃了。
未來宮裡應該要開始張燈結綵,尤其是太子宮,更該辦置得喜氣洋洋。
但是太子破天荒大發雷霆,說是不許任何人張羅大婚的事,就連那名未來太子妃,更是連瞧都沒瞧見太子一眼,就被擱在太子宮裡納涼了。
怡福軒那兒更是被封鎖消息,連一丁點風聲都不能走漏。
但蘇福兒老覺得這幾日鳳爾善的神情有異,不是抑鬱憂傷的望著她發呆,就是對她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終於,這天午後,她再也受不了了,將手上的茶碗放在桌上,似笑非笑,眉兒挑得高高的。
「殿下,您是專程到怡福軒來擺臭臉給我瞧的吧?」
「不是的。」鳳爾善一怔,隨即露出她熟悉的悲傷微笑,搖了搖頭。「你別多心,沒什麼事。」
「那你一直盯著我發呆老半天了,該不會單純只是因為我長得好看吧?」她嘴角微微往上一勾。
饒是心情沉重,鳳爾善還是不禁被她逗笑了,但是那一抹令人怦然心動的溫柔笑意,很快又消逝無蹤。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她終於發覺不對勁,詢問地望著他。
「沒什麼。」
她小臉一沉。「不想說就算了,反正我也沒興趣知道。」
鳳爾善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若讓福兒知道這件事,她一定會立刻收拾包袱走人,而且從此以後,再也不可能給他任何挽回的機會。
好不容易她的心已經有鬆動的跡象,他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或任何事來傷害、摧毀他們之間這份珍貴的感情,所以現在他只能選擇沉默以對。
他會試著去解開這份僵局,就算連哄帶騙也要令父皇收回那道荒謬的聖旨,取消他三日之後的大婚。
可恨的是,他奔走這數日,竟連單獨面見父皇一面也不能!
父皇不是被十九皇叔給拐去哪裡遊玩,便是十九皇叔也在場,帶著滿臉邪佞魔魅笑容,守得滴水不漏。
天殺的!
他頹然又氣惱地低咒一聲,開始尋思起,也許該是從小滿妹妹那方面下手,來個「敲山震虎」的時候了。
可以想見十九皇叔會不高興的。
但,他現在一樣非常、非——常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