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折紅梅 第十四章
    她不僅認不出他,昔日那正經規矩的少女,也投身歡場之中,以對待恩客的禮節來與他相處……這一切,若真是曝光了,要這個嚴謹自持的姑娘怎麼自處?她的肩頭裸露著,繪上紅梅撩人,今天的衣飾在胸前更是以輕紗為料,若隱若現。在青樓妓坊裡猶然是太過保守的裝扮,但在大家閨秀的標準裡,卻是極其暴露的下流衣裝。

    巫邢天說不出口,他徹底地啞然。但哭泣得視線模糊的梅晴予,卻和他靠得這麼近……

    這七日之間,他待她極其地守禮,不僅沒有肌膚之親,甚至連她更衣之時都遠遠避了開去,即使她穿了三千閣訂製的香艷衣裝,他也不會投來貪色的目光,還會技巧性地避過,以免顯得自己有唐突佳人之意。

    第一次,她和他距離得這樣近……

    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眉眼,看清他眼下那道熟悉得驚心動魄的舊疤。

    她突地伸手,無禮地扯落了他覆面的巾子。

    映入眼簾的容貌,如此俊麗風流、絕色無雙。

    她看過、甚至是熟悉的一張臉,經過十年,成熟了許多,陌生了許多,卻是更加光采奪目的美貌……她日日夜夜都不停地回想,這漫長的十年,她都以為自己已經模糊地忘卻了的容貌,其實記憶得再深切不過。

    梅晴予嬌麗的唇,轉瞬褪色成慘烈的白。「邢天?!」

    呼喊的聲音,幾乎如同粉碎的尖銳哀鳴。巫邢天渾身僵硬,他不敢動,不敢應聲,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

    梅晴予抓緊了他的衣袖,餘光忽然望見自己白皙的手腕,然後她呆呆地延伸看向自己肩頭精繪的紅梅,那與白皙膚色相映而格外香艷的撩人麗色……她猛一低頭,瞪大了眼睛幾乎是憎恨地看著自己欲掩還露的酥胸,她的身子繃緊了。

    巫邢天慌極了,他抱著梅晴予,腦海裡閃過無數個安慰女人的手法,卻挑不出任何一個來施展;他幾乎絕望地意識到,懷裡的這個女人,永遠都是他的例外、他的手足無措、他獨一無二卻又不知如何應對才好的珍寶。

    他對這個女人崩潰般的呆滯反應,實在一籌莫展……

    但是被自己暴露的衣裝所擊潰的梅晴予,卻不給巫邢天思考的時間。她猛地凶狠地推開了他,掩住自己前襟,逃命一般地奔回屋子,嚴嚴實實地落下鎖。

    「晴予!」巫邢天急得撲到門邊,又不敢撞進去,只能出聲喊著。

    緊閉門窗、一片幽暗的屋裡,傳出壓抑到了極致而斷斷續續的劇烈哭泣。

    巫邢天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在門前慌亂地轉著圈,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什麼法子也沒有。

    而今天,是他們七日相處的最後一天。

    被梅晴予的反應駭得不敢輕舉妄動的巫邢天,所幸還懂得求救。

    匆匆趕來的姊妹淘裡,容色明媚的夏語歡手一叉腰,凶巴巴地就開始數落他欺負梅晴予的仇了,連帶把鬼燕受的倒霉也一併掏出來講足,末了,還來一槍狠的。

    「閣主對你客氣,給你機會挽回呢……就讓你東瞞西藏地辦砸了事兒!我們晴予要有一點差錯,轟都把轟你出三千閣去!」

    巫邢天懊惱得很,根本不去計較她趁勢報仇的氣焰,焦急地等在房門前,拚命按捺自己撞門進去的衝動。

    倒是在夏語歡衝著他數落的當兒,身為牡丹頭牌的風搖蕊已經款款地走進門裡去,反手關上了門,清脆地上了鎖。

    巫邢天在門外乾瞪眼,對著這麼一票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娘子軍半點法子都沒有。

    房內,天光透著窗紙映入,微亮中卻仍顯幽暗。

    樑上懸著一隻腰帶,圈出一個頸套,在空中晃啊晃的。

    梅晴予呆坐在堆滿軟枕的貴妃軟榻上,看見風搖蕊款款世門來,還愣愣的,沒有反應過來。

    那美艷妖嬈的牡丹頭牌對她一臉的蒼白沉默沒有絲毫理會,走近那懸樑的腰帶旁,伸長了手扯了幾下,笑了。

    「唷——扎得挺牢,瞧起來很有意志堅定的模樣。」

    梅晴予聽到她的聲音,慢慢地回了神,嗓子裡一片微弱。「驚動風姊姊了嗎?」

    「唉!」風搖蕊歎出了一個無意義的發語詞,閒適地落坐在貴妃軟榻的另一側。「沒客的姊妹們約莫都在外頭陸續趕到了;有客的語歡把客人踢走了,眼巴巴地第一個趕過來。」

    瀟脫的美艷女子偏過瓜子臉兒瞧她。「倒是你,要懸樑自盡了是嗎?」

    短時間裡便被打擊得形容憔悴的梅晴予,微弱而絕望地喃喃:「他瞞著我……讓我穿這麼一身衣裳,在他眼前來去……風姊姊,晴予已經……」

    「這三千閣,是你自願進來的。」風搖蕊悠然自若地咬開一隻瓜子,吐出了殼兒,瓜子肉在舌尖轉著,咽進喉裡去。「這十年歡場,也沒有委屈了你。你既不欠他,也不辜負他,要說貞節呢……你的處子,聽說也是給了他嘛?」

    梅晴予呆了,紅著臉點點頭。風搖蕊瞧著,又咬開一隻瓜子。「私訂終身,他到現在還沒給你個名分呢!耗費你十年光陰苦苦等候,負心的是那男人吧?在這閣裡十年,你還沒學會咱們女子的尊嚴不是建立在依附男人的三從四德之上?難不成你這十年下來,只想要個貞節牌坊?」

    勾著媚紅胭脂的眼波流轉,滴瀝瀝地如此妖麗,奪魂懾魄的。「哪,你還沒放下那梅家大小姐的自尊心嗎?晴予。」

    輕輕喊了那名姓,蒼白著臉龐的梅晴予,身子猛地晃了晃。綿裡藏針的一段話,狠狠敲碎了她的難堪。

    「梅晴予」三字,容納了兩段歲月的她:十五及笄之前的梅府大小姐,以及十五及笄之後,以一身嫁衣投河而獲救的三千閣十二金釵之一。

    十年歡場生涯,她自願踏入,並且在眾家姊妹的呵寵之下,建立出悠然自若、性情婉約而堅韌不屈的身段,她不以身在妓坊為恥,反而因為自己能夠養活自己、見得世面、培養出與上流社會周旋而絲毫不落下風的氣度,如此不辱沒自身存在的身份引以為傲。

    她確實地主穩腳跟,讓自己的人生,由自己來做主;那書香的、閨秀的、脆弱的梅府大小姐,已經是昔日湮滅的過往了。

    因為耿耿於懷過去的一段情事在今日被突兀地揭穿,乍見往日的戀人,才會又被十年前的過往所淹沒。

    梅府大小姐的自尊心嗎……梅晴予苦澀地、低聲地笑了起來。

    「風姊姊,晴予不後悔自己入得三千閣。然而這樣純淨的過往回憶蜂湧而來,晴予抵擋不了。」

    「那是因為那個笨拙的男人,代表了你那段無憂歲月。」

    「是啊。那個時候,可真是……」梅晴予歎息。

    風搖蕊靜靜地沉默了。要想突破一般世俗的禮教觀念,總是得頭破血流的才能得到覺悟。

    三千閣裡姑娘們背脊挺得再直,也是吃過苦痛、受過屈辱,才能像如今一般不輕易低頭。

    梅晴予今日慌張失措、羞慚欲死的舉止,若換在哪一個姑娘身上,難保不會有同樣的反應;這禮教的貞節,怎能不將世間女子往死裡壓?

    風搖蕊以指尖撫平自己裙上一絲折皺,細細地理齊。「晴予,今日若只有你一個人在房裡,你真會懸樑自盡,是嗎?」

    「應該……是吧!」梅晴予苦笑。

    「現在呢?」

    「姊姊當頭棒喝呢!晴予知道自己陷入迷思了。」

    「能面對自己是很好,但你,現在能面對外頭那個男人嗎?」風搖蕊步步進逼,讓梅晴予想得清楚。

    梅晴予飄忽地笑笑。「我還在想呢……這一步若踏出去了,就是三千閣裡的晴予和他面對面了。一切從零開始,他可是初客呢!」

    「這個困境,是那男人要去煩惱的吧?」風搖蕊悠然地說。

    梅晴予愣愣地看她,風搖蕊挑眉一笑。

    「不是只有你才手足無措,對於適應彼此的新身份而感到苦惱哪!那人在這兒待了七日,待你如何,你也心知肚明吧?若不是在最後關頭露了馬腳,八成就能把你瞞過去了。這麼十年離散,你不也認不出他來?所謂的一切從零開始,是你們兩個要去重新搭建彼此的新關係。」

    「青樓姐兒與恩客嗎?」

    「不好嗎?」風搖蕊含笑望她。「他若要再續前緣,自然就要重頭開始,苦苦追求;難不成你要這麼和他言歸於好,在你們對被此的改變都如此陌生的情況下?」

    「不。」梅晴予吐出了一個斷然的拒絕。

    風搖蕊安適地點點頭。「所以,你想怎麼做呢?你要自己決定吧?」

    她想怎麼做?

    梅晴予睜大了眼睛。這做下決定的場景如此熟悉,當年她一身嫁衣地決定了,以致日後她的生命就此天翻地覆地轉變;如今,她要自己再做一次決定。

    決定巫邢天的存在,是不是能在她的生命裡延續下去……

    懸樑上那只綁好了頸套的腰帶,在她眼角餘光裡晃來晃去的,她愣愣地注視著,然後,苦澀地笑了。

    「風姊姊,我……」

    厲盟主的莊裡,迎進了一個燙手的客人。

    這蒙著臉面的青年,一身醒目的異族服飾,天光之下是極其刺眼的烈紅,但一到日落,就化成了鬼魅般的沉黑,偏偏走起路來又悄無聲息的,硬是把厲盟主的莊園住成了個鬼屋——所幸青年不常走出他的院落,總是關在屋子裡看書、彈琴、畫畫兒。

    青年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但看到他的人,大多不會注意到他的眼睛長得很好看,而會先被他血腥氣息深重的威勢嚇得大氣不敢喘上一口。

    怪的是,姑娘們倒是很少被這麼威嚇住的,例如那個蒙他施恩,救回一條小命的盟主掌上明珠厲姑娘;也不見兩人有什麼接觸,但在青年住進莊園裡特別為他格出的一間院落之後,厲姑娘便時不時地出現拜訪,每次都臉兒紅紅地走進去,又臉兒紅紅地走出來。

    厲盟主很苦惱,他雖然很感謝青年救了他女兒,但這麼一個高深莫測的人,並不是他有膽子結為親家的對象。

    最重要的是,這個挾恩情入住莊園的青年,是長安城三千閣十二金釵的常客,他每三日就出現在梅晴予的廂房裡一次,每次都待足了一整天,做了什麼沒人知道,但這勢子一看便知道他是迷上了那姐兒。

    這麼一個沉迷青樓的男子,厲盟主怎麼可能把女兒交付給他呢?

    把這個憂慮跟女兒促膝長談之後,身為好爹爹的厲盟主居然被女兒瞪了一眼。

    「爹爹嫌棄巫公子嗎?女兒一條小命是爹去求來的,但也是他飄洋過海來救的呢!人家說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不是?」

    「但、但是他這樣流連青樓妓坊……」

    「巫公子喜歡的姑娘在裡頭嘛!他當然要常來常往啊!」

    「可、可是你不是老往他院子裡跑……」

    「巫公子一個人待在房裡不出來,很寂寞啊!女兒去陪陪他,和他說說話嘛!」

    「哎唷,爹你很不開竅耶!就跟你說巫公子心裡有人了,你還把女兒硬塞給人家做什麼?」

    「女兒你……你明明前頭還說要以身相許……」

    厲盟主擔心得幾乎要哭了,厲姑娘歎了口氣,給老爹拍拍背,把氣撫順了。

    「爹啊,你想嘛!我們支持巫公子追得美人歸,是不是就給了巫公子一個恩啊?既然有了恩情,那以後要是莊裡有難了,巫公子是不是也要出來幫個手啊?那這份回收利益這麼大的恩情,要不要做足了推給人家啊?」

    「呃……要。」

    「對嘛!女兒是為了阿爹著想的啊!阿爹就支持巫公子往三千閣跑,等他追到了美人,再幫他辦個盛大的婚禮,如此一來對巫公子的恩情不就到手了?」

    「啊,聽起來好像是……」

    「阿爹真聰明。不愧是女兒最崇拜的爹。」

    在厲盟主懷裡撒嬌的厲家女兒給阿爹灌了迷湯,趁阿爹繞進她複雜的歪理,陷入迷惑之後,愉快地走了。

    巫邢天傳書回巫凰教,信裡言明了他要在長安待著。

    三言兩語將教裡事務安排分配穩當之後,他就此待下了。

    按照著梅晴予淡然平靜地表明自己是三千閣裡十二金釵之一的身份,他重新以一個初客的立場,開始培養和她的情誼。

    每隔三天一見,而每次見面,他就和她閒聊,和她評點字畫,討論書冊,和她研習琴技棋譜。

    巫凰教裡若有事無法解決,派了來者,或者傳了書信,若正逢他在梅晴予的廂房裡,他也不屏退她,就當著她的面前處理、議事;他藉由這個動作向來送信、來求決策的教內人士展現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並且讓他們牢記,她的安危必須列為首位。

    於是,巫凰教上下都曉得,舉足輕重的祭司大人在長安有一位心愛的女子。

    而三千閣內,也因為巫邢天張揚的存在,來客們都曉得了厲盟主的莊園裡有位重要客人在追求梅晴予,而挽拒無數贖身請求的梅晴予對這青年彷彿也芳心默許,與之互動頻頻,說不定很快就要送上花轎嫁人去了。

    這許多傳言,梅晴予聽了,只是低聲笑笑;若問那蒙面的青年,那人只拿了那雙冷冰冰的凌厲眼睛刀割似地望來而已,駭得旁人不敢再多嘴。

    於是,這麼一對交往進度神秘的戀人,究竟什麼時候能夠底定終生,就成了眾人下賭的一件事兒。

    在門外偷聽著一夥人兒閒來無事聊八卦的戀人,互相望了對方一眼,笑著牽著手,步調優閒地晃回自己的廂房裡,不給他們揭開賭盤了。

    歷經這諸多折磨,終於走到了一塊兒,這樣私密的故事,當然要關起門來細細地品嚐。

    日後,還要等著白頭偕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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