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子七總覺得還會再見到九金的,沒有理由,就是這麼篤信著;或者說,就是這麼……希望著。
重逢時會是怎樣的畫面,他設想過很多。
她會不會像以前那樣,拉著他的褲腿撒嬌。
會不會一如既往地帶著一臉憨笑,跟前跟後地喚著他「七哥哥」。
可惜,他對她的瞭解似乎太狹隘。怎麼也沒有料到,她會活得那麼風生水起,會在他的面前同別的男人相談甚歡。他那麼大個人,是透明的還是怎樣?
「噗……」顯然,就連裴澄也沒想到這對莫名其妙的兄妹居然真遇上了,「九、九金?!」
他端著酒盅的手僵硬在半空,瞠目結舌地看著門外的人,失聲大叫。
這聲音實在有點刺耳,九金愣了下,在洛陽城裡還會喚她「九金」的男人只有師公了,忽然被外人這麼叫,反倒覺得有些不適。帶著幾分困惑,她蹙眉,緩緩轉過身子,起先只是淡淡地飄了眼,也就是這淡漠的一眼,讓她瞬間臉色煞白,轉回眸子又看了眼。
「見鬼了……」九金不敢置信地逕自咕噥,不是幻覺,也不是做夢……面前那個鐵青著臉的男人居然是段、子、七?!
「的確是見鬼了!」子七勾了勾嘴角,冷笑著咬牙切齒地回了句。直勾勾地瞧著她身旁的男人。
九金緊張地吞嚥了下口水,好恐怖的視線,像是恨不得要把她大卸八塊似的。
這種時候……不逃難道等著被宰嗎?
她的反應很下意識,幾乎只猶豫了片刻,就立刻轉身推開了眼前那個礙眼的傢伙,拔腿往近水樓外頭跑。
「小良,你做什麼啊?」這反應讓阿抖摸不著頭腦了。雖然七爺的表情是駭人了點,裴大人的舉止是誇張了點,也不至於把這丫頭嚇得往外逃呀。
「該死的,唐九金!你有種這輩子就別讓我逮到!」子七站起身,追了出去,遠遠瞧見那個正奮力擠開人群,朝著樓梯方向跑去的身影,忍不住怒火膨脹吼了聲。
不過才半年多而已,她算是什麼意思?他有變得那麼凶神惡煞麼,以至於讓她看一眼就想逃?
「你有種這輩子就別追我呀!」九金很不服氣地回喊,他不追,她哪有閒情逃啊。
「你們倆還愣著做什麼,快幫七爺追啊。」裴澄也按捺不住了,趕緊招呼著那兩個一頭霧水的人一塊追了出去。這對冤家好不容易總算是碰上了,子七也終於可以不用再要死不活了,裴澄實在有點亢奮,很想看子七逮到那丫頭後會怎樣。
本來,九金的逃跑路線屬於亂中有序的,然而當一回眸,見到一堆人兵分三路地追著她跑,她的步伐開始陷入混亂了。瞧瞧段子七那模樣,被抓到準是沒好下場的,無奈,九金越是想逃腳步就是越是沒了章法,擋著跟前看熱鬧的人又多。一不小心,她就被不知哪橫出來的腿給絆倒了。
「哎喲娘喂……」踉蹌了下後,她伸出手,試圖想抓住樓梯的扶欄以便找回平衡感。可惜,又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撞了她下,害得她手兒一滑,直撲著剛好送菜上樓的店小二而去。
驚天動地的尖叫聲伴隨著一陣沉重的撞擊聲傳來,只瞧見九金順著樓梯一路往下滾,滾得很順暢。她還不忘拉上個墊背的,可憐了店小二還有那一盤尚好的菜色。
「讓那兩個蠢蛋別追了!」見狀,子七擰起眉心,衝著裴澄低吼。那樓梯雖說不算高,但卻陡得很,九金每接近地面一寸,他便覺得心往上揪了一寸,這會都快到嗓子眼了。
「哦哦。」裴澄很識相地點頭,跑去攔住了哪兩個「蠢蛋」。
然而,情況並沒有好轉。蠢蛋的確是不追了,可是看熱鬧的人群越來越多了,子七幾乎是寸步難行。洛陽百姓都那麼閒嗎?哪來那麼多吃飽撐了沒事幹就愛湊熱鬧的二世祖,有這閒功夫不會回去扛家業嗎?!
子七略顯煩躁地推開了身前的人,也耗盡了最後一絲耐性。最後,他索性靠著欄杆邊,伸手在兜裡掏了片刻,掏出了幾錠銀子往樓下丟,這麼反覆來回了幾次,直至把自己的兜給掏空了,週遭的人群也都消失都差不多了,全都衝著那些個銀子跑去了,最後只剩下一些二世祖,注意力也已經不在子七和九金的追逐戰上了。
近水樓有兩個樓梯,一個九金和店小二正在滾,人群自然就朝著另一個空的擁去。
整個酒樓頓時清淨了不少,子七沒有耽誤太久,急著朝著九金走去。這半年她似乎變了好多,說不準以前那種奇跡般的抗生能力也變了。就在他快要接近九金的時候,她在地上痛吟了兩聲,猛地又站了起來。
「呀呀個呸,哪個王八蛋絆我的?等我有空了,有你受的,哼哼!」出氣是必要的,但是不讓段子七追上是更必要的。九金隨意嗔罵了幾句後,就撒腿回歸逃亡路線。
子七震驚地愣了會,仰頭看了眼身後那樓梯,又看了看九金的背影。她不是有喜了嗎?那孩子是粘在肚子的裡嗎,這樣折騰都沒有小產?
即使追的人似乎被甩掉了,但是出了近水樓並不代表就安全了,因為九金迷路了。
都怪她平時的活動區域被師公局限了,搞來搞去只能在市集裡頭鬧騰,萬萬沒想到磅礡大氣的近水樓後頭的巷弄居然那麼縱橫交錯,還格外的小家子氣,小到只能容納一個人鑽來鑽去,還怎麼都鑽不到出口。
「什麼鬼地方呀……」九金挫敗了,靠著牆,喘著粗氣。瞧見斑駁的牆上有些殘缺的字跡,穿心弄。娘喲,替這些巷子取名兒的人有病是不是,剛才是穿腸弄,再剛才是穿腹弄,現在又穿心了,太血腥了。
「累了?」
涼涼的聲音在前頭丁字巷弄口響起,配上穿心弄這名字,讓九金愣是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禁不住顫了下,冷颼颼的。
弄口,有道戴黑色的身影慢慢出現,負手而立,微仰頭冷覷著她,嘴角還含著沒有半點溫度的笑容。就好像一個終於等到了獵物的獵手般,氣勢逼人。
「你到底想做什麼啊?」九金哭喪著臉,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段子七。在他沒出現前,她分明活得如魚得水,再難的事兒都能應變自如,可是眼下他不過是露個面兒,她便覺得彷徨了。
尤其是她逃了那麼久,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這位爺居然還能一派悠閒地出現在她面前,面無表情地問她「累了?」……這種活像被人玩弄在手心裡的感覺,九金都快淡忘了,他做什麼要突然出現幫她回憶。
「你覺得呢?」他反問著,九金每退後一步,他便更靠近些。
直到,把她抵在牆邊。在原本就不寬敞的巷子裡,他緊緊地挨著她,緊到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紊亂的心跳,嗅到她發間那股縈繞在他記憶裡的淡香。
「我、我……我不是故意砸你喜堂的啊,你想娶何姑娘就娶嘛!我不想惹事的哇,我都已經跟著師公來洛陽了。」她以為段子七那種讓人不寒而慄的眼神,是怒氣未消的象徵;怎麼瞧他都不像是特意來找她的,一定是碰巧遇見了,那就把前仇舊恨給清了,以他從前層出不窮折磨人的招數,弄不好她今天就要在穿心弄裡被穿心了。
「哦?」還真大度,「人家現在不願意嫁我了,你是不是該彌補些什麼?」
「呀呀個呸……」九金理直氣壯地罵,但當觸碰到他深幽的目光後,氣勢立刻矮了一大截,「你不會是想要我跑去長安幫你解釋吧?太折磨人啦,我很忙啊。大不了,我讓師公替我代筆,寫副喜聯祝福你們白頭到老,這樣行了吧?」
其實,似乎去不去長安都一樣,他的出現,就是一種折磨。要她置身事外地講出這番話,這過程比他從前對她進行的任何折磨都痛苦。
「被折磨的那個人是我。」來了洛陽,聽著一堆小良和梅道長傳奇般的故事;現下,又聽著她三句不離師公,到底是誰比較折磨?
「啊?」玩繞口令啊。
見著她那副依舊帶著幾分憨氣單純的模樣,子七轉過頭嗤了聲,沒有再給九金說那些屁話的機會,倏地就把她禁錮在了懷裡,緊握著她的手腕,輕輕側了下頭,唇就擦過了她的髮髻,鎖住了她的嘴兒。
九金下意識地想別開頭,卻拗不過他的力氣。這吻很來勢洶湧,他甚至連溫存都沒有,便開門見山地用舌抵開了她緊咬的牙關,纏繞住了她無處可逃的舌。半晌,九金拚命維持著理智,怎麼也不想讓自己再沉淪。這泥潭耗了多少心力才抽離的,怎麼也不能再蠢第二次。
半晌,子七一直都沒有放開她,閉著眼眸,像是很投入。反倒是九金瞪大著眼,一再試圖著推開他。漸漸地,子七若有似無地動了動落在她脈搏上的指腹,始終緊繃著表情緩和了些,甚至還揚起了一絲明快釋然的笑容。
「哇!阿抖阿抖,我找到小良了,你快把那個什麼大人帶來。快啊,好禁忌的畫面!」
這聲音,是趙綠?什麼都好,就是長得特別一般嗓門特別大嘴還特別快的趙綠!
九金驀地一顫,眨了下眼簾,餘光一掃,果然是那道白到刺眼的身影。她用力咬牙,也同時很不客氣地朝著段子七的舌頭咬下去,吃了痛,他總算是回神,鬆開了她。
「你……」子七撫著嘴角,捲了捲舌頭,嘗到了血腥的味道。哪個王八蛋把她的性子慣得那麼蠻?從前分明是很乖巧可愛的。
「段公子,你臉上不髒了,不用謝我了,舉手之勞而已。」沒給段子七繼續講下去的機會,九金歪了歪頭,笑著打斷了他。
這笑容很刺眼,透著疏離的客套。子七瞇了瞇眸子,附在她耳邊,低問:「你什麼意思?」
「是你和裴大人想要查驗那些屍體嗎?有些還放在義莊裡頭沒來得及處理,我這就帶你們去。」九金聳了聳肩,往前邁了一步,拉開了和他之前的距離,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些。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不想再回到從前的日子,那種沒有自我心甘情願裝傻依賴著他的日子。
也許,他就是個過客,和裴澄來洛陽處理了案子,還是會走。又說不準,在她離開後,他就已經娶了何姑娘。
可是九金不知道,她越是想若無其事,就越是讓人覺著欲蓋彌彰。
至少將一切看在眼裡的趙綠是這麼想的,不禁就轉頭衝著剛趕來的阿抖嘀咕了句:「小良不是有喜了嗎?」
「是啊。」阿抖瞧了瞧巷子裡的小良和七爺,除了挨得近了些,也沒什麼特別呀。
「是梅道長的呀!」
「對啊,難不成還是你的啊。」
「可是我剛才明明看見她和那個公子……」話說到一半,趙綠頓了頓,匆匆一瞥,他也不是很肯定,自然不能拿出來亂講。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小良和這個段公子之間有曖昧!這年頭,女人果然是最善變的,想著,他自言自語地咕噥:「世風日下了啊,破鞋越來越搶手了嗎?」
至少,趙綠自以為說得很輕,沒想要讓九金他們聽見這話,可惜所有人都是長耳朵的。
「喂!你說什麼啊!」好賤的嘴哇,九金捲起袖子,氣勢洶洶地朝著他衝了過去。
大事不妙,幸虧裴澄出現得比較及時,覺得不管怎麼說還是正事要緊。何況,九金以往每次跟人打架,最後都會被人打,「九金,下次再說下次再說,先帶你七哥哥去摸屍體。」
「是啊是啊,裴大人和七爺等了你好久,小綠的話你別計較了,我會去跟梅道長和小吳講的,你放心他不會有好下場的……」
「劉阿抖!你跟我有仇啊,我不想被閹啊!」
氣氛頓時變都輕鬆了不少,九金放鬆了些,看著趙綠擠眉弄眼的樣子傻笑。
可惜有人就是不願意放過她……
「哥哥妹妹的遊戲玩膩了是不是?最近喜歡上這種『你追我逃』的遊戲了麼?我不介意陪你耗上一輩子。等死老頭的喜聯寫好了,讓他送給我們倆就好。」擦身之際,他輕笑著,說道。見九金僵硬在原地,遲遲沒有反應,便又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喚了聲:「小良姑娘,不是說帶我們去義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