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雪問情 第八章
    待誰染霜林曉來醉

    漁村裡的人並沒有懷疑他們,當晚船停在岸邊,眾人宿下。開始還懷著幾分擔心,後來見漁村燭火皆滅,也便睡下。

    勉之卻睡得極淺,始終在注意枕邊人的動靜。只覺得冷雪翻來覆去,自然知她是醒著。他也便睡不下,但也不睜眼,反而鼻息沉沉,似是熟睡。

    然而想著明日便是一場爭鬥,這時雖是平靜,卻要養精蓄銳才是。勉之勉強讓自己休息,但心心唸唸還是在身邊人身上。冷雪一動,他心中便是一驚,總覺得她會翻身起來,然後就此離去。

    勉之向來機敏,冷雪態度的一點點改變,他不是看不出來。只是,總不能相信。他每次伸出手,都覺得她會從他掌心指縫間溜走,從他的世界徹底消失。像是雪花一樣,當你以為你抓住了它的時候,它便會在你手中消失。

    伸出手去……

    他像是在夢中翻了下身,手臂搭在她腰間,抱著她沉沉睡去。冷雪微微驚跳一下,卻沒有掙扎。

    會逃嗎?現在你恢復了內力,你會逃嗎?

    勉之靜靜問道。他睡得極不安穩,夢中始終是她在前面跑,而他在後面苦苦追趕。好不容易他指尖將將要碰到她,她回頭一笑,嬌媚無比。他手伸向前,她卻忽然沒了蹤影。他左右看去,到處都不見她。

    「雪!雪!」勉之喊出聲來,忽地睜開眼。

    眼前是她的睡顏,如孩童般天真不知愁的睡顏。她在他眼前,她沒有離開……

    冷雪被他叫聲驚醒,睡眼蓬鬆地問:「怎麼了?」

    勉之見她似睡似醒的樣子,微微一笑:「沒什麼,只是很高興你在這裡。」

    冷雪不滿地嘟囔了句什麼,似乎是抗議他打擾她的睡眠,翻個身打算繼續睡。卻覺得眼前明亮,忽地起身:「天亮了?」

    「是啊。」勉之點點頭。

    「啊!起床起床!今天要打仗了!」冷雪開始穿衣,「要做好一切準備,以免輸掉。」

    勉之略帶著笑看她:「不用太緊張,秋震天和鎮天幫才是主力,我們只是幫忙,順便看緊人,不要讓他們跑了。」

    「不行,那也要做好準備,萬一傷到小姐就不好了……」冷雪下意識說出來,然後察覺不對勁,連忙住口。卻見眼前,勉之已經變了臉色。

    「小姐小姐!難道除了她,你就不會想起別人嗎?」勉之喊了句,心中作嘔,轉過身去,逕自梳洗穿衣。冷雪在床上坐著,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是她的習慣,做什麼先想到海月。可他生氣了,怎麼辦?

    他的背影看起來好像很不快樂,有些粗暴的動作證明他心裡很氣。他這麼轉身不理她,讓她覺得有些傷心。

    靜默靜默靜默,他和她僵持著,房中空氣都有些不對了。她忽然聽他低低歎息了一聲,歎息聲中有無數失意。

    勉之歎了口氣,正要轉身對她說話,忽然感覺背後風聲。他知道是她,一愣之下,被她從身後抱住。

    他呆住了,動也不動地感覺著背後的暖玉溫香。冷雪柔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要生氣,好不好?」

    「你生氣的時候,我會覺得很悶。」她說。

    勉之忽地一旋身,將冷雪抱在懷中。低下頭去,吻上她櫻紅唇瓣。他的吻如此激烈,冷雪有些喘不上起來的感覺。

    但是,不討厭,和剛才的感覺完全不同。心漸漸開始迷亂,而,知道自己的心情是喜悅。

    「少爺,少爺——」推門而入的瑟兒沒想到會見到這一幕,她看著他二人擁吻,臉色霎地變成慘白。

    勉之皺起眉:「怎麼不先敲門?什麼事這麼急?」

    瑟兒回了點神:「少爺,船東南處有人偷偷接近,可能是漁村裡面的人過來察看的。我們要怎麼辦?」

    「拖!」

    勉之見她不解的表情,又簡單加了句:「拖延時間,等他們過來。」

    王郡益一邊偷偷潛入那艘船,一邊在心裡暗暗咒罵著。他就看不出這艘船有什麼不對勁的,門裡那些堂主實在是太小心了,非要他來探一下情況。

    派人來探吧,還不派個武功高點的,萬一他們真的有問題,他這條小命哪裡還能保得住?他現在都開始懷疑是不是李四田那傢伙故意給他下絆子,他們若沒問題,他自然是白探了。但他們要是有問題,他豈不是過來送死的?

    他奶奶的!這船上人還真不太少,來來往往的儘是人影。他幾次都躲得異常勉強,又一次差點被人察覺,幸好他運氣好,湖邊飛過一群鳥兒,解了他的圍。

    蒼龍門向來在水上討生活,這種船的構造他自然清楚,找到了主房。見兩名女子說笑而過,他連忙躲起來。那對女子相貌甚美,長得又相像,顯然是姐妹。他只聽她們笑著說道:「姐姐,今天什麼時候開船?還是在這裡在停留一會兒?」

    那姐姐回道:「你看少爺和少夫人那樣子,現在能走嗎?就怕他二人只顧著溫存,連開船的事情都忘了……」

    「可我們現在是停留在漁村外面,又不是碼頭,怕是村民不願意吧?」妹妹問道。

    「那又有什麼辦法?少爺這樣又不是第一次了,唉……」

    他奶奶的!他冒生命危險來這裡探聽情況,這個「少爺」居然在和女人糾糾纏纏?

    王郡益見那對姐妹美貌,大概她們的「少夫人」更加美艷,不禁大生艷羨之心。他趁那對姐妹走過,閃身到了門邊,聽裡面的聲音。

    聽得一個嬌媚女聲道:「相公,該起了,還要開船呢……」

    然後便是一男聲,昨天這船船主來拜訪的時候,他也在場,現下能聽出是他的聲音:「娘子,不急,現在風是東南向,不宜出行。」

    「相公。」女子聲音慵懶,「這好麼?遲遲不開船,下人會以為你我在房裡怎樣……」

    男子聲音充滿笑意:「你我怎樣?」

    房內聲音忽然轉低,王郡益可以想像他們的旖旎,心中真是羨煞。再聽下去,女子嬌笑並著男子低語,竟然調起情來。他越聽越是面紅耳熱,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聽了,趕忙轉身走開,差點和回來送早餐的姐妹撞個對面。

    那對姐妹把早飯放到門前,王郡益嚥了口口水,暗罵了句他奶奶的,沿原路下船。回去之後加油添醋把所見說了,然後和同門小卒抱怨:真是人比人得死,看看人家瀟灑!

    堂主聽了,自是放下心來,想著他也不容易,便放了他半天閒。門主秋震海正在養傷,不是什麼大事,也不用稟告他了。

    直到下午時間,莊外門人來報,遠處似是有大批武林人士殺到。他們趕忙稟告秋震海,準備小船要逃入湖中,這才想到那艘船還沒走,他們無法繞過那船逃跑。井木堂堂主帶著手下準備奪船,剛剛靠近,便被弓箭射傷。蒼龍門人方才意識到這些人和敵人是一夥的,一擁而上攻船,卻想不到趕來的武林人士從背後「偷襲」,結果腹背受敵。

    勉之叮囑易容過的冷雪在船內待著,自己領著船上一部分人殺出來,和秋震天裡應外合。冷雪雖然不若莊海月那般討厭血腥,但也是極不願見到的,而這樣的爭鬥,血液和死亡,是絕對不可能少得了的。

    蒼龍門,以神鬼之說召集教眾,以邪說斂財,自詡為天神使者,若有爭執,必然下死手。且妄圖殺害皇室宗親,罪不可赦,定當剿滅。

    ——皇上離去之前,下了這麼一道旨意,故此秋震天帶來的人中,官兵數量也不少。只是官兵腳程太慢,秋震天怕來得晚了勉之出什麼事情,便先趕到了。打上一會兒,官兵到了,將此處重重圍住。然而爭鬥已近尾聲,兩邊各有傷亡,但顯然一點,是蒼龍門一敗塗地。滿地死傷,也是蒼龍門人佔了大多數。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畢竟原來都只是普通人,只是信了神鬼之說方才入門,學習武功時間並不長。面對眾多武林高手,敗得極慘。

    季勉之和秋震天二人並肩,躍過蒼龍門門人,去抓秋震海。秋震海見勢不妙,施展輕功逃跑了。他的輕功是秋震天親自傳授,片刻跑得極遠,二人對視,瞬間達成共識。秋震天去追他,季勉之則留下指揮。

    秋震天帶來的人中有一部分是江湖俠士,勉之都相熟的。另一部分鎮天幫的人,勉之大多不認識。不過鎮天幫幫眾本就紀律嚴明,卻又比一團散沙的江湖人士好多了。蒼龍門人死傷過半,勉之也進了戰場,看我方有難便去幫忙。

    忽然間他見一熟悉身影,心中一愣,馬上飛過去。一名蒼龍門人舉刀欲砍那女子,勉之袖箭飛出如電,正中那門人前心。

    「我不是讓你在船內嗎?怎麼出來了?」他抱起冷雪,口氣極差。

    冷雪低下頭不語,似乎是無話辯解。勉之繼續道:「這裡太危險,你還是回去……你是誰?」

    女子抬起頭,勉之皺起眉頭:「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和雪易容之後的相貌相同?你……把雪怎樣了?」

    女子瞪大眼睛:「相貌相同?不會吧!難道我們又選了一樣的臉?」

    「冷水?」勉之聽她語氣,馬上想起那個一臉笑容的女子,那個靈黠無比的女孩。

    「被你認出來了。」冷水吐吐舌頭,「不過真巧呢,我和雪竟然選了同一張臉。」她們的備用臉型很多,很顯然這次選擇了一樣的臉型來易容。

    「你怎麼會在這裡?」勉之問道,「你不是應該回了徽州嗎?怎麼跑到這邊來打仗?」

    冷水嘟著嘴:「沒事來湊熱鬧也不行啊!」

    「皓宇呢?」皓宇是明皓凡的弟弟,也是冷水嫁——呃,要嫁的人。

    冷水臉一沉:「他回徽州了。」

    勉之不覺有些啞然失笑,他們二人顯然是吵架了,冷水卻也有趣,吵完架之後跑到這裡打架。他眼角餘光看到形勢微有些亂,把冷水交給手下保護,自己又殺進人群中。

    冷水用棉去了臉上易容,看勉之在人群中威風凜凜,唇邊泛起一絲笑。

    這位姐夫,看來還是不錯的嘛!

    遍地死傷,勉之說不適合女子停留,她處理後面的事情,讓冷水進去找冷雪。

    「我猜妹夫追不上秋震海,你信不信?」冷水臨轉身前說道,勉之一愣:「妹夫?」

    「秋震天啦∼」冷水笑道,「那傢伙對弟弟太心軟,雖然幾次三番說要殺他,但多半還是不會忍心啊……」

    「他不殺,我來殺。」勉之淡淡道,「這種人,不能讓他活在世上。」

    冷水看著他:「這位季盟主,血腥氣太重的話,女孩子會不喜歡哦!」

    勉之轉頭不語,苦苦一笑。

    「其實我很好奇,你和她到底是怎麼相處的。」冷水問道,「她能接受你麼?還是時刻不忘了逃跑?我猜雪一定念念不忘海月,這位季盟主,你很辛苦啊!」

    勉之心下苦澀,也不答話。冷水拍拍他肩膀:「不過我覺得你當我姐夫應該還不算委屈,我去幫你探聽一下。」

    勉之看她一眼:「你還在和皓宇吵架吧?還是多注意你自己吧。」

    冷水斜他:「怎麼?不想讓我管?」

    勉之不語,他確實是有些怕她在冷雪面前說些有的沒的。冷雪對他的態度剛剛有所改觀,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有任何波折。

    「我是冷雪在這個世界上的,血脈相連的少數人之一。」冷水說道,「我不會讓她不幸福的。」

    勉之苦笑。

    他怕的是,她的幸福不是他。或許,從來不曾是他。

    「水?」見到冷水,冷雪嚇了一大跳。她想不到她會出現在這裡,身上猶有血跡,卻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你怎麼來這裡了?」

    「冷姑娘,這位姑娘是少爺讓我們帶進來的。」琴兒交代了一聲,「她是您的丫鬟嗎?」

    冷雪冷水兩人傻住了一會兒,冷雪回了一句「不是」,冷水一擺手:「沒你們的事了,下去吧!」

    待到琴瑟二人出去,冷水罵了一聲:「難道我看起來很像小丫鬟?」

    冷雪上下打量她:「好像……是很像也……」

    「那也是因為我逃得匆忙,而且逃跑的人總不能太引人注目吧。」冷水抱怨。

    「逃?」冷雪奇怪問道,「你逃什麼?」

    「當然是從明皓宇這混蛋身邊逃跑!」冷水憤憤道,「雪,你都不知道那傢伙有多過分,幾次三番地耍弄我,拿價值衡量真心!連句同生共死都不肯說,還什麼感情是有代價的,那個死人!」

    冷水滔滔不絕地抱怨,冷雪靜靜聽著。在冷雪和莊海月離開明府之後,她們姐妹便沒有再見面。冷雪稍稍知道冷水的事情,是季勉之告訴她的。兩人此刻聊得興起,把別後種種互說,終於談到勉之。

    「你喜歡他麼?」冷水問道。

    冷雪怔了下:「喜歡……也許吧?」

    「什麼叫做也許?喜不喜歡應該是很清楚的事情吧?」冷水道。

    「他對我很好……我覺得如果我不喜歡他,會讓他不高興……所以我喜歡他。」冷雪答道。

    ——這算什麼答案?

    冷水一邊在心裡笑著,一邊裝出一副嚴肅狀:「可是雪,你這麼說的話,季大盟主不會高興的。」

    「我知道他不高興,可是我也沒辦法啊。」冷雪很苦惱說道,「這麼多年來,我只需要小姐,除了小姐之外的所有人,呃,包括你,我都是不在意的。所以即使覺得讓他不高興,我會很難受,可我還是不能背叛小姐啊。」

    冷水心裡都快笑岔氣了,表面還得維持嚴肅:「雪,你怎麼知道你不在意他,也不在意我?」

    「當然了,因為我的職責就是保護小姐,我喜歡的、在意的,永遠都只有小姐一個啊!」冷雪道。

    「可現在海月和明皓凡雙宿雙飛去了,你不再需要保護她,也可以去喜歡別人了啊。」冷水說道。

    「就算小姐不要我,我也還是她的丫鬟啊,十歲的時候,我們都發過誓的。」

    「切!那個誓言,連海月都不把它當作一回事,你那麼認真做什麼。」

    冷水努力回想那個誓言,好像是類似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類的詞句,不過具體也忘得差不多了。三人中最早離開海月的人是冷煙,若真應了誓言,怎麼也該是冷煙先遭到報應。

    「可那是我必須遵守的東西!」冷雪喊道。

    「好好好。」冷水安撫她,「可現在事實是海月和明皓凡夫妻同游天下去了,你也沒辦法……對了,你對那位季大盟主,到底是什麼感覺?」

    「感覺?」冷雪問道,冷水點點頭:「是啊,你對他有什麼感覺。如果你長時間不見到他,你會不會想念;如果你知道他處於危險中,例如現在,你會怎樣?」

    「處於危險?現在?」冷雪忽地站起,「是他受傷了嗎?我去看他!」

    冷水一拉她,笑道:「沒有啦,只是剛才他們互毆的時候滿危險的,現在已經沒事了。」

    冷雪鬆了口氣:「我就說我要出去嘛,他一定不讓。」

    冷水看著她,似笑非笑的。冷雪被她看得有些發麻:「你看我做什麼?」

    「我本來在想,海月把你交給季大盟主,是一件很失敗的事情。」冷水笑道,「兩個感情上的白癡,怎麼能互相感染明白?像你這樣的,實在應該要一名老手來開解才行。」

    冷雪聽她這麼說,心中微的一酸。冷水知她是在想海月,卻繼續說道:「現在看來,倒是完全正確的決定。只有同樣癡癡傻傻的人,才能感動對方。」

    冷水並不知道冷雪和季勉之都發生了些什麼,但也不必知道。此刻兩人的互相關心清清楚楚擺在她眼前,除了海月,冷雪何時這樣在意過別人?

    雖然不知道這位准姐夫為什麼會喜歡上雪,但這份感情,也算是勿庸置疑的深刻了。而雪,向來清冷的外表,也漸漸變成普通的女子般。

    門簾一挑,勉之進來。他對冷水點頭笑笑,對冷雪道:「雪,秋兄追秋震海,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去看看。你和冷水在這裡好好聊一聊,我會盡快回來的。」

    說完話他便要出去,冷雪忽然開口叫住他:「勉之!」

    勉之回頭:「怎麼?」

    「你……要小心……」冷雪低下頭,聲音細不可聞。

    勉之欣喜,走到她身邊,在她額上輕輕一吻:「我會小心的。」說完走出房間。

    冷水見她滿臉通紅,忍不住取笑她:「做都做過了,怎麼這時候一個吻就讓你害羞成這樣?」

    冷雪猛地抬頭:「你怎知我們……」

    她忽覺不妥,連忙住口,然而言下之意無人不知。冷水哈哈一笑:「我過來的時候是易容過的,和你挑了同一張臉,然後被他看到了,就過來抱住我。從他抱我的姿勢和手的位置,就知道你們兩個已經煮成熟飯了,嘻嘻。」

    冷水素來口無遮攔,想說什麼是什麼,冷雪臉卻更加紅了。冷水笑嘻嘻看著她,猜想自己可能有快有一個外甥拿來玩了。

    以冷雪的個性,若是不喜歡,就算是發生關係,也不會有半點羞澀。而現在,她會臉紅,會為季勉之擔心,便是因為她愛他。

    終於,連雪也離開了啊,離開了海月,離開了她們曾經許下的誓言。但想必,這是海月的希望吧。她從來不曾需要過丫鬟,不曾需要過保護者,她比她們誰站得都穩。

    雪現在這樣,海月看了也會很高興吧?她的臉終於染上了屬於普通女子的顏色,不再是對海月之外的一概冷清。

    季勉之,也是個厲害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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