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夜(下) 第三十九章
    大戰,很快展開。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封旗在大軍休息一天後就決定進攻敵營。想到夜尋也許就在不遠的地方奄奄一息,令封旗的神經緊繃得像快斷掉的鋼絲。

    清晨,達也門前的平原忽然刮起奇異的狂風,彷彿預告著決戰的來臨。一隊接著一隊,連綿如山的騎兵緩緩移動,以訓練有素的隊形,向淙亢國的大營靠近。

    封旗的王旗飄揚在最前端,如同天神般威武的王,騎在披上輝煌盔甲的寶馬上,身邊追隨著一排大將。演薛和開龍,也精神奕奕地跟在後面。

    集合了帝朗司大陸三十六族的力量,正式以對抗的陣容出現在淙亢大軍面前。威嚴的陣勢和一往無回的沉重,使在入侵以來不斷取得勝利果實的淙亢兵也開始戰慄。

    自從封旗建立帝朗司帝國,宣佈索爾族凌駕於其他種族之上後,這樣的各族團結的情形還是第一次出現。

    淙亢大營也嚴陣以待,迎風豎立淙亢國的王旗,與封旗的帝朗司王旗遙遙相對,擺出最後一戰的架式。

    兩軍對陣的時刻,終於來臨。

    狂風肆無忌憚地呼嘯於兩軍中,拉扯著在空中無力掙扎的旗幟,像隨時可以將持旗的士兵也一起帶著拔地而起。一眼看去,從中間分明的空地下去,是延續到後無法看得清楚的人頭。雖然人數眾多,卻被這沉重的氣氛壓制著,沒有人發出聲音。每個人的眼睛,都不由看著自己的統帥,只要他手中的寶劍一揮,就是拚命的時候。

    心臟開始漸漸加快,似乎感受到即將滿滿溢在鼻尖的死亡味道。

    演薛勒住馬頭,凝視前方的封旗,心潮澎湃。

    封旗就站在大軍的最前方,突出的位置和頭頂上飄揚的王旗,凸現出他無人可比的氣勢。他的從容沉著,和冷淡中散發出來的強大自信,令每一個帝朗司人為自己的王折腰感歎。

    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王者啊。演薛真心地臣服著,卻神色黯然地想起了昨晚的談話……

    在軍事會議結束後,演薛被封旗單獨召見。

    「演薛,你覺得明天勝算如何?」封旗辟頭問的就是這句。

    「以王的實力,淙亢軍毫無勝算。」

    「是嗎?」封旗英俊的臉龐出現一絲自豪的笑容,隨即消散,他忽然落寞地歎氣:「如果沒有顧慮,我確實必勝。」

    封旗的顧慮,自然是夜尋和夏爾。

    對於這個用軍的大忌,演薛無法提出建議。夏爾也就算了,夜尋卻是一起從平等軍出來的好兄弟。但通常在這個時刻,作為主帥的人必須強硬地將所有私情砍斷。因為戰爭中,他的決定牽掣著整個大軍的安危。

    以封旗的剛毅和駭人的戰績,居然也到了不能狠下心腸捨棄兩人的地步。演薛為自己剛剛開始付出忠心的王擔憂著。

    安靜的淙亢軍前陣,隊形出現忽然變幻。微小的躁動從後及前,最前的一排忽然分開來,湧出數十名淙亢王家侍衛。

    天夢,全副武裝地騎在戰馬上,出現在封旗面前。雖然是一介女流,卻絲毫沒有露出面對帝朗司最著名帝王的懼態,反而唇邊帶笑地打量著封旗。

    對著意料不到這般英勇的帝朗司王和帝朗司大軍,淙亢軍已經有點膽怯。天夢的出現,不啻於給淙亢兵們打了一陣強心劑。淙亢國眾人見自己的王妃如此勇敢,而且不顧自己身孕親自出陣與帝朗司王對壘,都發出一陣陣興奮的叫聲。十餘萬人的歡呼摻和在一起,連大地都被震得微顫。

    面對這個變化,原本安靜肅立的帝朗司大軍開始微微躁動起來。封旗遙遙盯著天夢,冷笑一聲,忽然緩緩舉手。

    無與倫比的帝王氣勢在此刻顯現出來,彷彿理所當然被天下人臣服般的封旗,不過只是將手在空氣中揮動一下,像在一個最適合的地方傳達一項簡單的指令般,就令帝朗司大軍神奇地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心悅誠服地屏息等待著他的下一個命令。這樣的情緒,居然也感染到對面的淙亢軍,使不斷歡呼的淙亢軍漸漸安靜下來。

    「天夢,你是帝朗司的一份子,為什麼背叛帝朗司,帶領淙亢國使帝朗司生靈塗炭?」

    封旗低沉的嗓音,用不高的聲調緩緩說出責問,讓所有站在前面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天夢冷冷瞪著封旗,怒火燒上心頭,用寶劍遠遠指著封旗道:

    「封旗,不要妄用帝朗司的名義。你們索爾族欺壓我們這些弱族多年,我帶人推翻你的暴政,有什麼不對?」

    「不錯,我是暴政。」封旗毫不在意地承認:

    「但是今天的帝朗司,已經沒有一族凌駕於另一族上的事情。我曾在大軍面前斷箭為誓,從此以後帝朗司各族平等。而你呢?帶領淙亢國屠殺帝朗司平民,殺戮無數,難道還以為自己是帝朗司的救星?」

    天夢一愣。封旗頒令帝朗司各族平等的事她只大略聽聞,覺得並不可信。而淙亢國屠殺平民,是原淙亢王的指令,意圖盡量減少帝朗司的人口,將帝朗司大陸佔為己有。此時此刻,當然無法作出解釋。

    封旗見天夢一時無言,又凜然道:

    「你帶領這些淙亢兵遠來,又能帶多少人回去?為了你的野心,他們有多少要死在這一片土地?看看我的大軍吧!」

    封旗勒馬側身,向後一指,赫赫帝朗司大軍屹然入目。人人戰心高漲,槍鋒刀利,當即打擊淙亢兵的軍心。

    夜闖敵營,大殺四方的事跡已經讓淙亢兵對這位無敵的帝朗司王心寒。

    封旗顯出征戰多年的豪勇氣概,大喝道:「與我的大軍對壘,這裡所有的淙亢兵,將永遠倒在這片土地上!」

    宣言一樣的吼聲,掀起如山洪爆發般的呼應。全軍高舉著武器為自己的王歡呼。

    「封旗陛下!封旗陛下!」

    群情激動的吼聲,分外襯托出淙亢兵蒼白的臉色。

    天夢嘴角泛笑,平心靜氣待帝朗司的歡呼漸漸平緩,抬頭直望封旗。兩道銳利的目光,發出遠遠勝於兵刃交碰的光刺,交錯在一起。

    「封旗,你看看這是什麼?」天夢用她清脆的聲音笑了起來,舉手瀟灑一招。

    身後的淙亢軍早有準備,立即讓開一道足以四馬並行的通道。

    帝朗司眾人的注意力,立即被轉移這一處來。

    一個高立的活動木台,被數十個淙亢兵推了出來,在通道中由遠及近,停在天夢的身邊。在木台的頂端,高高綁著一人,形色憔悴,長長銀髮散落兩肩,臉色蒼白。

    封旗一見,立即頓在當地,揪心般疼痛起來。

    「夏爾將軍!」身後的將領大聲喊了起來。

    「是羽圓將軍!他受傷了?」

    夏爾,帶著渾身的傷,被捆在高台之上。美麗的鳳目微微閉上,像經受不住長期的折磨,露出支撐不住的衰態。

    夏爾,我的夏爾……

    四肢的血液開始叫囂般沸騰起來,湧到封旗的心臟,將它朝不同的方向拉扯,分割。封旗持劍的手,緊緊嵌入劍柄,似乎要把劍捏成粉末般用力。

    沉默的封旗更增添讓人恐懼的威嚴,忽然變得幽黑深邃的眼睛如同深潭一樣死死盯著天夢。天夢一聲命令,數百精兵立即團團圍繞在木台旁,拔劍護衛,以防封旗出手奪人。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封旗的反應。

    「天夢,夜尋何在?」終於,封旗平靜地發問。

    天夢原以為封旗一見夏爾,必然陣腳大亂,聞言臉色變道:「你問夜尋為何?還是關心一下你的羽圓將軍吧。」

    封旗聽了天夢迴答,忽然閉目微笑,良久才道:「感謝上天,還活著。傷勢……應該不久就會痊癒吧?到底是小日族的紫眸王子啊。」

    天夢笑意盡去,沒想到一句話就透出夜尋的消息,這封旗真不可小看,當下咬著銀牙喝道:

    「封旗!你最好立即下馬投降,否則,我將夏爾燒死在你面前。」

    帝朗司軍頓時大嘩。哪有王為了臣子而在陣前下馬受死的?這綠妃真是昏了頭了。雖然夏爾將軍重要非常,但……這不可能。

    封旗擺手,制止所有的喧嘩。他不作聲,抬頭遠遠望著高台上的夏爾,神色滿是憐愛,彷彿正用目光一遍一遍撫摸著心愛的人兒。

    演薛滿心惶恐,看見封旗矯健的馬上背影,昨夜與封旗私談的話,又迴盪在腦裡……

    「夜尋和夏爾,都是本王的愛人。」

    「王萬萬不能為了私情而不顧軍情。」

    「難道我能忍心讓他們留在淙亢軍手中不顧?大戰一開,他們必定先遭毒手,夜尋還有天夢照顧,可夏爾定無生機。」

    「決戰就在眼前,請王決斷。」

    「我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淙亢人傷害他們。如果他們都去了,我的生命又何必留下?這麼多年,這樣的滋味不想再嘗試。」

    封旗終於下了決心,轉身盯著演薛:

    「明日,我若身死,由你負責統帥大軍,繼續決戰,直到將淙亢人趕出帝朗司。」

    演薛大驚:「我?我怎麼可以……」

    「索爾族根深蒂固,勢力龐大,要守住各族平等的誓言,就要選一個非索爾族的王。你的謀略心胸,在他族已算佼佼。我會暗裡命令心腹將領,助你掌握兵權。若我明日出了事故,你要利用哀兵之勢,取得勝利。」

    演薛仰頭望著封旗的側臉,輕顫道:「王……竟然是打算徇情?可是,這樣又有何益?」他激動得不顧是在君王面前,大聲吼了起來。

    「確實無用。」封旗對演薛的激動不以為意,遙看遠處點點星火:

    「明日的決戰,天夢一定會利用夏爾要挾。我沒有辦法把夏爾救回來,而對於天夢來講,無論我是否答應條件,她都會把有實力威脅淙亢軍的夏爾除掉。」

    「王明知夏爾將軍必死,應該不再顧慮,發兵攻陷敵營,為夏爾將軍報仇,而不是自己一同送掉性命。」

    「是麼?」封旗驀然低頭,沉默片刻後淡淡一笑:「我只是想,這麼多年的虧欠。讓夏爾在死前倚靠在我的懷裡,他會幸福一點吧。」

    深情得幾近失去理智的話,讓演薛呆住了。

    王,真的只為了讓夏爾死前的一點輕微感覺,而捨棄生命?

    演薛的目光緊緊跟隨著封旗,那在顛峰上孤寂落寞的背影,此刻還是挺立如標槍般。真的會在兩軍陣前下馬送死?想不到居然也會有一天如此為封旗的安危焦慮。

    無數雙眼睛仰望著帝朗司的王。封旗冷然的氣勢間散發的憐愛和不捨,撼動所有帝朗司士兵的心。

    「封旗!你決定如何?」天夢針一樣的聲音刺破空氣,逆風而來。

    淙亢軍的士兵,將枯草在高台下堆得高高,淋上一桶桶火油。

    決定……

    「慢!」

    淙亢國後方傳來阻聲。由於失血而顯得蒼白的俊美面孔,從人群中衝了出來。傷口的扯動令夜尋捂著傷口痛苦地咳嗽,血絲順著嘴角逸了出來。

    天夢愣了一愣,著急道:「夜尋,你重傷未癒,為什麼來這裡?」

    是夜尋!封旗眼裡隱隱閃動渴望的光芒。心急速跳動,是夜尋。心上的小人兒啊,蒼白的臉色可是因為那支可惡的暗箭?

    夜尋沒有轉頭望封旗,他抬頭,幽幽看著天夢:「天夢……要殺夏爾和封旗嗎?」淒涼的語氣,溢出絕望的味道。

    心無來由地一顫,天夢握劍的手微微一震,帶著解釋般的為難:「夜尋,那個是封旗啊,你忘了嗎?你所受的痛苦煎熬。」

    「天夢,真的要殺他們嗎?」夜尋的視線越過嚴陣以待的淙亢軍,尋找到夏爾所在,片刻木然後,又緩緩移動,與封旗的視線碰撞在一起。

    「殺了他們,你的痛苦才能結束。」

    「不錯,殺了他們,我再也不必痛苦。」夜尋輕輕道:「因為我不會獨自活在世上。從此以後,我也不想再欺騙自己的心。」

    不再欺騙自己的心……

    往事,無聲無息掩上心頭。達也門那清澈的池塘邊上,盛開的梅林……還有王宮中,即使在嚴冬也蕩漾熱氣的帝朗司湖。封旗戲謔著,將帝朗司湖第一美景的桂冠,轉而戴在他的頭上;夏爾卻在漆黑的夜空下,擁抱著他狂奔而去……

    忘記了是在一觸即發的戰場上,忘記了耳邊呼嘯的狂風,全心全意傾聽心裡的點滴聲音。夜尋歎著氣,徐徐用清朗的嗓音,唱出小時候天夢最喜歡在枕邊唱的一句小曲:

    「愛神至此,山中靈,為何不躲……」

    夜尋雖然重傷,歌聲卻優美之至,緩緩輕唱,神色哀怨中沾了半分無悔的決斷。他容貌本就無人能及,此刻深情盡露,目中滿滿是對封旗夏爾的眷念。兩軍數十萬人皆屏息細聽,都覺打攪這天地間難得的美景,是一種褻瀆的罪過。

    愛神至此,山中靈,為何不躲……

    封旗心中一陣苦盡甘來的心酸,虎目幾乎掉下淚來。

    「不要唱了!」天夢忽然尖叫著停止一切,她不忍再看傷心絕望的夜尋,狠狠去瞪對面馬上的封旗:

    「他只是玩弄你,夜尋,封旗從沒有愛上你。他喜歡的是夏爾,不是你!」

    夜尋停止歌唱,轉頭癡癡地看著封旗。有生以來第一次,毫不掩飾對封旗的愛意,也不迴避封旗眼裡的渴望,直視封旗。

    「是麼?」夜尋問。

    封旗無言。

    同時愛上兩個人是不能被原諒的,是麼?所有痛苦盤旋在一切之上,吞噬原本該降臨的幸福。愛上夏爾又不肯放開你的我,原來根本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你們。

    讓你們受傷的不止是身體,還有心。如今,要把命也一起陪上?不能否認,當我聽見你要與我和夏爾同死時,心裡溢滿的,居然是幸福的感覺。

    請原諒我的自私吧……

    不能讓他們把夜尋也帶到天國,要想個辦法讓夜尋對他們死心。天夢抬頭望望高台上的夏爾,忽然揚聲道:

    「封旗,為了夜尋,給你一個機會。我現在以淙亢國王妃,未來淙亢王之母的名義放棄征服帝朗司。只要你下馬,單獨來到我的陣前。你可以選擇帶走夜尋,或帶走夏爾,重新做你的帝朗司王。」

    各族已經平等,而身為綠妃的天夢,決定利用此刻的機會把也許無法控制的天性嗜殺的淙亢兵領回本國。

    先解決封旗,再與帝朗司大軍決戰一場,趁帝朗司元氣未復的時機,帶上戰利品撤退,無論從哪方面說,都算不錯的安排。

    但在此之前,必須先解決封旗。帝朗司的王,確實有能力將侵略他土地的淙亢軍一個不留追殺。

    「不,這太殘忍了!」夜尋出言反對。

    天夢微笑:「夜尋,你既然相信封旗愛你,那你就看看他的選擇吧。」

    夜尋的眼睛,轉到封旗處。封旗堅毅的臉,沒有露出痛苦神色,反而從容地對夜尋一笑:

    「夜尋,我是愛你的。無論你相信與否,我愛你,遠遠勝過我的生命。」

    瞬間的笑容,俊美得如同忽臨人間的天神。

    夜尋失神,睜著不間斷閃爍亮光的眼眸,深洋般的愛在其中翻滾波浪。

    在帝朗司眾人的抽氣聲中,封旗翻身下馬。

    演薛飛撲阻攔:「王,那明明是詐兵之計……」

    封旗將手中的寶劍,交到演薛手中,眼中的含義,盡在不言中。演薛猶拿著寶劍發呆,封旗已經抬腿。

    沉穩的身影,一步一步向淙亢軍走去。僅僅獨自一人,就牽制了整個淙亢軍的氣勢,每一人都突如其來地想起,他手下的夏爾,也曾經獨自一人,殺向淙亢國的大軍都是為了心愛的人,才同樣具有令世人折服的氣概。

    值得所有人臣服的王……

    封旗穩步走到夜尋面前,看著怔怔的夜尋,雙臂一伸,將夜尋擁在懷中。

    聽啊,血在歌唱,奔騰在四肢,咆哮在五臟。天神啊,我能聽見他的心靈,不再對我緊閉,從此以後,我的心聲將有人傾聽,我的世界不再荒蕪……

    夜尋若有所失地被封旗擁抱在懷裡,許久,才勉強抬頭:「封旗,天夢她不會遵守……」

    下一刻,封旗鬆開了雙臂,他端詳著夜尋熟悉的輪廓。無數次,用身體感受的嬌媚,動人依然。

    「帶著愛我的心,帶著愛夏爾的心,存在於世上吧。」封旗低頭,輕吻:「我的愛……」

    唇邊還帶著微熱,夜尋看著封旗轉身。高大的背影,述說著毫無餘地的果斷和堅決,洋溢著最後一分的幸福充實。

    眾人驚呼下,封旗走到高台下。火油嗆鼻的氣味飄蕩在空氣中,被封旗無畏的姿態所憚,守衛高台的淙亢兵抓著武器連退幾步。

    我來了,夏爾……

    千萬人的注目下,登上高台。這被枯草火油圍繞,一點燃就會成為葬身之地的高台,在封旗眼中,居然若摘取幸福的雲梯。他的神情宛如要去拜會仰慕的天上仙子,莊嚴無比,期待無比。

    多年,你的身影一直纏繞在此我的心。

    如果愛上兩個人是罪過,請讓我擁抱著你贖罪。絕對不願意,再讓你孤寂著承受,如當年,將你獨自驅趕到達也門。

    呼嘯的狂風中,封旗登上最高的地方。

    半昏迷的夏爾,雙腕縛於木架上。封旗靠近的剎那,彷彿聽到呼喚般,夏爾掙扎著醒來。

    「陛下?」夏爾一怔,隨即擔憂萬分:「陛下為何在此?你……」

    封旗解開夏爾手上的繩索,將夏爾橫抱在懷中。

    「夏爾,再不要懷疑,我有多愛你。」前垂的黑髮飄在額前,君王的眼睛發出魔魅的光。封旗唇邊忽綻笑意:

    「我願為你而死,只求你不再獨自傷心。」

    「陛下……」

    「叫我封旗。」

    「封旗……」

    「即使是哭泣,也有我陪伴在身邊,不是你的願望麼?」

    「封旗……」

    「看,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我們,帝朗司的王封旗,和帝朗司的第一名將夏爾,這將是帝朗司大地上永世不滅的神話。」

    「可……可夜尋……我們要扔下他……」

    夜尋,就站在高台下。他優美的身軀顫抖著,靜靜仰望兩人的眼眸,已經轉成暗紅。

    封旗歎氣:「讓我們,一起思念著夜尋而去吧。」

    高台下,天夢舉起芊芊玉手:「點火!」

    戰將最注重信諾,雖然知道天夢必然食言,但此言一出,還是人人側目,連不少淙亢將領臉上也出現不自在的神色。

    「慢!」夜尋昂頭高聲問:「天夢,你答應封旗選擇一人,可以離去,為何食言?」

    天夢愛憐地端詳夜尋,歎氣:「傻夜尋,封旗愛的不是你,他選了夏爾,何必再為他傷心?我又怎能讓他平安離去?」

    綠妃失信!她要燒死王!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還是無法接受。

    對面的帝朗司大軍鼓噪起來,決戰在即。

    「點火!」天夢發令。

    「不!」夜尋狂吼。

    持著火把的淙亢兵,卻猶豫起來。雖然是敵國的王和將軍,但這樣精彩深情的人物,真要付之一炬活活燒死?真把他們燒死,淙亢軍面對失去王而瘋狂的帝朗司大軍,能取得勝利嗎?

    「點火!」天夢看著帝朗司大軍的進逼,焦躁起來,乾脆策馬衝到持火把的淙亢兵旁,一鞭將淙亢兵打翻,取過火把,決定親自點燃草堆。

    扔下火把的一刻,眼前刀光忽然一閃。夜尋挺胸擋在馬前,手中,居然持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劍。

    「夜尋,你要殺我?」

    夜尋微微搖頭,忽然露出一個絕美的笑容,反手將劍架在自己項上:「天夢,你變了,我也變了。我不對你失望,請你也不要對我失望。」

    他一字一頓輕道:

    「我已經愛上他們。不是封旗或夏爾,而是封旗和夏爾。無論少了哪一個,我都不想再生存。」

    「你瘋了嗎?」天夢尖聲大叫,手中的火把卻沒有勇氣扔下。

    局勢忽然停滯,定格在瞬間。所有人都在等著事情發展,這個時候,任何輕舉妄動都是不智的。

    可是有人輕舉妄動了。一聲高昂的馬嘶,接著是馬蹄踏在黃土上急促的蹄聲。單人雙騎,此人手中還牽著另一匹駿馬,從淙亢軍後方衝了上來,淙亢兵人人都全神貫注注意著前面帝朗司軍的動向,措手間無人能攔住這不速之客攻到高台下。

    「封旗,快跳!」

    高聲大吼的,竟然是封旗夜尋的師父素堂。他因為是夜尋的師父,一直被極有禮貌地軟禁在淙亢營中,關鍵時刻,那些派去看守的淙亢兵如何是素堂的對手,被他看準最好的時機衝了出來。

    封旗絕境處忽得生機,欣喜若狂,抱著夏爾從高台上一躍而下,剛好坐到素堂帶來的另一匹馬上。那馬兒是素堂從淙亢王族專用的軍馬裡精挑出來的,受封旗抱著夏爾高處落下的千鈞之力,居然沒有倒地,還抬起前蹄高嘶一聲,似乎激起無限鬥志。

    「抓住帝朗司王!抓住帝朗司王!」

    看見封旗逃下高台,圍在四周的淙亢兵紛紛叫囂著舉起武器。但封旗神勇之態早入人心,誰敢當真到他面前阻攔。眾人被他們癡情感動,統帥天夢當眾食言,此刻又沒有發令追殺,更是無人冒死向前。

    天夢眼睛盯著夜尋不能動彈,聽見封旗逃脫,心內大焦,她知道這小王子性格倔強之至,此刻轉頭下令圍殺兩人,只怕夜尋立即就對著自己胸膛毫不留情一刀刺下。她數年苦苦征戰,帶淙亢兵侵略帝朗司,說到底都是為了夜尋,怎肯讓夜尋死在面前。

    猶豫間,封旗已經抱著夏爾策馬幾乎衝出淙亢軍包圍。帝朗司大軍早精神大震,迅速迎了上來,演薛一馬當先,破入敵陣,高喊:

    「陛下接劍!」

    封旗交予他的寶劍在空中劃個漂亮的弧形,朝封旗飛去。

    封旗一劍在手,更無人敢攔截,馬匹到處,淙亢兵居然無聲讓出一條空道。讓敵國的王如此安然無恙憑一人之力出己方大陣,真是從古到今沒有見過的奇事。

    封旗衝出,與帝朗司大軍會合在一起。君王之姿,無雙豪態。轟天的歡呼,帶著帝朗司人的自豪響遍平原。

    忽然,高昂的男聲穿越眾人的呼喚。

    「封旗!」

    封旗震動一下,抱著夏爾忽然勒馬,轉過方向,對著夜尋。

    「夜尋,我們已平安,將劍放下。」封旗鎮定地勸道。

    夏爾在封旗懷中張目,他受傷甚重,渾渾噩噩,忽睡忽醒,只感覺封旗緊緊摟抱著他前衝後挪,不曾放手。此刻發現前方的夜尋手中持劍對著胸膛,立即大震。這才知道為什麼封旗可以帶著自己逃出淙亢陣中。

    「夜尋!」夏爾美目猛睜,掙扎著要坐起,被封旗按在懷裡。

    「放下劍吧……」封旗歎息。

    夜尋看看前後,兩方大軍不下數十萬,湧湧立於平原。只要這個糾紛一解,立即就是血肉橫飛的決戰。

    封旗,夏爾,天夢……

    「要我放劍,有兩個條件。」夜尋晶瑩的眼睛環視一周,冷然道:「第一,雙方罷兵,淙亢國退回故地,帝朗司不發追兵。」

    全軍寂靜。沒有人願遠離妻兒,將性命留在沙場。

    「不行!」大吼的不是天夢,也不是封旗,居然是漲紅臉的開龍:「那演水的仇怎麼辦?」

    雙方剛剛稍微放鬆的兵器,立即又被緊緊攥在手中。

    天夢冷冷道:「走豹妄自發箭,重傷夜尋,已經被我處死。平等軍屠營,是走豹擅自決定,我本待收復平等軍為己用的。」

    走豹依仗自己的功績,對身為王妃的天夢處處怠慢,此次不過給了天夢一個剷除他的借口。否則回到淙亢國本土,要殺他就更難。為了腹中兒子未來統一的王權,任何犧牲都是應該的。

    夜尋目視天夢,柔聲道:「天夢,帝朗司軍力強盛,封旗天生將帥之才,淙亢國是無法侵佔帝朗司的,何必多傷人命,消耗淙亢的國力?」

    天夢低頭不語,霍然轉身對著淙亢國眾人,高聲問:「你們都聽見了,你們決定如何?」她連問三聲,全軍靜默,無人回答。

    天夢歎氣,轉頭道:「你都看見了,淙亢國征戰多年,兵士已經戰心潰散,今天見了封旗的大軍……」咬牙道:「好,我退。」

    回頭目視淙亢士兵,居然臉上都隱隱帶了即將回到故鄉的喜意,不由歎息這數年的執著忍受。

    夜尋的目光移到封旗處:「封旗,淙亢國已經決定罷兵回鄉,你呢?」

    封旗低頭看看夏爾,抬頭一笑:「如你所願。」

    本來要決戰的兩方,居然肯和解,眾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卻又實在荒唐得有理。這樣的情形,怎麼適合繼續打下去?

    兩軍剛緩和下來的心還不及安撫,夜尋的聲調忽然拔高:「第二……」

    若有感應般,封旗和懷中的夏爾,忽然緊張地睜大了眼睛。

    果然,夜尋緩緩開口:「從此以後,不許你兩人再來找我,也不許你們派人打探我的下落。」

    夏爾嘶啞著開口:「夜尋,你要到哪裡去?」

    「夜尋,剛剛捨你而取夏爾,是形勢所迫,不要這樣懲罰我!」封旗大吼,策馬靠近。

    夜尋手中的劍一晃,忽然刺入三分。天夢驚呼一聲,封旗生生勒馬停下,不敢前行。

    「你答應,還是不答應?」夜尋輕問。

    「我……」封旗緊握韁繩,身形不斷輕顫,唇邊居然逸出鮮血。

    「答應。」回答夜尋的,是夏爾。封旗低頭,對上夏爾悲傷的眼睛。

    「陛下說過,即使流淚,只要有陛下陪在身邊,也是幸福。」夏爾咬牙道:「愛上兩個人的罪,還是要贖的。」

    「愛上兩個人,是罪麼?」封旗深沉地望著夜尋,問:「夜尋,你真的要離開?寧願一生痛苦,也不願承認自己的心?」

    夜尋忽然劇烈地顫抖,用不成聲的音調答道:「對,我要離開。」

    一生一世,不再被悲傷的感情左右。此刻,我的心還在潺潺流血,為了你停止擁抱我,走向高台時的決斷和剛毅。

    兩雙激盪著心碎色彩的眼睛,齊齊射向夜尋,如堅韌的網,將他瞬間包圍起來。剎那間,居然能如此深刻地同時體會封旗和夏爾的失望悲傷。夜尋對這無聲的折磨露出忍耐不住的痛苦,搖晃著頭大吼起來:

    「不要看我,你們走!快走!」過度的激動,使手中的劍失去平衡,在胸膛上劃出更多的傷痕。

    封旗久久凝視著夜尋,由於用力而使抓著韁繩的手指清楚地現出關節。夏爾伸手,緊緊捏著封旗的前襟,道:「陛下,我們走!」

    最後的一個字,簡直是從牙縫中艱難地擠出來般。

    「走?」封旗抱緊懷裡的夏爾,長長歎氣:「做錯的事情,是永遠不可以奢望原諒的,對麼?」

    眼前,那曾在寢宮中哭叫掙扎的少年,已經長大成人。同時聰明的,用最殘忍的方法報復了仇人。

    愛上人的心啊,是最容易碎的。

    懷裡的,卻是另一半的心。

    「我們走。」

    清冷的聲音隨著高舉的手發出號令。帝朗司的眾人彷彿也感應到王的落寞,無聲地轉身。手中的武器,已經低垂。他們偉大的王,保住了疆土,卻失去了一半的生命。

    封旗!夏爾!

    看著他們轉身,夜尋暗紅的眼眸忽然轉為驚人的紫色。岩漿一樣的液體衝擊上胸口,帶動身軀無法抑止的劇震,像生命中的所有被人在一刻中完全取走。

    不對!是我要離開他們的啊。不想這樣繼續下去痛苦的愛,痛苦的思念,痛苦的擔憂和執著。

    我是愛著他們的,卻已經不想再承受這樣的痛苦。

    讓我了斷吧。

    紫色眼眸怔怔望著遠去的背影,忽然感覺喉嚨一陣刺痛。兩個有著血的聯繫的人終於離開,彷彿為了表示這悲壯的決裂,鮮血從夜尋的口中湧出,瞬間染紅了前襟。一直強撐站立的身軀,終於搖晃著倒下。

    「夜尋!」天夢發出淒慘的哀叫,衝到夜尋身邊。

    「夜尋?」聽見天夢的哭叫,夏爾掙扎著在封旗懷裡坐起,被封旗堅定地按下。

    夏爾擔憂地抬頭:「陛下?」

    封旗駕著馬,直直望著前方:「不要回頭。」按夜尋的意願承受最痛的決定,也許,算了一種微小的補償吧?

    狂風中,帝朗司的大軍,遠去。

    同日,淙亢國大軍,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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