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難料啊……」瞳劍憫雙手被解開。太后的一系列舉動打破了他的心防,終於讓他肯開口坦白的談一談西雷之事。一邊揉搓著血脈不通而又痛又麻的雙腕,一邊露出沉重的表情,「當日瞳兒年幼衝動,趁鳴王被鹿丹掠走,大王心神不定的機會,假傳王令,竊取大營軍權,與身邊只帶了少量兵馬尋找鳴王的大王在阿曼江邊對戰。我當時受命在都城鎮守,沒能趕來,等得知此事,已經太晚了。」
說完,又是長長一歎。
眾人知道他要說的還有很多,都靜靜等他說下去。
瞳劍憫掃了他們一眼,苦笑道:「其實太后視我為西雷逆賊,也不無道理。當初知道瞳兒膽敢和大王對戰,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集合兵馬,殺了膽大包天的瞳兒,為大王報仇。但後來傳來的消息,大王已經戰死在阿曼江,西雷王族中可以繼承王位的人,卻又正是瞳兒,這……這叫我怎麼辦呢?不殺他,對不起大王,可如果殺了他……我們瞳家世代保護的西雷王族,豈不是要喪在我瞳劍憫手中?何況這……這孩子,畢竟是我一直看著長大的。我兄長年輕病故,嫂子也不長命,瞳兒他,最近的親人,就只有我了……」
他哭了一場,對容恬和鳳鳴的敵意也大為減弱。也下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本來口口聲聲直呼容恬姓名,現在沉浸在往事中,竟然情不自禁又重新將容恬稱呼為大王了。
太后見他一臉悲傷,柔聲道:「你的苦楚哀家明白,不要說你,就是哀家,也是看著瞳兒那孩子出生長大的,世事叵測,真是難以預料。可是,你以為大王戰死,為保護西雷王族血脈得以繼續,不得下擁立瞳兒,那還說得過去。但是後來知道大王歸來,為什麼竟然那麼大膽,居然領兵伏擊?」她口裡雖然是發問,神色間卻彷彿早就知道答案,只是要借瞳劍憫的口說出來罷了。一邊說著,目光一邊掃向容恬鳳鳴。
鳳鳴暗道:正戲來了,不知道容恬到底為我動搖了什麼國策?此事非同小可,立即豎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細聽瞳劍憫的回答。
瞳劍憫對太后的態度越發恭敬,低聲道:「若換了往日,得知大王歸來,我欣喜還來不及,一定立即將瞳兒捆了,率領大臣們打開城門,恭迎大王。但大王那份均恩令,卻讓所有對西雷效命死忠的貴族們寒透了心。如果真的頒布這份王令,數百年的西雷王朝將立即分崩離析,為了這個,大王絕不能回國重登王位。為了挽救數代先王留下的基業,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大王劫殺在回國的路上。對於此事,我瞳劍憫絕不後悔,就算死後下到地府,也不怕見到先王和祖宗。」微微抬起下巴,臉部好像是鋼鐵鑄造而成,果然找不到一絲膽怯懊悔。
鳳鳴聽他說得倒是非常慷慨激昂,但是主題卻一直沒有解釋清楚,聽得滿腦子漿糊,於是皺起略顯得清秀細長的眉,輕輕給了坐在身邊的容恬一個後肘,小聲問:「喂,均恩令是什麼東西?」
帳篷裡人少聲輕,他雖然問得盡量小聲,但太后和瞳劍憫都聽見了,看向他的眼神都露出一絲驚詫,似乎奇怪鳳鳴居然不知道均恩令的存在。
容恬自然明白太后和瞳劍憫目光中的意思,笑著對太后解釋:「我早就說了,鳴王並沒有參與此事,太后就是不信。均恩令是本王一人決定的國策,太后不要錯怪了鳴王,他可是很無辜呢。」說完,才回頭對鳳鳴耐心地講解,「均恩令是本王一直打算實行的一項新國策,只擬好了初本,還需要進行幾次修改,才可以頒布,文稿都放在王宮內。沒想到正巧碰上鹿丹借糧,把我們誘騙出都城,剩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反正最後這份文稿落到了瞳兒手中,並且用它煽動了部分貴族反對本王。」
瞳劍憫搖頭道:「大王執掌國事,英明睿智,深得眾官擁戴。我真不明白,大王為什麼要擬定這樣一份毀滅西雷的王令?要不是瞳兒拿出的文稿上確實是大王的筆跡,我一定會認為這是瞳兒為了自己能長據王位而捏造的謊言。」
太后顯然早就對這個什麼均恩令一肚子惱火,插話道:「現在都城內,所有貴族都為這份均恩令而惶恐不安。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仍對大王忠心耿耿,但對於一個置西雷國本於不顧,毫不憐惜地要拋棄他們的大王,又怎能讓他們甘心擁戴?」
自從當年太后被風鳴「搞定」,答應不再逼迫容恬娶妻後,太后和鳳鳴的關係明顯進入了蜜月期,幾乎每次見面,太后都是笑瞇瞇很慈祥的,像今天這樣不滿,真是非常少見。眼看情況似乎挺嚴重,鳳鳴也志忑不安,小心翼翼起來,拚命轉著他已經裝滿了漿糊的腦袋,不得不向容恬再次不恥下問,「喂喂,均恩令到底是什麼意思呀?」
「均恩令的意思,就是把大王的恩澤,公平地賜予西雷臣民。懂了嗎?」
鳳鳴一臉恍然大悟,點頭道:「懂了。」臉色一變,又立即皺起眉,嚴肅地問:「那它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把大王的恩澤公平賜予臣民?這個回答太廣泛了,簡直放之四海而皆准嘛。
「讓我來向鳴王解釋均恩令裡寫了些什麼吧。」瞳劍憫整理了一下思路,有條不紊地道:「均恩令第一條,是改變西雷一向選拔官吏將領的規矩,把世襲宮爵制和貴族挑選制剔除,改而進行選拔制。不但如此,更可怕的是,大王竟然讓平民和奴隸也參加選拔。哼,一個國家,如果平民和奴隸也可以作官,那豈不是亂套了?十一國中,有哪一個國家,是讓平民和奴隸治理的?」
到目前為止,鳳鳴總算是稍微知道了均恩令其中的部分內容,聽了瞳劍憫的話,鳳鳴點頭嗯了兩聲,「你說的就是開放選拔官吏將領制度了,不錯不錯,這個好像確實是我提的,應該是當初剛剛到西雷的時候……嗚……好疼……」話沒說完,忽然慘叫一聲,不滿地瞪著在被子底下捏了他一把的容恬。
容恬氣結,也反瞪著鳳鳴。
這個小笨蛋,虧自己辛辛苦苦護著他,不讓他捲入這件被太后和西雷所有貴族敵視的事件中,他倒爽快,乾淨利落地直接承認了。
太后和瞳劍憫都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
鳳鳴直腸直肚,承認了就承認了,幹過的事就得認,況且這事也沒錯啊。他想了想,終於明白過來似的,「原來貴族們就是為了這個要反對容恬回國登基?嘖嘖,你們平時還說什麼對大王忠心耿耿,容恬不過是要提拔一下別人,讓其它人有一個可以當貴族的管道,你們就要殺了他。好一個忠心耿耿,嘖嘖,嘖嘖!」
他一邊說,一邊嘖嘖個不停,雖然表情生動可愛,但瞧在瞳劍憫這個「忠心耿耿」的世代貴族眼裡可相當不是滋味。
瞳劍憫不由臉色變了變,沉聲道:「如果均恩令只有這麼一條,倒還不足以讓貴族們心寒。真正使貴族們下定決心反抗的,是均恩令的第二條。」
「啊?」鳳鳴撓頭,「原來還有第二條?」
「均恩令的第二條,是如何削減貴族手中的許可權,如何將貴族們世襲的頭銜一代一代漸漸削降,直到他們的子孫成為平民或者奴隸。」太后代替瞳劍憫,解答了鳳鳴的疑問。她本身也是西雷貴族,否則怎麼可能嫁給老西雷王,因此容恬的均恩令,也絕對觸及了她的家族利益。
基本上,十一國的貴族都遵循世襲制。一旦成為貴族,子孫世代都享有貴族頭銜。這可不僅僅是一個頭銜,而是包括了上地、奴隸、宮職和朝廷定期撥給的錢銀,擁有平民無法觸及的特權。
在這樣的規則下,貴族的子孫除非犯下謀逆大罪,否則勢必一生榮華富貴,就算是個白癡也不用擔心生活保障。這麼好的交易,誰會不對王族忠心耿耿?
而容恬更改的國策,卻表明他們的子孫極有可能失去貴族頭銜。失去貴族頭銜,意味著失去一切。
怪不得他們要造反……
鳳鳴思索了一會,緊張地問容恬道:「你的那個什麼均恩令一共只有兩條吧?不會還有第三、第四條吧?」這麼兩條一出,就已經惹得那些貴族們發毛了,如果還有第三第四,那豈不是翻天了?
容恬舒服地坐在鳳鳴身旁,恬然笑道:「一共只有兩條,不過文稿卻足有上百張絲帛那麼多。」
「你還笑!」鳳鳴瞪他道:「你身為大王,要改革也請看著情況來,循序漸進嘛,一下子捅到馬蜂窩,不是逼人家反你嗎?」
容恬苦笑道:「太后他們剛剛說的只是兩條的大概內容,細則有上百條,一時和你也說不清楚。那份是藏在王宮中的底稿,頒布的時候當然是看情況一點一點實行,你以為我會那麼沒腦子一下子全部捧出來嗎?只是沒想到瞳兒佔據王宮,這份末修改完善的文稿竟然落入他的手中。唉,這件事我確實有錯。」
太后舒了一口氣,不無欣慰地道:「大王總算肯認錯了。貴族是國家的根本,人才精英所在,歷代官吏將領,都從中選拔,而且對王族數百年來忠誠無比。哀家想,只要大王回心轉意,將均恩令付之一炬,從此不再提起,那麼大部分附庸瞳兒的貴族都會回來效忠大王。」
瞳劍憫也精神一振,肅容道:「當真如此,我願意趕回都城,打開城門迎接大王,和瞳兒一起赴大王跟前,任由大王處罰。」
「瞳兒肯嗎?」太后懷疑地問。
瞳劍憫顯然也知道要瞳兒投降沒那麼容易,沉默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十一國互相傾軋,離國虎視眈眈,我西雷怎麼還禁得起內亂?國難當頭,私情無法理會,瞳兒如果冥頑不靈,我這個當叔叔的就親自動手把他擒了,送來給大王處置。日後我死了,下到地府,任由我大哥和嫂子懲罰就是。」他抬起頭,眼神複雜的看著容恬,「坦白地說,如果沒有均恩令,大王確實是一個比瞳兒勝任百倍的君主。瞳兒自從得知大王未死,日夜不安,竟然不顧我的勸阻,執意和離國的若言勾結,這件事讓我對他非常失望。」
他能說出這些話,可見確實對容恬仍存忠心。僅從瞳劍憫一人的例子來看,只要容恬否決均恩令,再宣佈一下不追究貴族們追隨瞳兒之罪,貴族們八成敲鑼打鼓打開城門歡迎容恬。
沒想到事情發展急轉一百八十度,柳暗之後又是花明,局勢一片大好。
此刻看起來,西雷的王位要拿回來,確實易如反掌。
太后和瞳劍憫滿懷期待地看著容恬。鳳鳴心裡卻是贊成均恩令的,隱隱覺得撤銷不妥,稍微挪了挪身子,張嘴欲語,但看看太后和瞳劍憫,又謹慎地閉上了嘴。
現在情況微妙,容恬的決定將會完全扭轉事情的發展。容虎的種種告誡,又情不自禁浮現在鳳鳴腦海裡。
容恬似乎陷入深思。
鳳鳴像太后和瞳劍憫一樣,緊緊盯著容恬,心臟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對於西雷的貴族們和西雷的百姓,甚至十一國的人來說,容恬接下來的決定,都將和他們息息相關。
沉吟片刻後,容恬閃亮的瞳仁中掠過一絲決斷的光芒,徐徐道:「除非本王戰死在回都城的路上,否則均恩令,將是我西雷未來最重要的一項國策。從今天開始,本王會命人將均恩令抄寫上百份,用盡所有辦法,張貼在力所能及的所有城鎮。本王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做一個怎樣的西雷王。」字字斬釘截鐵,竟毫無兜轉的餘地。
四周霎時一陣死寂。
太后和瞳劍憫萬萬沒想到容恬會做出這樣一個決定,當場呆若木雞,滿臉喜悅期待,盡化為來不及隱去的僵硬詭異表情。
只有鳳鳴震驚之餘還有一點開口說話的能力,低聲喚道:「容恬……」
容恬回頭去看鳳鳴,笑道:「做得有點激進,但治理國家也如同打仗,要善用詭變奇兵。你不要為我擔心,也不要勸我。」
「不。」鳳鳴微仰著頭,滿眼都是忍不住流露的笑意,「我只是想說,你帥呆了。」一把扯住容恬的衣帶,主動把臉湊過去,在容恬臉上親了一小口,以示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