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曼坐在大廳裡乾淨的餐桌前,口裡嚼著鮮嫩的牛肉、沒有發霉的奶酪,一面輕聲笑了起來。
撒爾抬起頭。「什麼好笑的事分享一下吧?」
「和女人在床上待一天!」他說。「連我都不相信洛威會做得到,但看來我是低佔了我們的大哥。」他露出驕
傲的神情。「那女人一定連路都走不動了,我看她得休息好幾天才恢復得了。」
「也許洛威才需要休息呢!」
「哈!」希曼哼了一聲。「你一點也不瞭解我們大哥,他會把那個女人擺平的。她以後再也不敢管這城堡裡的
事了,她只敢待在房間裡,乖乖地縫她的衣服。這兒以後再也不必這樣經常打掃──」
「燒菜。」撒爾插嘴道。「我倒是滿喜數現在這樣的,特別是食物。」
希曼拿起刀子指著撒爾。「舒適是一個人墮落的開始,沒人比我們大哥更清楚這個道理了。洛威他──」
「打賭輸了,那女人找出了賊,而你們花了幾個月卻連個影兒也沒看到。」
「那是她走運!」希曼扭著下巴。「她只是來的時機恰好罷了。」
「嗯。」撒爾說。「當然了!」
「我不喜歡你的口氣。」希曼說道。
「我也不喜歡你的笨腦袋瓜。那個女人為我們做了許多事,我認為她值得嘉許。而且,我也覺得洛威已經愛上
她了。」
「哎!」希曼急聲吼道。「洛威有過成千上百個女人,他永遠不會軟弱到去愛上她們的。他不會的,他是很理
智的。」
「對霍桃莉他好像並不怎麼理智嘛!」
「你懂什麼!」希曼的臉色漸漸轉為紫色。「她在這兒的時候你還是個小毛頭呢!她的詭計害死了提姆和山
亞。」他稍微冷靜了一些。「不管如何,洛威對女人是很有原則的,一旦他和她們睡過覺,她們就沒有什麼用處
了。經過昨天一天下來,他對那女人一定厭煩透了。說不定他會把她送去巴曼城堡,那麼這兒就可以恢復正常
了。」
「正常的意思是不是地板上有兩吋深的骨頭、護城河裡有發臭的屍體?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裡嗎,希曼?你
嫉妒!你不要洛威把注意力從你身上移到別的地方,你不希望──」
「嫉妒!我來告訴你我的問題在哪裡:我害怕女人改變洛威,讓他忘記霍家的血海深仇。他會失去警戒心,但
是霍家卻隨時會從背後出現的。你應該明白的。」
「我明白,」撒爾柔聲說。「但是如果洛威真的……真的喜歡她怎麼辦?」
「他不會的,你放心,我對他比他自己還要清楚。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記不住呢!別說是喜歡她了。」
撒爾開口要說什麼,但是樓梯傳來響聲。兄弟倆同時轉過頭去。
洛威和愛妮走進房間。兩個人都穿著絲綢衣服,洛威的頭髮是濕的,彷彿才洗過。愛妮手挽者他,他則緊牽著
她的手。
比這些更不尋常的是洛威臉上的表情,如果那還稱不上微笑也差不下多少了。
「也許吧!」洛威一面走來,一面對著他妻子說話。
「你難道不怕我在農人面前讓你出醜嗎?」愛妮問。
「出醜?」他問。「這種事會讓那些農人以為妳真的……」他停頓了一下。「馴服我了。」
愛妮笑了。兩個人來到餐桌前,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張大嘴的希曼和撒爾。
「早安。」愛妮輕快地說。「不知道食物還合不合胃口?如果你們不喜歡等我從法庭回來,我會告訴廚師
的。」
「原來如此。」洛威假裝嚴肅地說。「我懂了,如果我不讓妳去法庭,晚餐妳會讓我們吃什麼?」
愛妮對他甜甜地笑著。「沙子麵包、發霉老牛肉和護城河的水。」
洛威閃爍愉快的眼睛望向希曼。「這個女人竟然勒索我,如果我不讓她去幫忙審理案件,她要把我們活活餓
死。」
希曼被他哥哥的舉動驚嚇得說不出話來。他陡然做了起來,椅子向後倒在地上,氣沖沖地走出廳房。
洛威早已習慣他反覆無常的弟弟了,但是愛妮可不。她轉向撒爾。「他怎麼了?」
撒爾聳聳肩。「他只是不習慣猜錯事情罷了。洛威,看來昨夜你過得很不錯。」
洛威開口想談市集的事,但隨即又想最好是不要讓大家知道他去哪裡。「是呀,」他說。「是很不錯。」
撒爾看見洛威滿臉愛意地看著愛妮。現在洛威會記得這個女人的名字了,撒爾想,他會不會真的愛上她了呢?
他談起戀愛來會是什麼樣子?
撒爾靜靜坐著觀察他們兩個。洛威愈來愈不像歐家人了。也許希曼是對的,這樣的大哥怎麼能帶領軍隊去攻打
霍家?
洛威吃完飯後向愛妮貪婪地望了一眼。「到我這兒來,美人兒。」他說。愛妮聽了爆出一陣笑聲。
就在這時,撒爾真正同意希曼的看法了。這不是他們的大哥,不是那個時常發狂、怒吼、滿懷仇恨的洛威。
撒爾靜靜地離開了餐廳,但是洛威和愛妮並沒有注意。
希曼一整天都在燃燒著怒火。下午時分他在訓練場和手下一起,但是洛威沒有來。「大概和那個臭女人又回床
上去了吧!」他喃喃自語道。
「大人?」和他練習對打的騎士問道。
希曼把一古腦兒的氣都發在這騎士身上,他使出在戰場上也罕見的殘酷手段。
「夠了!」洛威在希曼身後喊道。「你想殺死他嗎?」
希曼轉過身來,他看見洛威身邊站了一個和他非常相像的人。「我們父親的雜種兒子在這裡做什麼?」希曼怒
吼道。
「他來和我們一同訓練,我把他編在你這一隊,你負責訓練他。」洛威轉身要走,但是希曼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把他扭過身來。
「見鬼的才要訓練這個混小子。如果你要留他,你自己去訓練,或者叫你妻子來訓練好了,既然現在歐家的主
人好像已經換人了。這是不是她的主意?」
希曼猜得太接近了,洛威由騎士手中奪來一枝木棍,走近希曼身邊。「你最好收回這些話!」他說。
希曼也拿了根木棍,於是兩兄弟兇猛地打了起來。旁邊的騎士都靜靜地觀看著。這次的打鬥與以往的小吵鬧大
不相同,他們從兩個大人的眼神中都看得出來。
但是洛威並不如希曼一樣憤怒得發狂,事實上,他已經有很久不曾如此平靜了。於是他僅止於抵抗,並未真正
攻擊。
當洛威的腳絆了一下跌倒在地時,全部的人都嚇了一跳。洛威想站起來,但是希曼的木棍正好抵住他的喉嚨。
「這就是那個女人對你做的好事!」希曼說。「她已經在你脖子上綁了繩子了。」
這句話簡直和那些農人在戲裡說的沒有兩樣。洛威撥開棍子跳了起來,他的憤怒著火了。他空手衝向希曼。
六個騎士急忙按住洛威,四個人抓往希曼。
「對女人你是個沒腦筋的大腦瓜,」希曼喊道。「你的上一個妻子使我們死了兩個兄弟,我想現在你的妻子比
起我們更重要得多了。」
洛威僵住不動了。「放開我!」他對抓他的人說,他們連忙後退。他們是不應該插手的,洛威是主人,他有權
做任何事。
洛威走近他弟弟,希曼仍然被四個騎士抓著。「我把這個兄弟交給你訓練,」他平靜地說。「我希望你能辦好
它。」他轉身走進城堡裡。
幾小時後,流滿汗水的希曼走上廚房樓上的房間。這兒有一切豪華的裝飾,金光閃爍、珠光寶氣,但是房間裡
最美麗的卻是蘭蒂。她的美經常使人看了便忘記如何說話。
蘭蒂看見希曼臉上的怒氣時,她遣走了三個侍女,在金色酒杯中倒滿了美酒,遞給希曼。他一仰頭便喝盡了,
她又倒了一杯。
「告訴我。」她輕柔地說。
「都是那個混賬女人。」希曼說。
蘭蒂這些天來已經聽他說了不少「這個女人」的壞話了。
「她今天做了什麼?」蘭蒂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她不知這怎麼說服洛威,竟讓他把我父親的一個私生子帶了回來,他還叫我去訓練那個混賬!他是個賣羊毛
的!」希曼說最後一句時帶著不敢置信的驚恐。
「那你頭上這個包是怎麼回事?」
希曼移開眼睛。「那傢伙用棍子打架還有點運氣。不管那女人怎麼說,他是永遠也成不了騎士的。今天我還聽
說她在法庭裡坐在洛威旁邊呢!接下來是什麼?他小便也要她允許不成?」
蘭蒂望著希曼,看到他的嫉憤之情。她猜想著:洛威的這個妻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過去幾個星期來,她
和她的侍女們看著城堡由污穢而煥然一新(蘭蒂自己是連樓梯都不敢下的),又成天聽到廚房裡的女僕講些火焰夫
人的故事。蘭蒂特別喜歡火焰夫人放火燒洛威的床那一則。她曾經說:「早就該燒了。」
她轉回頭看希曼。「那麼他是喜歡她嘍?」
「我不知道。他好像是著了魔似的,今天他居然被我打敗了。」
「你想這會不會是因為他沒有你那麼生氣?」
「她還沒來以前,洛威向來都是生氣的。現在他居然……居然會微笑了!
蘭蒂無法不也微笑起來。她盡一切可能地避談歐霍兩家的世仇。事實上,她只在乎希曼一個人,但是她沒有告
訴他她愛他。很久以前她就猜出了,只要一談到愛,他就會逃掉,現在她的猜測被證實了。希曼生氣的就是他哥哥
喜歡上一個女人。
蘭蒂十分不懂愛妮究竟是怎麼引起洛威注意的。自然不會是美貌了,因為她見過貌若天仙的女子對洛威百般殷
勤,而他卻連看都不看她們一眼。她也聽僕人說這女主人長得挺漂亮,卻稱不上美麗。不,絕不會是以美貌,否則
希曼早就愛上她了。
「這個女人長得怎麼樣?」
「平平板板的,我就是不懂洛威看上她哪一點。」
蘭蒂也一樣,但是她決心要找出答案。「明天晚上我要到大廳去吃晚餐。」她宣佈道。
希曼震驚地呆了一陣子。他知道蘭蒂不喜歡洛威,也不喜歡城堡。「好呀,」他終於說。「也許妳可以教教那
個女人,讓她乖乖做個女人。多邀她來和妳相處,讓她離我哥哥遠一點。也許妳可以教這女人只管她自己的事,城
堡也好恢復正常。」
或者她可以教教我怎樣做個女人,蘭蒂心想,但並沒有說出口。
愛妮再度來到窗口張望,她已經探視了無數次了。昨天洛威從訓練場回來之後,他的好心情全都不見了,變得
陰沉易怒。自從市集那天開始,他一直都和善可親,但是昨天下午到晚上,他把自己關在沉思室裡,不肯讓她進
去。
那天晚上很晚時他才回到房裡來,她惺忪地靠近他,原以為他會把她一把推開的,但是他卻緊抱住他,然後一
言不發地對她猛烈地做愛。愛妮幾乎要大聲抱怨他的粗暴,但是本能教她不要出聲,他是需要她的。
事情過後,他緊抱著她。
「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她輕聲說道。
她以為他會告訴她的,但是他翻身背對著她入睡了。清晨時,他又不發一言地離開了她。
現在她正等著洛威從訓練場上回來吃晚餐。她刻意打扮了一下,和男人在一起時,好看些是錯不了的。
當她走進大廳時,氣氛異常地寂靜無聲。撒爾、希曼和洛威已經坐好開始吃了。愛妮本來就猜出洛威的鬱悶和
他弟弟有些關係,但是她並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她本來可以問撒爾的,但是他要洛威親口告訴她。
她在洛威左邊的位子坐下來,上菜之後她忍不住開始吃了。「庫伯今天來了嗎?」她努力想找出話題。
岑寂的氣氛更加凝重了。看到兩個哥哥一句話也不吭,撒爾開口了。「他還算不錯。但話說回來,我父親什麼
時候生過壞種了?」
「他不是我們的兄弟。」希曼說。
撒爾的眼睛閃著光芒。「他和你一樣是我的兄弟。」
「我來教教你怎麼辨別歐家人!」希曼說。
三個兄弟同時站了起來,希曼伸手要揍撒爾,洛曼要揍希曼。
但這一幕卻被一個女人的來臨凍結住了。愛妮從希曼的手下望過去,驚訝地張大了嘴。站在門廊前的是她一生
所見過最美麗的女人。不,美麗尚不足以形容,她像是黑夜的一道金光一般閃爍耀眼。
「我看似乎沒什麼改變,」那女人說。她的聲音立刻使屋內的氣氛冷靜下來。她用者天使一般輕盈的步伐向前
走來。「希曼!」她說著,用母親責備孩子一般的眼神看著他。
希曼立刻放下手來,顯得有點膽怯,隨即替她拉開椅子。她坐好之後望著三個呆了的歐家兄弟。「你們可以坐
下了。」她說,彷彿是皇后下令一般。
愛妮移不開她的眼睛。這女人的模樣正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完美典型,她美麗、可愛、高貴、優雅──更令
人羨慕的是,所有男人都不得不為她著迷。
「蘭蒂,妳使我們受寵若驚。」洛威說。「為什麼呢?」
在洛威的聲音裡有一股明顯的敵意。愛妮轉頭看他,他的嘴上幾乎看得出一抹輕蔑。這使得愛妮十分受用。
「我是想來看看你的妻子。」蘭蒂說。
我?愛妮幾乎叫了起來,但是她連忙咬住嘴唇。如果洛威當這個漂亮女人的面說不出她名字來,她會立刻找個
洞鑽進去的。
「艾琳,蘭蒂。」洛威介紹完之後,繼續吃了起來。
差不多了,愛妮想,也許她該找個鐵匠把她的名字刻在鐵片上,烙在洛威手上,這樣子他就不會忘記了。
「好的,」愛妮說。她該說些什麼呢?「妳的衣服是不是在倫敦買的?」
「法國,我丈夫是法國人。」
這頓飯從此就沒有什麼起色了。洛威不說話,希曼也不說話,撒爾似乎和愛妮一樣都被這女人嚇呆了。只有蘭
蒂似乎頗為自得其樂。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好奇地看四周的人──特別是愛妮。愛妮喝湯的手有點微微顫抖。
終於,蘭蒂起身離去了。愛妮覺得肩頭似乎卸下什麼重擔似的。「她非常美麗。」她對希曼說。「她丈夫不會
在乎她和你住在一起嗎?」
希曼用怨恨的眼睛瞪著她。「這是我的事,妳少干涉。」
愛妮被他的敵意嚇了一跳。她看看洛威,他仍然若無其事地吃著東西。
「我無意想刺激你,」愛妮說。「我也不是要干涉,我只是想──」
「妳不想干涉!」希曼諷刺道。「從妳來到這裡之後妳一直在干涉。城堡、農地、還有我哥哥。我告訴妳,女
人,妳最好少管我的事,少去惹蘭蒂,我可不要她被妳腐化了。」
愛妮被他的話震驚得靠在椅背上。她又看了看洛威,他為什麼不替她辯解?反而那樣看好戲似地看著她。突然
間她明瞭了:他是在測試她。她雖然嫁給他變成了歐家人,但是她得用行為證明她真正是個歐家人。
「好吧!」她對希曼說。「你可以恢復我來之前的所有原狀。」她說完走到壁爐邊,拿起一個大杓子,從餘燼
中剷起一大杓的灰。她走到希曼面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把灰燼倒在他的衣服上和盤子裡。「好了,」她說。
「現在你夠髒了,食物裡也有灰燼了。從現在開始我會注意讓你『恢復原狀』的。」
希曼鐵青著一張臉,撥去臉上和衣服上的灰,站了起來。他握緊拳頭揮向愛妮。
愛妮蒼白著臉向後退了一步。
希曼並沒有打到她,因為洛威這時抬起頭來,一面嚼著肉,一面伸出腿去絆倒了希曼。
希曼站起來之後大聲吼叫。「你最好管管那個女人。」他說。
洛威用袖子抹抹嘴。「我看她自己倒是管得滿好的。」
愛妮從來沒有如此自豪。她通過了!
「但是如果你管到她頭上來我可不喜歡喔!」洛威又說。
希曼拍拍衣服,又瞪了愛妮一眼。「別靠近蘭蒂。」他說完便離開房間。
愛妮簡直欣喜若狂。歐家人的行為儘管如此地違背尋常,但是她漸漸開始瞭解他們了。更好的是,洛威居然挺
身保護她!
她的內心和臉上都掛著微笑,她在桌旁坐下。「再來些豆子為嗎,撒爾?」她問。
「乾淨的豆子嗎?」撒爾故作驚恐地問道。「就像我喜歡的乾淨的衣服、乾淨的地板一樣乾淨的豆子嗎?」
愛妮笑了起來。她看看她丈夫,那個親愛的男人對著她貶眨眼睛。
那天晚上,洛威把她擁在懷裹親吻,親密地與她做愛。煩擾他的事似乎已經自動消失了。後來他也沒有把她推
開,他緊擁著她漸漸入睡。
「蘭蒂不是那個夫人。」她充滿困意朦朧地說。
「什麼夫人?」他喃喃地問道。
「住在日光室頂樓的夫人。她不是蘭蒂,那她是誰?」
「日光室樓上沒有人住,起碼在妳來之前沒有人」
「但是──」
「別說話了,快睡覺,要不然我就把妳丟給希曼。」洛威說。
「哦?」她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他可是俊得很呢,也許──」
「我要告訴蘭蒂妳說了什麼。」
「我睡了。」愛妮很快說道。她寧願對付希曼也不願意再面對那個驚人的蘭蒂。
她漸漸沉入夢鄉,但是仍然不停在想著:那個老夫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