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鑒師 第五章
    李梅秀淪為當鋪地位最卑賤的小婢一枚。

    每天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雜事。

    每天每天都得面對當鋪眾人的調侃,戲稱她一聲公孫大嫂。

    每天每天都得努力躲避嚴盡歡,不想和她打照面,給她欺負她的機會,但每天每天都會「巧遇」嚴盡歡,被嚴盡歡叉腰數落,直指她的鼻,說道:「公孫謙是流當品,你是流當品,以後你們的孩子也是流當品,屬於我嚴家當鋪所有!」然後,恭送嚴盡歡趾高氣揚退場。

    每天每天,都可以和公孫謙一塊兒吃早膳,一塊兒上工,一塊兒用午膳,一塊兒喝午茶,一塊兒吃晚膳,日子倒也不太難熬,至少,她每天每天都掛滿笑容忙東忙西,即使她和公孫謙一樣領無薪俸,她甘之如飴,雖然她曾經小小擔心沒有收入,她就沒辦法賺到足夠的銀兩去……不過,現在這種平凡而不用勾心鬥角的生活,平靜得讓她好喜歡。

    今天,她跟在公孫謙身後,清理一批流當品,再將它們擦拭乾淨,搬進倉庫,忙完,公孫謙看見她額上佈滿大大小小的汗珠,遞給她一條帛帕,她接過,因跑上跑下的勤勞工作給煨紅的雙頰色澤更深,他輕笑催促她去廚房喝杯茶水,她丟下句「我去幫你也倒一杯」,匆匆跑走,根本不是趕著自己去喝水。

    公孫謙很難不在心裡笑歎她的可愛純真,見過她太多面貌,現在這一個,才是最貼近她本質的吧,一個年輕活潑的小姑娘,開心時大笑,被罵時嘟嘴,做錯事時低頭反省,她對許多事都很好奇,纏著他問那件流當品的來歷、這件典當品的價值,認真聽他緩緩告訴她每一件商品背後的故事,或是拿著它來典當的人,保持何種心情、表情,她有時聽完會哭,有時會嗤之以鼻,皺皺她不甚高挺的小俏鼻。

    「你相好的沒跟在你身後,好難得。尉遲義在公孫謙隻身回到當鋪後頭的小廳稍作休息時,右手支頤,脫口便是近日來最常說的取笑戲謔,還故意在公孫謙身後左右尋找李梅秀那塊粘人糖飴的蹤跡。

    他們明知道公孫謙與李梅秀之間清白如紙,夠不著「相好」一詞,但光憑公孫謙為李梅秀破例撒謊,就足夠讓他們再笑他一百年。

    「她去廚房喝茶。」公孫謙態度淡然,完全不辯解,也不要求兄弟們嘴下留情,因為開口求了,只會換來更犀利的調侃。

    「那個女孩喜歡你。」秦關說出在場所有人眼睛都看見的事實。自從公孫謙解除了不許她靠近他的禁令,李梅秀幾乎像只放出柙籠的小獸,得到自由和允許,大大方方跟在他身邊打轉。

    公孫謙也知道,她凝望他的眼神,遲鈍之人都能看出裡頭點點燦爛的炫目星光,更何況是擁有鑒賞物品的敏銳目光的他。

    「救命恩人嘛,這對姑娘的殺傷力太大。」夏侯武威補充,覷向公孫謙一臉雲淡風輕的笑,他搖搖頭:「你還笑得出來?小當家可是夜夜都氣嘟嘟地在床上直跳腳,抱怨她虧大了。」

    「武威,要麻煩你在小當家面前替梅秀美言幾句。」公孫謙作勢揖身請求。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全落在我頭上。」夏侯武威也很想歎氣呀。

    「誰教那隻野獸,聽不進其他人話。」秦關一針見血。野獸兩字,是他們對嚴盡歡私下的戲稱。

    「你這意思是在說我也是野獸一隻,才能和那隻野獸溝通?」夏侯武威劍眉挑得高高。

    「是。」秦關和尉遲義異口同聲,令夏侯武威氣結,跳起來追殺他們,夏侯武威打中尉遲義兩拳,挨了秦關兩計腳踢,幾個男人幼稚地嬉戲一陣,才甘願重新安分坐回原位。

    「你也喜歡她吧?」夏侯武威揉著被秦關掃中的痛處,呲牙咧嘴,本來就不屬於俊逸的模樣更顯猙獰。

    公孫謙沒有答腔,他只是笑,淺淺的,笑著。

    為什麼不回答呢?

    端著茶水回來的李梅秀站在門外,困惑地想。

    她一直在等著,想聽見他說「對」,或難受地聽見他說「不對」,屏著吐納,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就怕錯失他開口的瞬間。

    他還是笑著,始終沒回答夏侯武威的問題,而在場幾個男人,沒有追問下去,他們的話題已經轉開,談論其他的事

    我會選擇不開口。

    因為真話太傷人,他又不願說謊,是嗎?

    他不喜歡她嗎?

    可他明明對她好好,為了她,扯了他此生最厭惡的謊言——

    不對,他對誰都很好,全當鋪裡,沒人會反駁這句話,他讓歐陽妅意坐在他腿上,晃蕩著兩條纖美小腿,同他撒嬌,他也曾替嚴盡歡梳理一頭幾乎及臀的黑色青絲,好有耐心,一縷一縷輕輕梳理,梳完,還會認真替嚴盡歡挑髮釵……

    全當鋪裡都叫他「謙哥」,只有她,還稱他「公孫先生」,而他,也不曾要她改口,更沒有告訴過她「別這般生疏,你和妅意一樣叫我謙哥便好」。曾經,她想不著痕跡地佯裝沒事人一般,在搬貨時順口問他「這些流當品放在那個櫃上是不是?謙哥。」但前頭十四個字說得無比流利,最末了的兩個字,抵在舌尖,沒來得及脫口,就死在她嘴裡。

    他對她的好,這樣看來,一點也不獨特。

    但是他為我說謊呀!他在我危機之時,像個英雄跳出來救我!李梅秀薄弱地捉著這一點,想證明他的好,是確實存在。

    說不定,換成任何一個姑娘,他都會這樣做。

    討厭說謊的他,不會喜歡一個從小視說謊如呼吸的騙子。

    李梅秀肺葉傳來悶痛,才發覺是自己緊張到忘了要吸氣,差點憋死自己,不過,認真做幾回吐納,悶痛仍是在,並沒有消失不見。

    不要太貪心,至少比起最初他的疏離,現在他的溫柔,她已經滿足了,他還願意對她笑,跟她說話,聽她天南地北地胡亂提問,絲毫沒有不耐。

    她只要能像歐陽妅意或嚴盡歡一樣,可以得到他的笑容和溫暖問候,那就夠了。

    李梅秀,要記住,你和他之間並非眾人以為的親密,那是他為了救你而想出來的權宜之計,你不要傻傻地被蜚短流長誤導,以為那些話說久了便會成真,你不是公孫大嫂,你只是李梅秀。

    他是個好人,才不說傷人的真話,沒讓你聽見最最無情是字眼,知道嗎?

    釋懷些,你就會發現自己擁有的好多好多,太貪心的話,只剩下貧瘠。

    貪心,會讓你想要得到更多。

    比歐陽妅意更多。

    比嚴盡歡更多。

    比任何人更多……

    李梅秀穩住呼吸,不自覺喝了一口握在僵硬掌心的熱茶,還不夠冷靜,再喝一口,附加一個用力吐納,又一口,嚥回喉頭的乾啞苦澀,為他斟茶,然後帶著粉飾太平的笑,將茶送進小廳裡,得到他「謝謝」兩字,她的笑靨更燦爛。

    滿足了,不能奢求。

    這樣就好了。

    能像現在這樣,就好。

    想通的李梅秀,接下來所有日子,把目標放在「公孫先生改口為謙哥」上頭,但多日過去,公孫先生還是公孫先生,「謙哥」兩字依舊是梗在她喉裡的刺,想吐出卻嘔不出來,卡在咽喉又不舒服。

    明明每回只剩她一個人時,她都喊得好順口,彷彿早已叫過成千上萬回的熟稔呀——到底為什麼看著公孫謙的臉,她就是叫不出口?!

    或許,是擔心她喊了之後,他會很溫柔並且客氣地回她:請叫我公孫先生。

    呀呀呀,想到可能面對的答案時,她更沒膽叫……

    剛剛有個好機會的……歐陽妅意不知是心思太細膩而看穿她的心事,抑或純粹瞎起哄,聽見她以「公孫先生」稱呼公孫謙時,精心描繪的柳葉眉先是一攏,後又微微挑高。

    「以你們兩個的交情和鬧出來的閒話,喊公孫先生不會太生疏嗎?」歐陽妅意一邊謄抄典當品名冊,一邊撥冗問。

    對對對,問得好,妅意!

    她可以順著歐陽妅意的語意問下去,佯裝一臉無辜反問:那我應該如何稱呼他?

    歐陽妅意一定會回:至少叫一聲謙哥比較適當,鋪子裡全是這樣叫他。

    說不定公孫謙也會頷首認同:以後,你別喊我公孫先生,叫謙哥吧。

    她就能臉紅紅地絞著帕子,先故作矜持、扭扭捏捏,直到他催促,她再順理成章喊一聲,謙哥。

    太好了!太好了!

    機會不能錯過——

    「妅意,別為難她,她喊公孫先生順口的話,繼續這麼喊也無妨。」公孫謙搶走她的發言權,教她傻眼,小嘴張得開開的,沒來得及脫口的字字句句,再死一回。

    平時說謊話麻利到無須打草稿的她,伶牙俐齒一遇上公孫謙就連打三個死結。

    嗚嗚。

    李梅秀坐在院子裡通往倉庫的石階上,懊惱自己的痛失良機,只差沒掄起雙拳,憤恨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再嘔幾攤死不甘心的鮮血來泣血一番。

    呀呀呀,若她不要滿腦子還在演繹橋段,也許她就會比公孫謙早一句話開口了——

    她望著地上厚厚一層積雪,像極她目前的心境——一片荒涼和冰冷吶……

    雪間,踩滿她一個人的腳印子,看起來真是孤孤單單,印得那般的深,她從埋首蜷曲的動作中起身,帶著些許任性,在雪地上的腳印旁再補上好幾記,要它看起來像是有人陪著一塊兒踩雪一樣。

    突地,一棵籐編的精緻小球,滾呀滾,從院子右側小徑彈滾出來,正巧停在她拎高裙擺的腳踝邊,接著,啪嗒啪嗒踩雪而來的腳步聲,笨重而緩慢,當中夾雜稚童吁吁喘息的吐氣聲,不一會兒,圓滾滾的金襖小傢伙出現,小嘴兒邊哈著一團又一團的白霧。

    李梅秀識得她,她是賬房的寶貝女兒,才七歲,因為外形福泰豐腴,被大伙取了個「球球」的乳名,瞧她吃力從積雪中拔出短短腿兒,厚重衣物將她密密包裹,不透半點寒風,只露出一張被冷風吹拂得通紅的乳色圓臉,以及一雙大大燦亮的眼眸。

    「喏,球球你的球。」李梅秀抬起裙邊圓球,遞給小胖妞,笑說著此球非彼球。

    「謝謝嬸嬸。」

    小胖妞喚公孫謙一聲謙叔,所以小腦袋直接聯想和公孫謙有一腿——這是她從爹娘口中聽來的詞兒——叔叔的妻子,要叫嬸嬸沒錯。

    「球球好乖!」李梅秀好愛聽球球這樣叫她哦!雖然她心裡清楚自己是個假嬸嬸,可聽在耳裡好甜好甜好甜。她忍不住給小胖妞軟軟嫩嫩的小身子一記大大擁抱,很無恥地想拐她多喊幾聲來過過乾癮。

    「嬸嬸好愛抱人哦……」球球每回見到李梅秀一次,就會被抱到幾乎缺氣一次,這回同樣沒有例外。

    「因為球球抱起來好軟好舒服。」還有,叫嬸嬸的童嗓是悅耳天籟。

    小胖妞偏著扎粗辮的小腦袋瓜子,想了想:「謙叔抱起來不舒服嗎?」她好天真地問。謙叔抱起來不舒服,才會轉而猛抱她?

    這問題,李梅秀無法回答。她沒抱過公孫謙,不知道他的「觸感」如何,但他又高又瘦,藏在天藍色長袍底下的身軀應該也不會結實壯碩到哪裡去,加上他的漂亮臉孔並不適合配上太粗獷的身材,瘦巴巴沒有贅肉的他,抱起來說不定會像在抱樹幹,硬邦邦的呢……

    她的身高只勉強抵達他胸口,抱住他時,耳朵正好可以貼在他的心窩口,聽見強而有力、沉穩、規律的心跳,那感覺一定很好!

    但,一切僅限於幻覺,即便她流盡口水,也沒機會實行腦中任何一種綺麗美景,想試試抱公孫謙的滋味,不如自己去找棵樹來抱抱才實際些。

    「你謙叔叔沒有你軟綿綿又嫩呼呼呀!」李梅秀又給她一個熊抱,小孩子身上濃濃奶香,很難讓人不愛。

    「人家比謙叔胖嘛……」小胖妞噘起紅紅軟軟的小嘴兒,孩子氣地訴苦:「爹娘都說,我再胖下去,以後會卡在門框裡不能動……」可她一天一天就像吹起,一天比一天更渾圓飽滿,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瘦呀!她每天吃五碗甜丸子湯時都還在思考這個困擾人的難題呢……

    小胖妞顯而易見的沮喪,讓可愛圓軟臉兒像嘗了黃連似的塌垮下來,李梅秀擰擰綿糖一般的小粉頰:「你哪裡胖?一點也不。」這是謊言。小胖妞的身形,絕對是同齡孩子的一倍有餘,她時常被小男孩欺負,更不懂事的臭男孩用「小胖豬」取笑她,每每都害球球掛著大大小小顆的淚水,以及與臭男孩扭打互毆的傷口,哭著回家向爹娘告狀。

    誰說孩子不懂自尊受傷之痛?

    言語上惡意的奚落、表情的哂笑,都會令孩子察覺,並在心中難過好半天,甚至變成一輩子陰霾。

    李梅秀扳正小胖妞的肩,認真與她平視,再義正詞嚴道:「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

    小胖妞不懂骨架和曬衣竹架有什麼不同,但她聽得懂最前頭三字。李梅秀很認真、毫無心虛地說:你不胖,讓小胖妞率真地綻放笑容,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齒,好開心好開心地攀住李梅秀,點頭如搗蒜地附和。

    「對嘛,我也覺得自己不胖,你抱抱看就知道了嘛。」她跳進李梅秀臂彎間,要讓李梅秀掂掂她的體重,誰知她一跳上去,李梅秀根本支撐不住——別說是一個尋常七歲孩子已經相當有重量,更遑論是等同兩個大孩子同時撲上來的小胖妞。

    「唔——」嬌小的李梅秀踉蹌,眼看就要滑坐在地,身上無比沉重的小胖妞重量驀然消失,小胖妞飛在半空中——不,不是飛,她被人拎高高的,從李梅秀身上離開。

    「你想壓壞她嗎?」公孫謙單手抱高小胖妞,另一隻手牽起李梅秀。

    「謙叔。」小胖妞乖乖叫人。

    「外頭這麼冷,你們一大一小在這兒逗留,不怕著涼?」

    「謙叔,嬸嬸說你抱起來沒有我舒服哦!」小胖妞獻寶似的說完,拍拍公孫謙的胸口:「一定是謙叔太瘦了啦,都不多吃點飯!」

    童言無忌,一說出口就教李梅秀想在雪地裡挖個洞,把小胖妞給埋進去!

    「哦?她這麼說?」公孫謙淡淡揚眉,覷往李梅秀,前者神態趣然,後者則是火紅了臉,趕忙壓低頭,不敢與他平視。

    他不記得她抱過他,何以會有他抱起來沒有小胖妞舒服的評語流傳?

    「嬸嬸喜歡抱起來軟呼呼的身體啦,謙叔不合格。」小胖妞咯咯直笑。

    「原來她嫌棄我的身材。」

    「我哪有?!我又……沒有。」李梅秀嚷著要辯駁,一抬眸,與他四目交接,見他眸光促狹,一股熱氣竄上腦門,辣紅她的面頰。

    遠遠傳來賬房妻子尋找寶貝女兒的聲音,大嗓門讓三人皆聽得仔細。

    「娘又在找我了……一直關在房裡,都逼人家要讀書……」小胖妞低聲埋怨。孩子貪玩,坐不住,一碰到書,眼皮就重。

    「有書讀多好,謙叔以前小時候,想讀書卻沒辦法讀,你這般幸運,還不珍惜。」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忘掉謙叔也愛說大道理,被他逮到,就得聽他數落。雖然謙叔不會像爹大吼大叫,嗓音好聽極了,可她就是不愛聽這些嘛。小小身子掙著扭著,從公孫謙臂彎間要離開。

    「我得快些回去,謙叔,放人家下來啦,人家會乖乖讀書的……」後頭那句,說得很敷衍,視線還趕快心虛飄開,擺明就是說說罷了。

    「不許說謊。」公孫謙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

    小胖妞好歹與公孫謙熟識七年,公孫謙的固執個性,年紀尚輕的她也很明瞭,敢騙謙叔的下場好慘。

    「人家真的會乖乖回去讀書啦……」這回的保證,真誠了許多許多,幾乎不難想像這小娃兒一回房,馬上就會埋首書冊間,立志成為南城頭一個女狀元。

    「這才乖。」公孫謙放下小胖妞,任她抱緊球,蹣跚地踩著濕濕滑滑的雪地,往賬房一家居住的房舍回去。

    目送金襖小身影消失於轉角,公孫謙掌間仍握著李梅秀有些冰冷的小手沒放,她以為他是好意將她從雪地上扶起而已,應該在她站穩腳步之後就會放開她,但他沒有,自然而然地牽起她,走回長廊,避開正緩緩飄下的細雪花。

    李梅秀不確定他來了多久,聽見她與小胖妞的對話多少,或許有七成,也可能有三成,說不定只有一成,無論是哪一種,他絕對都聽見她對小胖妞說的那句善意謊言。

    我只要再聽見你撒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出手護你,任何的後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

    他的告誡,她天天念、夜夜背,倒著復誦也快不成問題,她總是提醒自己,他已經亮出他的底限,說得清楚明白,若是她踩到他的底限,下場無須他再贅述,她才不要得到他的冷眼旁觀,於是,她趕快替自己先辯解。

    「我沒有說謊哦!她真的不胖,她骨架大而已!」所以不可以當她在說謊騙小孩!雖然她的確是心存善意地欺騙球球,不忍看孩子流露失望表情。

    「我有說什麼嗎?」他淡淡反問她,伸手拂去她髮梢雪花。

    「還沒有……」她就是怕他會說些什麼呀!

    「你對球球說的那句『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不算謊言,那麼,你同她埋怨我抱起來不舒服的那一句呢?」

    「我才沒有埋怨……我又沒有抱過你,怎會知道你抱起來……舒不舒服?只是球球圓圓軟軟的,想也知道抱她比較舒服嘛。」李梅秀近來太習慣不扯謊,他有問,她必答,以前老是先想著如何說謊的個性,收斂不少。

    她發現,說實話並不是多困難的事嘛。

    「我沒有你想像中的瘦。」

    咦?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想澄清他抱起來沒有她以為的不舒服嗎?或是在鼓勵她該親手試試抱他的觸感?

    李梅秀還沒想通,公孫謙已經掛起一抹淡笑,穿越長廊,往暖烘烘的小廳繼續走。

    手,還是交纏牽著的。

    此情此景,使得兩人回想起當日在麵攤吃完了面,卻發覺彼此身上都沒帶銀兩的窘局——

    那天,也在飄著雪。

    「不過是兩碗湯麵,才幾文錢,你們兩個也付不出來?虧你們一身少爺小姐的高價華裳,來騙吃騙喝的哦?!」麵攤老闆一臉鄙夷,雙臂抱胸,右腳不停地在攤位地板上啪啪跺著,他見多了吃霸王餐的傢伙,還沒人像他們,穿得體面,只點兩碗湯麵,吃完卻摸不出半文結賬。

    「我以為你身上會帶很多錢。」李梅秀挨近公孫謙,悄聲問道。他的衣著、他的風雅,任誰來看都會認為他像個隨便一掏就有一捆銀票的富公子。

    「我沒有錢。」公孫謙兩袖清風。「應該這麼說吧——我一直沒有賺過錢。」

    「怎麼可能?你是嚴家當鋪首席鑒師,一個月沒有一千兩也得給你五百兩才聘任得起你吧?」她眸子瞠圓圓的,聽見好吃驚之事,以為他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說笑。

    「我是流當品,並非當鋪重金禮聘的鑒師,當鋪供吃供喝供用,讓我衣食無缺。」他所賺的每一分錢,全屬當鋪所有。

    「這是剝削!」她替他感到不平,氣呼呼地直跳腳:「你幫嚴盡歡賺進的銀兩,早就超過你的典當費吧?!她怎麼可以還這樣欺負人——」

    「喂喂喂,你們閒聊起來了呀?」麵攤老闆很不滿受人忽視:「現在是怎樣?面錢是付或不付?還是要直接跟我一塊兒上官府去?」

    李梅秀雖是麵攤熟客,她與小老闆見過幾次面,卻沒有交談過……真糟糕,若是老老闆在場,她還能攀攀交情,問看看能否賒欠面錢,下回再一併給。

    「面錢我們當然付,但得先回府去取,可否請老闆通融,我們會快去快回,絕不食言。」公孫謙說得相當誠心誠意。

    「不成不成,你們跑了哪還會回來,又不是傻子。回府拿錢可以,你們兩人挑一個回去,另一個得留下來抵押。」麵攤老闆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我回去好了!我可以用跑的!」李梅秀立即攬下最耗費體力的重則大任,這兒離當鋪有三條長街,回到鋪裡更得做好讓歐陽妅意哈哈取笑的準備,她自小被人追著跑,已經相當有心得,她還會抄近路,拐進別人家的前廳後堂,加上她臉皮厚,被當鋪眾人笑也無妨,但公孫謙不行,她才不讓他做這些事。「你在這裡等我,我馬上回來!」

    她向公孫謙保證,並且向麵攤老闆再點一碗熱羹湯要給公孫謙。

    「羹湯錢等會兒我連面錢一塊兒算給你。公孫先生,在你羹湯還沒喝完前,我就帶著銀兩回來贖你!」前一句,是對麵攤老闆擔保;後一句,是對公孫謙的承諾。話說完的同時,她轉身就跑,在應該要小心行走的濕滑雪地上跑得飛快,連灰色棉襖的繫繩都來不及綁好,只見迎著風的小身影,散開的棉襖啪啪翻掀。

    公孫謙半個字都來不及說,李梅秀消失在街角。

    你在這裡等娘,娘馬上回來接你。

    相似的承諾,有人曾在他耳邊,帶著哽咽,呢喃重複。

    好孩子,你要乖,別吵別鬧,靜靜等著爹娘,好嗎?

    好。

    他乖。

    他沒吵沒鬧。

    他靜靜等著爹娘回來接他。

    透過當鋪小房間的那扇小窗,望向川流不息的街,來來去去的面孔好多,獨獨缺少了慈祥的娘親惡漢憨實的爹親。

    那天,也飄著些許的白雪,他身上那件綴滿補丁的厚襖,是昨天夜裡,娘坐在微燭前,一針一線為他將哥哥的舊衣改妥補牢,要讓他御寒過冬,今早爹娘要牽他出門時,娘為他親手穿上,雖然冷風拂過,還是會教人自打哆嗦,但他已經心滿意足。

    他搓搓快凍僵的雙手,堅持不從灌進寒風的小窗旁離開,他相信,爹娘馬上就會回到這處古怪的鋪子,一右一左朝他伸來大大暖暖的手,牽起他,帶他回家。

    窗欞外,積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開始坐進小房間時高出好多,晌午時的微弱陽光早已完全沉沒於西方山巒後方,濃暗色的灰,籠罩天際,街道兩側的商家,逐漸燃起一盞又一盞的夜燈。

    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心裡擔心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麼麻煩,才會延誤時間……

    夜,越來越沉。

    對面布莊的幌子收了起來,大紅燈籠滅掉了,接著是酒鋪、再來是古玩店,最後熄掉的那一盞,是賣夜宵的什錦粥鋪……

    為什麼爹娘還沒來?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頭,看見當鋪那位中年老闆。

    「孩子,別瞧了,你暫住的床位已經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個熱水澡,然後好好睡一覺吧。」當鋪嚴老闆懷裡抱著一名襁褓嬰兒,嬰兒吮著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嫩嫩的童顏如櫻瓣漂亮。

    「我爹娘等會兒就來接我。」他謝過嚴老闆的好意。

    嚴老闆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個孩子說太多殘酷事實,只約略回他:「你爹娘不會這麼快來,我經營當鋪三十多年,極少遇見當日典當、當日取贖的客人……瞧你凍得唇色都發紫了,來,聽話,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從街道上移開,即便外頭已是空蕩蕩,沒有半個路人。

    「你爹娘若來接你,我也不會強留你,放心吧,他們一來,我讓人馬上告訴你,好嗎?」嚴老闆面容和藹,笑起來時,雙眼瞇得幾乎看不見眼珠子,像極了親切的彌勒佛。

    「……嗯。」他終於點頭,想起身,才發覺四肢早已凍僵,連動動手指都會疼,他強忍下痛楚,按照嚴老闆吩咐,在澡堂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他們家很少有機會燒上一大桶的熱水,一般都是從家旁的冰冷小河裡提水回來擦澡了事——再換上乾淨厚衣裳,躺平在嚴老闆替他準備的小房,裡頭簡單放有四張小床,其中兩張上各睡了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他和他們沒有交談,屋裡只有他抖開被褥,以及躺下時,木板床發出的咿呀聲。

    他一夜無眠,睜眼盯向屋樑,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當鋪旁側的小房間,透過窗,看著來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現。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帶著眼窩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欞旁,繼續等待,臉上的傷,是因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訴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們不會來接你回去,你以為你進當鋪是做什麼的?他們拿你換銀兩!

    他氣極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團,要男孩將那番話吞回肚裡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時搭著他的雙肩,蹲低身子,同他說回來接他回去的!娘的聲音多輕多柔,娘的表情多慈愛多憐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現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為他的夢魘,即使脫離童年許久許久,他每天夜裡都會作著同樣的夢。

    夢見自己坐在窗扇後,面對空無一人的長街,夢裡的街,像沒有盡頭一樣,沒有誰,會從街的那一端走過來;沒有誰,會停駐在窗前;沒有誰,會朝他伸來溫暖臂膀;沒有誰,會來接他——

    公孫謙一時眩暈,此時雙眼所見的街景,與夢中如出一轍,又長,又筆直,鋪滿冷冷白雪,沒有路人往來走過……

    他沉沉閉上眼,不想再看見孤寂長街,不想再看見稚齡的自己,曾經引頸期盼卻又終於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來了——」

    長長的街,人影還遠遠的只是一個小黑點,嘹亮的嗓音已經吼得連麵攤裡亦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拿錢回來付面錢了!」

    他張眸,看見李梅秀跑得好急,繡鞋和裙襦下濕得徹底,她掌裡攢緊從歐陽妅意手中借來的碎銀,高高在半空中揮揚,她雙頰凍得火紅,唇卻是發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時,許多白霧從她嘴裡呵出,她太專心在揮手,忘掉腳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蹌,她跌個四平,螓首正面半埋進積雪裡,隨即又從雪地裡爬起來,臉上與髮鬢沾上雪塊也沒空拂去,繼續精神亢奮地跑往麵攤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無法眨眼,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個人在奔馳。

    他分不出她是在現實中飛奔而來,或是同時存在於兒時的夢境。

    「喏!這樣夠不夠?」李梅秀手裡握得暖熱的碎銀遞給麵攤老闆。

    「夠了。」麵攤老闆收下碎銀,找她幾個銅板。

    李梅秀轉回公孫謙落坐的小桌,發覺他一直盯著她,桌上那碗她替他點的熱羹湯絲毫未動。

    「是不是老闆對你說了沒錢還敢上門吃麵這類渾話?你怎麼一口湯都沒喝?」她猜測,邊瞪麵攤老闆一眼。

    「我才沒有。」麵攤老闆一邊攪和一鍋熱湯,一邊否認。「他從你跑掉之後就一直那副德行,我送羹湯過去時,他連瞧也沒瞧我一眼。」少誣賴他。

    李梅秀不再理會麵攤老闆,咚咚地跑近公孫謙,蹲在他面前,被冷風僵得冰冰的小手,疊在他左手背上,在他的注視下,咧開笑容。

    「我把面錢付清了,我們可以一塊兒回家了。」她來接他了,用最短的時間,不讓他久等。

    失去溫度的掌心,卻熨燙著他,像塊煨暖暖的炭。

    他抬起手,拂去她鬢邊霜雪,她連髮梢都是冷的,可笑容溫暖、目光溫暖、眼神溫暖。

    他左手輕翻,將覆在手背上的小掌握在自己掌心,用自身體溫煨暖她,另手端起尚溫著的羹湯湯碗,遞到她唇邊,要她先喝一口祛寒。

    熱羹湯滑入咽喉的感覺好舒服,讓她此時僅存的寒意也消失殆盡,可最暖的,不是嚥下胃裡的羹湯,而是他緊握住她的手,暖意,從十指交握間,傳遞過來。

    她渾噩地任他餵她喝完整碗的羹湯,整個胃裡全都熱乎乎,若不是衣裳因為方纔那一跤而沾了雪水的濕冷,她幾乎全身就會發燙起來。

    「走吧,我們回家去。」公孫謙淡淡笑道。

    「好,回家去。」她點頭。

    有人來接他了……

    在他等待那麼多年之後,第一次,有人帶著迫切和欣喜,跑得那般急、跌得那般重,在冰天雪地裡,來回奔波,只為了要接他回去。

    他必須用力地深深呼吸,才能壓抑胸口幾乎要澎湃滿溢出來的激動。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許握痛她的手,不許嚇壞她……

    小窗欞後頭的小男孩,等待了足足二十個年頭,在今天,終於有人陪著他,一塊兒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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