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盡歡眉開眼笑,差點要認賠的生意急轉直下,拍板成交!
一方面當初被李梅秀騙去花光的銀兩現賺回來,另一方面,她是唯一下注李梅秀能賣出去的人,賭盤大通殺,面子裡子兩者皆得,賺飽飽!
哦呵呵呵呵……
「喏,錢老爺的六十兩我確實收下,當單可以還你,今夜一過,你就與嚴家當鋪毫無瓜葛,誰也不欠誰,隨便你想去哪囉。」嚴盡歡將折疊妥當的當單挪往李梅秀手邊,李梅秀沒動手去接,實際上她的十指全在發顫,慌亂和失措寫在水粉妝點過的容顏上,明明撲上胭脂,仍舊掩蓋不住蒼白。
她沒料到自己竟然會賣出去,她一直認為根本不會有人想花六十兩買她,她可以安心,她都已經開始習慣在嚴家當鋪的生活,做好長期留在這裡成為流當品的日子,她準備學歐陽紅意,以工作來還債,如果嚴盡歡又拿那筆債來刁難公孫謙,命令他做牛做馬,她也會像現在一樣,全部悄悄攬下來做,搶在他前頭把所有雜事都一肩扛下……
沒機會了……
今天晚上,錢復多就會派轎來接她進府,然後……
他梅秀咬緊下唇,不敢再往下想。
公孫謙及秦開他們聞訊而來。帳房只差沒敲鑼打鼓宣告全當鋪,李梅秀出售成功,不到半刻,當鋪上下全知道這件大事。
「恭喜恭喜,謙哥,你解脫囉,可以不用再掃落葉,李梅秀這一筆的利錢,當鋪確確實實入帳。」嚴盡歡賀喜公孫謙,小手拉著他,不住搖呀晃,好心情全寫在笑起來燦爛無比的小臉上,而她身後另一張臉蛋,卻苦得好似灌下十斤黃連,有口難言,雖然強忍不哭,但眼眶中淚光閃閃,只消眨眼,它們便會傾巢而出,她忍住,雙眼瞪得圓圓大大的。
「買主是誰?」公孫謙很難在此時繼續保持沉默,他皺眉看著李梅秀的衣著打扮,清涼、暴露、煽情,出自於白玉扁壺上春宮美人的扮相,她這副模樣若還賣不出去,豈有天理?!
「錢復多,錢老爺。」回話的人是當鋪帳房。
錢復多,錢財多多,拿六十兩買一個活生生的春宮美人,他花得很大大方。
「也只有那種有錢人有辦法用六十兩買一夜風流。」夏候武威不意外。
「真糟糕,錢復多都快能當梅秀她爹……」歐陽紅意平時雖然喜歡損李梅秀幾句,但同為女性,她實在不樂見李梅秀淪為砧板上的一塊肥肉,供人吃干抹淨。女人,若在不情願的情況下獻身,身心所受的折磨,超乎想像。
李梅秀鼻頭髮紅,淚花轉呀轉,她想開口求饒,請嚴盡歡不要把她賣給錢復多,然而,想起公孫謙那句以笑容說出的話,再多脆弱的話也無法脫口——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
對,這是她行騙在先,她若沒有做壞事,又怎麼會淪為當品,又怎能怨人對她的後果冷眼旁觀呢?是她咎由自取……她不能也沒有資格求誰來救她,更不會有誰會對一個騙子伸出援手。
她努力抓緊膝上裙布,想叫自己不要抖。沒、沒關係,就、就一夜而已,她、她忍過去就好了,反、反正清白也不算什麼,她、她不稀罕,也、也不會為此尋死覓活,她、她人生要做的事還很多,她還有、還有心願沒完成,這、這種小挫折她會挺過去,不過就、就是讓一個老男人對她……對她……
懦弱的眼簾,無法硬撐太久,出自於本能,她眨了眼,眼淚嘩地兩串滑下,再也無法止住,彷彿疏通的水道,澎湃洶湧。
雙手指節早已泛白,眼淚落在手背上,哽咽鎖在喉間。
她、她好怕……
她真的好害怕……
「將六十兩退給錢老爺,這件交易,取消。」
一句談語,說出震憾全場的話。
最令李梅秀震驚的是,它出自於公孫謙之口。
「你說什麼呀你?!」嚴盡歡瞪大眼問他:「到手的錢哪有再退出去的道理!滯銷的流當品,能脫手是好事,你跳出來說啥取消?!」
公孫謙面對嚴盡的逼問,不改溫雅穩重,不疾不徐:「就算你這方不主動取消交易,人送去錢府,同樣會被錢老爺退回來,而且,錢老爺還會向你索討一大筆違約金,我建議你,選擇前者,損失較少。」
「這話什麼意思?」嚴盡歡口氣很嗆。
「李梅秀在鋪子裡典當是清白,我們擺在客人面前的,也是清白,錢老爺花錢買下的,還是清白,但是,這件商品並不存在,你拿不存在的東西想欺騙錢老爺,他若告上官府,賠錢事小,當鋪商譽受損事大。」公孫謙一步一步走近李梅秀,他在她面前停下,她愣愣仰頭看他,腦子仍只打轉著他說要取消交易的話,至於他後頭說了些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癡呆的怔忡,只有兩串晶瑩的淚珠滴滴答答在淌,他掄起衣袖,揩去她的眼淚。
「——不存在?!你是說她已經不是完璧之身,根本沒啥鬼清白可以出售?!」嚴盡歡指向李梅秀高聲嚷嚷:「你騙了我們!」
李梅秀被咆哮聲嚇得回神,卻不明白嚴盡歡氣呼呼指著她的鼻頭是為何故。
「她沒有騙,她確實帶著清白前來,不過……我驗過貨。」公孫謙以平平的聲調道。
嚴盡歡柳眉一凜,不好的預感閃進腦裡,嘴上仍問:「你怎麼驗?」
「以你知道的那一個方法。」公孫謙回視嚴盡歡,毫不畏懼。
一個男人,還能用什麼方式驗證女人的清白?
「你——」指著李梅秀的指,呼地一聲,改指公孫謙,食指的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到達極致、理智即將斷線的預兆。
「身為鑒師,我不可能讓不確定真假的貨品進入當鋪內。」公孫謙無視抵在鼻尖的纖指,緩道。
言下之意,他允了李梅秀的典當交易,自然必須確認她的清白與否。
謊話。
他在說謊。
這個恨極了謊言的公孫謙正面不改色在撒謊!
李梅秀知道。
歐陽妅意一臉吃驚,她也知道。
秦開不動聲色,他知道。
夏候武威插不上嘴,他知道。
尉遲儀濃眉挑得老高,他同樣知道。
關於清白這項商品,尉遲儀在公孫謙首日犯下典當銀兩給李梅秀之錯時,他就問過了,當時公孫謙的回答可不是這樣!
獨獨嚴盡歡不知道。
不是嚴盡歡遲鈍、不是嚴盡歡愚笨、不是嚴盡歡好騙,而是嚴盡歡太習慣公孫謙絕不說謊的個性。這個男人哪天跑去殺人放火或淪為江洋大盜,她也不會驚訝,但說他會扯謊,她連想都無法想像!
曾在十數年前,嚴家當鋪有名老管事,脾氣暴烈,眼高於頂,時常欺負公孫謙他們這群小流當品,每回責罰完他們,還帶著無比惡意,逼他們親口說出「管事教訓得是,是我們不受教,該打該罵」的違心論,若不從,自然又是另一頓好打,那時的他們,幾乎全是十歲上下的大孩子,卻清楚如何能讓自己的日子過得輕鬆平安些,只要順從老管事的命令低頭認錯,就能少頓皮肉痛,偏偏公孫謙是所有孩子裡最常被揍到皮開肉綻的一個。
因為,他不說謊。
違心之論,不會從他漂亮的雙唇間溢出。
就算謊言能討好人、能為他換來好一點的飯菜、能讓招呼在他臉頰上的摑掌次數減少許多,他也不說。
這樣的公孫謙,在嚴盡歡記憶中根深柢固,所以她沒有懷疑他,當真認為他說的每一個字,全是真話!
「你明知道她典當的東西就是清白,你還睡了她!這跟你收下一隻名貴瓷瓶再一把摔碎它有什麼差別?!」嚴盡歡氣到口不擇言,管他用詞不文雅,她猛跺腳,甚至粉拳落在公孫謙胸口上,砰砰有聲,每一下都紮實。
公孫謙不閃不躲,接下嚴盡歡的怒氣。
「我照老爺昔日教導,入鋪的貨物必須以眼細觀秋毫,以手細觸質感,以鼻聞墨香,以經驗辯真偽。」公孫謙用嚴老爺最掛在嘴邊的道理,堵得嚴盡歡無言,只能猛喘氣。
一陣靜默,公孫謙又開口,這一回,他對著發呆的李梅秀說:「還不回房去將這身暴露衣物換下?」不重的口吻,卻相當刻意清楚讓在場眾人聽出男人對女人的獨佔心,不允許有更多春光被外人窺見,將戲做足。
「……哦。」李梅秀遲鈍了好久才趕忙點頭,扯緊衣襟,帶著一肚子迷惑與不解跑回房去,一直到茫然褪下春宮美人裝,換回厚厚棉襖,身子溫暖了,腦袋卻仍是呼呼地灌進冷風。
到底……發生什麼事?
公孫謙為什麼……騙嚴盡歡?
不,她應該問,公孫謙為什麼要為了救她,而騙嚴盡歡?
她以為他會是當鋪中,最冷眼旁觀她下場的人。
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
言猶在耳中。
他卻是唯一一個伸出援手救她的人。
而且,還說了謊。
他根本……沒驗過貨,她與他,清清白白,連手也沒牽過。
她弄不懂他的心思,是一時之間對她起了惻隱之心?抑或不忍心見她視死如歸地讓人送進錢府?
他無須管她死活,把她當成一件可以買賣的商品就好,她絕對不會埋怨他的無情和冷漠,可他卻……
李梅秀胡亂卸好濃妝,連髮髻髻都沒拆,便想趕回大廳去看後續發展。嚴盡歡好生氣,直至她剛離開都還在死瞪公孫謙,她會不會憤而痛打公孫謙?或者命令秦開、夏候武威與尉遲儀聯手圍毆他?秦開他們對於嚴盡歡是言聽計從,無論多無理的要求,只要嚴盡歡說得出口,他們便一定會為她辦到……公孫謙一個人哪能抵擋幾個高壯傢伙的圍攻?她得快些回去,不能放公孫謙獨自面對那種情況……
用力拉開門扉,右腳高舉半空中,來不及跨過門檻,便看見公孫謙毫髮無傷地站在門前,正準備伸敲她房門,他臉上身上沒有見紅淤青,她才安心不少,看來嚴盡歡沒有撂人揍他。
「談談好嗎?」他說。
李梅秀點頭,退回房內,讓開右半邊通道,公孫謙步入,順手帶上房門。
斗室之內,只有一張單人木板床、僅僅容許跪坐的小几桌,及一個放置衣物的木箱子,其餘什麼傢俱也沒有,放入一個她還算是恰恰好,再加上一個高瘦的公孫謙,小小房間瞬間擁擠起來。
「我去倒杯茶給你……」她拿起幾桌上唯一一個茶杯,要為他去廚房添熱茶。
「不用。你也坐。」公孫謙輕輕撩袍,盤腳坐在幾桌右側,李梅秀放回茶杯,跟著跪坐於左側,與他面對面,她不難猜測他要說什麼,仍是睜著渾圓大眼,等他先說。
公孫謙待她一坐定,說道:「錢老爺那邊,由我來處理,你與他的買賣就不作數了,今天晚上不用坐上錢家轎子去,你可以放心。」她剛哭過的眼,紅咚咚的,淚水沾濕她的眼睫,他記得方纔的她有多恐懼,這幾句話,用來先安撫她。
李梅秀明顯大鬆口氣,緊崩的雙肩像卸去重擔,緩緩垮下,不為沮喪,而是為了解脫。
她想向他道謝,話還滾在喉間沒機會說,公孫謙下一句話比她更早:「小當家雖然氣憤,卻也無法逼迫你去販賣清白,不過這幾日她不會給你太好的臉色瞧,你自己先有個心理準備,熬個五、六日就會過去,這段期間你安分些,能避開小當家就避開,否則她找起你麻煩,全鋪子裡沒人能救你。」包括他,誰也不會想和小當家正面衝突,自找苦吃,他方才為她得罪嚴盡歡,應該也有好長一段苦日子要過。
「好。」她也不想去挑戰嚴盡歡的造怒。
「那六十兩,小當家不會乖乖認賠,你恐怕得在當鋪裡工作幾年還債。」
她又點點頭。她知道,她也不會蠢到以為嚴盡歡會爽快地放她離開當鋪。與嚴盡歡相處時日不久,可她已摸透嚴盡歡八成的個性,嚴盡歡擁有最無害可人的羊兒外表,最凶殘暴躁的野獸內在。
而且,她竟然會因為可以留在嚴家當鋪裡,小小的……開心了一下。
「抱歉毀你閨譽,在那當下,我沒有其他辦法可想。」公孫謙抬眸凝視她。
他來找她之前,不斷問著自己,這樣做對嗎?這樣做好嗎?可是這樣的疑問來得太遲,他應該要在開口欺騙嚴盡歡之前就思索它,當鋪典當並非兒戲,不能說當就當,耍賴不當就不當,當鋪是講利益之地,不行善,不積德,只問有沒有利頭可賺,李梅秀膽敢走進當鋪裡騙財,自然自己要想好後果,她典當清白,期限到了,無錢贖回,當鋪按照慣例,處置流當品。
可是,他又該死的心軟了。
理智明明就告訴自己,他要無視她,偏偏對於她的一舉一動,他又看得仔仔細細,完全無法不去注意。
「你不要這樣說,我很謝謝你幫忙我,我……才很抱歉讓你說了謊。」李梅秀覺得閨譽被毀的人,是他。他不僅因為她,將自己儒雅形象破壞光光,成為以特權欺負姑娘的劣徒,還因為她,做出他最嫌惡又不齒的撤謊行徑。
公孫謙沉默一會兒,目光沒從她飽含歉意的臉蛋上挪開,她卸去胭脂水粉,容貌稚氣許多許多,分明就是個年輕小姑娘,應該要活潑天真,應該要無憂無慮,她卻靠騙術為生,是怎樣的環境造就出這般的她?
「說謊是件相當痛苦之事,你為什麼還要用它來詐騙金錢?」他平生第一次為她破例,羅織謊言欺騙嚴盡歡。他厭惡謊話,那些虛偽字句從嘴裡說出,罪惡感卻在胃裡翻騰,教人反胃作嘔,他無法理解,她為何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把說謊當成喝杯茶水一樣輕鬆容易。
「我從小就跟著爹四處行騙。我打三歲開始就會拿泥巴抹髒死扮小乞兒,可憐兮兮地坐在街角,假哭地說我爹過世,家裡沒錢葬他,騙取過路人的好心施捨。我不知道那樣是對是錯,但我知道我拿回錢後,爹會很開心地拍拍我的頭,再牽著我去麵攤吃一大碗熱乎乎加不起的湯麵。」那是她最最快樂的時光,年紀小小的她,無法分辯善惡,就像一張白紙,被塗上墨就變成黑的,被染上茜草汁就變成紅的。她爹也是滿嘴謊言,還被鄰居取了個「白賊李」的調侃綽號,他從不以為意,他告訴她,上自帝王,下至父母官,哪一個不是詐騙百姓民脂民膏,他們騙的更多更嚇人,他不過是撤些無傷大雅的小謊。她聽信爹的說法,認為爹說的好有道理。
騙財不騙色,騙人不騙鬼,壞人騙多多,善人騙少少,騙完心感激。
這是爹的座右銘,也是她的。
她第一次覺得說謊是件痛苦的事,就是騙他。
尤其當他眼神裡透著對她的不諒解;當他用淡淡口吻,說著絕情話語;當他轉身離去;當他視若無睹,她覺得好懊悔,好氣自己。
看著她訴說往事的神情,公孫謙不由得想像起一個粉娃兒,抹髒了福泰小臉,佯裝成孤兒,用軟嫩的嗓在泣訴家中無銀兩為親人下葬,然後會有好些個大人將碎銀或銅板塞進她的掌心,同情她的命運,並且軟言安慰她,直到人潮散去,滑過兩行水痕的骯髒小臉慢慢綻開慧黠笑容,握緊雙掌裡的收穫,回去向爹討賞……
那是她的成長經歷,若他也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說不定他的謊言會說得比她更麻利、更順口,他無權指責她——
咦!他竟然在幫她辯解,把說謊行為合理化?
這……太違背他人生向來謹守的道德倫理——無論好謊言壞謊言,謊話就謊言,永遠也不會變成真實。
「那是童時無知,現在你已經是個大人,要知道欺騙別人是要不得的壞事。這一回你應該有得到教訓,希望你日後別再以謊言詐騙,獲取不義之財。」公孫謙想將她這頭迷途小羊羔道回正道。
「……我答應,以後絕不騙你。」但其他人,她無法拍胸脯保證。
「不單單是我,你不能欺騙任何一個人。」公孫謙不滿意她的回答。雖然,聽見她的允諾,他有些小欣慰,然而……他不確定她那句話,是真,是假?
他可以再相信她一次嗎?
「這……」這個要求太困難,她不像他自律,說謊對她而言像是扒飯一樣容易,一時之間她根本改不過來。
「我只要再聽見你撤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手護你,任何的後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公孫謙僅是陳述事實,沒有威脅,沒有強迫,表達他的立場,以及他對於謊言的容忍極限。
李梅秀很不想得到他的冷眼旁觀,今日若不是他幫助她,她現在應該正哭得淅瀝嘩啦,全身發抖地等待錢復多派人扛她回府,她希望他在她害怕之際都能挺身而出,像方才與嚴盡歡對抗那樣,她想得到他的出手相護,她想……
「我……知道了。」她回得雖遲疑,心裡卻努力告訴自己,要做到,她要改掉說謊的習慣——
公孫謙終於露出了進入她房內以來,第一個輕笑,他的笑容,和當時他誤信她的謊言,以六十兩典當她的清白,他將銀兩交付到她手上的,如出一轍。
那時,她就曾被他的笑容蠱惑,彷彿看見最漂亮迷人的星光。
「這樣是不是代表,我前一次呃……騙你的那一回,你原諒我了?」李梅秀猜測他這個笑意背後的涵義,很貪心地希望他不要跟她生氣。「我是不是……以後看見你時,可以不用再有多遠閃多遠?」
忐忑、惶恐,好怕他的回答會是否定。
「我今日之舉,還不夠清楚明白?」他反問她。
這個答案,讓她綻開一抹清新燦爛的笑容,她必須要咬住下唇,才能阻止自己不閨淑地咧嘴大笑。
然而,李梅秀又想起錢復多一事,掛在唇角的笑容稍稍僵硬,問:「錢老爺那邊,你準備要如何回復他?」萬一錢復多死不肯取消買賣,刁難他怎麼辦?
「我會親自上門向他說明。」
「我跟你一道去。」
他對她的央求微微揚眉:「你去做什麼?」
「 如果錢老爺氣急敗壞想打你,我可以幫你壯膽。」況且她學過拳腳功夫,能派上一些用場——雖然,她見過公孫謙溫文皮相下隱藏的高深武藝。能以一柄紙扇擊破石牆的他,到底有多深藏不露她不清楚,但他不需要她保護是事實,她只是單純想跟他一塊兒去面對錢復多,兩個人去總勝過單獨一個人去來得有氣勢吧。
他失笑,她認真的表情,充滿視死如歸的勇氣。
「我不是上門去與錢老爺爭吵,我和他是舊識,他多省會以賣我幾分面子。」錢復多喜愛上當鋪搜括珍稀當品,十次有八次會由他公孫謙為其介紹每一項商品,兩人小有交情,他若帶著誠意上門,錢復多不會太為難他。
「沒有去吵架,我還是可以跟呀,畢竟這件事,我是當事人,我想去。」她相當堅持。
公孫謙想了想,心底已有一計,於是便頷首:「好,你跟我一道去,不過,你在去之前,先按我的交代做打扮。」
「打扮?」她疑惑地看他。
「對,去見錢老爺時,應有的打扮。」
今年的第一場雪,降下來了。
棉絮一般的雪花紛紛墜飛,在李梅秀與公孫謙步出錢府大門之際,一片一片,由湛藍色穹蒼輕緩飄落,雪勢不大,尚無須打傘,只是越來越冷的天氣,使得街道上杳無人跡。
景色蕭條,卻無損李梅秀雀躍輕盈的步伐,愉悅好心情全鑲嵌在笑彎的眉眼之間,她伸手盛接雪花,玩心正起,甚至追著雪跑。
真不敢相信,一切會如此順遂解決。
她原本不懂分孫謙要她刻意打扮的用意——說是打扮,實際根本是要她不打扮。
公孫謙從她房裡的大木箱翻找出最樸素的棉衣布裙讓她換上,再要她拆下繁複寶髻,改扎尋常村姑的簡髻與長辮,吩咐她不上水粉,不塗胭脂,便領著她出門,兩人來到錢府,被錢府管事請進偏廳,等待錢復多出現,才雙雙坐定,喝了幾口熱茶,錢復多來了,手裡還珍愛無比地捧著白玉扁壺不肯放,看來打算夜裡睡覺也抱首扁壺一塊兒睡。他見著公孫謙,態度相當熟絡,先是與公孫謙提及他入手白玉扁壺的欣喜和滿意,再來便命令管事擺上好幾件瓷壺、字畫和玉器,要央請公孫謙替他鑒貨。
公孫謙沒有拒絕,也不急著表達來意,他極具耐心地一件一件審視,桌上之物幾乎全是珍貴無比,公孫謙誇讚錢復多的好眼光,讓錢復多鼻子
翹得快頂到屋樑,而她乖乖坐在公孫謙旁邊,錢復多始終沒留言到她。
「對了,不知公孫兄弟親自來這一趟是?」都過了半個時辰,錢復多才記得要問清公孫謙的來意。
「與錢老爺談談關於她的事。」
「她?」錢復多瞟她,粗眉皺了皺,他對這個面容平凡的姑娘沒啥印象。
「錢老爺忘了,您在當鋪裡賣下白玉壺的同時,也買下她。」
「我是買下一個姑娘沒錯,但……不是她吧?」他明明買的是個妖艷春官美人兒,不是一個小村姑。
「正是她,她撲了胭脂水粉,換上一襲師傅特裁,完全仿造扁壺上春宮美人的薄透衣裳。」公孫謙在錢復多臉上讀到了「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吧」的震驚,俊顏上的笑,加深。
「她怎麼不扮成那時模樣?」他比較中意那時令他驚艷的她,現在的她,清秀歸清秀,但太平凡,隨隨便便在街上都能找到一大把。
「錢老爺,本來今夜該讓你派轎迎她回府,履行買賣,不過商品出了些意外,無法提供清白給您,所以想來與錢老爺您相商,這樁清白交易可否作罷?當然,我們當鋪有最大的誠意補償您,最近幾日會有一件東西流當,我想您定會有興趣,若錢老爺有中意,價錢好談。」公孫謙提出錢復多最熱中的興趣來取代李梅秀。雖說男人皆好色,程度卻有輕有重,比起美色,錢復多更愛古玩,加上錢復多當機立斷買下她,絕大多數是因一時迷亂,誤將她當成白玉扁壺裡走出來的春宮美人,現在李梅秀卸去脂粉,春宮美人這四字完全無法掛在她身上,他從錢復多眼中已經看不見慾望。
「是件什麼東西要流當了?」錢復多眸光一亮,提到好東西,他興致全來。
果然,錢復多在意的,是流當品,而非她。
「是從遠海國度而來的古鏡,鏡面與我們一般所見的鏡面不同,可以清楚反照出攬鏡人的容貌,背面飾以花形圖紋,鑲有紅綠寶玉,相當漂亮。」
「真的嗎?我可以看那面鏡嗎?」錢復多光聽公孫謙提及,幾乎就能想像它有多美麗。尋常銅鏡磨得再光再亮,也只能映照出七分的人影,其餘三分模糊不清,光聽見遠海國度的鏡子能完全照出容貌,他就相當感興趣。
「當然可以,貨現在就在鋪子裡,隨時歡迎錢老爺您大駕光臨。」
「好好,我馬上去看——呀我等會還得去拜訪人……公孫兄,在我看過之前,不許讓其他人看。」萬一有人同他爭,他會到當鋪去翻桌大鬧的。
「那是當然。不過,錢老爺,在下央求之事,你尚未給予回答。」餌放出去,魚兒不上鉤,也得給個回應。
「呀?什麼事?」錢復多滿腦子只有古鏡,其餘啥也裝不進去。
「關於她的事。」公孫謙捺著性子,重申。
「她呀。」錢延長多又瞟她一眼——這是李梅秀坐進錢府的第二眼——馬上又轉開。「就隨公孫兄的意思吧,買賣成不成我都不在意啦——但古鏡的買賣我很在意!」
「多謝錢老爺。」
然後,李梅秀和公孫謙功成身退,搞定錢復多。
心情大好,當然得要好好慶祝一番,李梅秀拉他拐進街角麵攤,各點一碗加了鹵蛋的大湯麵,悉悉卒卒大啖平發美食。
鋪子外,白雪飄飄,鋪子內,熱煙炊炊。
嘴裡吃著熱乎乎的面,身子全跟著暖乎乎起來。
「好吃吧?」她嚥下口中的麵條,問他。
「嗯。」公悄謙輕輕頷首。滋味確實不差,香醇的湯頭,濃淡適宜的鹹度,麵條嚼勁也好,是碗便宜又牙算的湯麵。
「每次和我爹騙到銀兩,我們父女倆都會吃上一大碗湯麵。雖然我們常去的那家面鋪還在西京,不過我發覺南城這一家的滋味也不賴,我騙完人也……」呀,說錯話,她想閉嘴也來不及。
「很特別的慶祝方式,那時入口的面,應該更加美味。」他皮笑肉不笑。
「……」她好想咬掉自己和舌頭。幹嘛在一個最厭惡謊言的男人面前提及自己和爹的豐功偉績?欠人瞪就是了啦!
「你並沒有說錯話,那是屬於你的回憶,不用為此懊惱沮喪。」公孫謙慢條斯理品嚐著湯麵,一舉一動都充滿書卷氣,哪像她,大刺刺的,喝湯還會發出聲音。
「我以為你會生氣……」
「你說的不是謊言,沒有生氣的道理。」他也沒有她想像中的愛生氣,他向來獨善其身,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來惹怒自己,比起夏候武威,他脾氣是極好的,只不過,他確實她的扯謊而發過怒,這點,他不否認。
李梅秀又仔細觀察了他一會兒,確定他沒有生氣的跡象,才略略安心,重新舀湯吃麵。
「你知道謊言有分善意和惡意吧?這兩種謊言,你都很討厭嗎?」吃了幾口,她又問。
「謊言就是謊言,沒有善惡之分。」
「可你為了我,向嚴盡歡說出的謊言,就是善意呀。」李梅秀自己從小到大說出口的謊話幾乎只為錢賭財或脫罪,極少有哪一個是替別人而說,也極少有哪一個謊言說出來,對自己完全沒有好處,公孫謙生平第一個謊,不為別人,只為救她。
雖說是謊言,對她來說,更勝天簌。
「但我的謊言使當鋪蒙受損失,它沒有資格稱之為善意,若是善意,應該讓任何一個人都受益。」公孫謙頓下舀湯撈面的手,沒有抬頭,她卻看見他的表情一閃而逝的疼痛。「所謂善意的謊言,不過是想讓說謊者自身好受些,不讓自己的醜陋顯而易見,以為謊言經過包裝,它就不傷人,實際上,謊言,永遠都不會變真實,在它被戳破之後,還是會令人受傷。」
他在說他自己,李梅秀知道。
若說他爹娘對他撤了善意的謊言,目的是希望他不吵不鬧,乖乖跟他們進入當鋪質押,卻沒想過,在謊言揭穿之後,它刺傷他的程度,何其巨大。
他心裡一定希望,當初爹娘試著與他好好說明白,告訴他家中情況,真的窮困到無法再養育他,必須痛下決心割捨他,他或許會哭,但他也會理解,在走進當鋪時,不會抱持著還會有人來接回他的希冀。
李梅秀用竹箸攪和麵條,輕輕道:「我倒認為,善意的謊言,是在不得已的時候才說的。有時真話倒像把利劍,說出來或許不違背良心,可它傷人的狠度,不會比謊言更小。要是我呀,發現真話比謊言更會讓人受傷,我會選擇說謊。」她不像他,道德感強烈、自律,她會為了讓自己開心而說話,也曾因為要讓別人開心而說。「適度的說謊很重要吶,例如,一個丑小孩,癩痢頭、粗麻臉、眼歪嘴斜,出現在我面前,我還是可以一邊逗他玩,一邊誇他好可愛。這也是謊話呀,可是若我在那個時候摸著良心說真話,你想,那孩子會不會很難過?」
這個問題完全無須思索,他回道:「會。」真話相當傷人。
「對呀,可我說了會讓他綻開笑容的謊話,不是很好嗎?」看見別人開心,自己心情也好,何樂不為?
沒看到他點頭稱是,她繼續拿這個假設問他:「如果那丑小孩是出現在你面前,你會怎麼做?會說真話還是假話?」
「我選擇不開口。」傷人的真話,與不情原的假話,他兩都不選。
「不說就是默認嘛,那丑小孩一定會暗暗哭泣的。」她以後絕對沒有膽是不是 詢問這個過度誠實的男人「我長得美不美?」這一類自取其辱的問題!
公孫謙被她裡,不苦皺起臉蛋的表情逗笑,將自己碗裡那顆鹵得褐亮的蛋挾到她面,不同她爭論何時該說真話,何時又該扯謊度。在他的認知中,兩都沒有模糊地帶,他雖為她而破例,但也僅止一次,以後謊言絕不會再從他嘴裡道出。
「面要涼了,先吃吧。」他結束這個話題。
「嗯,你也吃。」面涼掉,口感不好了呢。
兩人對坐的矮桌小小的,凳子也小小的,坐著時,兩人雙膝近近靠攏,鋪外的雪下得越來越大,卻凍不著他與她。
這一個時刻,公孫謙與李梅秀都覺得溫馨。
至少,在等一會兒結帳時發現彼此身上都沒有帶錢——公孫謙是貧窮流當,李梅秀則是好幾日沒有詐財收入——之前,真的,非常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