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的事實全浮上檯面,林金英便沒有再隱瞞的必要;她開始解開自己的心結,緩緩道出自從曉彤離開後,這三年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
她之所以堅持不跟曉彤一起離開,主要是因為受到李大同的脅迫;他威脅如果林金英敢跨出家門一步,不只是她,連曉彤他都不會放過,絕對讓她們母女倆得到最痛苦的折磨。
林金英深知李大同說到做到的個性,他能大發慈悲地放曉彤一馬已屬萬幸,她怎敢再忤逆他的意思?萬一他又對曉彤下手,那她即使生活也會生不如死。
曉彤一不在,他的情緒便更肆無忌憚地全數發洩在林金英身上,不僅罵她,甚至開始動手打她;常常打得她到診所掛急診,身上左一塊傷,右一塊傷,這都是家常便飯。但為了不讓曉彤擔心,她狠下心來不與女兒聯絡,從此一個人獨自承擔一切,相對的也就更加孤立無援。
每個月她都會收到曉彤寄來的匯票,雖然她藏得很好,但兩年前不小心被李大同發現之後,不但全數被他搶了去,還因此有了不務正業的借口。不僅如此,他還染上賭博的惡習,三天兩頭就找她要錢,一旦她給不出來,便對她拳腳相向。
為了應付李大同的揮霍,她開始去工廠做作業員,賺取微薄的收入;下班後還得接些零碎的手工回來做,可是仍然無法達到李大同貪婪的要求,身上的傷也就因此越積越多,似乎沒有痊癒的一天——林金英平靜地敘述過往,但念曉彤卻無法以平靜的心來看待這不堪的一切,她的淚水掉個不停,一包衛生紙都用掉三分之一還不夠。
「所以,即使我再怎麼過不下去,都不能連累我唯一的女兒。曉彤,還好你逃得快,不然你一輩子就毀在媽手裡了,你原諒媽媽……」她緊緊握著曉彤的手,將自己無法給予的母愛藉由手掌的溫度傳遞給她。
「媽,是我太自私,是我的錯!」念曉彤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林金英越這麼說,她越是感到內疚,更加無法忍受自己的自私。
「伯母,我想您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脫離李大同。」戴紹虎開口轉移話題,他再不說話,眼前這對母女恐怕就會被淚水淹死。
林金英茫然地看著他,眼神透著一絲希望。
「這次的犯罪,李大同起碼得在牢裡蹲個三、五年,我可以到法院為您申請解除與李大同的婚姻關係,當然——如果您願意的話。」他認識不少律師,這點小事辦起來並不難。
「媽,求求你答應吧!」念曉彤摟著母親的肩,神色哀戚地要求道。
「可以嗎?真的可以嗎?」林金英凝視著戴紹虎,心裡燃起一股冀望。
「當然,我義不容辭。」戴紹虎堅定地點了點頭。
「謝謝,謝謝……」林金英流下淚水,終於在女兒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由於李大同正被監禁,所以林金英並不急著離開那個家;反正從現在起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可以慢慢收拾,等到離婚手續辦好後,再搬離也不遲。
離開家後,念曉彤的心情一度無法恢復平靜,她想散散步,而戴紹虎也體貼地應允了。
兩個人走在八堵不甚繁華的街道,街上的行人並不多,他牽著她的手,靜靜地走著,並沒有出言打擾她的沉默。
「紹虎,謝謝你.」走了好一段路,念曉彤心情逐漸平穩,她很感謝戴紹虎肯伸出援手幫忙,如果不是他在身邊,她一定全沒了主意。
「傻瓜,我們之間還需要道謝嗎?」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並沒把她的謝意放在心上。
「我沒想到我媽竟承受這麼多的痛苦,如果我能早點發現……」
「就算你真的發現了,你能幫什麼忙?你都自顧不暇了,而且對於李大同那種卑劣的男人,你根本拿他沒辦法。」戴紹虎不是不曉得她對林金英的關心,而是根本不認為她有辦法幫上任何忙。
「喂!你很看不起人耶,難道除了你,就沒人可以幫我了?」念曉彤撇了撇嘴,不依地瞪了他一眼。
「不是沒有,但恐怕你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她的生活一向單純,對這種需要法律常識的案件,她不可能有解決的方式。
「你真看不起人!」曉彤咕噥道。「接下來你想怎麼做?」
「我有幾個律師朋友,只要打個電話,萬事就OK了。」戴紹虎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她。
念曉彤皺了皺眉。「律師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戴紹虎一驚,他忘了曉彤根本不知道自己恢復記憶的事,差點就說溜了嘴。
「呃……前兩天我不是到公司上班嗎?這才知道我以前認識很多人,包括做律師的——」他支支吾吾地企圖掩飾過去。
「是這樣的嗎?」念曉彤雖然單純,卻不表示她好騙,她狐疑地睇著他,看得他直冒冷汗。
「當然是,不然以我現在的記憶,根本連以前的朋友都不認得了……」他心虛地扯開笑,卻更顯得欲蓋彌彰。
「喔。」念曉彤雖然懷疑,卻聰明的沒有逼問。
如果戴紹虎執意瞞她,她再追究也沒什麼意義,而且她堅信一個原理,那就是世界上沒有任何秘密是天衣無縫的;只要是秘密,就會有曝光的一天,但現在她選擇相信他,因為他沒有騙她的理由。
單就大學時的那段短暫戀情來說,他既然對她說了那麼殘忍的話,根本不可能再將她放在心上;如果他真恢復了記憶,沒道理會忘了這一段,也不可能繼續跟她在一起,所以她也沒有懷疑他的理由……「紹虎。」兩人又沉默地走了好一陣子,她突然喊了句。
「嗯?」他好不容易才止住心虛的感覺,被她這一喚,他又開始緊張起來。
「我相信你。」她沒頭沒腦地說著。
「為什麼這麼說?」他的心狂跳了一下,試探性地問。
念曉彤抬頭看著美麗的月色。
「沒什麼。」她綻開笑容,在月光下依然燦爛——
所有的生活又依序恢復正常,念曉彤也開始銷假上班,當然戴紹虎也是;不過他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就是幫林金英解決婚姻問題。
「美珠,麗娟怎麼看起來一副沒精神的模樣,是不是她還在怪我?」念曉彤並沒有忘記兩人之前的僵局,她擔心周麗娟是因為上次的那件事而顯得悶悶不樂。
她已經觀察麗娟一整天了,直到臨下班前,才忍不住向秦美珠詢問。
「不知道,打從那天開始,她就這個樣子了。」秦美珠說的是她和何慶仁出去那天,沒想到卻讓念曉彤聯想到兩人起爭執的那天。
「都是我不好,我明知她是為我而跟何經理吵架,卻又……」念曉彤最近似乎都在內疚,先是母親,後有周麗娟。
「哎呀,你誤會了,我說的不是那一天啦!」秦美珠拍了拍腦袋,她看了眼發呆的周麗娟,把念曉彤拉到一旁,將何慶仁連著兩天來找她的事說出來。
「對喔!糟糕,我都忘了有這回事!」才答應了何慶仁,紹虎隔天就出事了,所以她也「理所當然」地忘了這檔子事,不過現在才想起,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忘了就算了,反正麗娟替你去赴約了。」秦美珠頓時成了八卦站主。
「嘎!怎麼會這樣?」那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就水火不容,一起出去豈不打起架來了?念曉彤臉上立刻浮現不安。
秦美珠一邊瞅著周麗娟的動靜,一邊將當晚的精彩戰局如法泡製地演練一番,聽得念曉彤愣頭愣腦的,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我看你就別擔心了,我看那兩個人是王八配綠豆,搭得很!」秦美珠顯然比曉彤樂觀得多,她左看右看,都不認為那兩個人會有什麼問題。
「王八配綠豆?你會不會看走眼了?」念曉彤簇起眉,她知道美珠的意思,可是一見面就恨不得剝掉對方一層皮的兩人,真會對彼此產生好感嗎?真是震撼吶「我是不是看走眼,待會兒你自己看看,再下定論也不遲。」秦美珠看了看手錶,神秘兮兮地附在她耳邊說道。
待會兒?明明下班時間都快到了啊!還能發生什麼事?
下班前十分鐘,周麗娟發呆的情緒突然產生波動,她開始動手慌亂地整理手邊的工作,三兩下便處理得一乾二淨,然後匆匆忙忙地拿起皮包,一副準備打了卡就閃人的樣子。
「麗娟,下班時間還沒到,你早退是要扣錢的。」即使早退一分鐘都一樣,身為小組長,曉彤不得不提醒她。
「曉彤,不然你再幫我打卡好不好?」周麗娟有點心不在焉,而且不停看著門口,讓人明顯地感受到她的不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麗娟,讓我幫你好不好?」她曾幾何時見過一向游刃有餘的麗娟有這種慌忙的表現?她開始擔心事情不如秦美珠形容的那麼樂觀。
「沒什麼事!」周麗娟一口否認,見曉彤不贊同地皺起眉,她歎了口氣。「是好朋友就幫我個小忙,五分鐘而已嘛,拜託……」
「你不是這麼不盡責的員工吧!」兩人還在討價還價,背後竟響起一個男音,頓時阻斷了兩人的對話。
「呃……」周麗娟扯緊皮包肩帶,臉上青紅交錯。
「何經理!」念曉彤喚了聲,正想開口解釋當日失約的事,卻被何慶仁伸出的右手所阻止。
「跟你沒有關係,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何慶仁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周麗娟,略帶桃花的長眸責備地盯著她。「你想到哪裡去?」
周麗娟清了清喉嚨。「我……愛到哪裡去是我的自由,你……你管不著!」她原想義正辭嚴地反駁,但說出口的聲音卻細如蚊蚋,聽起來反倒像是在撒嬌,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好吧,反正不差這一、兩分鐘,念小姐,麗娟的卡就麻煩你了。」何慶仁歎了口氣,轉頭對曉彤說道。說完便拉著周麗娟大步走開。
念曉彤呆立當場,她怎麼也料不到事情會如此直轉急下,一向強勢的麗娟竟被何經理馴服得服服貼貼的,這……這變化也未免太大了吧?
「瞧,我說得沒錯吧?」秦美珠挨到曉彤身邊,幸災樂禍地說著。
「這……我不懂……」
「別說你不懂了,我也不懂何經理在想什麼;那天之後,他就沒再問過你的事了。而且每天一到下班時間就準時出現,然後什麼都不說地帶走麗娟,更奇怪的是麗娟竟然也不反抗,好像有什麼默契似的。」秦美珠向正好前來接班的站櫃小姐點了點頭,然後拉著念曉彤往打卡室走去。
「也許再過不久,我們就可以收到他們的喜帖也說不定。」沿路秦美珠還斷斷續續地叨念著,讓念曉彤的腦袋更加理不清了——
下班後,念曉彤趕搭火車坐到八堵,陪著母親閒話家常;林金英的精神顯得好很多,也許因為沒有李大同的壓搾,她的心情也變得較為開朗,所以整個人氣色都變得不一樣了。
念曉彤心喜母親的轉變,即使自己跟戴紹虎的事晦暗不明、前途黯淡,她仍為了母親的重生而感到喜悅。
「曉彤,那位戴先生真是個好人,你得好好把握。」林金英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她的終身大事,一個女孩子家年紀也不小了,再怎麼說還是得有個依靠,畢竟自己不能陪她一輩子。
「媽,你誤會了,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樣……」念曉彤急著想解釋。
林金英扯開一抹笑。「媽看得多了,他如果不是對你有意,不需要對我們這麼好。」她以過來人的口吻說道。
「嗯……他這個人是熱心了點——」念曉彤低下頭,只得順著林金英的話說。
「是這樣嗎?但依我看來,他看你的眼神不像在看普通朋友,媽並不反對你跟他交往,你又何必怕媽知道呢?」女兒長大了,連心事都不敢跟她這個做媽的講了。
「他……他……」念曉彤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他怎麼?也沒缺胳膊少腿的,人長得帥又正派,人面又廣,這年頭這種對像已經不好找了,不知道你還挑什麼挑?」一旦清閒下來,生活沒了重心,林金英自然將注意力轉移到唯一的女兒身上。
「他為了救我,失去記憶力……」念曉彤歎了口氣,娓娓將兩人的交集點說了一次,獨獨漏了她最在意的那一段。
「那很好啊!」沒想到林金英聽完後,競說了這麼一句。
「很好?」念曉彤嚇了一大跳,她沒想到母親的反應是這樣。
「當然好。」林金英拍了拍她的手。「他會救你,表示他心裡有你的存在,不然以現在人情淡薄的社會,大部分的人根本不管別人的死活,更何況得冒著生命危險做這種虧本事?」
「因為我們以前是校友……」念曉彤提出反證。
「這就對了,你們四年沒見了不是?四年的日子不算短,他都能一眼認出你了,你還懷疑他什麼?」曉彤的性子就是愛鑽牛角尖,不好好點醒她,她會像只小烏龜老躲在龜殼裡,不肯出來面對現實。
「嗯……可是……」可是她沒辦法忘記他說過的話,沒辦法忘了他曾給過自己殘忍的傷害。
當年他說的那句話,就像深植腦袋的瓜籐,不僅沒有枯萎,還變本加厲地逐漸攀升,幾乎佔滿她的心頭。
「現在沒有人知道他何時會恢復記憶,但起碼他現在在乎你,你何不好好把握當下,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畢竟年輕只有一次吶。」林金英雖然沒念過什麼書,但這點道理她還懂。
「我知道了……」念曉彤囁嚅地應允。
雖然嘴裡是這麼說,但知道不一定等於做得到;現在的她就像搭上了一輛不知何處是終點的車,該何時下車,她完全沒個準頭,只能茫茫然地任由命運擺佈——
一個月後,林金英的離婚申請終於如願發佈下來,總算了了念曉彤的心願。
不過讓她感到最震驚的事,竟然是她真的拿到何慶仁跟周麗娟的喜帖。
「麗娟,你就這麼容易把自己嫁掉啦?」秦美珠的語氣裡有著不容置疑的欽羨。
她跟未婚夫愛情長跑了八年,訂婚兩年,婚禮都還排在周麗娟後面,這種被人後來居上的感覺真不好受。
「不然你說能怎麼辦?每天緊迫盯人,任誰都受不了。」雖然周麗娟的口氣諸多抱怨,但神色卻有掩不住的幸福。
「麗娟,不管怎麼說,我們都誠心地祝福你。」念曉彤震驚歸震驚,她還是衷心地獻上祝福。
「謝謝。」早八百年前她就不再怪念曉彤了,畢竟因為她,自己和何慶仁才成就一段姻緣。「還有一件事得麻煩美珠,婚禮時要拜託她當我的伴娘。」
「伴娘?」念曉彤與秦美珠同時叫了出來。
「嗯,我就你們這雨個好朋友,不找你們要找誰?」周麗娟理所當然地說。
「伴娘,太棒了!我從來沒當過伴娘,趁著還沒當新娘,索性當個伴娘過過乾癮也成。」秦美珠喜上眉梢,吃味的心態立即消失無蹤。
「喔!為什麼是美珠,不是我?」念曉彤噘了噘嘴,小聲地嘀咕著。
該不會是麗娟還在怪她,所以捨自己而就美珠?不公平!早知道就不要跟麗娟吵,人家也想當伴娘嘛「你?那可不行!」周麗娟笑著撥撥頭髮,媚態萬千。
「為什麼?」完了!原來麗娟真是個小心眼的女人?
「你還有另一樣重要的工作要做。」周麗娟故意打啞謎,讓念曉彤與秦美珠好奇得半死。
「我不會算錢,你千萬不要叫我做收禮金的工作。」婚禮中最重要的就是禮金了,她可沒那個膽子去做那責任重大的工作,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她可真的擔待不起了。
「不是,還有一個工作更重要!」
「什麼啦?拜託你一次說完行不行?」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不待念曉彤發言,秦美珠已經像火雞一樣亂嚷嚷起來。
「好啦!」周麗娟握住念曉彤的手,認真的說。「曉彤,我跟慶仁討論過,我們要請你當我們的「媒人」。」
「媒人?」念曉彤愣了愣,隨即瞭解她的意思。
「哇!媒人禮可比伴娘禮厚重得多哩!」秦美珠在一旁盤算起來。「曉彤,打個商量好不好?我的伴娘跟你換,人家要做媒人啦!」
「不行!」周麗娟完全沒有給秦美珠幻想的空間,一口回絕。
「怎麼這樣?!」秦美珠在一旁急得直跺腳。
周麗娟將念曉彤拉到一邊,小聲地對她說:「你記得要帶男朋友來喔。」
她對戴紹虎的印象深得不得了,千交代萬交代,要曉彤一定得帶他來參加自己的婚禮。
念曉彤羞澀地紅了臉,似答應又沒應允。
「還有,你要搶在美珠之前接到我丟出去的捧花,記得嘍!」反正美珠的姻緣已經跑不掉了,倒是曉彤這一對需要加油。
念曉彤看著周麗娟幸福洋溢的俏臉,腦子裡不斷浮現出與母親的對談。
把握當下,或許真該把握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