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難道妳不喜歡我們做的事?」他的黑眸中閃動著她熟悉的光芒。
「不喜歡!」她想破口大罵,可是他執著、火熱的目光讓她只想哭。她用力將他推開,轉過身冷冷地說:「以後你不必半夜回來,更不要再對我做那些事!」
她的話和冷然的神態讓他的心一沉,但他仍將她的身子拉進懷裡,當她嘗試逃離時,他溫柔而堅決地將她轉過身來面對他。
「妳撒謊,我記得妳明明跟我一樣喜歡。」他輕聲提醒道。
紅暈再次在她蒼白的臉上漾開,她緊閉雙眼不讓他從中看出她的羞愧,倔強地說:「也許我是個不自重的女人,但那仍不構成你欺騙我的理由!」
「妳不能那樣詆毀我們的愛,我沒有欺騙妳!」他的聲音不大卻充滿怒氣。
「騙了就是騙了,為何不敢承認?」她那雙閃著怒火的眼睛忽然張開,輕蔑地盯著他。「到了今天,你還以為我會相信你是因為愛我才娶我?相信你對養在前院的正牌夫人不碰不想嗎?」
「妳當然該相信。」他臉上的表情難以理解。
「為什麼我該相信?」她氣得想抓件東西砸向他頑固的腦袋,想尖叫以發洩內心的失望和憤怒。
「因為我告訴妳的都是實話。」
「鬼話!別再把我當孩子般地戲弄!」她厲吼,可是驟然而至的虛弱感讓她覺得頭暈和身子發軟,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他。
感覺到她的雙手冰冷,身子也微微發抖,他急忙將她抱到床上平躺,等她的臉色恢復正常後才問:「妳真的那麼不信任我嗎?」
他的神情很嚴肅,目光中的企盼是那麼明顯,她不能對他說謊。「從認識你以後我一直都很相信你,現在我也想相信你,可是,你娘和你的夫人……」
「妳是我唯一的夫人。」他打斷她的話,俯身向前,與她臉對臉,把手臂置放在她頭部的兩側,修長的手指埋入她的秀髮中。
「那柳青兒是誰?」他發亮的雙眼蠱惑著她,但她仍對他的欺騙耿耿於懷。
「忘記她,她不是我們的問題,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讓妳滿意的。」他的呼吸熾熱地拂向她的肌膚,他的胸膛開始急速地起伏。
當他的身體覆蓋著她時,她還想維持最後的理智。「先把話說清……」
「閉嘴。」他輕柔地命令,緊接著吻住了她的唇。
她知道他在迴避問題,可是她越抵抗,他將她抱得越緊,吻得越深。
很早之前她就明白,如果他想困住她,她絕無掙脫的可能。尤其像現在,當他熾熱的嘴緊貼著她,讓她抵抗的意識變得模糊。當他溫柔卻毫不遲疑地請求著、渴望著她的回應時,她的抗拒被瓦解,整個身心都被溫暖和快樂的浪潮包圍。
不過須臾,她已全然投入他點燃的激情火焰中,熾熱的烈焰削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猶如夜晚的濃霧遮蔽星辰般,她忘記了反抗,忘記了他仍舊沒給她答案。她伸出手臂抱住他,把他用力地拉向自己,只渴望得到更多他所帶給她的那種鮮活的感覺,渴望永遠把他鎖在自己的懷抱裡,再也不讓其它女人碰他。
好久之後,當急促的呼吸漸漸平息,她依偎在他懷裡,看著他嘴邊那抹滿意的微笑,兩人間懸而未決的問題再次浮上心頭。
「既然我是你唯一的夫人,那你把柳青兒留在府裡算什麼?」她抬起頭,捕捉到他眸中一閃而過的遲疑和怒氣,不由哀傷地想,他還是不想告訴她實情。
「妳為什麼一定要問這麼多呢?」他惱怒地問,看到她受傷的目光時,語氣轉為溫和。「把她留在府裡是娘的主意,不是我的。」
「可娶她的人畢竟是你,你怎麼能將一切推得那麼乾淨?」碧籮生氣地想離開他,但被他拉回懷裡。
「如果知道實情能讓妳安心的話,那麼我告訴妳。」他抱著她坐起,用被子將兩人包裹住,靠在床頭對她說起他從不願對人說的家事。
「董氏祖籍會稽,從商已近十代,到我曾祖父時生意遍佈三吳(指吳郡、吳興和會稽三郡),擴至京城,曾祖父去世前,將產業分給膝下二子,長子留鄉繼承祖傳生意,次子赴建康打理京城商號,從此兄弟分家,各謀發展。」
「這麼說,京城董氏是次子之後?」碧籮插話問道。
「是的,我祖父最初得到的只有三間雜貨鋪,後來經過祖父和父親兩代的苦心經營,生意擴大到絲、帛、紙、席等各類生活品的製造和販賣,店舖也發展至數十間,漸漸成為京城首富。但也許是天意使然,董氏二房生意興隆卻香火不旺,我祖父和我爹膝下都只有一子,在我十六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我繼承了家業。」
得知他那麼年輕就失去父親獨挑大樑,碧籮撇開了自己的怨氣,同情地環抱著他。他立刻摟緊她,讓她的頭靠在他胸前。「妳確定想聽這些陳年瑣事?」
擱在胸前的頭顱用力點了點,他繼續道:「父親去世後,會稽的長房打起了我們的主意,母親個性剛烈,不受堂親脅迫,發誓要保住爹爹遺留的產業。伯祖一家見我們不服,使出了各種陰招,想迫我們就範,直到有一次我忍無可忍出手教訓了一位對我娘口出狂言的堂兄,他們才因我的武功而有所收斂。」
難怪董老夫人那麼執拗多疑、脾氣暴躁,原來是被堂親逼出來的。
伏在他胸口的碧籮暗自想,並問道:「他們後來還惹麻煩嗎?」
他冷然道:「一直沒停過,在我離家後,他們更加肆無忌憚。」
「你為何離開家?」她抬起頭看著他,發現他眼裡籠罩著她不喜歡的陰霾,於是靈光一閃。「是因為成親,對嗎?」
她敏捷的反應讓他有點措手不及,坦誠道:「是的。」
如此簡單的回答,她自然不滿。「快說,我要聽全部!」
他嘴角扯出一個苦笑。「妳就是不想放過我,對嗎?」
「對。」她點點頭,換來他眉峰的跳動和一聲幾乎聽不到的歎息。
「那得從我兒時說起。」他拉緊她肩頭散開的被角。「四歲時,我照顧過一個上門化緣的邋遢和尚,不料他竟是隱世高僧,他傳我武功。這事被娘知道後,硬帶我去拜師,大師起先不答應,但最終被娘說動,收我做了閉門弟子。」
他忽然停下,目光茫然地注視著她,但碧籮知道他並沒有在看她,而是被回憶帶往過去,因此她看著他,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師傅答應停留十年。」他低沉地說:「娘在貨棧的後院辟了間靜室,從此我與師傅同住同食。整整十年,娘不許我回家,只有私塾先生和總管墨叔每日兩個時辰,去那裡教我讀書寫字和做生意。十年後師傅離去,我回家跟隨爹爹管理家業,兩年不到,爹爹病逝,堂親們立刻逼上門來,說孤兒寡母難守家業,要我們把董氏產業交給他們。娘不允,他們就刁難我們,破壞我們的生意……」
「他們簡直是欺人太甚!」碧籮義憤填膺地坐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他們的確是。」他將她塞回被中接著說:「為了保住家業,我按娘的要求謹慎管理店舖,小心應付堂親。不久,娘托媒替我與布商柳氏長女柳絮兒訂了親。董柳兩家是多年的生意夥伴,我與柳家兄妹自小認識,因此對娘的決定沒什麼意見。三年前迎親的那天,我發現墨叔和娘似乎在生氣,又在拜堂前看到絮兒一直在拉衣襟,身子硬得像殭屍,不由得起了疑,故裝失手拉下她的蓋頭,結果發現絮兒成了她的雙胞胎妹妹青兒。」
碧籮驚呼道:「老天,你是說……妹代姊嫁……」
「似曾相識的情景,對吧?」他的嘴角扯起一抹難看的笑容。「如果不是早就熟悉她們,我恐怕就被騙了,一怒之下,我砸了喜燭,摔了禮服,離開了家。」
說到這兒,他沉默了,而她也沒再追問。她在想,難怪在良德時,有一次她罵他「沒有女人會喜歡你、嫁給你」時,他顯得那麼蒼白、虛弱和憂傷,原來自己的話戳到了他隱藏在心中的秘密,他真的被女人拋棄過。
可憐的夫君,難怪這樣的身份竟屈居姊夫手下當個護衛,原來是有原因的!
「柳絮兒為何不願嫁給你?」想著那個膽大的女人,她深為他感到不平。
「因為她有心上人。」
她大吃一驚。「你娘那麼要強的人為何能容忍這樣的侮辱?」
他轉開臉乾笑道:「那是不得不忍受的侮辱,因為直到迎親前夜,柳家雙親才發現女兒逃了,連夜尋找不到後趕到我家來請罪。為了保全董、柳兩家的面子,也為了平息街頭巷尾的議論,以妹代嫁似乎是唯一之途。」
「那柳青兒呢?既然沒有拜堂,她為何不回去?」
「她是由董家的花轎抬進董府的,如何能回去?」
「那以後怎麼辦?難道她要一輩子跟我們住在一起嗎?」
雖然知道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她仍充滿憂鬱和失望。
看著她美麗的黑眸失去光澤,董浩的心揪了一下。既然語言無法安撫她,那麼他會用行動告訴她。他翻身覆蓋著她,在她臉上印下一連串的吻,希望用愛消除她心頭的陰雲,心裡說著未能出口的話——
既然我回來了,她自然有她的歸宿。
燭光飄搖,滿室寂靜,窩在他胸前的碧籮早已墜入夢鄉,可董浩仍無睡意,他的心像是這籠罩在昏黃燈火中的房間一樣矇矓不清。熟睡的嬌妻像朵不帶刺的花兒般柔順地依偎著他,那甜蜜安靜的呼吸讓他鬆了口氣,如果不是因為太困她主動放棄的話,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招架她的多少問題。
輕輕將她的頭移回枕上,他坐起靠在床頭,回憶往事讓他對目前和將來的發展有更多憂慮,思緒自然而然轉到了董氏面臨的麻煩上。
這幾年,他雖然離開家做了馮君石的護衛,但並未完全疏忽自己的職責。前往嶺南前,他常與墨叔和店舖大掌櫃們見面,董府生意上的事仍由他親自處理,就連跟隨馮君石去嶺南的這八個多月,他也與他們保持著書信聯繫。
董氏主要產業是絲綢,作坊生產的絹、綺、錦備受歡迎,過去蠶絲多從袞州、清河及常山等郡取得,雖然偶爾會遇到麻煩,但從未像今秋這樣連遭挫折。
十天前,他一回來即得知,今年作坊派出去收絲的人馬大多鎩羽而歸,其中不是因為有人惡意哄抬蠶絲價格,就是運輸途中觸礁翻船,造成很大的損失。
得知此事,他當即嗅到了「陰謀」的味道,於是他不得不將碧籮的問題暫且放下,全力追查案子並尋購蠶絲。建康冬季多雪,屆時河運不暢,補貨會非常困難,因此他必須抓緊時間。而經過十天的明察暗訪,他確實發現了製造這一連串問題的禍首,他決定打鐵趁熱,斬斷那只伸向董氏的「黑手」。
目前,他已經從北方購得新絲,可是明天他還得去趟吳興和宜城。這兩地的蠶絲雖不及袞州、清河、常山等地的好,但品質不差,最重要的是距離近,如果能與那裡的蠶農與商家談妥生意,董氏就能如期完成明年春季交貨的絲帛。
正思慮著,身邊的人兒忽然動了動。
轉身俯視著安然恬睡的碧籮,他的目光再難移開。嫁給他已經兩個多月,可她還是那麼清純美麗,面對這張他永遠也看不夠的臉,一種強烈的保護欲佔據心間。董府樹大招風,又有心存不軌的堂親搗鬼,他不能再讓她獨自往外跑,誰知道會有什麼危險等著她?而她那好冒險的個性實在讓他不甚放心。
無論如何,他得讓青兒盡快為她選個好侍女,在他忙碌時陪伴、照顧她。
遠處傳來雞鳴,他揚手煽滅桌上的燈燭,屋內頓時陷入黑暗。他滑入被中,將她擁抱入懷,不久,他沉穩的呼吸混入了她舒緩的鼻息中,與靜夜融為一體。
當晨風喚醒碧籮時,她意外地看到躺在身邊的董浩,不由驚喜萬分。
「你怎麼還在?」她窩在他頸間甜甜地問,全然忘了十天來的孤寂和氣惱,為清晨能有他的陪伴而開心不已。
「我在等妳醒來。」
她抬起臉看著他,迷濛的雙眼帶著失望,原來他留下不是為了陪她!
他笑著親親她翹起的鼻子。「不要皺眉頭,不然妳會老得很快喔。」
他明亮的笑容安撫了她,可得知他等她醒來為了告訴她的事情後,她不高興地叫了起來。「你要離家三天?!那不行,我要跟你去!」
她匆忙起身,但被他翻身壓住。「小妞,我是去談買賣,妳怎麼能跟我去?」
「我會乖乖地跟著你,絕不會影響你做生意。」雖然他的親吻和碰觸激起了她心中的熱情,但她扭開臉,不接受他這樣的賄賂。
「不行,妳需要多休息。」他不理會她的抗議繼續親吻她,他的手溫柔地愛撫著她的身體,他的眼中充滿了濃濃的愛意,讓她忘記了自己的堅持。
「為什麼你總是對我說不行?」她抱怨著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他。
「錯了,我總是對妳說的是這個。」他熱情地親她,愛她,將她嘴裡發出的抗議和歡叫盡數吞噬。而當他如此溫柔地吻她,滿足她時,除了極致的快樂和極度的疲憊,她再也記不起自己與他的爭執。
當她再次清醒時,身邊不再有他,而陽光早已將房內照亮。
愣坐在床上,看著空寂的房間,她不相信他會這樣不聲不響地扔下她走掉,尤其在兩人身心合一的歡愛和深談後更不可能。
匆匆起床整理好自己,她跑下樓。
她要去前院找他,要讓他明白,她不是個膽小鬼。雖然這裡是京城,但她仍然可以像在嶺南那樣跟著他、保護他,與他一起面對董府的危機和困難!
梧桐園位於後院東邊,主樓用魚紋磚石修建,五間樓房帶兩側廂房,門口有兩株梧桐樹相望而守,枝葉繁盛,四季不枯,一座加蓋水井置於高牆一角。
她匆匆穿過寂靜的庭園,心裡想著要對董浩說的話,不料剛跑出門口就被一隻放置在門外的木桶絆倒,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半桶涼水潑灑得到處都是。
「天哪!」一個綠裳婢女在吃吃笑聲中奔過來,手忙腳亂地扶起她。
碧籮沒想到董府裡也有對她好的人,不由得開心地說:「謝謝……」
可話還沒說完,攙扶著她的手忽然放開,尚未站穩的她再次跌倒。
「妳……」碧籮驚訝地看著這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從她閃閃發光的眸子裡看出其中的惡意和譏諷。
「對不起,奴婢不知夫人在家,把水桶放錯地方了。」婢女狀似謙卑地賠罪。
「可兒就是笨,夫人莫怪喔。」其它婢女在偷笑,說話的那個神態輕慢。
碧籮明白了她們是在存心捉弄她,對此,她豈能忍受?
正想反擊,忽然一個威嚴的聲音傳來。「妳們在幹什麼?」
眾人回頭,見老夫人正由總管墨叔和另外兩個侍女陪著從前院走來。
看到雖然瘦削,但衣著端莊,儀容一絲不苟的老夫人,剛才還吃吃傻笑的婢女們頓時肅然無聲,那個叫「可兒」的綠裳婢女,更是白著一張臉慌忙扶起倒地的水桶,再偷看碧籮一眼,結結巴巴地說:「奴婢沒、沒……」
「老夫人早。」雖然這個暗中整她的婢女很可恨,但碧籮知道她也是看主人臉色行事,因此不想落井下石,挺身而出對這位只有在兒子面前才顯露病態的老婦人說:「是我不好,走得太急,沒看到門口有水桶。」
「還早?都該吃午飯了!」老夫人不悅地掃了眼她滿是水漬的裙裾,訓斥道:「董府大院不是蠻荒瘴雨之地,既然進來了就得守規矩。墨叔,找人給她做幾身衣服,教教她梳頭打扮,別讓人笑話我董府都是化外之民!」
「我不缺衣服。」在墨叔頷首之時,碧籮直率地說:「我嶺南雖然地處偏遠,但蠻荒瘴雨中也有清泉翠木、日月彩霞。更何況我的族人勤勞耕作,我們那裡民風淳樸,待人有禮,老夫人為何要看不起我們呢?」
老夫人生氣地說:「如妳這般同我說話是『待人有禮』嗎?」
「可是,事不說不明,燈不點不亮,難道講理就是無禮嗎?」
見她如同水邊的青蛙,一碰就跳,毫不溫順,老夫人的臉色沉了。
墨叔見狀不妙,立即打圓場道:「少夫人率真無偽,老夫人不必計較。」
「少夫人?」董老夫人更為不豫地斥道:「董府少夫人是她嗎?如果是,為何陪伴浩兒去宜城的人是青兒呢?」
碧籮渾身一涼——是真的嗎?董浩帶柳青兒同行而不要她?!
「青兒進我們董府三年,從來沒有碰翻過任何東西……」
董老夫人不屑的話語飄散在她的耳邊,那些看主子臉色過日子的婢女們鄙棄的目光,她也視若無睹,此刻,她只感到渾身冰涼。
老夫人氣喘吁吁地說了半天,見她毫無反應,終於不耐地轉向西院。
碧籮不理會其它人的目光,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院走去,她不相信董浩會在拒絕了她之後還帶著柳青兒同行,她要去確定這件事。
前院有三幢翼角翹的樓房,蓮花、卷草紋和火焰紋線條流暢,活躍飛動。中間雙層堂樓是董氏歷代大掌櫃談生意的地方。青石鋪路的長形庭院寬敞整潔,兩旁各有東西廂房,原是董浩成親後的居所,目前青兒住東廂,西廂閒置。
碧籮走進東廂房,這是她第一次進來這裡,室內陳設華麗,一塵不染,所有東西都放置得井然有序。房上杉木橫樑,楠木樓板,雕樑畫棟,盡顯氣派。想到如果當初柳絮兒沒有逃婚,那這裡就是董浩與他夫人的居所,她的心突然隱隱地痛著。
一個侍女進來,看到她時有點錯愕。「少夫人陪大少爺出門了。」
「少夫人?」
董府少夫人是她嗎?
侍女的話與老夫人的聲音衝撞著她的大腦,她感到暈眩。原以為經過昨夜的溫柔繾綣和徹夜交談,她可以信任董浩,可以不再煩惱,可現在,她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放聲大哭,但就連這個小小的願望也難以實現。
「我為什麼不能出去?」被守門的護衛擋住時,她驚訝得忘了傷心事。
「是大少爺特別吩咐的。」家丁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她感到呼吸困難。「不可能,董浩不可能把我關起來!」
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聽到吵鬧聲走來,得知緣由後,耐心地對她說:「屬下是護衛領隊,大少爺今晨出門時確實吩咐不能讓夫人獨自出門,如果夫人要去什麼地方,屬下可以派人送妳去。」
「送?」那分明是監視她!「不用了,我什麼地方都不想去。」
她茫然地回到梧桐園,將房門鎖上,身心俱疲地倒在床上。
她累了,真的累了,她過去的生活一直那麼簡單,那麼一目瞭然。可如今,她落入了一團混亂之中。她甚至理不清自己的思緒,說不清自己的感情,對週遭的人與事,包括昨夜與她身心交融的董浩,她都覺得距離遙遠,無法看清。
董浩,你為何要這樣對我?在這座府宅內,我究竟算什麼?
她問自己,然而卻像董府所有的人一樣清楚答案,只是她不願承認而已。
望著床頂的絲綢帳頂,她感覺那紅色織物就像她流血的心。
她想找個人傾訴,可是偌大的董府,誰是她的朋友?
窗外吹入的風很冷,被水弄濕的裙裾貼在腿上,讓她忍不住打著哆嗦。她好思念她溫暖的家,好想回到愛她敬她的族人身邊,回到永遠不會背叛她的家人身邊。
爹爹、姊姊、哥哥……如果他們知道我在這裡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一定會很傷心、很生氣,我讓他們失望了,我一點都不像冼家人!
淚如泉湧,最初她伏在床上強忍著不哭出聲來,可是當胸口被千萬種痛楚堵塞住,喉嚨因哽咽而灼痛時,她終於號啕大哭起來。
反正在這座冰窖裡,沒有人會來,沒有人會理睬,她為何要壓抑自己?她要哭個夠,把心中的委屈和怨恨都哭出來!
不知哭了多久,她嗓子哭啞了,淚水哭干了,然後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然而,不管睡得有多沉,當西曬的陽光照進窗來時,她在茫然中醒來,感到渾身無力,內心空虛。她搖搖晃晃地走下床,跌坐在案桌前。
「天哪,我在幹什麼?」看到銅鏡裡雙眼紅腫、精神萎靡的自己時,她先是大驚,隨即猛然清醒。「我是冼家的女兒,是大都老的後代,怎能做哭哭啼啼的可憐人?既然他娶了我,我就是董家少夫人,就得堂堂正正地生活!」
是的,受窩囊氣的日子結束了!從明天起——不,從現在起,她要振作起來,展開絕地大反攻。她絕不能坐以待斃,看著自己的生活被人破壞,自己的快樂被人奪走。如果董浩想跟柳青兒出雙入對——那好,我會讓他後悔辜負了我!
柳青兒美麗?是吧,我同樣可以美麗!
將銅鏡擺正,她端詳著自己,雖然雙眼紅腫、面色蠟黃,但沒有關係,明天一切都能消除。
柳青兒會做買賣,是嗎?那容易,我也可以!不就是買賣東西,收錢交帳嗎?我不信自己做不來!
柳青兒能討好傲慢乖僻的老夫人,讓那個不愛笑的老太太樂開懷,對吧?行,我冼碧籮也有一張巧舌甜嘴!
柳青兒會勾魂術……嗯,應該會吧?不然像董浩那樣的正人君子,怎麼會被她迷住?可是,該如何勾魂呢?
她對著鏡子皺眉沉思。昨夜他似乎很迷戀她……是的,昨夜確實是他們成親以來,他表現最為熱情的一夜,難道昨夜自己有施勾魂術嗎?
她仔細地想,用力地回憶,可怎麼都想不出自己昨夜有異於往日的表現。
算了,這點可暫且放棄,先把府裡的大大小小搞定再說!
主意一定,她打開門走下樓去,看到小廳內的桌上放了飯簍,裡面的飯菜還是熱的。轉頭看看日頭,她驚悟到在恍恍惚惚中,她竟「哭」掉了一天。
揉揉自己的臉,她暗自發誓永遠不再做這種折磨自己的蠢事。
帶著出擊的決心,她取出飯菜,卻在動箸時失去了胃口。
寂寞是一劑毒藥,吞噬了它,她失去的不僅是歡笑,還有食慾和睡眠。
這一夜,她坐在小樓下,一邊往水井邊的木柱發射飛鏢,練習初學的「龍嘯鳳吟」,一邊思考著如何在這個不友好的地方爭取自己的權益,保護自己的幸福。
她不會放棄董浩,因為她愛他,並且已經嫁給了他,而他也說過她是他唯一的夫人,既然這樣,她絕對不能把他讓給其它女人,不管那個女人是誰!
第二天一早,她就按照自己昨夜的計劃行動了。
烏髮蓬鬆,肌膚紅潤,雙目顧盼生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信心大增。
「教我梳頭?哼,我又不是不會梳!」抓起桌上的梳子,想起昨天老夫人輕蔑的話,她又生氣了,一邊大力梳著濃密的青絲,一邊喃喃咒罵。
幾個熟練的動作後,她將油亮亮的長髮編成兩根大辮子,再將辮子交叉著盤上頭頂,用董浩買給她的玉簪固定住,然後搖搖腦袋,滿意地對自己笑了笑。
很好,冼碧籮,妳也很漂亮!
現在輪到身上的衣服了。
掀開牆角的大木櫃,裡面裝滿了這十天董浩讓人送來的各式衣服。可是,面對花花綠綠的錦緞絲綢她發愁了——該穿哪一件才符合老夫人的要求呢?
看看躺在床腳的那套衣裙,那是董浩在入京城前買給她的,昨天穿在身上卻被老夫人指責了一頓,那麼今天她是不是該換套新的呢?
一件件精緻美麗的衣裙被拋到床上,不一會兒就堆成了小山。
房間裡的光線越來越亮,她知道時間不早了,可仍無法決定該穿什麼衣服。
「唉,不管了,就這個吧,藍色穩重,老夫人應該喜歡穩重。」
她翻出藍底銀花,適合冬季的裌襖羅裙穿上,來不及審視就匆匆下樓去。
當她儀態端莊地走進西院正廳時,卻沒有見到老夫人,詢問後得知老夫人還沒起床。
她大感震驚和尷尬,這麼晚了,老夫人居然還在睡覺?難道她病重了?
當她準備離開時,又被婢女叫回,說老夫人要見她。
出乎她意料的是,董老夫人並沒有如她想像的那樣躺在床上,而是半倚在炭火爐的椅子上飲著茶,雖然未梳洗,但仍不失端莊。令碧籮驚訝的是,陪伴著她的,除了兩個貼身婢女外,竟是那位「正牌少夫人」柳青兒。
「妳不是陪董浩去宜城了嗎?」由於驚訝,她顧不上禮節,直接問後者。
柳青兒似乎對她的提問早有準備,淡然一笑:「是啊,我剛回來。」
「你們一起去的嗎?」胃部在絞痛,但想到自己的「計策」,碧籮仍力持鎮定地問:「他呢?董浩回來了嗎?」
青兒美麗的臉上綻放出迷人的笑容。「我們當然是一起去的,昨夜就住在宜城的客棧裡,不過浩哥哥還要去吳興,明天才會回來。」
客棧?他們昨夜住在一起!碧籮心裡彷彿被刺了一下,而柳青兒喊的那聲「浩哥哥」,也讓她感到渾身不對勁,她很想給她一巴掌,打掉那美麗臉蛋上的假笑。
「妳來這裡找青兒嗎?」
老夫人冷峻的聲音適時切入,冷卻了她的衝動。
「不是,我來陪老夫人吃早飯。」由於心情受到影響,她忘了「巧舌甜嘴」的計劃。而她直率的回答讓兩個女人吃了一驚,顯然這是她們沒有想到的回答。
「陪我吃早飯?可是我從來不吃早飯。」老夫人的唇角因抿嘴的動作而起了深深的皺紋,她的目光深不可測地盯著碧籮。「妳為什麼會想到這個?」
碧籮聳聳肩。「我以為一個人吃飯會很寂寞。」
「我不會寂寞,那是閒人才有的感覺。」老夫人忽然問。「妳寂寞嗎?」
「我很寂寞,因為我是閒人。」碧籮刁鑽地回答。
聽到同樣令人意外的回答,老夫人瞪著她,而她也無聲地回望著她。最後,老夫人先移開了目光。「如果太閒,妳自己找事做吧,我不需要人陪。」
「現在我知道了。」碧籮說著對她屈身行了個禮,轉身離開時眼角瞟到柳青兒正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但她無心探問,快步離開,卻又被老夫人叫住。
「聽說妳收留了一個襄邑流浪漢?」她的聲音平淡,卻讓碧籮渾身緊繃。
「他家在戰亂中被燒了,我看他挺可憐的,董府不多這個人……」
「可憐人多得是,妳能照顧多少?」老夫人打斷她。「襄邑人善織錦,那個人更是手藝一流,妳不准青兒派他去錦繡宮做事,卻要他守柴棚,簡直胡鬧!」
明白是誰告她黑狀,碧籮狠狠瞪了青兒一眼。「他年紀那麼大,身體弱……」
「府裡的事由青兒處理,妳什麼都不會,只會搗亂!」
老夫人再次打斷她的話,差點兒把碧籮氣暈,她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