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東依鍾山,西臨長江,青山秀水相互映襯,韻味無窮。清冷的風中,冼碧籮斜倚在城西長鼓坡的石鼓上,著了魔似地眺望著眼前的綺麗燈市。
夜幕初降,巨大的綵燈照亮了天空,那燈籠懸掛在樓宇四角,使得一幢幢屋簷彷彿凌空高飛的鳥兒,充滿生氣;又如聳立在黑夜中的高山,巍峨壯觀。
這幾天,她幾乎每天都到這裡來,除了因為這裡的風景清幽迷人外,更主要的是這座小山崗面對著秦淮河上著名的浮橋朱雀航。站在石鼓旁,遠可眺雄偉的皇宮城台,近可瞰繁華的十里秦淮。
生於地位崇高的大都老家,她見多了熱鬧,可何曾見過如此美麗的樓宇和絢爛的燈火?而當她沉醉在這五光十色的美景中時,所有的煩惱和傷心事都被淡忘,她覺得自己正隨著那千變萬化的燈影月光恣意地、自由地飛翔在京城的上空。
「碧籮姊姊,我來晚了!」
輕快的腳步聲中,一個身著裌襖長褲的少年從山坡另一側笑著跑來。
「小牧!」碧籮轉向來者。「不晚,反正我也要欣賞夜景。」
少年回頭看看山坡下,讚歎道:「妳真厲害,我來京城好幾個月了,如果不是妳帶我來,我還不知有這麼一個觀賞美景的好地方呢!」
「不是我會找,而是京城美。瞧瞧,朱樓金殿,東西各市,哪處不美?」
小牧在她身邊坐下,笑道:「妳說得沒錯。建康乃繁華都市,大市過百,小市無數,以後讓妳夫婿帶妳四處去轉轉,那些名目繁多的商舖、作坊,准讓妳眼花繚亂!」
聞言,碧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小牧察言觀色,立刻關心地問:「怎麼了?妳的夫家今天又給妳氣受了?」
難掩的落寞掩蓋了碧籮熠熠的眸光,但她仍瀟灑地說:「沒有,就算有,也是我的不對,誰教我是蠻夷出身,配不上董府的顯赫家世?」
「亂說,出身又不是妳能選擇的,是董家人不好,有錢人家都是勢利眼!」不知道冼家在嶺南地位的小牧充滿義氣地安慰她。「要不然妳跟我走吧,等找到我爹爹,我們回荊州去,妳年長我一歲,就做我姊姊,再也不要受這種窩囊氣!」
聽到這話,碧籮雙目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不行,我的夫君絕對不會讓我離開,他一定會把我抓回來。」
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小牧已知道她的夫家是誰,當即垂頭喪氣地說:「說得也是,京城四大富,有誰敢惹?」
「他們真有那麼大的勢力嗎?」雖然已經見識過董府的威勢,也聽夠了這樣的傳言,但小牧的話仍讓碧籮很不服氣。
「那還能假?」小牧指指山下。「秦淮河兩岸是京城最繁華的地方,可是如果沒有四大家族,這片繁榮景象根本長不了。南北各地,就連小孩子都知道『少了董蘇不成市,沒有柴吳難過江』,可見這四大家族的勢力有多大?」
「難怪董府內就連奴婢都那麼囂張!」
見她愁眉不展,小牧很想幫助她,可深知自己沒有那個能力,於是沉默無語。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問:「那妳打算怎麼辦?就這樣忍受下去嗎?」
碧籮苦著臉。「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小牧用肩膀頂她一下,故作生氣地說:「嘿,妳還是那個勇敢救我的大俠女冼碧籮嗎?我李小牧可不要受氣包做徒弟喔!」
聽到這句玩笑話,碧籮勉強一笑,同樣用肩膀頂回去。「誰是受氣包?若非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我才不會這樣乖乖地任人欺負呢!」
「說得也是,強龍壓不住地頭蛇,我們外鄉人哪能鬥得過他們?」小牧深有同感地說,又問:「妳到京城幾天了?」
「今天整整十天了。」
「都十天了,真快!」小牧帶著欽佩和歉疚的目光看著她。「我還記得我們在東水關初次相見時的情景,那天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妳也許就能離開了。」
「不會的,我不可能跑得掉。」想起那天自己初進董府即深受打擊,一心只想逃離卻被董浩抓回的經過,碧籮心情低落。
小牧靠在石闕上,長長歎了口氣。「唉,受了十天的氣,也真難為妳。」
這充滿無奈的同情語讓碧籮的心情更加沉重,她不想讓壞情緒繼續蔓延,於是振作起來說:「算了,別再說那些倒霉事,看看我這幾天練飛鏢的進展吧。」
「很不錯嘛。」看她投擲了幾塊石片,小牧高興地稱讚她,又從兜裡取出幾個生鐵打製的蝶形薄片遞給她。「妳看,這就是我答應要送給妳的飛鏢。」
一看到那精巧的鐵片,碧籮頓時笑逐顏開,接過來連聲說:「謝謝師傅送我這麼好看的東西。」
「這可不是用來看的……」
「知道知道,這是兵器,不是飾物,不可亂擲。」碧籮機靈地說著,站起身,瞄準一番後對著坡上大樹發出一鏢,樹枝應聲落地,她得意地看著小牧。「瞧,我可是每天都在練習呢。」
「妳很有天分,不過力道還不夠。」小牧誇讚著她,跑過去幫她把飛鏢撿了回來,問道:「有沒有興趣再學一招『龍嘯鳳吟』?」
「有啊,快教我吧!」碧籮性急地要求。
小牧一癟嘴。「天底下哪有這等拜師學藝的徒弟?」
機靈的碧籮當即往小牧身前一跪,俯身拜道:「弟子冼碧籮拜過師傅李小牧,求師傅傳我飛鏢絕技……」
小牧哈哈笑著將她拉起。「我在跟妳鬧著玩兒,妳幹嘛當真?」
碧籮一掃先前的沮喪,慧黠地說:「我如果不當真,只怕師傅會藏私哪。」
「不會不會。」小牧連連擺手。「妳對我有救命之恩,又這麼聰明好學,只怕我這等技藝滿足不了妳的需求。」
「不會的。」碧籮真切地說:「我姊姊武功極好,以前也教我練過幾招。而在跟我夫君來京城的一路上,他也傳了我一些吐納法,可惜以前我太貪玩沒定性,現在我是認真想學了,請師傅教我,就算給我找點事做吧。」
小牧笑著把飛鏢遞給她。「我會教妳,學點小技遇難時聊以自保。」
「沒錯,我正是這樣想的。」碧籮接過飛鏢躍躍欲試,卻被小牧阻止。
「先收起飛鏢。」小牧說:「投擲飛鏢最講究的是速度,而要快、準、狠,就得有靈活有力的手指。所以妳得先練好手指上的功夫。伸出手來跟我做,對,就是這樣,手掌平伸,自然握起……力量不夠,就更得靠指法幫助……」
碧籮拋開心事,專心模仿。她本來就很機靈,加上與姊姊和董浩兩個武功高手共同生活多日,耳濡目染,領悟能力極強。不久,她已經能投出頗像一回事的「龍嘯鳳吟」,只是還不會接回發出的暗器。
「噢,又沒接住!」看著投出又旋回,卻落在地上的小石子,碧籮很生氣。
「妳已經很了不起了!」小牧高興地鼓勵她。「我當初練這招時,被我爹爹打了好多次手心,只要再多練習幾日,妳一定能接住它。」
「真的嗎?」受到肯定的碧籮頓時轉怒為喜。「我真的很不錯嗎?」
「當然,我李小牧從不亂誇人。不過……」小牧抓住她的手指點道:「妳得注意食指要像這樣與拇指配合,兩指不要分得太開,要像捏繡花針一樣……」
碧籮立刻插嘴道:「我沒捏過繡花針。」
「我也沒有,可是妳總見過別人拿繡花針吧?」小牧邊說邊繼續擺弄著她的手指,直到滿意了才放開她。「好啦,就像這樣。記住,手要握成空心拳,力量集中在手腕,兩指扣緊鏢底,翻腕……對對,就這樣,等練好這個手勢,妳就成功一大半了。」
碧籮高興地說:「明白了,我相信——」
「妳什麼都不能相信!」董浩的聲音意外傳來,打斷了碧籮的話,而她的身子迅即被一股力量拉離小牧,跌進來者的懷裡。
「放開我!」碧籮氣惱地推他。
小牧已經見過董浩,看到他如此粗野地對待碧籮,便不管他的身份,立刻衝過去想解救她,不料卻被高大的董浩輕輕一撥,跌倒在地上。
碧籮見狀勃然大怒。「沒良心的大笨熊,你竟敢打我的朋友!」
「朋友?妳心疼他了?」董浩的怒氣也很嚇人。「每天往外跑,半夜三更不回家,竟是為了跟這小子幽會!哼,想讓我戴綠帽,妳還沒那本事!」
一聽他的話,碧籮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坐在地上的小牧卻明白了。她「騰」地一下跳起來,衝著董浩罵道:「赫赫有名的董大公子不過是徒有虛名!不僅缺肝少肺沒良心,還是個盲人,你的眼睛生來只會認錢,不會看人,對不對?」
董浩怒瞪雙眼,厲聲道:「滾開,小鬼,想騙女人,別處去!別再讓我看到你碰我的夫人一下,否則你別想保住那隻手!」
他的話才說完,就見對方手一揚,一點白光向他射來。他不避不讓,隨意一揮掌,那白光竟中途折返,以閃電般的速度打向小牧,小牧急忙側身,頭上的髮簪仍被打落,頓時滿頭青絲披洩而下,張著驚懼的雙眼呆立當場。
「妳……妳是女人!」董浩同樣震驚地瞪大了雙眼。滿頭青絲下,就連傻瓜也能看出,眼前分明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哪是什麼「小鬼」?
小牧擲飛鏢本想嚇唬嚇唬他,替碧籮出口氣,沒想到他的反擊竟如此之快,不由大吃一驚,聽到他的話,更感羞愧,她緊握散發,無言以對。
「可惡!」看到朋友受辱,碧籮氣炸了。「你以為穿著男裝的人都是男人嗎?你以為我也像你一樣卑鄙,成了親還跟人不清不白地廝混嗎?」
董浩投給她凌厲的一瞥。「妳閉嘴,等回到家,我自會讓妳說個夠。」
「別想讓我跟你回那個冰窖!」她怒吼,企圖掙脫他。
可他冰冷的聲音壓住了她的怒氣,他強大的力量控制了她的身體。「就算是冰窖,妳也得跟我回去!」
碧籮以一個不屈服的眼神回敬他。
看著這對夫妻間勢不均力不敵的對峙,小牧拋開羞窘,充滿正義感地譏諷道:「想不到素有俠士之名的董公子,竟是恃強凌弱之人!」
董浩的目光從碧籮身上轉向她,出乎兩個女孩意料的是,話中竟帶著明顯的暖意。「聽口音,姑娘不是京城人,是生意人嗎?為何做如此裝扮?」
他的聲音平和,神態坦蕩,絲毫沒有方才怒氣勃發時的狠勁,也沒有貴公子常有的驕矜,小牧一時無法將他與碧籮口中那個負心的「花心大少」聯想起來,不由得看了眼被他摟在胸前的碧籮,如實地說:「我乃荊州鏢師之女,如此打扮只為方便尋找失散的爹爹,十天前在東水關外被一群地痞流氓欺負,危難時得碧籮夫人相救,因個性相投而結為姊妹。」
「喔,原來那天她是為了妳而拚命。」
「是的,是因為我。」小牧點頭承認,並為友求情。「董公子,你的夫人是個善良單純的好女人,你應該善待她。」
董浩低頭看看懷裡的夫人,只看到一顆低垂的腦袋,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望進一雙充滿怨氣的眼睛。「是妳告訴她我沒有善待妳嗎?」
「是。」她叛逆地瞪著他。
「我不喜歡妳把家裡的事對外人說。」他輕聲地說,碧籮發現,他的嘴唇幾乎沒動,她卻清楚地聽到了他的警告。
她不畏縮地頂撞道:「你們敢做,我為何不能說?」
他面頰上的肌肉一緊,沉默地看著她,雖然目光柔和,卻有一種讓人無法漠視的壓迫感。碧籮轉開眼睛,看著她的朋友。
董浩放開她的下巴,隨著她的目光轉向小牧。「姑娘既然是為尋父而來,又與在下的夫人有姊妹之誼,那何不到舍下暫住,容在下幫助姑娘尋親,而姑娘也能與夫人為伴?」
想不到他會提出這樣的邀請,不善掩飾情緒的碧籮當即雙目發亮,如果在那個「冰窖」裡能有個貼心的伴兒、理想的「師傅」,那該多好啊!
可惜自由慣了的小牧不想進深宅大院,當即回絕道:「謝謝公子美意,為了早日找到爹爹,我還是住在客棧方便些,如今有師兄幫忙,不勞公子費心。」
知道她仍對自己未「善待」碧籮而心存芥蒂,董浩不再堅持,淡笑道:「既然如此,今日天色已晚,姑娘請回客棧歇息,他日有空,再請光臨舍下。」
小牧允諾,目光在他緊挽在碧籮腰間的鐵臂上巡視了片刻後,望向碧籮,眼裡閃動著笑意。「碧籮姊姊,我先走了,改日再見囉。」
「我明天去找妳。」碧籮急忙對她說。
小牧抱歉地說:「呃,我差點兒忘了,今晚我本來是要告訴妳明天我要離開幾日。我師兄打聽到有人見過我爹爹在吳郡鏢行,我得去看看。」
碧籮聞言神情一黯。「那妳回來時,會來找我嗎?」
「我一定會去找妳。」小牧保證著,又看了看董浩爽朗地說:「有公子相陪,姊姊不會寂寞的。」說完,她往來時的方向跑去。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碧籮輕輕歎了口氣。
聽到那聲歎息,董浩心中一緊,可是看到她無神的雙眼,他沒法責怪她,輕輕將她攬入懷中,撫摸著她光滑的長髮說:「小妞,京城不是妳熟悉的嶺南,妳不能再這樣成天往外亂跑。」
她很想掙脫他的手臂,可是在這涼風撲面的寂寞之夜,當他強壯的手臂緊緊環繞著她時,那久違的、熟悉的溫暖情感貫穿了她的身心,她不由自主地依偎著他,貪戀地呼吸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想像著自己又回到了良德。
那時,他的心裡只有她,無論她多麼刁蠻,多麼頑皮,多麼傷心迷惘,他都縱容著她,陪伴著她,安慰著她,愛著她。如今,她希望那時美好的一切能再回來。
可是,她心痛地承認,那只是一個夢想,而那美好的夢想在十天前就破滅了!
過去的她很少動腦筋去思考自己的未來,可如今,在清冷的山坡上和孤寂的臥房內,她常常回想著最近發生的事,簡直難以相信她已置身京城,更無法相信當初憧憬的美好生活轉眼之間竟成了一場夢。
此刻,儘管依偎著他,感受著他的關愛,可是她再也找不回當初的安全感。
他那位長得比她美麗,脾氣比她火爆,比她更得董老夫人和董府眾多僕人家奴喜歡,而且很會做生意,「處處都強過她」的夫人,是她心中的刺,讓她難安。
這麼多天來,那女人絲毫不在乎她的出現,只是親密地環繞在她的夫君身邊。
那天逃走失敗,被董浩強行帶回後,她希望聽到他親口告訴她,那個女人與董家沒關係,渴望看到他遠離那個能讓所有異性為之銷魂的漂亮女人。
可是她失望了!
他倆前腳剛進房,柳青兒派來的人後腳就跟到,說老夫人要見大少爺。
聽到傳話,董浩立刻動身,並硬拉她一同去看母親。
老夫人的房內很明亮,雖然充滿了草藥味,但華麗的佈置無不顯示出居住者的身份地位。
「浩哥哥,坐這兒。」看到他們進來,靠床而坐的柳青兒立刻起身,滿臉帶笑地將他拉到自己的椅子前。
董浩則回了她一個在碧籮看來過於溫柔的笑容。
「妳不用管我們,這段時間既要照顧娘,又要照顧生意,妳辛苦了,趕緊去休息吧。」
「不用,我不累。」柳青兒臉上出現紅暈,笑得更加甜美。「現在好啦,你回來了,我們可以一起照顧這一切。」
董浩對她笑笑,沒有回答。
碧籮心痛地將目光從那兩張相視而笑的臉轉向床榻上的女人——她的婆婆。
董老夫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顯憔悴和衰老,滿臉的皺紋和花白的鬢髮讓碧籮很難討厭她,可是當她開口時,一股無法掩飾的怒氣在碧籮心底升起。
「你娶回的女人就是她嗎?」衰老的面龐上,那精明的雙眼銳利地看著碧籮。
「她叫冼碧籮……」
「不要再重複,她的身世背景你信上說得很清楚。」董老夫人揮了揮乾瘦的胳膊打斷兒子的話,冷漠的目光未曾離開碧籮須臾。「她看起來什麼都不懂,你怎麼能娶一個蠻夷小妞為妻?青兒才是你的正牌夫人!」
第一次有人當面說她是「蠻夷」,碧籮凍僵了似地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董浩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消逝,但他仍用平淡的語氣回應母親的挑釁。「等娘瞭解碧籮後,您會喜歡她的。」
他這樣溫順的態度也許是為了不刺激母親,卻讓碧籮深感受到傷害。
「讓她出去,我有話對你和青兒說。」董老夫人不屑的目光仍盯著碧籮。
「娘,碧籮是我的夫人,妳不能……」董浩的抗議還未說完,老夫人的雙眼忽地轉到了他臉上,先前精明閃亮的雙眼變得混濁起來。
「不孝子,難道你在我臨死前還要忤逆我嗎?」她顫抖著聲音責罵道。
董浩沉默了,碧籮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怒氣和無奈,她轉身走出房門。
「碧籮。」董浩追出來握住她的雙肩輕聲說:「還記得我說過妳有顆慈悲的心嗎?原諒母親吧,她只是一位生了重病的虛弱老人。」
看著他緊鎖的愁眉,她既恨他將她拖入這樣的境地,又可憐他在精明幹練的母親面前束手無策。她掙脫他的手,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去照顧她吧。」
從那天起,董浩很少回房,她也很少見到他。
當然,每當午夜夢醒時,她都能看到他與她同床共枕,也能在他的激情懷抱中感受到他的愛意,可是白天她卻是孤獨的。每天清晨,他總是在她醒來前就已經出門,晚上回到家後,不是在賬房記帳,就是在西院照顧母親,而陪伴在他身邊,與他同進同出的總是青兒——他的「正牌夫人」!
最初她曾試圖找到他,對他發脾氣,可每次都被他當作使性子的小孩似地哄一哄,又自顧自地忙去了;她也試過拒絕他半夜入室,可是那小小的門鎖豈是阻擋他的屏障?而當她如此深愛著他時,她又有什麼辦法將他摒除在心房外?
回憶著婆婆鄙棄的目光,青兒的挑剔和董府上下無數張客氣而疏離的臉,眼淚滑下她的面頰,被風一吹,濕濕涼涼地透著寒氣。
她轉過臉,將淚眼埋進他溫暖的懷裡。
冬天到了,這裡的冬季比家鄉的冬季冷很多。她淒涼地想,京城與良德,相距千萬里,就算她現在手裡有足夠的錢財,就算他放她離去,可是在越來越寒冷的季節裡,她也沒有信心能獨自回到嶺南。
胸前的濕濡如針般扎痛了他的心,他抱起她往家的方向快步奔去,沉浸在自憐自艾中的碧籮根本無力反抗。
她的順從並未消除他的苦惱。
數月前,他回京替馮君石辦事,得知母親患病,家裡的大小事情全靠總管和青兒承擔時,就決定等馮君石成親後立刻返家擔負起自己的責任。那時他雖未想到會娶妻回鄉,但仍堅決地跟娘和青兒把憋在心裡很久的話說了出來,當時她們允諾一切都按照他的要求辦,條件是要他盡快回家。
返回嶺南後,他愛上了碧籮,幾經波折終於娶到了她,在離開羅州時,他特意寫信送回家,通報自己娶妻,並將攜妻回鄉的事。
原以為收到信,娘和青兒會接受他的安排,可誰想得到,十天前當他帶著碧籮抵家時,迎接他的是仍在病中的娘和態度曖昧的青兒。如今,眾人仍視青兒為董府少夫人,這不僅傷害了碧籮,也讓他百口莫辯。可是由於母親生病和董府正面臨的危機,以及他對青兒的承諾,他不得不暫時忍耐,他需要時間來解決這些矛盾。
可惜碧籮沒有耐心等待,他卻無法向她道明一切。見她難過,他同樣心痛,可是空洞的語言如何能安撫她?他該如何讓他們的關係回到十天前?
「大少爺回來了。」
兩人沉默地回到董府,守門的護衛跟他們打招呼,他點點頭,腳步未停地越過護衛。碧籮想掙脫他的懷抱,但他不放手,直到進了他們的房門,他也沒撤手。
「為何要哭?」他抱著她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擰著眉頭問她。
她不說話,扭身想離開他的腿,但被他固執地拉回去。「我在問妳話呢。」他重複,口氣裡有絲不耐和焦慮。
她推開他橫擱在她胸前的手,沒好氣地說:「我沒有哭。」
他指指自己胸前的那片濕痕。「沒哭?那這是什麼?」
「是風吹出來的眼淚,都怪你走得太快!」
他正想開口,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大少爺,大少夫人請您去賬房。」
又來了!碧籮心一沉,每當董浩與她獨處時,總會出現這樣的呼喚。
「什麼事?」他衝著門外喊。
「大少夫人沒說,只請您過去。」
婢女的話讓他皺起了眉頭,趁他分心時,碧籮掙脫了他的雙臂,從他的腿上跳開。
「告訴她,不管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董浩的回答讓她的雙眼突然盈滿感情,她轉身快步走向裡屋。從回來以後,這還是第一次,他拒絕了那位「正牌夫人」的召喚,也沒到西院去。
「妳還沒有回答我,怎麼就想跑?」在房內,她再次被他拉住。
「我累了,想睡了。」她搪塞道。
「正好我也累了,我們可以早點睡。」他嘻笑著動手解她的衣服。
她愕然看著他利索的手指,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一掌拍開他的手,拉緊身上的衣服。「你走吧,到前院去睡。」
董家院落二進二出,分前後兩院,各院又有三、四處庭園相連,董浩第一次成親時新房設在前院,後院為他母親董老夫人所居,因此青兒一直住在前院,這次董浩帶著碧籮回來後,自作主張將他們的居所定在後院的梧桐園內。
聽到她的話,董浩面色微變。「為何我該去那裡睡?」
「因為你的『正牌夫人』在等你。」她扭開頭不去看他,心裡卻為自己如此懦弱的退讓感到憤怒,她不願做弱者,可是她能怎麼辦?
見她竟然要他去和別的女人睡,董浩的心被刺痛了,彷彿一道難以痊癒的傷疤再次被掀開。難道她真的毫不在乎他?
「妳是說真的?」他克制地問。
「當然是真的。」她充滿嫉妒的雙眼狠狠地看著他。
他緊盯著她的雙目,隨後嘴角出現似有若無的笑紋,並轉身往門口走去。
看著他寬大的背影,她聽到自己的心正被痛苦地撕裂。
但他並沒有離開,而是將門閂插上。當他轉身回來時,她的痛苦略有減輕。
「小妞,難道妳從來沒有相信過我嗎?」他目光深邃地看著她。
「相信?」她苦澀地說:「你能相信一個欺騙你感情的人嗎?」
他面色一沉。「我沒有欺騙妳!」
她冷笑。「是的,你沒有欺騙我,你只是忘記告訴我你早已娶妻!」
「過去妳從來沒問,我也從來沒把她當作我的夫人。」
他虛弱的辯解讓她既傷心又憤怒。「是的,都是我的錯,怪我沒有問,所以你可以肆無忌憚地騙取我的感情,隱瞞我的家人你早已娶妻的事實,讓我成為你一時興起得到的妾!」
「妳不是妾,我不許妳有這樣的想法!」他激動地握住她的肩膀,雖然不會讓她感覺到疼痛,但卻禁錮了她的行動。
她想掙脫他的手,無奈努力半天也沒用,這引發了她隱忍多日的怒氣。「你不許?你當然不許,我這等蠻夷小妞能得到你董大公子的垂青,自然是該感激涕零地跪在你腳邊為你舔鞋子了,怎敢有所不滿?」她仰起臉對他怒吼。
董浩面頰上的肌肉微微抽動,深邃的黑眸閃動著危險的光。「我同妳說過,我們剛回來,有好多事必須解決,要妳耐心點,給我時間,我絕不會辜負妳,難道我說過的話妳根本沒有聽進去,是嗎?」
「你說過的話?」她譏諷地一笑。「當然,我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個字。你說柳青兒只是你名義上的夫人,可是你給了她名分和地位!你說你需要時間,可這麼多天了,你做了什麼?!你說你不愛她,卻每天與她親熱說笑、同進同出!你說我不是你的妾,那麼我到底是什麼?!我恨你為何娶我,為何不讓我回家去?」
「我娶妳是因為我愛妳,除了跟我在一起,妳哪兒都不能去!」
「愛我?別再說那種鬼話!」想起十天來的孤獨,豆大的淚珠落下,她很快地擦掉一滴淚,可另一滴立刻盈眶而出,她垂下頭,不願讓他看到她流淚。「進董府十天了,你跟我說的話加起來還不及跟柳青兒一天說的多,你對她客氣有禮,對我怎樣你自己心裡清楚,我不想再說,可也不想再當傻瓜!」
「妳冤枉我了!我對青兒好,是因為感激她,前幾年我負氣離家,但她沒有為難我,反而一直照顧著娘和這個家。」她的眼淚讓他心痛,她的表白讓他在懊惱中又很開心。她在嫉妒青兒,那說明她在乎他!
他捧著她的臉,擦著她的淚水為自己叫屈。「我想見妳,是妳總往外跑讓我見不著,可是每天夜裡我都回來陪妳,難道半夜我吵醒妳的事,妳也記不得了?」
他的話彷彿打在她臉上的一巴掌,她的臉色通紅,但很快又變得蒼白起來,她抬起頭來看著他,晶亮的瞳眸黑得看不到底。
複雜的情感如波濤般翻滾於胸中,她當然記得每個深夜在他的愛撫中醒來後與他共度的快樂時光,記得他們在彼此耳邊的喃喃愛語,更記得每次短暫的歡愉後,她所嘗到的那種痛徹心扉的痛苦。
她恨自己像個不高明的小偷,偷竊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更恨他竟敢在此時此刻為他「恩賜」給她的那點殘缺情愛而自得?
看到她驟然改變的面色,他納悶了。
他說這話本意是想安撫她,以緩和兩人間緊繃的情緒,可她的反應卻使他蹙起了眉頭。
難道他說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