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蕩子的臣服 第九章
    時間總是在眼波間的情意傳遞,與嬉戲打鬧的歡聲笑語間流逝得特別快,紫玫瑰開滿株,時序進入初夏。

    黑恕宥失憶已經三個月,這中間他偶爾會想起一些片段,但不足以拼湊成完整的章節與畫面,也還沒能想起他與丁夏君之間的「過去」—每當地想要去挖掘那些屬於他倆的回憶,腦海裡就有團迷霧將他圍繞,讓他怎麼樣也繞不出困住他的迷宮。

    這天丁夏君和難得相聚的友人一起出門吃下午茶,她們打算順便逛逛街,看場電影,姊妹相聚聊貼心話,當然是男賓止步囉!黑恕宥於是被留下來陪賤狗看家,他和丁夏君約好七點,他會跟鄰居借車去接她,對門的張媽媽一家人出國度假,除了托他們照看一下家裡,黑恕宥順便向他們借車。

    黑恕宥在家裡和賤狗相看兩瞪眼,不過他好心情地不和賤狗計較,因為前幾天他突然像靈光乍現、福至心靈一般,想起他提款卡的密碼。失憶這陣子他沒事就拿著皮夾翻來翻去,除了一些基本證件,上頭的資料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對想起自己的過去卻一點助益也沒有,剩下的就只有幾張需要密碼的提款卡。

    丁夏君三個月來始終覺得不安的原因就在這兒,她在黑恕宥失憶後不久,整理他房間時找到他的名片,並想起他皮夾裡的信用卡,甚至是保險卡,只要有這些,她就能夠聯絡到他真正的親人。

    生平頭一遭,她昧著良心將他的名片撕毀,信用卡和保險卡則藏起來。然而畢竟不是做壞事的料,每當一個人時想起她這些瞞騙的行為,眼淚還是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轉,羞愧與自我厭惡幾乎令她想立刻向黑恕宥坦白一切。

    只要再陪她一下下就好了。她總是在這樣的祈求中收拾心裡的罪惡感。

    黑恕宥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他無意間想起了提款卡密碼,這絕不是巧合,332334——那是小夏的三圍!他罵自己豬頭,每天摸摸抱抱,竟然沒想到這串數字。帳戶裡那數不清幾個零的存款都沒有他接下來要秘密進行的計畫讓他覺得興奮。

    總之,他瞞著丁夏君,提了一筆錢買了之前一直注意到的東西,他有把握今天他要送給小夏的禮物可以讓她驚喜。

    六點二十分,他準時出發,不想讓丁夏君等太久。

    八點二十分,丁夏君坐在速食店裡頻頻看表。

    八點三十六分,丁夏君的手機響起,是借車給黑恕宥的張叔叔打來的。

    「夏君,你聽我說,剛剛保險公司的人找到車主資料,想盡辦法才終於聯絡上我,恕宥出了車禍,人在醫院……」電話還沒講完,丁夏君已衝出速食店。

    當直升機停在醫院的天台,不少民眾在地面上駐足觀看,竊竊私語著猜測不知是哪位大人物,連看個病都有這種排場,因為那直升機明顯不屬於公家機關。

    「前幾天他從銀行帳戶領了二十萬,我請人查了一下是哪裡提領的,之後還請保險公司調他的就醫紀錄……」小森跟著一對容貌猶如神祇般的男女下了直升機後,便滔滔不絕地報告,好挽回他這個機要秘書簡直令人鄙夷的失職形象,他竟然在老闆失蹤兩個月後才察覺事態嚴重,接著又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無頭蒼蠅似的海底撈針,直到現在人出事了才終於有他的下落。

    跟他一起趕來的兩位黑家人,為首的是黑家老三黑恕原,那完美陽剛的臉部線倏和黑恕宥有幾分神似,但多了讓人難以親近的尊賁與近乎目中無人的狂傲,從黑家大宅到醫院的途中始終沒開口說一句話,光是在機上坐在他對面,小森就嚇出一身冷汗。

    他聽聞黑家上頭兩位男兒都不是好惹的角色,不禁慶幸自己跟的老闆是平易近人又愛開玩笑的黑家四少爺。

    至於另一位,眉眼間和黑家兄弟有些相同的神韻,是黑家老六黑恕涵。

    「四哥一向任性妄為慣了,半年沒跟家裡聯絡是常有的事。」大概是想為小森緩解他的緊張,黑恕涵開口道。

    「等哪天他把命玩掉,我們再等著迎他的骨灰或許還省事。」黑恕原幾乎是諷笑道,小森只能緊張地暗笑。

    黑恕涵知道她三哥的脾氣,三哥和四哥雖然不合,但畢竟是兄弟,這回連三哥都有些發怒了。

    當然啦,連大哥那向來不發脾氣的人也發火了,何況是三哥呢?

    今天四哥是在台灣出的車禍,誰知哪天他要是在荒山野地裡受了傷,沒人支援,兄弟姊妹們會不會就只能眼巴巴地大海撈針?甚至連他是否出了事、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黑恕宥的保險公司替他安排住在頂樓的單人病房,大難不死的黑恕宥,小腿骨折,頭部受傷,肋骨雖斷但沒有刺進內臟,昏迷了兩天,在黑家兄妹走進病房後沒多久,竟然就醒了過來。

    「四哥醒了!」黑恕涵第一時間按了醫護鈴。

    「豐田?」什麼跟什麼?他自己的藍寶堅尼不開,開什麼豐田?難道他忽然想改走平民路線……等等,好像有哪裡不對……「我怎麼了?」怎麼全身痛得像被拆成十塊八塊似的?連開口說句話都差點讓他想呼爹喊娘。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說得真對。」討厭又熟悉的嗓音響起時,黑恕宥皺起了眉頭。

    這傢伙怎麼會在這?自己又怎麼會變成這副德行?

    「你出了車禍,幸好保險公司通知我們。」「車禍?」他啥時開車來著?「我的藍寶堅尼!」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他的愛車。

    「還停在你租用的停車場,你開的是別人的豐田房車,不過已經撞得面目全非了。」小森不知道老闆為什麼開別人的車,不過他剛剛已經和保險公司溝通過了,車主除了理賠金,黑家會賠他一輛新車——當然是從黑恕宥的私人帳戶扣錢。

    「我不記得我有開車……」噢噢!且連講話稍微大聲一點,都痛得地想暈死算了。

    小森和黑恕涵面面相靦。

    「你開著車,被一輛酒醉駕駛的藍色福斯追撞,你不記得了嗎?不然好歹記得你三個月沒跟我們聯絡了吧?」「三個月?」啥鬼?「我明明才剛要休假!你坑我啊!」休想把他的假期給吃掉!

    病房外,抱著一袋換洗衣物的丁夏君臉色慘白。她本來一直在醫院裡照顧黑恕宥,兩天下來,她眼眶紅腫,人也瘦了許多,直到剛剛才想到該回家去整理換洗衣物,想不到……長廊的另一頭,接到鈴聲的醫生與護士正趕來,丁夏君悄悄躲進隔壁的病房門後。

    醫師診斷黑恕宥因腦部受創才出現記憶斷層,其他方面都在正常的回復狀態當中。

    丁夏君躲在半掩的門後聽著,安心不少,然後她聽到病房裡那與黑恕宥面容神似的男人開口了。

    「你的狀況大哥都知道了,如果情況允許,今晚,最遲後天,就要把你送回美國。雖然我不知道大哥請來那些腦科權威有多了不起,可以的話,我倒希望他們把你的愚蠢也治一治。」「喂?夏君嗎?恕宥怎麼樣了?」丁夏君才拿起電話,另一頭的張媽媽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他……他很好,復原情況良好。」她握著話筒,手指關節泛白,聲音平靜輕淡,如她白紙般的臉色,只是隔著海洋,隔著話筒,誰也聽不出來。

    「我看我們提早回去好了,聽說車子毀得很嚴重,雖然大難不死,但要照顧他也不輕鬆,你一個人……」「不用了。」丁夏君驚覺自己大概有些恍惚了,竟然打斷長輩的話,她連忙道:「恕宥的家人會來照顧他,你們別特地回來,好好玩。」「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那頭的張媽媽又叮嚀了幾句話。

    好不容易掛斷電話,丁夏君覺得自己好像快要不存在似的,形體是一具枯木,靈魂要在虛空中飛散,茫茫然,麻木不知什麼時候從她的胸口開始侵佔,現在終於蔓延遍她的全身。

    直到夕陽從紗窗射進來,刺得她瞇起了眼,她才有了動作。

    太陽要下山了,得趕在黃昏市場結束前買好菜。

    回到家時她手裡提著籃子,跟過去一樣,熟練地把菜餚烹煮後上桌,然後擺好碗筷,一組白瓷碗裡仿水墨畫上了柚彩金魚,很漂亮別緻,是她和黑恕宥一起去買的;本來習慣用鐵筷,但黑恕宥筷子拿得不太好,所以她後來換成質地較輕,也較好夾食物的竹筷…默默的,她把習慣拿出來擺上桌的第二副碗筷收起,坐下來吃飯。

    她總是把碗添八分滿,黑恕宥總會說她吃得太少,拚命替她夾菜,他自己呢,就拚命朝那鍋滷肉燥進攻,他的飯上一定淋滿了肉燥,而她的碗裡則會滿滿的都是他夾給她的菜,少有看得見白飯的時候。

    白飯入口,滋味卻多了一股鹹澀,她靜靜地一口白飯吃完又一口,熟軟的飯粒卻變得難以吞入喉。

    飯廳裡靜得只有她動筷子的聲音,連窗外,夕陽沉入地平線後也只留下一片黑暗。

    今天的菜色是炒萵苣、干煎驢魚、三鮮蘆筍,配的是清淡的青菜豆腐湯,醫生說病患養傷期間不宜大油大辣,要注意營養均衡,這些她都牢記在心裡,只不過忍不住又多燉了一鍋滷肉燥。

    白飯怎麼會變得那麼鹹澀難入喉呢?她在電鍋裡多加了一點水,怕飯粒太硬會傷胃。可那白飯吃進嘴裡,她嘗不到香氣,卻只有鹹味,勉強吞了一口又一口,喉嚨像不斷收緊,有什麼要從那裡衝出來,她只好再吞下一口混著鹹味的白飯。

    桌上的菜沒動,她不自覺地煮了兩人份,不自覺地挑了適合黑恕宥養傷時吃的菜。做菜時她常常想著他吃下去時的滿足表情,所以總是費心地讓它們看起來令人十指大動,雖然無論她怎麼煮,他都能吃得盤底朝天。那總是鮮艷的菜色,總是溫暖的菜色,在她眼裡突然模糊成一片…不該得到的,本來就會有失去的一天,以前曾經希望自己能勇敢克服這個必然到來的日子所帶來的疼痛,懷抱著淒美的幻想一步步走進明明標示著「此路不通」的岔路,真的來到了懸崖邊,才知道其實自己一點也不勇敢。

    從市場回來時,她提著菜籃,一架直升機打她頭頂飛過,不知為什麼,她就那樣怔怔地看著遠去的直升機,一個人站在人行道上,直到那黑點完全消失在夕陽裡,她回過神來,越發感到孤獨。

    醫師吩咐黑恕宥暫時得吃流質食物,醫師吩咐過他的家人了嗎?還有他只能擦澡,還要按時檢查傷口,還有…丁夏君想起病房裡那個男人的話,黑家必定有能力為黑恕宥請到更專業的醫護人員,勝過她這個沒受過護理訓練的看護。

    這是應該的,對她而言也是最好的結局,不是嗎?黑恕宥忘了一切,不曾記得她說過卑劣的謊,不曾記得她騙他,也許他們可以回到原點,這對她已是多麼大的恩惠!她只要裝作若無其事,靜靜地為自己過去三個月來所有的欺騙懺悔。

    她吃進最後一口白飯,桌上的菜完全沒動,然而卻有什麼掉進空了的瓷碗裡,像金魚身上流動的水珠,一顆又一顆,凝聚成一片水澤,那鹹澀的苦味流洞在她嘴角,化不去,成了她這頓晚飯唯一的調味料。

    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卻要裝作若無其事,真的好難啊!

    努力封鎖的嗚咽終究還是掙脫而出,她多希望自己有資格吶喊:她願意拿她僅有的,她的一切,來換回與黑恕宥的相守相愛,哪怕那將是她失去心跳之前,幾秒鐘短暫的幻覺。

    如果能夠當作是一場美夢,醒來後就該笑著繼續前進,而不是還住在那棟房子裡,每天做兩人份的菜,在每當有人立於大門外時心跳加速,在夜裡聽著「IKnewIlovedyou」時偷偷掉下眼淚。

    黑恕宥陪了她一百天吧?不知不覺,另一個一百天過去了,她看著秋去冬來,明明就只是回到過去一個人的日子,但卻盼不到黑恕有過去曾經每季捎來的音訊和對一個普通朋友的關懷。

    他是連她也忘了,或是其實想起了失去的那三個月的記憶,因此對她嫌惡不已?

    不知為何,她寧願是前者,她沒有那種寧願要心愛的人記著自己,就算是厭惡與恨也心甘情願的勇氣,如果他忘了,至少她還能夠有一點點餘地偷偷地珍藏他們的回憶,而不是每一次回想都伴隨著難堪。

    那年冬季,台北又變成灰冷的色調,丁夏君在二樓聽見門鈴聲時,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衝下摟,跑到院子裡開門時雙手甚至還在顫抖,她以為自己從窗口看見了男人高大的身影,心臟因期待與思念而緊縮疼痛著。

    「丁小姐嗎?我是黑恕宥先生的助理。」小森有禮地向她打招呼。

    她從來不知道失望會讓人想痛哭。

    但至少小森帶來了些許黑恕宥的訊息,她像海水的沙漠旅人,即使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消息都好。

    她得知黑恕宥仍在養傷,而且喪失了三個月的記憶。

    「丁小姐今年三月到五月,可曾和黑先生聯絡或接觸過?」小森似乎想試探些什麼。

    丁夏君於是躲進了自我防衛的殼裡,這代表著除非小森主動透露,否則她再不能從他那兒問出有關黑恕宥的一切。

    一如她藏起愛戀,藏起回憶,藏起秘密,她叉再次藏起對黑恕宥的思念之情,佯裝冷漠與無所謂。

    後來小森每個月都來,她不知道為什麼,但多少還是盼望他能主動說出一些關於黑恕宥的消息。

    又一個一百天過去,她失去黑恕宥的陪伴,失去愛他、照顧他,也為他所愛的日子已經比他們相愛的時間還要長,但孤獨與心碎的感覺卻沒有因此被沖淡。

    只是兩百個沒有他的日子啊!未來她還要挨過無數個這樣的日子。

    「殺到美國去,告訴他一切!」力晶蘿又在MSN 另一端慫恿道。

    丁夏君故意打哈哈,表現得像早已不在乎。

    若不是因為她的謊言,若不是他失憶,他怎麼會愛上她?那一百多個日子是她生命中的最美,在他生命中,卻可能是最貧乏無趣的吧?

    第三個一百天過去,她養成的早起習慣與正常作息,因為對他的思念與期待再相見而四季如一,她又煮了兩人份的菜,最近進步很多,至少不會在燉肉燥時掉眼淚了。

    「在煮午餐啊?」彷彿幻覺一般,她以為墜入自己強大的渴求而產生的幻境之申,聽到那熟悉的、讓她心痛的,開朗的男聲。

    轉過身,見黑恕宥果然站在廚房入口,她心臟一緊,疼得幾乎要掉下眼淚,三百個日子涓滴凝聚而成,那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幾乎要壓碎了她,令她立刻想投入他的懷抱。

    「你……」不是幻覺!丁夏君回過神來,匆忙轉身,害怕泛紅的眼就要洩漏秘密,端上他一向愛吃的肉燥。

    「你要吃嗎?」她問,聲音與表情都控制得完美,就好像在更早以前,在黑恕宥尚未失憶,在她未曾對他心動的那些尋常的日子裡,他與她,只是普通的房東與房客。

    假裝回到原點,因為她不敢奢求太美麗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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