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芬郡奶油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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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閱讀公文,雅量靠著休息。快要到一個陌生城市生活,會習慣否?因為一個大男孩,竟要把自己放逐得那麼遠。

    服務員笑著進船艙遞茶水,讚道:「大使對夫人真體貼。」

    雅量忍不住微微睜開眼睛,輕聲說:「別叫他金髮迷惑你,他不是你想像中的人,他曾對我說,若果我對不起他,他會把我切一塊塊吃下肚裡。」

    服務員駭笑著退出去關好門。

    大丹說:「終於講話了。」

    他深深吻她手心。

    旅途勞頓,他脾氣有點浮躁,對隨從語氣重了些,雅量過去,悄悄握住他的手,他的氣也就消了。

    就這樣,他倆在紫竹園路一座修復過的四合院住下。

    大丹每天上班,雅量到大學報到。

    他用公家車,她乘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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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麥人好奇,到文學院去悄探訪妻子,他預先躲在後座,絨線帽子遮住金髮,楊教授一開口,他便傾倒,因為雅量講普通話的聲音清甜軟糯十分惹人好感:「大家好——我是楊雅量——」

    所有學生都被吸引住。

    站在台上講學,不但是學問,也靠演技。

    他渾身酥癢地坐在後座聽妻子講述英國詩人筆下的愛情故事。

    學生問:「楊教授喜歡何人詩篇?」

    她不假思索回答:「拜倫勳爵。」

    接著她說到莎翁,濟慈,雪萊及宗教詩人尊鄧。

    前排有學生說:「她真漂亮。」

    「清麗脫俗,硬是與過度炒作的庸脂俗粉不一樣。」

    大丹聽了不言語,這群學生也夠調皮。

    家裡傭人也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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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潔工同廚子講:「原先以為先生是外國人,比較容易服侍,太太呢,難免恃寵嬌,可是兩個月下來,我倒放心了,太太十分客氣,絕不麻煩,『謝謝』,『請』,平常半日也不講一句話。」

    廚子接上,「先生有點疙瘩,喜歡吃雞毛菜及薺菜,要洗得一粒沙子也無。」

    「白襯衫每天要熨得筆挺。」

    「司機說,太太絕不麻煩他,自己一人乘地鐵到處走。」

    「她自小在外國長大,外國人脾氣,所以嫁外國人。」

    司機說:「大使館在東三環北路,往哪兒走到芳園最近?」

    「去芳園幹什麼?」

    「他們要聽昆曲。」

    並排坐著,大丹緊緊握住雅量的手。

    他們觀賞牡丹亭中《驚夢》一段。

    兩人都沒聽懂,要靠一旁字幕解釋,可是曲與詞中靡靡情意,如同聽印度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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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般,不難引起共鳴。

    他輕輕在她耳邊說:「杜麗娘盹著了,她夢見情人,喲,他們要合歡了。」

    雅量睨他一眼。

    他在她耳畔呵氣,「我們回家曲吧。」

    雅量只得陪他離座。

    兩個工人的結論是:「他們極其恩愛,無時無刻不在擁抱接吻,開頭我看見覺得不好意思,可是他們落落大方,我也變得見怪不怪。」

    本來最反對華女嫁洋人的她們,忽然變得開明。

    蜜月期已經過去,使館工作十分繁忙,他時時要返回本國述職,一星期起碼一兩次要妻子陪同出席應酬。

    這還不止,有許多慈善活動,剪綵,頒獎……都要主持,累得雅量想哭。

    她一向自由自在,從來沒吃過這樣苦頭,化妝梳頭穿著丹麥設計師的古老雞尾酒服,與陌生面孔應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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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虧她記性上佳,幾乎過目不忘,有一次一個嬌俏過度穿低胸晚服的染金髮女子向她丈夫走近,提高聲線說:「大使,好久不見——」

    尼克萊耶低聲問雅量:「這是誰?」

    「英國防部長現任艷星女友納奧米。」

    他如釋重負,向前招呼,「納奧米,部長好嗎?」

    這種生涯叫雅量想起寄宿學校裡的三餐飯菜,食不下嚥,但是不吃不行。

    做大丹的女友,那是沒話說,他漂亮英偉,生活品味一流,他毋須商榷地愛她,但是做丈夫,雅量覺得壓力太大,職務吃重繁瑣。

    雅量惡補丹麥語,老師幫她自基本文法學起,可是來不及了,她原句死背,「國土約一萬六千六百平方里」,「人口五百餘萬」,「你可知力高積亦是本國產品」,「在聯合國,我們的態度是——+

    她也學會「大使,你對愛妻需要溫柔」,「你得更加愛我」等句子,可是用不上,她越來越沉默,嚴重影響兩人感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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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丹說:『如果太倦就辭卻教席。』

    對不起,雅量想,她不要學其餘那些外交管夫人。她一向有自己生計。

    一日在家,練會話倦得頭生煙,傭人忽然進來說:『太太,有訪客。』

    雅量出去一看,原來是賢媛與女兒小捷,她高興得落淚。

    賢媛連忙說:『怎麼了怎麼了?』

    『一言難盡。』

    小捷問:『那丹麥人在否?』

    『他回國去了。』

    賢媛即時問:『去多久?』

    『三至五天不等。』

    『你要當心,他前妻在那邊。』

    『賢媛,我都快要便成他前妻。』

    賢媛駭笑,『有話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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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捷說出她的要求,原來她與幾個同學結伴旅遊,需要一輛車子與可靠司機導遊,雅量立刻慷慨答允借出座駕。

    小捷出去了,她們在有時間說話。

    雅量歎口氣,『好想念你們。』

    『品藻與自新的關係進行得很理想,我也時時約會。』

    『千萬不要結婚。』

    『可是合住在開銷上省得多。』

    雅量底聲答:『悶死人,像一份雞肋似牛工。』

    『他對你可好?』

    『不是不好,但我不習慣為人妻子。』

    『才三個多月,過些時候會習慣,雅量,年紀不輕了,你那野孩子般脾氣也該收一收。』

    『越是年長,在世時日越少,越該追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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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當日決定也太過急促,沒想到你會賭氣。』

    雅量取出酒,調兩杯莫希多。

    賢媛笑了,『在四合院裡喝古巴雞尾酒。』

    雅量像是有話要說,但是終於沒開口。

    賢媛與她一齊長大,老朋友了,知道她心意,輕輕說:『毛孩已經離家出走。』

    雅量不出聲。

    『你也真是。』

    雅量臉上露出快常落寞的樣子。

    『毛孩與同學到內蒙寫自治區法律系統,做完功課他跑到大興安嶺露營去了,離京倒是不遠。』

    雅量又斟一杯酒。

    『那孩子,你記得嗎,兩歲多,他父親離世,我們一起照顧他,那一年,你付出的時間與物資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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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量輕輕說:『當時我不知道是他。』

    『但,你也太荒唐,那麼年興的男孩……』

    『他很有經驗。』

    『這件事我誰也不幫,他們母子有一日一定會冰釋前嫌,但是你永遠失去好友。』

    『你特別乘飛機來訓話?』

    『我掛念你雅量。』

    『我一塌糊塗。』

    『阿雅,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吃喝玩樂,風流快活。』

    『老了誰陪你?』

    雅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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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虧你是名教授,一竅不通。』

    『你同雖約會?』

    『大家在狀態最佳時見面:網球教練,室內設計師,法律顧問……彼此做伴,散散心解解悶。』

    『那多好。』

    晚上,小捷邀她兩到會所神心,實則要阿姨付帳,雅量一向慷慨,大方應允,開好幾枝香檳。

    好幾個年輕男子看到她們便圍上答訕。

    賢媛意外,『都像毛孩那樣年紀呢。』

    小捷輕輕說:『他們大慨想找外快。』

    賢媛同女兒說:『我與阿姨先回家,你們要在十二點之前返回宿舍。』

    雅量拉在她走,『少廢話。』

    回到家,她們吃消夜,繼續喝酒,聊天。

    雅量很開心,『像大學時期一樣舒暢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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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不知怎地,什麼都可以叫我們大少一場:測驗拿一百分、馬路工人的裸胸、一管身口紅、男生的約會……那時的世界是薔薇色的』

    雅量不出聲,因為那時,無需負責。

    『長大了什麼都不好玩,一切開始乏味,尤其那一年,品藻喪夫,家裡失去經濟支柱,精神崩潰的生寡天天想抱住幼兒跳樓,愁雲慘霧,我整個人生觀都改變了。』

    那確是一段艱難日子。

    『整整一年,我們陪她熬過,毛孩才兩歲多,驟然不見了父親,媽媽且不願再抱他,時時哭泣,又髒又臭又餓,可憐,打開他們家門,有一股霉臭味衝出。』

    是,雅量也還記得。

    『你替她雇了保母,放學立刻趕來幫手,帶孩子,品藻仍然臥床不起,雙眼沒有焦點,看著天花板,像一個癱瘓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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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在二十出頭,經不起打擊,缺乏應變能力,孤苦的品藻幸虧有好同學幫忙。

    好些時候,雅量記得她把那哭泣的幼兒緊緊抱在懷中,在沙化入睡,直至天亮,保母接更,她才去上課。

    身上時時有股嬰兒的酸臊味。

    孩子扶著她大腿叫媽媽,她大驚失色,『不,我不是你媽,社會風氣仍沒開放,單身母親受人歧視。』

    賢媛沒好氣,『這是阿姨,叫姨。』

    『不行。』雅量又抗議:『我是小姐,叫楊小姐。』

    她對幼兒說:『小姐。』

    那孩子抬起胖頭:『姐。』

    『乖,做得好,有糖吃。』

    賢媛啼笑皆非,在這種七竅生煙,兵荒馬亂的情況下,楊雅量居然記較一個稱呼,也太會苦中作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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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都是阿姨,我是小姐。』

    那幼兒從此叫她『姐』。

    品藻漸漸願意起床,可是精神恍惚,『誰付房租,誰請傭人?』

    雅量叫她放心,她把所有的積蓄取出死撐,算過大約只可用一年光景。

    她陪那孩子讀故事,她愛西遊記,故此把悟空介紹給他:『看,他渾身是毛,頭上毛毛,同你一樣,』雅量還特地捲起孩子的衣袖,輕撫他汗毛,『毛毛,毛毛。』

    孩子忽然領悟,點著頭說:『毛毛。』

    從此,毛孩這個乳名便開始沿用。

    品藻自然看不過眼,這是那一國的兒童教育?這孩子遭雅量荼毒,起碼要用十年時間才能忘記那些荒謬教條。

    可是,只有她能叫毛孩停止哭泣,也只得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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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幫毛孩洗澡,用手指搔他乳頭,孩子怕癢,嘻哈大笑。

    賢媛馬她拉到一旁,「雅,嬰兒也有尊嚴,不要碰他私人部位。」

    雅量有點慚愧,「明白。」

    可是賢媛自己卻走近毛孩,用很肉麻的聲音說:「哎唷你這可愛的毛頭呵,來,親一個」,噗噗噗與他嘴對嘴接吻。

    雅量氣結。

    一個凌晨,天氣比較熱,雅量與毛孩子摟在一起放睡,肉貼肉,出了一身汗,朦朧間忽然看見有人站在他們面前,嚇一跳,看仔細,才知是品藻。

    「品藻,你起來了,我替你斟杯咖啡。」

    「就你在?賢媛與保母呢。」

    「回家去了。」

    品藻流淚,「我的孩子--」

    雅量把幼兒還給她,這是她多月以來第一次抱兒子,毛孩自夢中驚醒,照例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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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量放心了,品藻仍然愛孩子。

    品藻說:「雅,勞駕你。」

    雅量回答:「你知道我,有事沒事都幾天不睡。」

    「你快往加拿大升學了吧。」

    「不急。」

    「賢媛的婚期也近了。」

    還有,積蓄也快花光了,怎麼辦。

    「孩子壯大很多,」雅量告訴她:「本來以為他臉上與身上的胎毛會脫掉,可是越長越密,是一種遺傳吧,我們現叫他毛孩。」

    過幾天,雅量替毛孩拍了些照片,再寫一封信,寄出去。

    雅量哪裡會帶孩子,幸虧外國人無論什麼都著書立論,從進化論到如何發財、育嬰,均有參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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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量一邊讀書一邊帶毛孩,倒也中規中矩,一年下來兩人形影不離,她一進門孩子便移動胖腿興奮撲出,「姐,姐。」

    她嗜甜,帶著毛孩一起吃,冰淇淋、巧克力、蛋糕,她「唔」一聲享受,毛孩也跟著嗯嗯連聲,惹得大家都笑,暫忘傷痛。

    雅量告訴賢媛:「看到品藻例子,我已決定永不結婚生子,實在太過吃苦。」

    品藻說:「天無絕人之路,方家父母突然出現,找上門來。」

    雅量不出聲。

    那天她抱著毛孩到公園坐鞦韆,忽然接到賢媛電話:「速回,有要事。」

    她抱著毛孩氣喘喘回到家,一打開門,看到一對老年人坐在狹小的客廳裡。

    雅量何等明敏,立刻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她連忙稱呼:「方先生方太太。」

    是,品藻的公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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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怎地,雅量把小孩緊緊掐在懷裡,毛孩那時已有廿多磅,不大輕,可是雅量沒有把他放下的意思,小毛頭貼在她胸前,兩人都汗濕,頭髮貼在額角。

    老太遲疑,「不是男孩嗎,怎麼扎辮子。」

    賢媛連忙說:「是男孩,等爺爺幫他剪頭髮。」

    賢媛示意雅量把孩子放下。

    雅量放鬆一點,把毛孩身子轉過去,對著老人家,幫他掠起額前頭髮,只見那小兒濃眉大眼,萍果似胖胖面頰,像洋娃娃,方老一看,發覺孫兒同英年早逝的兒子幼時長得一模一樣,他老淚縱橫。

    賢媛教孩子:「叫爺爺。」

    品藻一直蒼白著臉瘦弱地端坐,一聲不出。

    毛孩福至心靈,「爺爺。」

    方老把他抱過去,轉身,他不願被年輕女子看到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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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量雙臂忽然一輕,幾乎虛脫,她輕輕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瓶冰凍啤酒喝,她在小凳坐著發呆。

    她聽到方老先生說:「品藻,讓我們照顧你,請原諒我們來遲,孩子快要上學前班了……」

    雅量放下心來。

    這時賢媛走進,她與雅量緊緊擁抱流淚。

    賢媛說:「險過剃頭。」

    雅量記得她靜靜離去,走到門口,胖小腿咚咚忽然跑近,雅量蹲下,雙手把他兩邊臉頰往當中擠,他小嘴嘟出,雅量大力親他一下。

    「再見,毛毛。」

    雅量再也沒有回去。

    她覺得功德已經圓滿。

    賢媛說:「要過好幾年,我才明白,天下哪有巧合,想必是你通知兩老,做了仲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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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仲介。」

    雅量不出聲。

    「雅,你天生有俠義精神,我們三人當中,品藻蠢如豬玀,我笨鈍不堪,只有你冰雪聰明。」

    雅量仍然不說話。

    「瑕不掩瑜,我永遠樂意做你的朋友。」

    雅量再替老友斟酒。

    「會喝醉。」

    「那就別回去,在此留宿,不過,鎖好房門,提防丹麥人忽然回來。」

    「啐!後來你去加拿大,很少與我們聯絡。」

    「半工讀忙得透不過氣。」

    「十多年你回來過兩次,暑假毛孩均被祖父送往歐洲旅行,我隨後結婚,比你更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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