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他還在在線嗎?
「他鬼扯。」
不知怎地,這淡淡的一句,聽得她毛骨悚然,似乎字面下別有殺氣。
「這場預展會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妳的。」而不是只有一件。「妳是這一代唯一的正統繼承人。」
「Eugene … … 」別這樣,她聽不懂。「我只是來約會的。」
跟她說什麼金山銀山,她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全心苦等的,只有一人。
「你這樣讓我想到我們以前閒閒沒事的哈啦,胡詔我是流落民間的大小姐,你是王府大總管,負責把野丫頭調教成原來該有的樣子。我喜歡這種感覺,但是不要扭曲它,好嗎?就讓事情停留在最美好的階段。」
「就像妳和楊那樣?」她無言以對,只有失落、沉默、深深的寂寞。待會楊來了,她還得繼續演出活潑開朗的獨腳戲嗎?明明有兩個人,拚命手舞足蹈的卻只有一個人。她一直演一直演,愈演心愈涼,就更加賣力,企圖扭轉什麼。結果,她好累,好疲憊。
她一直都很用力地夢想著,搞不好假戲會成真,她和楊還是有希望的。說不定,還是有可能,雖然很難,仍舊多少… … 應該會… …
面對展牆的背影,低頭拿著耳邊手機,宛若一切如常。然而串串淚珠,不斷由精細描繪的美眸滾落,直直墜入鮮紅的地毯上。
他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還不來?他們之間一旦談開了,就沒什麼好再談的?
為了這一天,她花了多少工夫,整個禮拜不敢熬夜、不敢任意吃喝、不敢感冒、天天敷臉、認真運動、潛心鑽研美發美妝、好好保養。可是,他沒有來,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微薄的薪水,她全砸在置裝費上,還加上上網賣掉的好幾個名牌包。她每個細節都很用心、很盡力,還是無法喚他回頭,再看她一眼。
倘若這預展會的所有珍寶全是她的,她願意拿這一切去換楊,只求他回到她身邊。
她是怎麼了?為何會淪落成如此卑微、如此狼狽?為什麼不能活得有尊嚴一點?為什麼她對自己的許多期許、許多規畫、奮鬥的目標,突然全都沒有意義了?她做錯了什麼?是不是還有什麼可以改進的?是不是他早就看不順眼她的髮型?還是嫌她不夠機靈?不滿她老在狀況外?或者厭煩了她有事沒事就愛死黏著他?
她還要等到什麼時候,自己才醒得過來?
「晨晨。」
「不管別人給我再好再有價值的東西,我統統不需要。」濃重的鼻音,哽住了每一個字句。「我要的… …並不在這裡。」
「放手吧,晨晨。」
驀然轉為中文的喟歎,語重心長,幾乎碎了她的心。明明他人已不在了,她的心卻還是不肯放他走,孤單地奮力挽留她從未真正擁有的。她硬是不肯放手,但手中根本就什麼也沒有。
「我也曾一度以為妳和楊之間或許有某種可能性,但顯然是我的誤判。」砸了自己暗打的如意算盤。
「晨晨,楊對妳已經是非常特別的,勝過我所知道他交往過的女性。這就夠了,別再執迷不悟。」
不要這樣講!就算楊和她已經沒希望了,也不要跟她講這種話!
她惶恐地、抗拒地忿忿哭泣著,顧不得洩漏的哭聲及旁人的側目,小拳捏得死緊,彷彿要豁出命地狠狠跟人對戰。
「妳與其再留戀那些沒有意義的事,不如想想自己正站在多關鍵的位置上。妳別再做無謂的等待,快點入場。如果他們派出專員跟妳接洽!」她什麼都聽不見,整個腦門只迥蕩著詛咒似的巨響:放手吧、放手吧。
不要!她就是不要!
「確認是十九過後,就跟他們走。他們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大家都不看好她的時候,只有楊不放棄她,只有楊願意留下來繼續培訓,只有楊還是一如往常進行魔鬼體能訓練,每天晚上還得額外為幾乎癱瘓的她按摩筋肉。
只有他會鐵面無私地陪她無匣頭,排解她說不出口的壓力。只有他對她蛻變後的絕世風華無動於衷,待她就和她仍是個醜八怪的時候一樣。只有他會超過他培訓任務範圍外,時時分一隻眼出來看守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孩,及時把她拎出危險外,再海K 一頓… …
任憑Eugene 說什麼,她無心思索。愈想著楊,就愈脆弱。
若是他走了,她身旁有再多的好處都沒用,因她已經一無所有。
背著招待處的嬌麗身影,拿著手機,哭到抽措。服務員上前關切,卻被她的搖頭抬掌所婉拒。不要理她,拜託,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但這樣椎心刺骨的哭泣,讓途經招待處的貴客及場務人員非常不自在。好好一場富毫秘密預展,被她哭得像喪家在辦告別式,令提筆簽到的來賓不禁毛骨悚然。能不能派人去處理一下?
「這位小姐- 」溫柔的問候,與悍然搭上她肩頭的粗霸,截然不同。她被強勢的力道轉了半圈,一臉淒風慘雨的錯愕,面對即將來臨的驅趕。
來人的臉色兇惡,上氣不接下氣地強自壓抑,橫眉豎眼,怒目相視。
「要哭請到洗手間或殯儀館去哭,別在這裡礙眼。」
冷酷的低語,反倒令旁人不悅。怎可如此對一位脆弱的美女說話?
她拿著手機,傻了好久,呆到鼻水都快滴落下巴,才哇地一聲丟了手機猛力衝入那人胸懷,幾乎要撞斷他肋骨似地狠狠投懷送抱,繼續暴哭,同時以無尾熊般的執著死巴著那人不放。
楊!
他虛脫地仰頭吐息,隨便她了。幸好他一身戰鬥教官式的T 恤卡其褲,耐髒耐操得很。
只不過見不著他而已,有必要搞得這麼壯烈嗎?
問題是,事情的確沒那麼簡單,他完全可以接受她的歇斯底里。他半走半拖地把自己和她移動到通往洗手間的外廊轉角,省得繼續供人觀賞- 這裡展出的是字畫,不是他們倆。沒了閒人的眼光,他才能暫且鬆懈,沒轍地俯首,將臉埋入他懷中無尾熊的頭頂上,好笑又深深感慨。怎麼會哭成這副德行?他知道她不笨,而是只會把心思放在自己有興趣的焦點上。他曾不止一次目睹類似的事件發生:當她小心翼翼捧著精美的結業禮物,正要上桌,只因一時閃神,突然興奮地伸臂攔截他老遠拋來的抹布,而後才愣愣想起砸在她腳板上化為一攤爛泥的,正是自己原來雙手捧著的珍貴蛋糕。
最後她得到的,不過就是一條他本要拋入流理台內的抹布… …
白癡。
他連連嘖聲吻著她頭頂,莫可奈何。之後,才拖著這只花臉鼻涕蟲到洗手間內,清洗掉她滿臉移位的恐怖妝容。
她滿眼癡迷地緊緊望著他,任由他粗手粗腳地以衛生紙擦拭她臉上的涕泗縱橫。楊沒有穿著她特地為他訂製的情侶裝;她認得楊這身熟悉的裝扮,代表他要遠行,搭長程班機前往不知名的彼方,但是他來了。
就在她的眼前。
「抹乾淨!」他沒好氣地再次下令,親手以衛生紙捏在她鼻子上監工。「妳每次都跟我打馬虎眼。」她趕緊全力猛捍,捏拳縮著雙肩,幾乎把腦髓摟到他掌心裡。看得出,很有誠意。
「好了,進場吧。」他推著她後背,她卻勾抱著他左臂,擺明了要死纏爛打到底。「我跟妳一起進去,看完了再離開,行了吧?」
「那我們看久一點。」
再久也不會久過只剩一小時的展出時間。
她好開心好甜蜜地黏在他臂旁,彷彿他是殘障人士,沒有她的牢牢攙扶就會頹然倒下。她超愛當他的專屬小護士,無微不至。行經每一幅精采典藏,她都一瞬不瞬地,猛盯著他看。
他淡淡觀賞眼前的展示品,深深吐息。「妳知道這裡在展出什麼東西嗎?」
「楊今早沒有剃鬍子。」她盯得超仔細的。「代表你一早起來得很匆忙,一定是臨時有什麼突發狀況。雖然這早在你預料內,但會壓縮到你個人預備的時間。所以你的卡其褲口袋裡一定有旅行用的刮鬍刀。」
他皺眉斜睨她。
「你不用刮,不用!」她急道,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問什麼。「我喜歡看你這樣,比較像楊教官。而且,吻起來刺刺的很!」
呃啊,想到不該想的地方去了。小臉紅紅的,撒嬌撒賴地貼在她緊環的健臂旁,情思旖旎。他垂聯半晌,才一整神色,調起觀賞的視線,繼續巡行。在場嘉賓看的是畫,楊看的卻不是玻璃櫃內的極品,而是玻璃上反映的週遭狀況及人員部署。他和晨晨,隻身深陷敵陣。
晨晨猜的沒錯,他確實一早收到意外訊息:Eugene 正式脫離團隊,帶著一票精英另立山頭。也因為如此,原本許多鎖在Eugene 手上的消息才為之解密,揭穿了整件委託詭異之處。
原來Eugene 以特訓之名,利用團隊內的人脈去執行他暗自外接的任務。Eugene 不但利用自己人,也順道利用晨晨去開拓他的新市場。怪不得,他始終覺得Eugene 與晨晨訂的合約不尋常,結果那只是Eugene 的障眼法。
晨晨是Eugene 要負責培訓起來的繼承人。交貨地點,就是這場預展會。只不過,買家要驗收,哪一項貨品值得他們帶走!
「妳來這裡做什麼?」
尖銳刻薄的高聲鄙夷,怔住了會場內幽靜的氣氛。展場音樂淡到幾近無聲,更突顯了造景山林內的潺潺水流微響。
「這裡不是妳這種人可以出入的場合,滾出去!」
晨晨被罵傻了,呆視盛氣凌人的傲慢千金:董家的宇蓓小姐。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宇蓓小姐家為了表達歉意才送上邀請卡的嗎?那又為何特地前來罵人?
「董小姐。」場務人員溫文上前,緩和情勢。
「這女的是詐騙集團的,不止一次混進類似的場合,尋找下手的對象!」她刻意朗聲,嚴厲譴責,在場貴客為之嘩然。
這是在吵什麼?什麼詐騙集團?
週遭的不悅、好奇、莫名其妙,逐漸聚集,暗暗矚目。
「請您降低聲量。」免得干擾他人賞析的質量。
「她之前就是勾搭上我的未婚夫,利用Eugene 出入各個派對,到處搜集他人的資料,甚至還用隱藏式相機,偷拍存檔。」
董宇蓓這話,激起另一波恐慌。原本在晨晨附近的賓客都迅速退避,由之前的狐疑化為真實的排斥。
「董小姐,請您前往貴賓室,我們!」
「你們可以現在就問她啊,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面對董宇蓓的咄咄逼人,晨晨慌了。她沒有預期自己會碰上這種難堪,也沒膽否認自己確實曾做過被指控的那些事,剎時退縮不安,十足的畏罪潛逃相。
「要走了嗎?」
楊百無聊賴的這一問,定住了她下意識退卻的腳步。抬眼一望她仍緊緊勾擁著的依靠。她想起了,他們一旦離開會場,也就是彼此說拜拜的時候。
「我、我還沒看完。」
「別再流連了,反正妳也根本沒在看。」老在盯別的。小臉突然賭氣地堅決起來,定住腳跟,死守到底。
「滾出去!」董宇蓓破口大罵。「再不滾我就報警!」
主辦單位這時派出了更高層級的負責人前來,親自處理。「請問有什麼問題嗎,董小姐?」
負責人同時只略略朝晨晨頷首,就算了事,沒給晨晨同等待遇的招呼。董宇蓓見狀,氣焰更盛,畢竟形勢比人強。
「這女的是混進來窺探門路的,小心她偷拍了你們這裡的展出品!」
「這話是真的。」圍觀的人群中逸出一句冷冷的附和。「我的店就曾被她藉機潛入,不知道偷拍了多少東西。」
晨晨驚望。阿努比士?
他冷眼旁觀,挽著身旁的母親,悠然落井下石。
「你們還不叫警察嗎?」
負責的中年女子,一身專業幹練的名貴西服,英氣凜凜,傾頭垂眸,似在思忖。
週遭隱約的不滿聲浪,也在等主辦單位給個交代:怎會在嚴格的把關上出現如此疏漏?
「對不起,基於這次預展的特殊性質,我們不便聯絡警方。」
「那妳的意思是,就隨便這女的混進來為非作歹了嗎?」
「董小姐,妳多慮了。」
「這種馬虎行事的態度,你們還敢自稱是嚴選賓客的特別預展?」董宇蓓勢必要晨晨被掃地出門不可,不配合她的,她一併教訓。「我到世界各地參加過多少高級展覽,從沒見過展出質量這麼差的一次。最差的莫過於,賓客已經提出強烈反應了,你們卻完全不積極處理!」
幾名嘉賓也順勢發出不平之鳴,深怕來路不明的詐騙分子,悄悄布了什麼線,日後吃定了某些目標,糾纏到吃干抹淨為止。
場面逐漸失控,負責人的反應又有些冷淡,晨晨焦躁地仰望楊,環視四周,目睹負責人與場務人員轉而成為遷怒焦點。她死命抱著楊的手臂,用力地,切切地擁著。
雖然百般不願意,但,她淡淡放手了。
最為之詫異的,是楊。
他在嘈雜中愕瞪她,她只勉強擠了一瞬間的笑容,像是領悟到了什麼,匆匆避開了他的視線。
她早就察覺出,他想走,只是她一直在強留。也該是時候了。
「很抱歉造成各位的不偷快。」晨晨鎮定地細聲公佈,現場頓時由紛亂漸漸回歸冷靜,所有視線虎視耽耽,集中在她的下文。他們所想的,與她所想的,天淵之別。
她鼓起勇氣,對自己安慰地一笑。楊終究還是趕來了,不是嗎?這就夠了,她也該感到滿足。再奢望下去,只會使他倆的結局變得又爛又臭。
她希望… … 能留給楊,一個最完美最優雅的印象。
「我不是什麼詐騙集團的人,也沒有帶什麼可以偷偷拍攝的東西。」她轉而嬌美俏皮地一笑,投降似地伸展纖纖十指,可供驗證。「但是,為了維護此次特展的觀賞質量,主辦單位確實該對這番干擾作出處置。」
她大方地朝負責的中年女子微笑點頭,請他們不用客氣,就領她離開吧,平息眾怒。
「好的。」負責人瞭解了,拿出手機撥打一陣後,才開始採取行動。「那麼,請吧。」
匪夷所思的是,他們請求離去的對象,是董宇蓓。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董宇蓓左右瞪斥,悍然揮開場務人員禮貌性的引領。
晨晨也大愕。怎麼不是趕她走,卻是趕宇蓓小姐?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不止是她,全場賓客有絕大部分都傻眼,少部分的人則理所當然地靜靜觀畫,對於教養欠佳的鬧場千金,不予置評。金錢不一定養得出人品,有時只會養出另一種窮兇惡極。
「請離開吧,董小姐。」負責人溫柔且技巧地以身勢,漸漸將人往門外擋去。
「我們會派車送妳回到府上。」
「妳憑什麼?!」敢對她這樣!「妳該攆的人不攆,碰我做什麼?」
「董小姐要我們攆誰?」
「那個鈕心晨!」她恨聲指控。
「董小姐要我們攆這場特展的主人?」
主人?這場特展是鈕心晨的?
「她怎麼可能會是… … 」董宇蓓還想抗辯,卻被電梯內趕來的男子急急攔阻。
「不要拉我!你們有病啊」」
「走吧。」男子婉勸。「別再丟人現眼了。」
「她算什麼東西!你又算什麼東西」」她歇斯底里地咆哮。「這裡明明是我的場子,我才是主人!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連Eugene 也是我的- 」
晨晨僵呆地親眼看著場務人員,和董家之前派來與她和談的那名男子,艱辛地將董宇蓓帶離會場。上流社會,真是太上流了。她還是比較喜歡自己不入流的老百姓生活… … 她正要投回楊的懷抱,就被一票欣然迎來的陌生人圍住。
「恭喜妳,終於通過重重考驗,回到了妳該有的身份。」一名熱淚盈眶的老先生,緊緊握著她的右手,感動地拍哄著。
啊?什麼?
「對不起,我!」
「鈕小姐,我們全都準備好了,請。」另一名男子展掌恭迎。
準備好什麼?「要、要我去哪裡?」
「貴賓室啊。」對方好笑。「妳難道還沒搞懂狀況?」
她哪時懂過了?
「到貴賓室裡再說明吧。」負責人怡然維護展場氛圍。「這裡不方便說話。」
「也對,那就請鈕小姐先走。」
「可是我!」請不要抓著她的手臂,她不喜歡這樣。
「放手吧。」
一陣悅耳而年輕的男聲,淡淡吟道,晨晨卻如遭電極,整個人被凝住,一反先前焦急不安的態勢。
放手吧。
這話喚起了她腦中不自覺被埋入的什麼,為之覺醒,甚至反過來,主控她的一切反應。她覺得怪,又說不出哪裡怪。更怪的是,似乎沒有人察覺到她的怪異。有如悄悄隱埋入她腦海的什麼,一旦觸及某種關鍵,立即敵動運作,開始操控她的一切。
放手吧。
「我們希望鈕小姐是出於自願地與我們聯繫,而非強人所難。」
「我是出於自願的沒錯。」哪有?她的嘴巴在講什麼?!而且,她為什麼會回以淡淡的一笑?她根本就不想笑啊!「我會盡可能地跟你們配合。不過,請問你是!」
「我就是十九。」年輕男子爽朗莞爾。
確認是十九過後,就跟他們走。
「那我們走吧。」她愉快地建議著,心中卻驚慌大嚷:她沒有要跟他們走,她才不要!她到底在講什麼鬼話」
救命!她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一股霸道的力量,猛然箝住她,斕住了她的離去。
「妳要去哪?」
楊!太好了,他果然是最瞭解她的。快點救她!
但她的反應,不僅自己詫異,連楊也為之錯愕。
「你在大驚小怪什麼呀。」她甜美地呵呵笑。「我只是跟他們去貴賓室看畫,我總不可能在這裡公然和他們談底價吧。」無懈可擊的理由,讓他找不到繼續阻擋的著力點,只能放手。但他本能性地防備大起,卻不知道他要防的是什麼、敵手在哪裡、什麼很危險,一切都說不具體。
「別擔心,我沒事的。」她優哉游哉地柔聲安撫。「你也去忙你的吧,別再為我耽擱了。」
他驟然懾住,瞠目瞪視她的怡然自得。晨晨?
「你以為我察覺不出你早就想離開?」她聰慧而冷靜地凝娣著他,心中恐懼,自己嘴巴說出的真心話,聽起來怎麼這麼可怕?「也差不多該是時候了。」
是,也該是時候了。這是他心中一直反覆告訴自己的話,也是他具體行動的方向。但這話透過她的嘴表達,猛地狠狠打穿了他腦門的什麼。
「謝謝你特地趕來,我很高興。」
絕艷的笑靨,隨同優美身影,翩翩步往深處的貴賓室。在一群儀態出眾的人們環侍之下,彷彿從容典雅的皇室千金,任由眾臣恭迎伺候。
晨晨?這是他的晨晨嗎?
不對勁。他有些渙散地橫捂自己前額,怔怔眨眼,無法理解。
他無法理解的是自己,在放心不下什麼。這不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嗎?好聚好散,各分東西。那他在放、心不下什麼?今早接獲的情報,所有的人都被Eugene 整慘了,唯獨晨晨,不自覺地在Eugene 的安排下佔盡優勢,登往飛黃騰達的人生。她的搞不懂狀況,自會有人幫她逐步搞懂狀況。
他還在放心不下什麼?
為什麼自己已經在機場等候出境了,又火速折返,趕回她這裡?
她哭得淅瀝嘩啦,等他等慘了,死命黏著他,什麼都不顧了。他手邊的人呢?
一直緊緊黏著他的柔膩小人兒呢?那張小花貓似的醜怪哭臉呢?那雙緊盯著他不放的大眼睛呢?
我們一起進去,看完了再離開,行了吧?
那我們看久一點。
她黏他,黏得連分分秒秒都珍借萬分。即使要她鬆開一直勾抱著的鐵臂,也是百般掙扎、千辛萬苦地才勉強放手。手放了,眼神卻依依戀戀地望著他不放,心裡仍惦惦唸唸地蜷著他不放。
那是晨晨。
那麼,剛才輕鬆瀟灑跟他分道揚鑣的晨晨是誰?
犀銳的思路獰地運作,赫然環視整片樓層的格局、建物結構、晨晨前往的貴賓室方向,他頓悟了其中可能的花樣。
「先生?這位先生,請留步!」場務人員急急跟著他跑。楊大步疾行,動作迅速,週遭的人尚在不明所以的茫然張望時,他早已擦身而過,直逼展場內的貴賓室。周圍的服務員見狀也趕緊奔來,倉皇地企圖斕阻,剎時所有的氣流全自四面八方束湧往同一關鍵。
貴賓室。
所有現場人員想的是要及時擋下他,他想的則是這楝商業大樓在貴賓室那一區的相關結構,以及大樓週遭的交通動線圖。他的專業本能比他的腳步更迅速地,在他腦海中鋪展了天羅地網的相關資料,盤算的是闖入貴賓室之後的下兩三步動作,以及,可能的風險,和緊急備案。
「這位先生!」
場務人員打算蠻力相抗,出手抓人,不料楊只稍稍側身,對方沒能順勢抓到楊的肩頭,反倒自己重心不穩,往前跟鎗。
「請留步!」負責人大喝。
楊一抓到門把,頂身傾力一撞,門板應聲而開,門鎖損毀。室內光景,連追進來的現場人員都為之傻眼,愣在原地。
「這… 這是貴賓室?」
「我不知道,我打從一開始的策展佈置就從沒進來過… … 」
「我們也沒有啊,可是 … 」
「貴賓室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們不敢置信地望著氣派展場內這唯一的密閉空間,四麵粉牆,一無所有,天花板上管線裸露,照明也只是日光燈管,彷彿尚在施工中。整間貴賓室內!
只有一座貨梯。
他們困惑相覦之際,楊早已反嚮往遠處會場入口的客梯奔去,搭往一樓大廳。
他所料沒錯,整個貴賓室是動線的掩護,用來迅速載走獵物的陷阱。他今早約略自資料中瞄到晨晨的背景,平凡無奇,只不過有無聊的人在玩宗族血脈的遊戲,
擾人清靜。
一闖出大廳正門,他全力狂奔,衝往左側的下一條巷道。
貨梯直通的地下停車場,只有一個出口,面對的是單行道。帶走晨晨的那幫人得開車繞往另一側,進入八線大道,才能上國道一號公路,直飄機場。
果真如此,他就再難追到晨晨下落。
鋒面切入台北,大雨連綿,他跑得格外艱辛,想必對方行車視線也好不到哪去。可惜今天不是假日,否則台北的車陣絕對可以堵死那幫人,讓他衝上去把他們拖出來一一揍扁。
「晨晨!」車子疾馳穿出巷道時,他還差了幾步距離。這一大喊,不止車內的晨晨回頭,全車的人也都知道後有追兵了。司機立刻轉打方向盤,決定盡快脫離平面道路,否則前方的紅綠燈會立即拖延了他們的進度,給楊可趁之機。
對方的轉向,與楊腦中調整的佈局同步轉向。
完了,追不上!
他的理智已經先就客觀情勢判斷,做出最終裁決,但他的腳步停不下來,渾身肌肉仍在爆發狀態,鍥而不捨地奮力追趕,整個人失控,不聽大腦使喚。
「晨晨!」
後座靠窗的她,艷然一笑,像對熱情粉絲致意似地在車內揮揮手,後會有期。
那不是晨晨!
如果她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巴在車窗上,狼狽留戀,他就信她是晨晨。可是現在的她,根本不對勁!
「晨晨,下車!」
人車距離在他衝越斑馬線、車子九十度大回轉時一度逼近,卻又迅速拉開。司機重踩油門,揚長而去,打算飛馳奔上建國高架橋,甩掉那尾追兵。
追不上了!即使立刻斕出租車也沒用,對方只需幾秒的時差,就可以竄入車陣的任一個縫隙,模糊焦點。他也沒有把握,他攔到的出租車司機會跟他配合。怎麼辦?車窗內朝他揮手致意的笑顏,隨著車子遠行的角度,漸漸消失。他豁出去地在大雨奔馳中,高高舉起自己從口袋裡抓出的金屬物,沿路追趕。
陰雨不明的視線中,他高舉的小小光圈不過微微一閃,車內的笑容馬上震住。
楊,那是楊啊!那不正是她最渴望的嗎?
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問題,會不由自主地跟這些人走,作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回應。但她知道那是楊、他在追她、他要她回去、他舉起了一個東西。
小小的,圓圓的,隱隱地在雨中閃了一下金屬質感的反光。
她多麼希望、多麼渴求的,不就是!
正高高舉在他手中,無言的有力宣告。
楊!
她猛然驚醒,想也不想地就拉開車門,頓時車內的人大聲驚呼,司機急踩油門,還是快不過她的動作,結果害她整個人滾落車外。
接連兩三聲刺耳的煞車急響,是外車道差點輾過她的其它車輛。她安然無事地傻傻趴在馬路上,及時煞在她身前的車主,卻在自己車內魂飛魄散,隨即又被突然起身的晨晨,嚇到驚聲尖叫。她的雙臂滿是擦傷,禮服沾滿路面污水,她卻什麼也顧不得地快步回奔,一拐一拐地切切跑往楊的方向。後方車內的人遙遙喚她,喊話,其它車輛不滿地狂按喇叭,要求讓路。通暢的道路漸漸堵塞,逼著前方車輛快快閃開。
她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全神貫注地,盯著楊高舉的那小小的一輪光圈。她慢慢拐著跑,一步接一步,吃力卻滿臉欣喜地辛苦奔來。
他自己也傻住,怔望她,不知道這一招的威力有這麼大。
他只是… … 可是沒想到… …
大雨把他倆溶得像兩地泥人,邋遢不堪,卻怎麼也洗刷不掉她的燦爛笑靨,像盛開的花,層層綻放。他知道這死小孩其實很美,但從沒見過她有此刻這麼懾人的美。只因為他舉起了這個,就破解了不知名的魔咒?要降服她,這麼容易?
多少人千方百計地想要牽制她,都牽制不住,她卻這麼簡簡單單地把自己牽入他手裡?
纖纖雙臂開心地高高勾抱住他的頸項,踏著雙腳,陶醉地貼在他粗糙扎人的頰邊嬌聲傾吐!
「我願意。」
他還在錯愕中,舉著手中的小小光圈,仍在上氣不接下氣。
「我願意。」她打死都不會有第二個答案的。啊,楊的氣息,超好聞的。遠方的車,在雨中一一前行,流往原來的方向。神秘的網羅,隱匿鋪張,也霍然收束,消失無蹤。追不到來源,也尋不著去處。宛如剎那間交錯的兩個時空,幾乎攫走了此刻黏在他身前的小人兒,捲入另一
個世界。她的前途與死活,與他無涉,大家各走各的道,毫不相干。
事情本該如此,他也打算如此,可是… …
「我願意。」她像說上癮似的,喜孜孜地喃喃個不停,得意地勾抱著他,貪婪享受她專屬的甜蜜。
怎麼可能?他匪夷所思地瞠眼,還是搞不太懂自己是怎麼回事。他在她腦後展掌,愕瞪自己手中剛才高舉的小小光圈:那不過是他隨手抓出來試試看的… … 鑰匙圈。
結果竟然有效,驚人地有效,超越了他理解力地有效。
「我願意,我願意。」她好開心地在他眼前一面嘮叨、一面嘟嘴,等他還她一個深情款款的吻。
她有完沒完哪?「我根本什麼都還沒問。」
「我願意!」快,親一個。
這個死小孩!他忽然像要親手勒斃她似地,狠狠環抱住她,雙臂捲得她百骨欲碎,小臉歪扭成一團。痛痛痛… … 親愛的,疼她是OK的,但請別疼得這麼凶狠… … 他非要捏扁她不可!她先前才陰陽怪氣的,下一步就突然不要命地跳車,此刻卻沒事似的佔他便宜吃他豆腐。他卻幾乎折損半條命,到現在都還驚魂未定。
透過鐵臂捆絞內的鮮活嬌軀、熱情洋溢的體溫、熟悉的馨香,他方才極度抽緊的神經才逐漸放鬆,放鬆之中又隱隱高度戒備。
他戒備,因為惶恐,打死都不想再看見她跳車差點當街輾斃的景象。幸好她還活著、她沒事、她安全了。
他激切地更加用力擁她,埋首在快被絞殺致死的小人兒頸窩。他需要她的溫度、她的脈搏、她的奮力掙扎、她的聒噪,向他證明她確實好好的。他既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不知名的人帶走,也不能看到她為了回到他身邊而命喪輪下。
他承受不了。原來,他之前籌劃著的分離,可笑至極。獰然臨到的永遠隔絕,才讓他瞬間驚覺:不!她不可以這樣離開他!
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向來不當回事的這份死纏爛打、撒嬌撒賴,是何等脆弱、何等寶貴,他竟然把這視為稀鬆平常、理所當然。
差一點、差一點他就… …
「楊,沒事了。」被狠狠悶在他胸懷裡的小人兒,語焉不詳,艱困地拍哄著他的虎背熊腰。
「沒事了。」她這是在講什麼鬼?他霍然鬆手,莫名其妙地怪瞪她。她也莫名其妙。
「什麼東西沒事了?」俊眸防衛地微瞇。
「我不知道啊,但你好像嚇壞了。」
「我?」這種字眼,竟敢用在他身上?「沒憑沒據的,妳又在一個人瞎冊什麼?」
嗯… … 「對啦,其實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講什麼。」反正就… …
她不知道,但他知道,卻什麼也不說,只是不爽地將她一把壓回懷裡,緊緊貼額在她額上,閉目歎息。她不明所以,只顧著暈陶陶地癡癡傻笑,隨便他寵溺。超幸福的說… …
「楊,我願意喔。」她已經暗示很多遍囉。就別再掙扎了,快點跟她求婚吧。
「妳憑什麼認為我會想娶妳?」臭屁大王。
因為他回頭來找她了啊,他根本就放不下她嘛,這還用說嗎?這個死腦袋,到底還要她講幾百遍才明白?
「因為這是我的命令!」
他啼笑皆非,垂眼跟懷中的囂張娃娃互瞪。她好大的口氣,命令她?「Eugene 說搞不好我是什麼皇親國戚的後裔。」她一副跌樣,下巴上揚四十五度角,用力昂首睥睨比她高了一顆頭的凶煞巨漢。
「你剛才不也見識到了嗎,那場預展會裡的人全都對我畢恭畢敬。」
「所以呢?」嗯?
美眸突然惶惶大瞠,小嘴因著兩頰遭人狠狠向外捏扯,扁成一條長線,有口難言。
「敢問公主殿下,您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太久沒被揍、皮在癢了?」這副死德行也敢自稱皇親國戚?「妳剛才隨隨便便就跟人跑了的事,這筆帳我都還沒跟妳算。」她倒先算起他的帳來了。
好痛好痛!她難得今天打扮得這麼美,他怎麼依舊手下不留情?
「妳說啊,妳憑什麼認為我會想娶妳?」他放手,俯身對眼逼供。
小人兒慘兮兮地含淚捂著雙頰,垂頭嘀咕。
「我沒聽到。」抬起頭來好好講!
他這樣… … 叫她怎麼跟他溝通嘛?既要逼她給個真的答案,給了他卻又會不屑接受這答案會是真的。擺什麼臭架子啊。可是-- -… 說真的,她好高興看到他跑來救她,好滿足於他豁出一切拚命追趕的景象,好喜歡他魂飛魄散地把她抓入懷裡抱個死緊的蠻悍。以後更要多多冒險犯難… …
「妳一個人又在賊兮兮地笑什麼?」他陰森低唁。
「哪有啊。」狡黠大眼在眼眶裡無辜亂轉,突然一亮,發現了可以跟他坦然傾吐的秘密管道。
「妳幹嘛?」
他皺眉瞪視眼前喜出望外的小臉,軟軟的小手分撫在他雙耳邊,像在挑逗。狐疑一陣子,才想起什麼似地選了左邊!他聽力受損的左耳。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有把握你一定會跟我結婚嗎?」嘻。
「為什麼?」
「因為… … 」
她路腳仰頭,在他俯身側頭的左耳竊竊私語,以超越他聽力可達範圍的輕聲,告訴他甜蜜的謎底。
他微怔,不僅因為她竟知道他左耳的秘密、不僅錯愕於她竟對他的障礙交付最重要的話語,更是意外於居然會有超越聽覺的聲音,直達他的腦海裡。
他聽不見她過分輕盈的傾訴,卻強烈地感受到她柔嫩雙唇在他耳畔的喃喃不停、感受到溫暖的吐息。難以言喻的聲波,震顫的不是他的耳膜,而是… …
「還有呢?」他在她暫且停聲的好奇凝娣中,淡淡地問,彷彿他聽得見她的悄悄話,彷彿這理由還不夠充分。驚喜的臉蛋,大大綻放了亮麗的笑靨,興奮地回到他耳邊,輕輕地、急急地、甜甜地,告訴他成千上萬個他們一定會在一起的理由。他擁著她,側耳傾聽,像著了迷。
雨下了好久,天一直沒有放晴,一雙人影卻逕自沉醉地在綿密雨絲中,一個說、一個聽。彷彿這是好長好長的故事,內容卻只有簡簡單單的幾個字。
雨珠圈著他倆的倒影,晶瑩飛翔,融入水,流入河,湧入海。那海曾在不知名的眼波中流轉,映著一片天真爛漫,墜落成一滴永恆的等待。
遠方在期盼,女孩卻為了愛,不歸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