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奢華璀璨,瞬間摔回爛泥漿裡。她不知道自己是惹上哪號人物,不但在大場合上公然露餡,顏面盡失,又搞砸了重要任務,還被那個叫宇蓓的,將她的相關醜事全放到網上,所有底細一覽無遺。
連她從小到大的白癡證件照都全面公開,和她之前在社交場合的驚艷亮相互為對照,簡直像醜八怪改造前改造後的趣味遊戲。
算了,這樣-- -… 也好啦,她可以安分地回歸現實。只不過,身上背著詐騙集團的污名,想澄清都不知該向誰澄清。明明沒有做什麼違法詐騙實際獲利的事,卻莫名其妙地畏首畏尾,抬不起頭,無顏見江東父老… …
詭異的是,嘴巴向來刻薄的媽,竟然全力挺她,幫她說話。媽的潑辣尖酸,親朋好友沒一個敢挑釁的,所以當然是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她說她女兒是刻意被送出國栽培成造型師的,網上八卦全是因為時尚圈的小心眼、嫉妒她女兒才造謠中傷。欽此!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
「都要八點半了,妳還在那裡摸摸摸?吃快點!」親生媽罵起孩子,狠勁幾可媲美晚娘。「記得把那袋廚餘垃圾帶去公司丟,我已經幫妳裝好了。」
「不要啦… … 」穿得人模人樣上班去,卻拎著一袋爛渣湯水。「這樣很不道德耶。」
「那裡面都是伺候妳跟妳老爸吃剩的垃圾,妳還有臉跟我講道德?今天禮拜三不收垃圾,擺到明天只會更臭不會更香。妳是要今天就拿去公司丟還是明天再拿?」
「我、我等下帶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到女兒俯首稱臣狀,她收拾廚房的手腳才輕快起來,順道親切吩咐。「我今天要出門,妳那支手錶給我戴,我要配衣服。」
晨晨乖乖卸下腕表。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尤金也真是的,何必把東西留給妳繼續用呢?」媽媽眉開眼笑地觀賞戴在自己腕上的愛馬仕腕表。「妳哪懂得欣賞這些東西啊?」
晨晨暗自佩服Eugene ,完全抓住媽媽的心。深知留下晨晨作造型用的名貴時尚配件,可以順順當當地安撫媽媽的心,比送現鈔還實際。
畢竟晨晨的最終任務並未達成,Eugene 的損失理當由晨晨負責,他卻不追究。依照合約,她無法取得全額酬勞,Eugene 倒以贈禮的名義將等值的服飾配件過到她名下,毫不虧待她。「因為這項閃失的責任在我,不在妳。」為什麼?她不懂,Eugene為什麼要把這爛攤子攬到自己身上。
不過,那都不關她的事了。
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份電話營銷的平凡工作,每天除了沒完沒了的加班,還得自費上課,加強專業能力。幸好,聲音嬌美也算優勢,彌補自己談話技巧的拙劣,才能在景氣低迷的慘況中暫且卡到位。只是不知能撐多久-- …
公司位在台北的商業中心,但一樓氣派的名流店面有了微妙的變動:店家不斷更替。每隔一陣子,就有店面悄悄收掉,換上臨時攤位。宏偉的企業大樓內,也隱隱釋出閒置的空間,等待租賃。
她的大好年華才正飛揚,全球經濟卻蕩到谷底。
下午的一通外線電話,把她請到一樓的咖啡廳,令她受寵若驚。
〔我是代表董家的宇蓓小姐,來向妳致歉的。」
哈?晨晨的嘴巴張得和眼睛一樣大,白齒見光。那個總仰著鼻孔斜眼覦人的宇蓓小姐,會派人特地向她致歉?
「當然,這不一定是出於她本人授意,但是請妳接受董家的誠意,放棄告訴。」那人淡淡笑著推來一封雅致信函。「這是下周預展會的邀請卡,請妳務必前往。」
「對不起,這… … 」
她一個頭兩個大,腦筋還沒轉過來,只覺得公司樓下的咖啡廳,到底是在賺餐飲費,還是在賺客戶的坐台費?一小杯咖啡要價這麼貴,怎麼喝起來口感這麼粗糙?
抱歉,舌頭有點被慣壞了… … 「這位先生,我實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剛剛是不是有提什麼告訴的?」他微怔秀逸的臉龐,敏銳觀察著眼前的對手是在刻意刁難,還是真的在狀況外。「我們收到Eugene 先生委託律師發的信函,要求董宇蓓小姐為內人會的事向妳道歉,否則不排除提起告訴。」
哇噢 … 事情有這麼嚴重嗎?「這有什麼好告的?精神傷害嗎?我是還好啦,反正我從小老被爸媽或師長公然羞辱,丟臉是家常便飯,但照樣很健康地活下來了。」
前來談和的代理帥哥盡量保持雍容儀態,用力抿唇展現大使風範。「可是Eugene 先生認為妳的名譽受損。」
「啊,說我是詐騙集團的事嗎?」那真的有點過分。
「不,是說妳冒充名門、來路不明的事。」這在講什麼啊?她愣了好一陣子,努力想些可以講的話,腦袋卻仍是糊糊的。「呃我對法律的事,不是很清楚,可是聽說律師都很愛玩這種模稜兩可的遊戲。我… … 不太欣賞這種行徑。你如果有話,可不可以直講?」
看看時間,她不能出來太久。差不多該閃人了。
「我聽得出來你在斟酌字句,好像避免一不小心在我這裡留下話柄,然後會被我怎麼樣似的。老實說,我沒有那個閒工夫。董宇蓓小姐的道歉我接受,邀請卡就不必了,請你交給Eugene 先生就行。我不會提出告訴,就這樣。」
報告完畢,拜拜。
「請等一下。」那人連忙起身,誠懇要求。「我還有事情沒交代。我不會耽誤妳太多時間,請妳留步。」
她為難地勉強坐回原位,歸心似箭。不是她愛上班,而是今天不能加班。
「這份邀請卡是指名給妳的,無法轉讓給Eugene 先生,除非是妳親自帶他出席。但基本上,他不會去。」
「為什麼?」Eugene 不是一直很想要這個管道?
「宇蓓小姐會出席的場合,他通常都會避開。」
「是嗎?」可是Eugene 明明跟她一起出席過董宇蓓也在場的派對,而且還故作主僕曖昧狀咧。「因為他們曾是未婚夫妻。」青天霹靂!Eugene ?跟那個傲氣沖天的大小姐?
「那不是一段很愉快的關係,而且也已經正式宣告解除婚約。只不過宇蓓小姐這方始終不能接受事實,對於Eugene 先生的事都會分外執著,甚至歇斯底里。妳可能就是因此受到波及,無妄之災。」
啊,對了,她好像聽高帝嬤嬤還是楊提醒過,Eugene 要她虛擬的曖昧關係,就是為了要刺激某個人,誘使對方抓狂。Eugene 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受董家委託要代為轉達的是,請妳在預展會上任選一件妳中意的展覽品,董家買單,作為妳放棄告訴的謝禮。」
「這 --… 不需要搞得這麼複雜啊。」何必呢?
「妳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他改變策略,試圖摸索她的思路結構。「這是非常難得的場合,很適合展現與會者的不凡品味。妳可以攜帶男朋友赴會,和他共享這分尊榮。」
一直坐立不安、急於落跑的熱鍋小螞蟻,突然定定瞪眼,光芒萬丈,連雙耳都為之抽尖。
「難道妳不想讓妳的男友,見識一下妳深具內涵的另一面?」他記得資料上寫著她有一名正在交往的男友。深具內涵?分享她的尊榮?
「對喔!」她豁然開朗,大徹大悟。「我可以帶我男朋友去,讓他瞻仰我的遺容。」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呃啊… … 不便更正。
「好!那這張邀請卡我就收下了。」
雙方同時大展笑顏。
「祝妳和男朋友有個愉快的夜晚。」
當然,她超偷快的,一下班就包袱款款,拔腿狂奔,連主管在她身後的遙遙呼喚也充耳不聞。她要去找她男朋友了!要邀他同行赴會!要在他面前狠狠炫耀一番!
啦啦啦。
她很快樂,她男朋友,卻很慘。
每隔一天,他們會在下班後碰面,以加班為名在外流連到半夜,宛如辛勤的上班族,其實是卯足全力在忙著談戀愛。
「你有沒有喜歡我?有沒有嘛?」
「妳夠了沒?」要問幾百次才甘願?
「有很喜歡嗎?喜歡到非娶我不可的地步?」他呈現彌留狀態地沒力吐息,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會答應娶她;不是因為太愛她,而是可以讓她不再對他窮追猛打這問題。
可是他的滿腹牢騷,在她吻上他的時候,就會暫且煙消雲散。因為她的吻太甜蜜、太熱情、太高明,不但盡得他的真傳,還自行研發新的技術,精益求精。他只能癱倒在後仰的駕駛座上,無助地任她蹂躪。
「楊,你到底有沒有很喜歡我?」嬌小身軀匍匐在他身上,唇貼唇地撒嬌逼供。「你說嘛你說嘛。」
「不要再亂動。」他咬牙抽吟,額暴青筋。
「你最近好像心情很不好。」她妖嬈地屈身避開他牛仔褲裡繃挺的阻撓。「你這樣不會很辛苦嗎?」
「妳也知道啊?」他譴責性地挑眉回嗆。
「快點跟我求婚不就得了。」他們就可以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妳到底在報復我什麼?gig太多?還是不帶妳進南非的案子?還是因為我身為內人會那場宴會的保全,不得不押妳出去?」
「啊,內人會。我差點忘了正事!」她趕緊掙扎著自他身上爬起,顧不得他慾火焚身的哀號及她身上皺得一塌糊塗的凌亂洋裝。「你看,我有預展會的邀請卡耶,是董家送給我的賠罪禮,你跟我一起去吧。」
「董家幹嘛跟妳賠罪?」
「我也聽得不是很懂。」她故作無視地任由他的大手游移撫揉她裙底細嫩的大腿。「好像是因為誣賴我冒充名門、來路不明。」
「妳本來就是。」誣賴個頭。
「對啊,所以我說我搞不懂他們嘛。」她抽出邀請卡,翻過背面去看圖,正面正巧就轉朝到楊迷茫的眼前,上頭工整書寫著她的名字!
鈕心晨。
「妳有想過Eugene 當初為何會找上妳來作特訓嗎?」
「因為我美貌過人?」看到楊瞇起充滿殺氣的狠眼,她沒膽再調皮。「不就是隨機取樣、抽籤抽到的嗎?」
「他是這樣跟妳講的?」
「大概吧。」
「大概?」
「他跟我說的那套,和跟我家人呼嚨的那套,和跟你們說的那套,統統都不一樣,而且版本一直都在隨機應變,我哪知道究竟哪個才是答案啊。」
「妳都不在乎?」
「我覺得你們才奇怪咧,何必那麼在乎?」哇,預展會現場有名廚精製的點心。這個好!「楊,你看這個!」他的疲憊,怔住了她的自得其樂。
「怎麼了?」連老在吃她豆腐的毛手也頹然停頓。
「沒事。」有點累而已。
她觀察到的卻不是如此。Eugene 說,她有一雙獨特的眼睛,本能性地會偵測到人所不見的隱約細節。Eugene 不計代價地全力栽培她,她卻老不計代價地全都消耗在楊身上。
「你要離開了?」
他仰頭閉目,在椅背上癱躺沉思。「不然呢?」
台北不是他事業版圖的重心,也不是他久居之處,他也無意在此展開任何的長期經營,那還瞎耗在這裡做什麼?他為了她,千里迢迢而來。如今她一切平安,局勢再混亂她也照樣有辦法安然度過,悠遊自在。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至今仍在狀況外。
他搞不懂他自己,到底在幹嘛。
「我們之間不上床,能發展的就只有這樣了?」嬌嫩的質疑,令他倏地睜眼。在他身側的,是她認真而失落的迷惑。「妳是因為這個才不再跟我上床?」
「那好賤。」淡淡的三個字,從她純真的口裡說出來,重如巨斧,鋒銳劈殺而下。
「妳是在說我嗎?」
「我有資格說嗎?我不也是掉進這種很賤的方式,來談自己的感情?」以性作為他們感情的開展,也因為沒有性而沒什麼感情需要再談。
「妳這是在作道德批判。」
「通常不想被這樣批判的人,下一步的攻勢,會是質疑我哪來的資格、憑什麼權威來作這種批判,對不對?」呵呵。
「碰到無法對付的言論,就對付那個發言的人。攻擊發言者本身,模糊焦點,烏賊戰術,再反過來予以道德性的譴責。我回答的還算正確吧,楊教官。」
她僵笑,坐回駕駛座旁的座位,拉拉裙襬,拍撫皺痕。
「我如果能夠再珍惜一點我們之間的可能性,我當初就絕不會跟你上床。」
「妳當時被下藥。」
「我腦袋也被下藥?以為大家都這樣的事,我應該也可以這樣?笑死人了,什麼大家,根本只有那些搞不懂狀況的人,才會這麼做。我什麼好的不學,居然跟人學著張開腿來談戀愛。」
「別那樣說妳自己!」他狠指抵上她前額,有如槍管,切齒重唁。在槍管下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眨巴著,毫無防備或恐懼。「你不也把我當作是gig嗎?」
他回瞪她,四目交鋒,緩緩收回他的抵制。
對,他是,而且最近愈來愈困擾於,自己當初是否用錯了交往的方式。她說的沒錯,他最擅長經營的感情,正是時下普遍的男女公式。她的觀察力也很精準,他們之間若有長久在一起的可能性,他不會在婚前和她貿然上床。
那會害晨晨在他家無立足之地- 如果他真的好好考慮過要娶她的話。可是他們就是已經先上了,他現在發覺自己似乎並非只是跟她玩玩,想認真,卻得面對難以收拾的斕攤子。這不是先上車、後補票就可以草草了結的事。
娛樂文化營造的愛情與浪漫,是包裝美化過的廉價放蕩,以戚官刺激消費。結果不但消費了他們的口袋,也消費了他們的腦袋。
「楊,你不會跟個gig去經營什麼長遠的未來。」
既然要的不過是一時歡愉,享受的當然是保鮮期。新鮮感一膩,就再換個肉體。美其名,叫作愛情。不是愛情本身太輕盈,而是已被踐踏濫用為某種可汰舊換新的消耗品。
「就算… … 假設我們後來結婚了,並不代表我們婚前發生的一切就可以合理化。」她沮喪地坦然仰望他。「你覺得,你會允許別人先上過你的女兒,發現玩起來感覺還不錯才結婚?」
他凝娣前方的側顏,不悅的筋肉瞬間抽動。
「那就是我們正在做的事啊。」她幾近無聲地輕歎。
她覺得自己真是個一腦袋爛渣的大白癡,居然還大言不慚地在Eugene 面前說自己從未想要放棄楊。難堪的是,楊對她可沒有這種想法:什麼放棄不放棄的。
究竟還要自取其辱到幾時呢?精明睿智的他,還會需要她來教他怎麼談感情嗎?他根本就不屑那種死纏爛打的東西。她還想企圖改變他什麼?
她很用心、很用力地扮演快樂情人的角色,和他見面一定開開心心,歡歡喜喜,同時嚴守分際。可是,他厭煩於這種無聊遊戲- 有些事他說都不用說,她一看就明白他在想什麼。她頑皮地、撒嬌地、認真地、哀求地、脅迫地、無所不用其極地希望他能考慮跟她結婚的事,幾乎是不要臉地在求他娶她了。
難道他以為她真是這種連一點尊嚴也沒有的女人?她怎可能不愛面子呢?
現實逼得她不得不低頭,走向最終的結論:他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了。
再怎麼努力,這一刻終究還是會來臨。
「差不多了。」柔細的嗓音太輕,幾乎被她慎重將邀請卡收回封套的微響蓋過,讓他忘了問,她指的是今晚的約會時間,還是他們之間的這段關係。許久,車裡沒有動靜。這樣凝重的沉寂,在他們之間前所未有。她萬般不捨,又不得不振作起來地深深大吸一口氣,徹徹底底地呼個過癮,歡然一笑。
「楊,你有高帝嬤嬤的聯絡方式嗎?我想找他。」
他面無表情,將自己手機裡的資料傳往她的手機裡。制式化的動作,不置可否。她有她的想法,他也有他的。
「真奇怪,我在海外和他聯絡得還滿勤快的,回台灣後就聯絡不到他人在哪了。」她窮開心地自說自話。「我想問他參加這種預展會,有沒有什麼比較特別的造型可以變化。我是不太需要再買什麼禮服了,Eugene 給我的已經夠用,我也沒什麼場合可以穿,所以想用創意把現有的素材重新混搭,需要他的意見。」
女生就是比男生麻煩:男生只要一套西裝就搞定。
「你會穿什麼出席?」她殷殷期望地看向敵動引擎、準備上路的鐵面人。「慎重一點嘛,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我男朋友身份出席的正式場合。」
她好想讓全世界看到,她的男朋友多麼帥。
「啊,不要不要,你別準備自己要穿什麼,我來準備。」她喜出望外地合掌瞠眼,突發奇想。「應該要讓人一看就知道我們是一對的!」仔細重看邀請卡,這才發覺,匠心獨具。「嗯?這是什麼紙?可以讓我開一下燈嗎?」她在行進間打亮了車內照明,仔細檢視。「我好歹也收過一堆很高檔的邀請卡,卻沒看過這種… … 」
拿起來透著光看,更是離奇。
「這不是機器紙,比較像是全礬的熟紙,可是-- … 」摸起來的手感又像生宣。
「怪了,難不成是楮紙?這個預展會到底是展什麼東西?」
她沉溺在一個人沒完沒了的嘀咕裡,假想著其實是兩個人正在對話的遊戲,掩護著他,好讓他安然靜默,不必費力擠出什麼字句來回應。
直到送她返抵家門巷口的橫向大街上,他不發一語,也沒再看她一眼。她很盡職地快快樂樂演到最後,過分欣然地搖手朝漆黑反光的車窗內拜拜,轉入狹窄的住宅巷弄,才全然放空。
整個人頓時只剩個殼,恍惚佇立好久,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在做什麼。
晚上十點多,小巷兩旁隱約傳來的是消夜的氣味,住戶裡在看的配音韓劇、政論口水節目聲,隱約夾雜某家在口角的吵罵,以及出入家中紗門合上的碰撞響。
這是她習以為常的世界,小老百姓的平凡日子。卻不是他的。她不穩地靠往家門旁的外牆上,垂頭撥手機,不時吸鼻涕。和楊赴宴的衣服要盡快搞定,不然會來不及。如果要另外訂作,這個月鐵定透支,得另外想辦法周轉。總之,一定要準備得妥妥帖帖。
「喂?高帝嬤嬤!我晨晨,終於找到你了!」
雀躍的口氣和她的嗓音極端矛盾,對方一聽就狐疑。
「沒事啦。你方便講話嗎?我?我人在台北,早就回家吃自己了。」誰還要用她這成事不足的敗類?「是這樣的,我下周和楊要參加一場預展會。由邀請卡來看,很可能是走東方復古路線,聽說滿頂級的。」
楊在那裡應該會感到自在些,賓至如歸。
「我想穿和他具配搭感的新款,有情侶裝的感覺。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出席這麼公開的場合,我希望、我希望- 」
突然間,淚如泉湧,來勢洶洶,翻滾而下。她不知所措,惶惶顫抖。
潰堤了。
「我們、我們… … 」
不解的美眸傻瞪著,地面的影像猶如一片汪洋。她力持理性,因為這事一定要辦妥:她只剩這一件事可以辦了,他們之間不會再有其它的事襞生。
「我們… … 」劇烈的抽措強過她的呼吸,幾乎令她窒息,整個人抖得像發癮的病患。她幾次努力提氣,試圖平穩發音,萬般竭力終究只勉強講得出兩個字。
「我們… … 」
句不成句。
這是最後一出還能稱之為「我們」的戲,她一定要演好,每個細節都要顧到。
像新娘為自己的婚禮籌備那般,鉅細靡遺,事必躬親,因為一生只有一次,這是大事。
她要留給他最美好的印象,傾盡她所有的心思與才華,要給他最棒的句點,瀟灑而優雅地結束他們之間的一切。
小女孩,妳想要什麼?
漂亮的衣服和首飾?豪華的大房子?滿屋子各國王子的宴會?還是萬眾矚目?
妳想要醜小鴨變天鵪?灰姑娘君臨天下?還是心想事成的仙女棒?或者可以飛向自由的一雙夢幻翅膀?當冒險犯難挖金掘銀的來風破浪?
小女孩,說說妳的順望。
我希望… …
市中心的私人展場,隱匿在商業大樓林立的縫隙中。各路嘉賓,低調盛裝前行。事前主辦單位就對受邀賓客進行嚴格篩選,因此只看熱鬧、不具消費能力的閒雜人等均不在受邀之列。來者個個目標明確,悠遊閒適地虎視耽耽,這難得一次私人收藏的大批釋出。
來源或許頗具爭議,但件件都是精品,不少明眼人聚精會神地躬身在展品前鑽眉凝娣,或低聲交頭接耳,或站在一小段距離外,上上下下地來回打量。
誰也沒想到,辦公大樓內的其中一層,偌大空間,全被改造成秘密展區。三百多坪的工整格局,簡練素淨,幾乎毫無設計感可言,單純地,讓展品本身寂靜地說話,令萬眾矚目,嘖嘖稱奇。
飯店名廚現場精心服侍的茶點區,反被棄置一旁,冷冷落落,乏人問津。
此處受邀的與會者,絕大部分都是政經名流或拍賣會的熟面孔,或是與貴客同行的鑒定家,或是受邀者攜帶的家眷。識貨的與不識貨的,在極品前,一目瞭然。
被分辨的不僅是展品,也是人。
電梯外開闊素雅的招待處,沒有任何花藝擺飾,只有盆栽,連土帶盆,盛著活生生的綠意。招待桌後方的大片牆面,中堂置畫,左右各置對聯,氣派恢弘地靜靜迎接客人,但來者震懾於這份魄力及牆上價格不菲的典藏外,總會不經意地,被正昂首觀賞的嬌艷背影吸引。纖纖背影,身著古典花青及赭石交織成淺絳山水的色系,傳統的閃緞布料,輔以現代威的貼身曲線。削肩窄腰,低胸高領,裙襬前短後長,延伸至地面蜿蜓,既有大唐仕女的風範,微鬆的短髮又有幾分海派的摩登可愛。默默看畫,本身就已是一幅畫,來者無不賞心悅目。
直到她掌心的小小宴會包發出手機聲響,她才急急打斷了靜謐的遐思。
「喂?你怎麼還沒- 噢,嗨,Eugene 。」不是他… … 她卻還得故作開心悠哉。「我在會場外,這裡很棒喔。」
「換個語言跟我交談。」手機傳來他冷淡的法語,怔住了她的強顏歡笑。
「有任務要交代嗎?」她乖乖聽令。
「沒有。所有交代妳的任務,只是我順道撈取的個人紅利。而我真正的任務,就是把妳送進這裡。」
文法太複雜了。她似乎太久沒用法語,有點生疏 …
「真正被委託案件的人不是妳,而是我。」
他在說什麼?又為什麼選在這種時候跟她說?「Eugene 我、我要準備進場了!」
「妳不會,因為妳等的人還沒到。」否則她不會瞎耗在會場外。
「晨晨,我之所以先前一再告訴妳哪一次的任務很重要、很關鍵,目的就是鍛煉妳隨時提高警覺,以面對這一刻的突然來臨。」
「我以為,我們之間的合約關係已經告一段落了。」
「妳以為,妳是跟我訂合約的人,其實是別人跟我訂合約,而妳,是我執行任務的內容。」
什麼跟什麼啊?
「不然妳以為,就憑兩年前那個土頭土腦的鈕心晨,進得了今天的場合?」
「這場預展會有這麼了不起嗎?」她吃了這麼多苦頭,就只為這根本與她無關的預展會?「這不過是賣一些很貴的雜貨而已,值得小題大作成這樣?」
她故作悠閒地等到快抓狂,他還趁這個時候來跟她鬧?
「之前董家派來找我的那個代理人,已經夠莫名其妙的,現在怎麼連你也突然發起神經?你如果想來這場預展會,你就來啊,我帶你入場後再離開,反正我對這些本來就沒興趣。」
她不過想和楊有一場最尊貴最浪漫的最後饗宴,留下美好的回憶,不要搞到反目成仇或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下場。早知這麼麻煩,她乾脆跟楊約去動物園算了。
「董家的人跟妳說了什麼?」
Eugene 森寒的輕喃,讓她警覺到自己的造次。
「對不起,我失禮了… … 」
「我要的是對方說的內容。」不是她的對不起。
「就是… … 說你和宇蓓小姐曾有過婚約的事。」
「還有呢?」
「還有就是呃,跟我道歉,說我可以在這裡任選一件展品,他們會送我作為不提出告訴的謝禮。」
手機那方,是令她惴惴不安的漫長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