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 第七章
    一覺醒來,風滿樓一如往常地腦筋一片空白。

    對於喝酒前發生的事,清清楚楚。

    但是對於喝酒之後發生的事 … 全無記憶。

    可身上是乾淨的衣裳,床上也只有他一個人,四周沒有特別詭異的氣氛,也沒有一堆等待要抓把柄的湊熱鬧人士,他不禁鬆了一口氣。「我酒品一點都不爛。」他皺起眉頭,再一次懷疑起「酒量差,酒品爛」封號只是某些心懷不軌傢伙的惡意中傷。

    例如他的長隨。

    不過說也奇怪,紹兵到哪兒去了?通常聽見屋內他起身的動靜,紹兵就會立時推門而入,伺候他更衣梳洗的。

    「紹兵!」他揚聲喚著,太陽穴突突抽痛悸跳了起來,痛得他懊惱地低咒一聲。「該死的!我昨晚究竟喝了多少?」等待一陣暈眩過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蒼白著俊臉緩緩下床,咬牙努力對抗

    腦袋裡一陣拚命敲敲打打的鑼鼓喧天…… 終於,他移動到西寶琉璃屏風旁,抓了件外袍穿上。

    他腳步艱難卻堅定地走出門口,卻一眼就看到章靈那張笑容耀眼的小臉。

    在晨光下,一身嫩綠色衣衫的她笑意晏晏,美得像清晨綠葉上的露珠兒。

    然後,他心跳瞬間漏了好幾拍。

    「我一定是還醉著。」他喃喃自語。

    等他真正清醒的時候,一定就會恢復正常,不會有這種心臟亂跳、呼吸紊亂、胃部打結的混亂狀態了。

    一定。

    事實證明就算喝了一大碗醒酒湯,噙了好半天的醒酒石,外加灌下一大壺濃濃的熱茶,結果還是無效,否則他就不會在她溫柔嬌甜關懷的笑臉裡,再度衝動地抓著她的手就往外走。「我們去逛逛。」

    只要疼她、關心她、照顧她一如個小妹妹,或許他就能忘了那想要將她擁入懷裡的強烈悸動感。

    「真是天殺的見鬼了!」他低咒一聲,可是嘴角頻頻上揚的那一抹微笑卻削弱了原本的殺氣。

    眼見前方春水潺潺,清風徐徐,吹起了柳絲兒幽幽搖曳。

    「好美… … 」

    章靈睜大雙眼,無比驚艷地望著眼前綠意如沉靜波濤般細細流動,雪白柳絮伴隨著嬌艷桃花瓣旋然飄飛漫舞風中,遠處青山如翠,近處湖生煙波,美得不似在人間。

    沒想到猶是冬日時分,元宵初過,春天卻已然提早在這山谷裡開放了!

    還虧她癡長了十六歲,自謝為京師鬼混小霸王,近郊有此仙境桃花源,她居然會不知道?風滿樓低頭凝視著她著迷的驚異目光,微微一笑,心底沒來由地一暖。

    「妳喜歡?」這是他縱馬馳騁時,無意間發現的一處山谷,綠水如翠,林風清爽,還有一大片花朵怒放的桃樹林。

    那時,桃樹上結滿了大大小小或青澀或嬌紅的果子,他就曾想過,如果阿靈那個調皮鬼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定然會來鬧得天翻地覆,滿樹的果子也逃不了她的魔掌。

    可是不知怎的,今天他卻突然很想帶她來。

    他想要見到她驚喜的張大嘴巴,快樂的在林子裡奔來跑去的模樣。

    他希望見到她開心。

    「我當然喜歡,真是太美太美了!」她感動地抬頭看著他,「風哥哥,你怎麼知道有這個地方的?它簡直像一幅畫、一首詩… 哎喲,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有氣質起來了。」

    「再等個五百年吧。」他口不對心地道。

    「幹嘛對我這麼沒信心呀?」她神情懊惱了起來。「我已經很努力在學習怎麼過有氣質的生活了,人家我今天早上只吃了一碗粥,還很秀氣的只夾面前的菜,看吧,我有在進步了。」

    「有氣質與否跟那個有什麼關係?」他故意伸手搔了搔她額前的發。

    章靈趕緊把亂七八糟的頭髮摀住,小臉又羞又惱地紅了起來。「哎呀,別弄,會很醜啦!」

    「醜一點好。」他閒閒地道。

    「為什麼?」姑娘家的自尊心不由得大大受傷。

    這樣說不會被什麼大袁小袁的登徒子,吃掉妳這塊小笨牛皮糖!

    風滿樓被自己心底一閃而過的念頭嗆到。

    「咳。」他將喉頭的搔癢感嚥了回去,卻怎麼也抑不住胸口莫名翻騰的泛酸和不是滋味。

    「風哥哥,你還好吧?」她關懷地猛拍著他的背。

    「沒事。」他定了定神,不著痕跡地稍微避開她的蠻力之掌。「謝謝,可以了。」

    再拍下去,沒事也會變有事。

    「真的嗎?不舒服的話要跟我說喔。」她一臉擔心。

    「老實說- 」看著她焦灼憂慮的小臉,他不禁脫口而出:「妳究竟喜歡上我什麼?」

    風滿樓自知性格疏離,對誰都是冷冷淡淡,情緒起伏不大,也從未對誰有特殊的喜惡愛僧,他沒有和誰特別親近,也從未和誰特別投緣,唯一能激起他熱情的,充其量也就是生意- 各式各樣巨額的、利潤驚人的生意。

    所以就算風府家大業大,就算他容貌尚稱英俊,那又怎地?

    放眼天下比他風某人知情識趣的男子不知凡幾,比他風流惆儻者更加有之,為什麼天真熱情的阿靈,偏偏會喜歡上他這個驕傲冰冷的男人?

    嫁給他,就跟嫁給一堆冷冰冰的黃金白銀沒兩樣。

    風府財勢富可敵國,非尋常人家可比,但章家也頗有田產,衣食無憂。

    所以他到底哪一點吸引她,值得她這樣窮追猛打、不離不棄的?

    生平首次,他深刻而真實地自我內省起來。

    「不是一點,」章靈嫣然一笑,眼神變得好不溫柔。「是全部。」

    「為什麼?」他盯著她,真心感到疑惑。

    「不知道耶。」她燦笑若花,嘴角那一抹俏皮甜得令人為之融化。風滿樓臉色微微一變,錯愕地瞪著她,「不知道?」這是哪門子不負責任的答案?

    「是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就是突然發現你好厲害、好迷人、好了不起,天塌下來你也可以不當一回事,就算地裂了開來你也能把它補回去… … 」過去點點滴滴,他英勇又動人的姿態不斷在她心底盤旋著,一天比一天更加鮮明。「總之,你就是我心目中唯一的大英雄!」

    他一怔,更加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天何曾塌過?地幾時裂過?他又是什麼時候做了那些她心底認定大大了不起的事?

    風滿樓胸口沒來由的一陣悶痛慌亂,一顆心更是直直往下沉。

    不。

    她完全搞錯了,他從來就不是她以為的那種人。

    「我只是個商人,」他的語氣裡有一絲難掩的失落和酸澀。「不是什麼大英雄。」

    「可是你救了我無數次呀。」她熱切地道。風滿樓瞇起雙眸,目光深刻地注視著她,彷彿想望入她靈魂最深處。「如果今天救妳的是別人,妳還會這麼喜歡我嗎?」他喉頭沒來由的湧起一股苦澀不堪的滋味。

    像是突然間驚覺到自己原來並沒有出到應有的價錢,卻無緣無故就接收了一隻價值連城,卻不真正屬於他的珍貴瓷器,而真主兒隨時都會出現,來奪走他原本以為已經擁有的寶物。

    他神色變得深沉陰鬱,這滋味該死的糟透了。

    章靈呆了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明明就是你救了我呀。」

    「如果當初我沒有救妳呢?」她可還會喜歡上他?

    「可是你已經救了我呀。」她口口聲聲咬定這點,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不懂他為什麼一直追究這個早已是事實的事實。

    「所以妳原來只是……」

    章靈撓了撓頭,傻氣地望著他,「只是什麼?我不太懂耶,風哥哥,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喜歡你啊。」

    風滿樓深深地凝視著她茫然不解的大眼,突然覺得莫名一陣恐懼。這個翠綠的小小身形追逐在他身邊已十多年,親密貼近得就像他自己的影子,可是他從來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了不起,更未曾覺得有任何特殊的意義。

    但他真的從沒想過,原來她燦爛的笑容,美麗的真心,無私的愛意,全心全意的崇拜,其實只是因為他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不因為他風滿樓。

    她根本由始至終都錯認他了。

    她沒有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她一直不瞭解,其實他不過就是一個滿身銅臭,霸道冷漠的商賈而已。

    救她,完全只是出自意外。

    風滿樓表情一片空白,臉色因深受打擊而黯淡下來,覺得胸口翻騰欲嘔。

    一定是因為那該死的宿醉!

    否則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他,怎麼可能會因為她喜歡的不是他的本質,就為此難受不舒服?

    她喜歡他什麼,不喜歡他什麼,曾幾何時,對他來說已經變得如此重要了?

    一定都是因為那天殺的酒。

    「風哥哥,你怎麼了?」章靈屏住呼吸,心頭陣陣發慌。「你還好嗎?你身子不舒服嗎?」

    「我想,咱們往後最好不要再碰面了。」良久,他低沉地開口。

    「為什麼?」他的要求對她宛如青天霹靂,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難道是風哥哥終於再也受不了她的口無遮攔,再也不想忍耐她的幼稚無知,再也不想被她騷擾了嗎?

    見她臉色慘白,像是受到極大打擊的樣子,他再也不能夠像過去那樣表現得無動於衷,反而是該死的難受。

    風滿樓緊握著拳頭,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感覺到陣陣疼痛自掌心逐漸蔓延攀升至絞擰成一團的心口處。

    「因為我不相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章靈呆呆地望著他,神情淒惶而無助,像是個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遺棄的孤兒般,令人見了心酸。

    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好,這一切、兄全都是為了她好。

    「這一切都是錯愛,所以我不能佔妳的便宜。」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灼熱的目光已恢復冰冷自制。

    「妳從小在我的影子底下長大,已經忘了外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人,或許才是真正適合妳、屬於妳的,擺脫掉我的陰影,妳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

    「不!」她瞪著他。

    地面突然在她腳下裂了個大洞,像是就快要把她吞噬進去了。

    「一直以來,我從不是有心要救妳,只是不得不救妳。」風滿樓強迫自己硬下心腸,冷著聲道:「妳一歲、八歲、十三歲,失足的池塘、失控的著火馬車、該死的大膽淫賊… … 我救了妳三次,都只是純屬意外。」

    「不是的!」她的眼眶滾燙濕熱起來。

    「妳把我當英雄,我只把妳當麻煩。」他頓了頓,花了極大自制力才逼自己冷冷說出:「我想,妳從頭至尾都愛錯對象了。」

    她愛的不是男人,只是個恩人。

    「不是這樣的!」章靈的聲音微弱得像風中低語。

    她的心跳也變得好慢好慢… … 漸漸冰冷… …

    「妳不瞭解真正的我,妳只是拿我當英雄看待和崇拜罷了。」他深深地注視著她,黑眸閃過一抹痛楚。「我拒絕這樣盲目的愛意,如果妳真的喜歡我,就該真正認識我、懂我。」

    「我怎麼會不認識你?我已經認識你十六年了啊!」她死命強忍住的淚水終於潰堤了。

    怎麼會這樣… …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

    為什麼會在風哥哥已經開始對她有好感,對她關懷體貼備至的時候,卻一夕間又天地變色?

    風滿樓抬手拭去她頰上的串串淚珠,心痛地道:「乖,別哭,我的本意從來不是想把妳弄哭。」

    「風哥哥… … 再給我一次機會… … 」章靈哇地撲進他懷裡,渾身顫抖地緊緊巴住他不放。「求求你… … 我再也不會說錯話,再也不會讓你不開心了… …你不要對我說那麼可怕的話好不好?」

    他心頭陣陣刺痛,暗暗握緊了拳頭。

    現在沒有點醒她,他將來必定會瞧不起自己的貪婪自私,更恨自己坐享其成她錯置的喜歡,掠奪她真正應該擁有的真愛。他更怕,當她長大了後,會發現童年時不切實際的英雄幻想褪色消逝了,她睜開晶瑩雪亮的雙眼後,卻發現自己竟嫁給了一個她從來不瞭解的男人。加上商人重利輕別離,她會開始厭恨他有九成時間全放在工作上,痛恨他一生汲汲於名利,她會發現或許這從來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過的日子。

    「風家是京師商界霸主,麾下產業龐大,我如今擔著數千家店舖、數萬家庭營生家計,肩上責任千斤萬擔,成為風府當家主母是份苦差事,不是只陪著我吃吃喝喝,風花雪月即可。」

    「我可以的,只要能夠成為你的新娘子,只要能夠一生一世都陪在你身旁,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她猛然抬頭,滿面淚痕地祈求著,「風哥哥,你給我個機會,我會向你證明,我真的能成為足以匹配你的好娘子!」

    「那太辛苦。」他還是抑制不住心頭洶湧澎湃的諸多情戚,澀澀地歎了一口氣。「我希望永遠保有妳的天真和快樂。阿靈,相信我,當我的妹子比當我的娘子幸福多了。」

    「我不怕,我要為你分憂解勞。」她臉上散發著堅定的光芒。

    「妳太天真了。」

    「我才不天真,我是認真的- 」

    「妳喜歡的不是我。」他溫和而耐心地告訴她。

    「不對,我喜歡你。」

    「妳不喜歡我。」他咬了咬牙。「等妳完全長大了,心思成熟了,妳就會知道我說的沒錯,而將來,妳會感激我的。」

    「你憑什麼擅自替我決定我的感情歸屬?」她又淚盈於睫了,「又是像我阿娘一樣,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嗎?」

    「阿靈… …」他何嘗不覺得痛苦?可是他大了她六歲,有責任阻止她做出將來會後悔的決定。

    「風哥哥,」她向來嬌俏可愛的神態頓時像老了好幾歲,天真斕漫的眼神也因強烈的打擊和痛苦,烙入了一抹悲涼的滄桑。「如果你真心疼我如妹妹,那麼可否給我最後一個機會?」

    風滿樓看著她的目光裡盛滿千言萬語,無法說出真正的情鳳,卻也說不出那個「不」字。

    從頭到尾她並沒有做錯什麼,她只是太小、太善良、太熱情、太天真,所以才會傻傻地崇拜著他,並且自以為愛上了他。他不知什麼是愛,所以他不能在阿靈還懵懵懂懂的時候娶了她。正因他不知什麼叫愛,所以他必須要給她一個真正抉擇自己幸福的權利。

    「什麼樣的機會?」他沙啞地開口。

    「你我訂下一個約定。」章靈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語氣憂傷纏綿卻堅定無比地道:「你給我兩年的時間,兩年後,我十八歲… … 你等我兩年,若是兩年後,我還是無法成為你心目中那個能夠令你安心、信任、委以真情意的女孩,那麼我答應你,我會離開你的人生。」

    「阿靈…… 」他大戚震驚,怔怔地看著她。

    「可若是兩年後,我做到了,我讓你能夠真心地愛上我,真正相信我擁有擔負得起風府當家主母的能力,你就要在元宵鳳凰神鳥燈前等我,牽著我的手,一同許願,然後開開心心地娶我為妻!」她淚霧猶存的眼裡綻放著強烈的決心。

    一時間,風滿樓被她全身上下散發的耀眼光芒和氣勢懾住了。

    「風哥哥,」她伸出纖細的小指,清秀美好的臉上透著毫不猶豫的堅決,「你敢和我訂下這個關乎一生命運的約定嗎?」他目光深刻地直直鎖住她的視線,彷彿已深深窺入她靈魂深處。如此美麗的認真。在這一剎那,他內心不禁對她升起強烈的激賞。

    他微微地笑了。

    好,就賭一把世上是否有堅貞不移的愛情,賭她是否會就此蛻變為思想成熟、行為獨立的好女子!

    「月上柳梢頭,」他點頭開口,「人約黃昏後。」

    「人… … 約黃昏後?」章靈雙眸亮了起來。「好,黃昏後,就約在黃昏後!」

    這代表,他是有極大可能會去了?

    風滿樓伸出手指勾住她的小指,以和她相同的堅決,勾指為契,定下約定。

    兩年後的元宵,十五燈會的那日,是死生契闊,還是各自遠揚。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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