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賞3 第三章
    沙場上的無敵猛將,堂堂東林鎮北王,對上一個生死無懼的白娉婷,敗下陣來。

    既不甘心,又不服氣。

    只是凝視她的雙眸,一切不甘心不服氣就煙消雲散。

    誰叫他硬不起心腸,誰叫他狠不出手段?

    誰叫娉婷一見他的臉,便露出喜不自禁的笑靨,便如鳥兒般歡暢天真,便眉頭眼角都是欣然,便讓人覺得,他對她的一絲兒好,能得到如此之多的回報,真是世上最值得的事。

    白娉婷像遇了春風的柳條一樣舒展和自由。風流佳人,明白了委曲求全的無用,轉而主動出手,似乎打算討回八個月苦難的公道。

    才可以下床,便要賞雪。

    喚紅薔打掃草亭,命漠然取來古琴,再取來美酒。

    楚北捷未進小院,便聽見琴聲越牆而過。

    他駐足,瞇起眼睛,細聽。

    清淡悠遠,從容逍遙。

    由得浮雲自飄,由得月轉星移。滄海桑田,懶看。

    只有高山不動,靜靜矗立,挺直不屈。山上小獸眾多,不懼風雪,一遇雪停,就傾巢而去,打雪仗,挖雪洞,采摘樹上最後幾只松果,你爭我搶,不亦樂乎。

    楚北捷情不自禁,想靠這琴聲更近一點。舉步,轉入院門中,一片純白上有小亭一座,古琴、美酒、小婢,還有說不盡風流、道不出慵懶的心上人。

    “叮!”異聲傳來,琴聲忽然斷了。

    楚北捷大驚失色,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人已經飛撲進亭:“怎麼了?”

    白娉婷低頭,捧著自己的右手。食指上被忽然崩斷的琴弦劃過,赫然一道細細的血口。

    “怎麼這麼不小心?”楚北捷濃眉皺得緊緊,抓過柔軟的柔荑:“疼嗎?”

    紅薔在楚北捷身後探頭,連忙道:“奴婢去拿藥。”

    殷紅的血從指尖緩緩逸出,蜿蜒一條細流,看得楚北捷心髒陣陣抽搐,又氣又惱:“這麼冷的天,還彈什麼琴?”狠狠吼了一句,仍覺得那道血紅刺眼,抓起彷佛白玉鑄就的纖指,一口含入唇中。血的味道,從舌間化開。

    娉婷傷口被楚北捷火熱濕潤的舌頭一舔,忍不住露出兩道彎月似的秀眉,笑出來。

    “還笑?”楚北捷黑著臉,大將軍氣勢壓制著周圍蠢蠢欲動的空氣:“下次不許這樣不小心。”松開已經止住出血的指頭,抓住娉婷的手腕:“進屋去。”

    娉婷不肯動彈。

    楚北捷回頭來看:“嗯?”挑眉。

    “王爺,”娉婷靈活的眸子轉動,懶洋洋豎起另一只完好無損的食指:“這個也要王爺親一親。”

    真是得隴望蜀,長久下去,堂堂鎮北王豈不成了聽從婦人的無能漢?

    楚北捷黑下臉:“不要胡鬧。快點進屋……”

    話音未落,清冷表情在娉婷臉上一問即過,指頭驀然放入齒間,毫不猶豫狠狠咬下。

    “你……”楚北捷猛把她的手扯過來,已經太晚,左手剛剛還圓潤漂亮的食指糟了無妄之災,被自己的主人狠心咬出兩三個深深的齒印。

    鮮血從齒印中緩緩滲出。

    “你這是干什麼?”楚北捷怕她再做傻事,把她兩只手都緊緊握住,鎖緊了眉心,狠狠磨牙。

    娉婷兩手被制,毫不在意,順理成章地倚入楚北捷懷中,想了想,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過後,臉上漸漸恢復常色,抬頭,癡癡看著楚北捷,柔聲道:“有王爺為娉婷心疼,就算兩手盡廢,從此不能彈琴,又有何妨?”

    話語篤定從容,聽不出一絲虛假。

    楚北捷心膽俱震,一把將她狠狠抱緊,沉聲下令:“你的生死榮辱都是我的,不許你再隨意糟蹋。從今日起,你不許餓著自己,不許冷著自己,不許傷著自己。若有違背,我定用軍法狠狠懲治。”

    娉婷眼眶發熱,在楚北捷懷中深吸一口氣,看入楚北捷亮眸深處,應道:“王爺軍法威嚴,娉婷投降了。”

    靠著楚北捷的胸膛,感覺結實的肌肉傳遞過來,屬於楚北捷的強大力量。

    娉婷閉上雙眸,輕輕啟唇。“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楚北捷彷佛摟著世界上最易碎,又最容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珍寶,側耳傾聽。

    剛毅的臉上,逸出一絲甜蜜的笑意。

    那是當年在鎮北王府,娉婷在他懷裡,婉聲唱出的——降歌。

    歌在,曲在,人在。

    日月星辰在,蒼天大地在。

    懷中的白娉婷,仍在。

    ☆☆☆

    從那日起,小院中常常可以聽見娉婷清越的歌聲。

    委婉動人,聽著聽著,就讓人不知不覺羨慕那個可以邊擁抱著她,邊聽小曲的男人。

    紅薔對這些轉變感到又驚又喜,向醉菊悄悄地說:“你看看,原先那麼地斗氣,要死要活,一好起來,就好成這樣啦。王爺是出了名的將軍,可一對上自己心愛的女人,還不一樣認輸了事。唉,可見多厲害的人遇見了情愛二字,都一般心軟。”

    醉菊麻利地將娉婷的飯菜准備好,回頭瞧見紅薔猶倚在門口,遙看正在湖邊偎依的兩人,歎道:“王爺是強手,白姑娘是遇強愈強,真不知道老天怎麼讓這麼兩個人撞在一起了。”

    紅薔回過頭來:“撞一起才有趣,除了這位白姑娘,又有誰配得上我們王爺?”

    醉菊淡淡道:“旁人看著有趣,局中人不知道還有多少艱險在後頭。你忘了兩位王子的事了嗎?”

    提起東林兩位王子的慘事,紅薔也笑不出來了,眸子一挑,看向醉菊身後。

    醉菊轉身,漠然面無表情地站在她們身後。

    “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情。”漠然冷然道。

    “是。”

    醉菊應了一聲,瞥門外兩道緊靠在一起身影一眼。

    不提,就可以忘卻嗎?

    ☆☆☆

    度過八個月的冷待,娉婷享盡了楚北捷的寵愛。愛極楚北捷不甘願而不得不為的模樣,愛極他黑著臉呵斥自己的模樣。楚北捷屈尊降貴,為她親熬粥,為她親喂食,放下所有的公務,陪她看日出日落,星月移動。

    她實現了許多願望,倚在他懷裡,聽了冬雷,看了冬雪,要他摘了院中最美的梅花,插在她髻上。

    一切完美得如夢,夢漂浮在淺黑色的陰影之上,娉婷和楚北捷都放縱自己忽略那片無法忽略的陰影。

    “娉婷做過很傻的事。”

    “噢?”楚北捷唯恐夜寒,又扭不過她嚷著要看星,只好開了窗,緊緊摟著她,隨口問:“例如?”

    “例如對王爺……”說到一半,她閉上小巧的唇,明亮眸子癡癡看了看楚北捷,自嘲般地笑了笑:“有一個很傻的念頭。”

    楚北捷低頭審視她:“有多傻?”

    娉婷將目光幽幽移向被樹梢隱隱遮了一半的明月,沉默了很久,才道:“傻到希望王爺對我,任憑世事百轉千折,不改初衷。”言罷,優美的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笑意,低聲問:“聰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會是被王爺寵愛的白娉婷嗎?”

    楚北捷臉色沒有表情,眼底顏色卻漸漸深沉:“別再說了。”伸手拉上窗子,將星光月色關在外面,強勢而溫柔地將娉婷壓人柔軟的床墊中。

    “天太冷,早點睡吧。”

    熟練地解了娉婷的衣襟,脫下厚重的外衣,露出純白的絲綢褻衣。楚北捷大手一揮,用被子將娉婷包裡起來,只露出臉蛋。自己也三下五下脫了衣服,鑽進被窩中,一把摟了細嫩的腰,讓娉婷將側臉靠在他胸膛上。

    “王爺……”

    “乖乖地睡,不要胡思亂想。”

    呼一聲,吹滅房中最後一盞燈。

    漆黑中兩雙明亮睿智的眼睛,都染上了輕愁,沒有閉上。

    他們貼得緊緊,聽對方的心跳,血液流淌的聲音。

    “咳……咳咳……”

    “怎麼?”楚北捷強壯結實的身子動了動,手撫到娉婷鬢邊。

    “沒……咳咳咳咳……”娉婷捂著嘴。

    “看來你自己開的藥不行,喝了幾劑,反而咳得更厲害了。還是叫醉菊給你看看,你不信那些大夫的本事,總不能連霍雨楠的徒弟也不信。”楚北捷邊說著邊從床上坐起來,揚聲要叫醉菊。

    娉婷也慵懶地坐了起來,攔道:“要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明天看還不是一樣?這樣折騰一下,我更加睡不好了。”

    楚北捷仔細看她眉間,果然略有困意,點了點頭,重新將她摟著睡下,下令道:“現在要好好睡了,不許再胡思亂想。”

    罩子下的炭爐劈裡啪啦地燃燒著。

    娉婷輕輕應了一聲,閉上眼睛,乖乖睡去。

    次日清晨,醉菊一早就被喚了過來。進了屋子,娉婷往日最喜歡斜靠的長榻上並沒有人影,醉菊在房中站了站,聽見楚北捷在裡面沉聲道:“我們在內屋。”

    醉菊進去。

    楚北捷已經起來了,身上穿戴整齊,額頭隱隱滲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似乎剛剛練武回來。娉婷仍躺在床上,見醉菊進來,擁被而起,卻被楚北捷一把攔住,不高興地訓道:“昨晚要叫她來,你硬是不肯。現在病成這樣,還亂動什麼?乖乖躺著,讓醉菊給你把脈。”

    醉菊上前,坐在床邊,朝娉婷淺笑:“白姑娘放心,師父說我已經學得不錯了。”手伸入暖和的被中,輕輕抓住娉婷的手腕,讓它露出來。

    剛要用心診脈,門後冷風忽然鑽進脖子。門簾被人驟然拉開,漠然出現在門外,嚴肅地道:“王爺,王宮密信。”

    楚北捷濃眉一挑:“王宮密信?”

    “大王親筆的密信。”

    楚北捷臉色立轉認真,腰身一挺,如標槍般筆直,吩咐漠然:“到書房。”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醉菊:“好好把脈,用藥的時候謹慎點,慢慢拔出病根,她身子底不好,不要用猛藥。”大步邁開,急匆匆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房,漠然跨入門,隨即轉身關上房門,取出袖中的書信。

    楚北捷接過,看了看上面的王室印鑒,信封上寫著幾個小小的字:北捷親啟,正是他唯一的哥哥,東林大王親筆所書,心中不祥之兆頓顯。他為了兩位王子被毒殺的事,被迫在都城主導了一場風起雲湧,驚濤百丈的兵變,與東林王黯然分別。

    經過這番變故後,若不是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東林王絕不會來一封親筆信。

    楚北捷和東林王是一母所生,兩兄弟自幼親密,一人為王決策,一人忠心耿耿帶兵護國,感情極好。楚北捷當時激憤心碎之中誓言棄權歸隱,但畢竟骨肉連心,驟見兄長的急信,哪能不為遠在都城的王兄擔憂?

    楚北捷撕開封口,將書信展開,凝神細讀。

    信並不長,完全是東林王親書,沒有一字由他人代筆。楚北捷越往下看,表情越發沉重。漠然也不禁緊張起來,屏息等待。

    楚北捷閱過全信,負手在背,許久才道:“雲常和北漠組成盟軍,發兵三十萬,壓向我東林邊境。”

    漠然跟隨楚北捷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對四國兵力十分了解。東林一年前才和北漠大戰一場,北漠兵力並不強盛,反而是一直龜縮一角的雲常養精蓄銳多時。聞言思索片刻,問:“雲常派哪位大將統領人馬?”

    楚北捷雖然臉色沉重,還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誇道:“漠然問得一針見血,大有長進。”眸中犀利光芒一閃,吐出一個名字:“何俠。”

    “何俠?”漠然已經猜到兩分,但聽見楚北捷的答覆,還是忍不住皺眉:“此人武功計謀皆高,我東林恐怕只有王爺可以和他較量。哼,雲常終於忍不住要出動它的駙馬爺了。不過白姑娘那邊……”

    “娉婷什麼都不知道。”楚北捷道:“她不需要再和這些事情有任何聯系。”

    漠然點頭贊成:“確實如此。”思路轉回東林軍務,躊躇道:“雲常和北漠盟軍號稱三十萬,依漠然看,實際上最多十五萬。以我東林目前的兵力,王爺統率全軍,加上從前跟隨王爺的一批驍勇將士,足可以抵擋敵人。”

    楚北捷目光悠遠,稜角分明的俊臉上逸出一絲苦笑:“想我東林往日東征西戰,只有大軍威壓他國邊境,怎料到會有被人壓境的一天?昔日北漠大戰,不能一舉攻陷北漠都城,致使北漠有能力和雲常組成聯軍,現在看來,確實是本王極大的過錯。”

    北漠之戰被白娉婷所破,其中過程錯綜復雜,漠然深知其中內幕。白娉婷是楚北捷的死穴,漠然比誰都清楚。

    楚北捷此話一出,漠然立即識趣地閉上嘴,不肯回嘴。

    楚北捷臉上表情高深莫測,讓人看不出絲毫端倪。

    沉滯的空氣充斥房中,叫人呼吸困難。漠然苦等良久,只好硬著頭皮轉移話題:“目前敵軍步步進逼,對手何俠是當世名將,沒有王爺的指揮,我東林軍恐怕抵抗不了多久。王爺是否立即返回都城,准備迎戰?”

    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挺拔堅毅,隱隱散發沙場上叱吒風雲的豪壯氣概,冷笑道:“雖說歸隱,但國家有難,何俠欺我東林無人,本王又怎能袖手旁觀?我立即就出發。”

    漠然一怔,尚未反應過來。楚北捷轉身道:“本王單騎趕赴都城,去見王兄。”

    “王爺?”

    楚北捷揮手止住漠然,吩咐道:“戰場上有本王就夠了。你領著親衛們守在這裡,看護娉婷。”語氣稍頓,看向窗外東邊晨光,冷然道:“王嫂一直對兩位侄兒的仇念念不忘,派人暗中監視此處,等待機會加害娉婷。你該知道怎麼應付。”

    漠然肅然應道:“屬下也早派人監視著他們,他們身手都很好,但人數不多,以這裡留下的親衛們的人數和武功,完全可以對付他們。屬下只是有點擔心,萬一王爺走後,王後決意鏟除白姑娘,如果調動軍隊的話……”

    “她能調動東林的哪處軍隊,來進攻我楚北捷的住所呢?”楚北捷低沉的話語中充滿了自信:“這也是本王要你留下的原因,只要你代表本王站在大門前面,哪個領兵的將軍敢輕舉妄動?”

    確實如此,東林所有的軍隊中,誰不對楚北捷敬若天神。漠然乃楚北捷第一心腹,是楚北捷最佳的代表。

    楚北捷抬頭思索片刻,似乎仍在考慮什麼,眼光往牆壁上的寶劍輕輕滑過,走向前,將這把沙場上從不曾離身的寶劍取下來,置於掌上,輕輕摩娑。

    ☆☆☆

    小別院,內屋中。

    一絲驚異從醉菊眼中洩露。

    醉菊收回探在娉婷腕上的三根手指,亮晶晶的明眸看向娉婷,充滿探詢。

    娉婷含笑,帶著一絲濃得化不開的甜蜜,輕輕點了點頭。

    醉菊倒吸一口長氣,輕聲問:“你自己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有懷疑,就自己診了脈。”

    “怪不得不肯讓大夫們把脈……”醉菊深深瞅她一眼,歎道:“姑娘也太胡鬧了,明知道已經有了,還鬧那種不肯飲食的事。王爺要真是狠心不管,不就是折騰了兩條小命?”不贊成地搖頭,又問:“王爺知道嗎?”

    娉婷一向的瀟灑風流中,竟有了一點點不常見的羞澀,婉聲向醉菊低問:“讓我親口告訴他好嗎?”

    醉菊想了想,點頭道:“可以。但我可先說好,姑娘已經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夠了,現在開始要好好調養,行動飲食,都得聽我的安排。再不可以冒雪彈琴,晚上吹著冷風觀星。如果不聽我的話,我就請王爺過來,讓王爺禁你的足,連床也不許你下。”

    她越說越認真,娉婷忍不住輕笑起來,柔聲道:“都清楚了,娉婷知道以前錯了。”

    她聲音婉轉動聽,姿態飄逸舒展,只淺淺一笑,眉頭眼角如美艷了十倍,看在他人眼裡,只覺得說不出的舒服。醉菊被她軟言酥語一送,倒不忍再加責備,只好握著她纖細手腕,無奈地搖了搖頭。

    心中暗歎,這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絕世佳人,如此風韻,不近身則罷了,一日近了身,誰又擋得住她千般婉轉心思,獨步風流。

    既替楚北捷歡喜,又為楚北捷憂心,正歎息間,瞥到楚北捷進來,醉菊連忙站了起來。

    “王爺來了。”

    “把脈了嗎?”楚北捷問:“病情如何?”

    醉菊淡淡掃娉婷一眼,答道:“沒有大礙,只是要好好調養。醉菊先下去開方熬藥吧。”出了房門,給娉婷一個單獨面對楚北捷的機會。

    娉婷斜靠在床頭,眼波隨著楚北捷轉動,見楚北捷靠過來,露出比平日更欣喜的笑容,主動扯住楚北捷的衣袖,道:“王爺坐過來,娉婷有話要告訴你。”

    楚北捷坐下,娉婷的視線落到他手中的寶劍上,奇道:“王爺要去練武嗎?為什麼拿著寶劍?”

    “本王現在就要趕回都城。”楚北捷深深端詳心中最美麗的女人一眼,把手中的寶劍交給娉婷:“你還認得這把寶劍吧?本王腰間雙劍,其中一柄離魂,和歸樂定五年不侵之約時已經作為信物給了何俠。這柄神威,和離魂是一對的。”

    娉婷驟聞楚北捷要離開,臉上原有的喜悅一掃而光,接過沉甸甸的寶劍,低頭凝視劍鞘上精致的花紋,默然不語。

    楚北捷又道:“這裡地處偏僻,我留下漠然和親衛們保護你。萬一……萬一這裡出了什麼我預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這柄寶劍飛騎到南邊二十裡處的龍虎兵營,向那裡的大將軍臣牟求援。他認得我的劍。”

    叮囑完後,見娉婷臉上一片落寞,不禁舉手,用粗糙的大掌撫平她額頭的發絲:“怎麼不作聲?”

    娉婷把神威寶劍平放在床頭,緩緩靠進楚北捷的胸膛,彷佛要從這裡吸取力量似的深深呼吸,半晌,低聲問:“王爺是要去打仗嗎?誰有那麼大的膽子,膽敢進犯東林?”感覺楚北捷身軀微微一硬,娉婷立即伸出白皙的手掌,輕輕捂住楚北捷的嘴,仰頭道:“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

    楚北捷見她楚楚可憐,情不自禁將她用力抱緊,沉聲問:“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

    娉婷靜靜看他良久,問:“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楚北捷生在正月初六,到現在只剩不過十五天,如果真要趕回來,快馬來回,在王宮逗留不可以超過四天。

    目前邊境具體軍情尚未得知,楚北捷也不敢輕易下斷定四天能否從王宮脫身。

    他不想敷衍娉婷,沉默不答。

    娉婷不以為意,眸中藏著溫馨的笑意,抬頭對楚北捷道:“王爺是天生將才,此地到王宮,來回路程十一天就夠了,四天的時間,足以使王爺取得大王親授的兵權。娉婷並不貪心,只是希望在王爺領兵趕赴戰場之前,回來見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爺生辰那天,和王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楚北捷心中一動,問:“什麼重要的事?不可以現在告訴我麼?”

    娉婷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透出一點點倔強和任性,搖頭道:“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選個難以忘卻的好日子說才行。”

    楚北捷還要再問,漠然已經大步跨入屋中,稟報道:“王爺,一切准備妥當。”瞅了瞅屋中情形,小心地問:“是否晚點出發?”

    “不,立即出發。”楚北捷松開娉婷,將她安置在枕上,看她青絲散開,秀美無倫,剛毅英氣的臉上露出憐惜,終於開口道:“我會盡量趕回來。”

    深深凝視那頓時透出欣喜無限的明亮眸子片刻,毅然轉身,跨出房門。

    最好的駿馬喂飽食糧,已經在大門處嘀噠嘀噠踏著小步。

    楚北捷翻身上馬,虎目往漠然身上一掃。

    漠然咬咬牙,對他重重點了點頭。

    楚北捷這才收回視線,對門前留守的眾多親衛揚聲道:“本王到王宮領了大王的授命,會趕回來與你們會合,再往邊境接管兵權。小子們,好好看守,不要出任何差錯!”

    眾親衛都是沙場上廝殺出來,身經百戰的老手,一聽見有敵人大兵壓到自家國境,熱血早就沸騰起來。楚北捷此言一出,個個斗志昂揚,轟然應是。

    楚北捷淡淡一笑,馬上揚鞭,坐騎撒開四蹄,在積雪上飛奔而去。

    充滿了不可一世的驕傲的背影,在遠去的視線中越顯剛強。

    娉婷在屋中,靜靜擁被而坐。

    聽見牆外遠遠傳來一陣呼聲,秀眉微動,知道楚北捷已經起程,心中一陣空空落落。

    “王爺知道了嗎?”

    她抬頭,才發現醉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了內屋。

    “正月初六是他的生辰,等他那天回來時,我就告訴他。”

    醉菊不解,帶著點焦急道:“姑娘和王爺直說了就好,為什麼偏偏要拖到正月初六呢?唉,怎麼越是聰明人,到了這些時候越是喜歡弄些玄虛?這樣下去,沒事也要鬧出點事來。”

    娉婷蹙眉,搖了搖頭,邊思量著邊道:“也不知道為什麼,王爺提出要立即趕回都城,我的心裡就開始不安,生怕東林都城裡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關鍵時刻,王爺也許需要臨危決斷,越少羈絆越好。我有孕的消息還是暫時不要讓王爺知道,免得成為他的心病。”

    醉菊略微驚訝地打量了娉婷一眼,聲音放輕了一點:“漠然曾說姑娘有帷幄千裡之才,聽姑娘的語氣,是不是猜到什麼端倪?”

    “能猜到什麼呢?”娉婷苦笑:“我已經很久不曾知道外面的消息了。”

    陽鳳的最後一封書信,只告訴她則尹已經歸隱,再無其他。

    也許陽鳳也不希望身心皆倦的她,再參與那些煩人的爭權奪利吧。

    東林與歸樂、北漠兩國都曾有過大戰,三方兵力都有損傷。到現在,真正有實力挑戰東林的,恐怕只有一直置身戰局之外的雲常。

    只是,雲常為什麼一改只守不攻的國策,膽敢威脅以軍力強盛聞名的東林?

    她回頭看醉菊一眼,眉目間逸出柔和的笑容:“不要擔心,不管時局怎樣變化,有兩點我敢絕對肯定。”

    醉菊聽她柔聲話語中帶著強大的自信,不由追問:“哪兩點。”

    “第一點,不論東林面對的敵人有多麼強大,王爺都可以戰勝。”

    這點醉菊當然同意,點頭稱是,又問:“那第二點呢?”

    “第二點嗎?”娉婷眼波流轉,透出隱約的自豪:“不論王爺身在何方,只要我有危難,他一定會及時回到我身邊。”

    醉菊愕然。

    這位聰明難纏的姑娘對王爺一試再試,怎料到了此時,她會對王爺的情意如此充滿信心?

    娉婷對醉菊的愕然表情不以為然,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慵懶地伸個懶腰:“有了這兩點保證,其他的事情又何須我勞神?醉菊啊,你好好照顧我肚裡的孩子吧,等王爺回來,我要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親口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醉菊應了一聲,出門去看正為娉婷熬制的草藥。到了小院,正巧碰上送走楚北捷的漠然。

    漠然道:“王爺已經走了。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奇怪?是白姑娘出了什麼事嗎?”表情有點緊張。

    醉菊搖頭,認真思索半晌,露出少女獨有的憧憬表情,幽幽歎道:“我現在才知道,女人可以找到命中的男人,是一件多麼安心的事情。”

    連歎了好幾聲,又感傷又羨慕,扔下一臉莫名其妙的漠然,自去看草藥了。

    ☆☆☆

    楚北捷快馬上路,隱居處附近,立即有兩只矯捷的信鴿騰空而起,拍打著翅膀,急速飛離。

    這位威震四國的將軍,即使歸隱山林,旁人又怎麼敢忽視他的存在。

    東林王宮中,威儀的東林王後緩緩步過長達百步的中庭,身後只有四名貼身侍女相陪。王後在一扇肅靜的木門後停下腳步,揮退身後侍女,單獨走了進去。

    “大王,”徐徐坐在東林王的床前,審視夫君的面容,東林王後關切地問:“吃了霍神醫命人快馬送來的藥丸,大王的感覺有沒有好一點?”  

    東林王擠出一絲安慰的笑容,握住王後的手腕:“讓王後擔心了。”目光移向空無一人的房門處,問:“王弟有消息嗎?”

    “剛剛接到消息,鎮北王已經出發,很快就會到達都城。”王後將呈報上來的消息俱實報告:“他並沒有帶任何手下,孤身上路,臣妾已經命丞相指示下去,要一路上的城鎮官吏小心照應。”

    略頓了頓,垂下眼簾:“鎮北王他……果然把白娉婷留在了那裡。”

    “他是為了不讓你我傷心,不願讓白娉婷出現在我們面前,才忍痛把自己的女人留下。”東林王猛咳兩聲,蒼白的臉透出一絲不正常的紅潤,目光一黯:“一切都准備好了吧?”

    王後點了點頭,無奈地歎了口氣,柔聲安慰道:“大王不要自責,為了國家,王族中人有什麼不可以犧牲?”

    說是如此說,一向不露聲色的端莊容顏上也不禁露出一絲憂愁。

    東林和歸樂、北漠兩國大戰,兵力已經有所損耗。楚北捷在都城兵變後歸隱山林,更是給予東林這個原本強盛的國家一次巨大的打擊。

    若不是楚北捷當機立斷,放棄兵權完全歸隱,東林不知會分裂到何種地步。不過縱然如此,東林軍隊的軍心已經動搖。

    短短一年,四國勢力此消彼長,隱隱露出銳意的,正是逐漸由新駙馬爺何俠掌握軍權的雲常國。

    這次雲常和北漠聯軍忽至,三十萬敵軍來勢洶洶。東林這個向來到處稱霸的國家竟手足無措,生了怯意。

    ☆☆☆

    就在這個時候,何俠的親筆密函卻經由極秘密的管道,送到東林王後的手上。

    三十萬大軍壓境,要的只不過一個女人。

    區區一個女人。

    區區一個:白娉婷。

    那個害死他們稚兒的女人,那個被楚北捷恨透了卻也愛透了的女人,竟是東林此刻唯一的救星。

    怎不令人啼笑皆非?

    怎不令人難堪非常?

    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卻絕沒有讓人置疑的地方,何俠的親筆信上,蓋著堂堂雲常國的國璽,附有雲常耀天公主的親筆畫押。

    東林王招來心腹重臣,在病榻前商討。

    “鎮北王不會同意交出白娉婷。”

    “王弟會為我們打勝這一戰。”

    “大王,”老丞相楚在然匍匐跪下,直接而沉痛地進言:“以敵軍的兵力,就算鎮北王可以取得勝利,那也是一場血戰,我東林兵士會死傷無數。”

    東林王環視這幾個跟隨身邊多年的老臣子,不再作聲。

    那麼多的年輕的生命,他東林王族保護的臣民,為了這麼一個女人,即使是楚北捷心愛的女人,也不值。

    楚北捷如果仍是東林的鎮北王,他就應該知道,不值。

    “王後……”東林王在夜深人靜時,將已經憔悴不少的妻子召入寢宮。

    久久注視著王後臉上尊貴而決然的表情,東林王輕聲歎氣:“寡人知道,王後在王弟的隱居別院附近,一直埋伏了人馬,想報殺子之仇。”

    王後臉上毫無波動,坦白道:“不錯。”

    “可王後,一直都沒有給出動手的詔令。”

    王後自嘲地一笑,眼神幽暗:“那畢竟是鎮北王最心愛的女人,臣妾如果真的下手,那大王和鎮北王的兄弟之情,就再沒有挽回的余地了。他……他不但是大王的親弟弟,還是守護東林的鎮北王,我東林的一道無法攻陷的天塹。臣妾再無知,也斷然不會為了自己的感受,而毀去國家的柱粱。”

    東林王與她結發夫妻多年,知她思及死去的兩個兒子,心如刀割,將她軟軟的柔荑抓在掌中,緊緊握住:“王後的心,寡人知道。”

    楚北捷,他的王弟,東林最威猛的大將軍,威震四國的鎮北王,怎麼可以原諒那個毒殺了東林年幼繼承人的女人?

    王後別過頭去,忍住眼中淚光,鎮定地問:“何俠已經遵守諾言,在邊境退兵三十裡,等待消息。大王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東林王閉目長思,終於沉重的開口:“派出親信,接應何俠的一隊人馬前往王弟的隱居別院,帶走白娉婷。都城這邊,不惜一切代價,要在白娉婷被接走之前,將王弟留在王宮裡。”

    東林王的親筆書信,就這樣被送至正沉浸在白娉婷愛意中的楚北捷手上,就這樣將無法忘記家國重任的楚北捷,誘離白娉婷的身邊。

    楚北捷已經出發,披星戴月,揮鞭直赴都城。他不知道,他身下坐騎的每一步,都踏在王宮中這些知情者的心上,踏在他唯一的親哥哥東林大王的心上。

    ☆☆☆

    寢宮中,兩下無人。

    王後看著東林王日漸消瘦的病容,終於問了幾名心腹大臣在東林王面前都不敢稍提的一個問題。

    “當邊境敵軍退去,鎮北王知道隱居別院中的白娉婷被何俠的人馬擄走後,我們該如何向鎮北王交代?”

    東林王臉色毫無血色,郁郁中,卻仍有一份和楚北捷神似的剛強堅毅,帶著王者才具有的篤定和驕傲答道:“不必解釋。只要他還是寡人的親弟弟,只要他還是東林的鎮北王,只要他身上還有一絲東林王族的熱血,就應該明白面對國家大義,該如何取捨。”

    王族,就是要有捨棄自身的精神,將國家和個人連成一脈。

    再心愛的女人,比不上東林一片貧瘠的土壤。就如東林王的喪子之痛,不能以失去東林的鎮北王為代價發洩。

    楚北捷,他唯一的王弟,戰場上永遠代表著東林的鎮北王,永遠不該忘記這點。

    楚北捷心懷熱血,日夜兼程,白娉婷悠閒自在,放歌別院。

    他們不知道,與世無爭的生活,從來不是他們這種人可以擁有的。

    權勢、戰爭、謀略、甚至親情織就的天羅地網,已經布好。第二章

    漠然一夜不曾睡好,楚北捷臨去前深邃的一眼讓他整晚神經緊繃,不敢絲毫怠慢地看顧著屋內的娉婷。

    誰知道她那張血色並不飽滿的唇中跳出了什麼話,竟使一向不動聲色的王爺失了分寸?

    一夜風雪大作,沒有停歇過片刻。

    漠然站在一旁,看著紅薔用幾乎哭出來的聲音哀求:“好姑娘,你別為難奴婢。王爺已經生氣了。”

    娉婷斜躺榻上,黑珍珠似的眼眸從容篤定,往紅薔一掃,帶著玩笑的口氣道:“原來是為了王爺。”

    紅薔連眼眶都紅了,急急搖頭道:“不是不是……不為王爺,就為了姑娘自己,也不該這樣糟蹋身子啊。好歹吃一點,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大冷的天,真餓壞了怎麼辦?”

    娉婷打量她片刻,不禁心軟,展顏道:“坐過來。”拉她坐在自己身邊,幫她撫平了因為急切搖頭而散亂的發絲,含笑道:“傻丫頭,你不用急。”

    “老天爺啊,我怎麼能不急?”被娉婷柔聲一勸,紅薔眼淚反而簌簌掉下來,抹著臉嚶嚶道:“王爺說,姑娘要有個長短,他就用軍法治奴婢。王爺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數的。”想到楚北捷發怒時的森冷目光,打個寒顫。

    “軍法無情,我也幫不了你。”娉婷仍是一派悠閒,往背枕上緩緩一靠。

    紅薔瞧她那樣子,竟不曾有絲毫回心轉意,慌得站起來,拽著她的衣袖搖道:“姑娘怎麼幫不了我,姑娘吃點東西,就是幫了我的大忙。”

    娉婷恍若未聞,不知想些什麼,出了一會神,目光轉到紅薔處略停了停,竟閉上了眼睛,似乎打算睡了。

    紅薔仍不甘休,求道:“姑娘,你的心腸最好了,姑娘,你就不顧奴婢的死活嗎?”

    “你的死活在王爺手上,”娉婷淡淡開口:“我的死活,也在王爺手上。別求我了,求王爺去吧。”翻身對著裡牆,不再作聲。

    漠然冷眼看了一夜,第二天大早,急急趕到楚北捷的寢室。楚北捷身邊親隨卻道:“王爺天未亮就練劍去了。”漠然又趕到楚北捷練武的小院,剛到院門後,已聽見風雪呼嘯中鏗鏘之聲大作,兵器交擊聲叮叮當當不絕於耳,幾聲悶哼連著傳來。漠然吃了一驚,加快步子轉過院門。

    楚北捷正與手下對打,手中未開刀的鈍劍橫劈豎砍,勇不可擋,幾乎每一交手,都會有一名手下橫摔出去。但跟隨他身邊的,哪個不是久經沙場的彪悍勇士,一旦被楚北捷打出陣外,連氣也不喘一口,便又抓起兵器猛沖上去。換了不熟悉他們的人,定以為是兩方在生死相搏。

    漠然剛在院門邊站住腳,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已沖到面前。他反應奇快,舉手一抓,扶住險些直直撞上院牆的羅尚,低聲問:“怎麼樣?”

    “你總算來了。”羅尚也是楚北捷身邊親衛,見了漠然,頓時松了一口氣,低聲對漠然道:“快勸勸王爺。王爺今天瘋了一樣,清早在雪中和我們對打了將近半個時辰,再不停下來,我們這班兄弟恐怕要在床上躺十天八天了。”說是這麼說,他彎腰拾起摔在地上的劍,吼叫一聲,又沖了上去,恰好迎上楚北捷回身一擊,連忙雙手奮力舉劍一格。

    “鏘”,金屬碰撞聲清脆響亮。

    羅尚雙臂幾乎全麻,鈍劍鏗當一聲掉在地上。楚北捷臉無表情,吐出四個字:“不夠用功。”左腳無聲無息伸出,就勢在羅尚腰間一挑,又將他踢得滾出場外。

    “王爺,屬下有事稟報。”漠然站在場外,沉聲道。

    楚北捷似乎正等漠然,聞言後退一步,抽回兵器,環顧一周,揮手道:“今日到此為止,你們都下去吧。”

    已被教訓得幾乎直不起腰的親衛們如逢大赦,連忙應是,扶起摔在地上的同伴退出小院,臨走前不忘遞給漠然一個感激的眼神。

    “有什麼要稟報?”楚北捷放了劍,接過婢女送上的熱毛巾。寒風大雪,他僅著一件單衣,卻練出一身大汗。

    “紅薔勸了一夜,娉婷姑娘還是滴水不肯沾,屬下想……”

    砰!

    楚北捷一掌擊在木桌上,霍然轉身,冷冷道:“區區一名女子,你竟然看不住嗎?要一大早過來稟報?下去,本王不想再聽見這個名字。”

    即使面對百萬大軍,楚北捷也從未試過如此失態。漠然噤若寒蟬,哪裡還敢說什麼,肅然應道:“是。”退到小院門口,躊躇片刻,抬頭看看楚北捷的背影,透出沒有一絲回旋余地的堅決,暗自歎了幾聲,轉身離去。

    ☆☆☆

    情況還在惡化。

    自第一夜後,任憑紅薔怎麼哭喊哀勸,娉婷再也不肯發一言。

    不但飯食,就連飲用的茶水等一應物品,熱騰騰送進房間,便原封未動端了出去。

    紅薔請了漠然到屋外角落,低聲道:“這可怎麼辦?已經兩日了,再這樣下去,鐵打的人也熬不住。楚將軍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漠然清俊的臉露出苦笑:“能怎麼辦?難道用軍中的刑法對付她嗎?她這個樣子,強灌飲食只能使情況更糟。”

    兩人愁眉站了一會,商量不出辦法,只好又回屋中。

    娉婷在屋中,手持一卷書細看,悠閒自得。她不要紅薔幫她梳頭,自己挽了一個松松的斜雲髻,束起的青絲用一根簪子插著,側邊幾縷發絲垂落在肩上,襯著因為不肯進食而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蛋,說不出的清雅秀麗。見兩人入屋,抬頭對他們淡淡一笑,就算打過招呼,又低頭繼續看書。

    漠然原來料想她是蓄意威脅,若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尋常把戲,倒沒有什麼。熬到今日,娉婷越自在,他就越心驚,思量再三,對紅薔道:“你好好看著,我去去就來。”

    轉身出廳,吩咐了門外的守衛好生看顧,咬咬牙,朝楚北捷書房走去。

    走到半路,迎面撞到一人,笑著問:“楚將軍步履匆忙,這是要去哪裡?”

    漠然抬頭一看,一張久未看見的面孔跳入眼簾,訝道:“醉菊?你怎麼來了?這麼大的雪,霍神醫竟肯讓你冒風雪而來?”

    “清晨出發,次日中午趕到,不敢稍有停頓。”醉菊穿著侍女的服飾,抬頭看看天:“這個鬼天氣,這會才稍停了停雪,要不是王爺親筆書信中再三警告不得延誤,師父萬萬不肯放我出來。唉,今年冬天暴雪不斷,師父的腿又開始疼了。”

    “你這是……”

    “閒話以後再說,聽說你正負責看管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姑娘,快和我說說她現在如何。”

    醉菊師從東林神醫霍雨楠,已將師父的本事學了七八成,楚北捷十萬火急將她叫來,漠然哪還不明白,立即轉身道:“我們邊走邊說。”領路向娉婷的住所快步走去,邊低聲道:“已經兩日不進飲食,連水也不肯沾,本來身體就弱,夜間低咳不止!”

    “噓。”醉菊擺手要漠然噤聲,到了屋前,探首向門內悄悄一望,回過頭來,兩道秀眉已微微蹙起。

    “就是她?”

    “怎麼?”

    “不好辦。”

    院外傳來腳步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廚房的大娘提著沉甸甸的食盒走進院子。紅薔匆匆從側屋出來,將有點濕漉的兩手在腰間蹭了蹭,迎上去道:“飯送來了?”邊接在手裡,邊問:“王爺吩咐的幾樣歸樂的小菜,都做好了?”

    “做好了,哎喲喲,為了這幾碟小東西,鬧得整個廚房天翻地覆。在這地方要一時半刻把歸樂的小菜准備出來,那容易嗎?”大娘探頭看了看屋子那邊,悄聲問:“裡面現在怎樣了?”

    紅薔提起這個就愁:“還能怎樣?我都快急死了,她倒悠閒得很。我和你說,瞧咱們王爺的意思,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手指朝屋那邊比了比,“別說我,你們廚房的人小命也難保呢。”

    大娘臉色一白。

    “這食盒,交給我吧。”兩人身後,忽然冒出一張陌生的臉。

    紅薔唬了一跳,捂著心窩向後猛轉,尚未開口,醉菊已經將她手中沉沉的食盒接過:“王爺有令,從現在開始,白姑娘由我照顧。紅薔仍留在這裡,幫我熟悉一下這裡伺候的事。你以後叫我醉菊就行。”

    紅薔雖然驚異,但巴不得有這麼一個人來頂替,低頭應道:“是。”

    大娘忙道:“廚房還有活,我回去了。食盒不必送回廚房,我一會再來取,放在側房的桌上就好。”踩著厚厚的積雪,沿著來路走回去了。

    漠然走過來:“快送進去吧,飯菜會冷的。”

    醉菊點點頭,到了正屋前,一手提了食盒,一手剛要掀開門簾,轉頭發現紅薔也跟在後面,輕聲道:“你不必進來了,這事我來應付。”

    紅薔知道娉婷的倔強,見醉菊自信滿滿,想來沒有見識過娉婷不為任何哀求所動的本事,也不好說什麼,瞅她一眼,點點頭,進了側房。

    醉菊掀了簾子,站在門前,先不挪動腳步,只靜靜打量仍在榻上看書的娉婷。好一會,才提步走到桌前,打開食盒,將裡面還在冒著騰騰熱氣的飯菜一碟一碟取出來。

    兩葷兩素,一碗雲耳雞絲湯,一碗熬了多時的白粥,外加四樣歸樂的小菜。十樣東西擺在一起,紅的紅,綠的綠,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

    醉菊擺開飯菜,走到榻邊,小心坐了下來:“奴婢醉菊,受王爺吩咐,特來伺候白姑娘。”

    娉婷仍在低頭看書,頸項略略低垂,肌膚細膩白淨,說不出的風流動人。

    “奴婢知道該勸的話早被紅薔說盡,就算那桌上是山珍海味,姑娘也不會有一點想吃的念頭。”醉菊狡黠地微微一笑,道:“姑娘的心思,不過是要王爺陪在姑娘身邊。以王爺的脾氣,不到萬不得已,又怎肯服這個軟?依奴婢看,要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算王爺肯來,姑娘也已經撐不下去了。這樣你試試我,我探探你,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又害王爺一輩子傷心,姑娘是聰明人,怎麼也做這種不聰明的事呢?”

    娉婷的目光,終於從書卷上移開,柔柔向醉菊掃來。

    醉菊見她意動,靠前一點,壓低聲音道:“姑娘對王爺愛意深重,怎忍心孤身赴死,留下王爺一人?要保全身子,日後才能領受王爺的疼愛。奴婢這有一瓶家傳秘藥,服下一顆可抵三日的飲食。至於桌上的飯菜,姑娘不必理會,照舊按著原樣退回去,如此下去,不出二三日,王爺必定心疼得熬不住,要來看望姑娘。”從懷裡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瓷瓶,向娉婷晃晃,“此計神不知鬼不覺,最適合試探王爺對姑娘的心意,又不會傷了身子,姑娘以為如何?”

    漠然隱身在門後,他耳力過人一等,將醉菊的低語聽進了七八成,頓呼厲害。

    攻敵莫若攻心,這瓶藥正是最好的魚餌,如果誘起娉婷求生意志,就如在嚴密的城牆上打開一個突破口,以後的事就好辦了。

    娉婷目光始終柔和,清澈如露水,瞅了醉菊許久,忽然開口問:“你聞到雪的芬芳嗎?”多日沒有進食,娉婷的嗓子略微沙啞,卻別有一股扣人心弦的魅力。

    醉菊愕然,不知怎麼回話。

    娉婷緩緩轉頭,目視剛剛停止下雪的天空,太陽正努力從雲後探出赤白的臉。她舒展著秀氣的眉,慵慵懶懶地道:“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若愁腸不解,終日惶惶,生與死又有何區別呢?我已經找到解開這個死結的方法,你告訴王爺,娉婷一輩子也沒有這般無憂無慮過。”醉菊愣了半天,才訕訕將手中的小瓶放回懷中,站起來便往外走。出了房門,抬頭撞見也是一臉愕然和無奈的漠然,咬著下唇道:“沒有辦法了,只有請王爺親自來。”

    漠然一臉無計可施地歎氣:“談何容易,王爺只怕比她更難勸。我只恐等王爺回心轉意,這位已經回天乏術,那時你我如何背負這個罪名?”男女之情真是可怕,竟連王爺這樣睿智之人也陷入其中無法自拔。

    這段孽緣,也許就是因為兩人都太聰明了,才致有許多波折磨難。

    醉菊卻道:“這邊想不到辦法,自然要到另一邊試試。看我的。”留下漠然,一人向書房處走。

    楚北捷正在書房,將手邊的茶碗擺弄著,直到茶水完全冰冷也沒有喝上一口。忽然聽見門外有人道:“王爺,醉菊求見。”

    楚北捷從椅上猛然站起,片刻醒悟自己太過沖動,又徐徐坐下,將茶碗放回桌上,沉聲道:“進來。”

    醉菊走進書房,朝楚北捷行了個禮:“王爺,醉菊已經見過白姑娘了。”

    “還是不肯進食?”

    “是。”

    “身體如何?”

    “看她的臉色,極弱。”

    楚北捷“嗯”了一聲,用渾厚低沉的聲音問:“你沒有幫她把脈?”

    “沒有。”

    “沒有喂她吃藥?”

    “沒有。”

    “沒有為她針灸?”

    “沒有。”

    楚北捷冷笑:“你師父誇你聰明伶俐,善猜度病人心思,連心病都手到病除,既然不用把脈服藥針灸,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治好她了?”

    “是,”醉菊恭聲道:“醉菊確實有辦法幫她。”

    “哦?”楚北捷眼中掠過一絲精明:“說說你打算怎麼幫她?”

    醉菊仔細思索片刻,用很快的語速吐出了一句話:“如果王爺堅決不肯親自看望白姑娘,醉菊最能幫助白姑娘的辦法,就是為她配一劑上好的毒藥,讓她沒有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她停下來,歎了口氣:“別人是勸不了白姑娘的,我只聽她說了一句話,就知道她不是在威脅或者敲詐,而是真的怡然自得,毫無怨恨地等待著王爺的決定。醫者父母心,既然明知無可救藥,醉菊不如給她一個痛快。”

    楚北捷呼吸驟止,拳頭握緊了松開,松開了又緩緩握緊,低聲問:“她說了句什麼話?”

    “她問醉菊,是否聞得到雪的芬芳。”醉菊露出回憶的神態:“她說,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

    楚北捷霍然從椅上站起,恍遭雷擊。良久,失神地問:“她真的這麼和你說?”

    “王爺,你要狠得下心,就讓她去吧。”

    話未落地,楚北捷已一把掀開厚重的門簾。

    入骨的寒風卷刮進來,吹得牆上的墨畫簌簌作響。

    看著楚北捷離去的背影,醉菊微笑地啟唇:“師父啊師父,我沒有說錯吧,生病的那個是王爺啦。”

    跨進屋內,目光觸及娉婷的剎那,楚北捷幾乎動彈不得。

    他猜想過許多次,但從沒有想過,娉婷會是這麼一副模樣等著他的到來。

    她仍舊斜躺在榻上,上身倚著靠枕,頭輕輕挨著枕頭,露出半邊柔和的側臉。一床厚厚的深紫毛毯褪到腰間,越發顯得弱不禁風。書卷打開了一半,鋪在手邊。

    一切就如一幅靜止而優美的絕世名畫。

    清可見底的黑眸瞧不見了,因為她閉上了眼睛,黑而長的睫毛服帖地蓋在眼瞼上。

    一絲安詳的笑意,從干燥開裂的唇邊逸散。

    驟然間,楚北捷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娉婷去了。

    她已不在了,含著笑去了。

    天地裂開無數縫隙,如猛獸張開血盆大口,將四季都吞入腹中。

    一切已不復存在,春花、秋月、夏蟲、冬雪,盡失顏色。

    她輕輕勾弦,淡淡回眸間,成了一道絕響。

    已是絕響。

    楚北捷呆若泥塑,搖搖欲墜。漠然一個箭步上前,扶著楚北捷的手,被他一把推開。

    紅薔正巧進屋,看見楚北捷的身影,又驚又喜:“姑娘,白姑娘!王爺看你來了。”撲到娉婷榻前,柔聲道:“姑娘快別睡了,王爺來了!”

    搖了幾搖。

    楚北捷看著,眼瞼下的眼珠微微動了動,沉靜的眸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打開。

    那眸子藏盡了世間的顏色,它緩緩張開,光便從裡面透出來,張得越大,被它藏起來的顏色就都散出來了,毯子、床榻、靠枕、纖纖手邊的書卷,甚至紅薔臉上的血色,一切都從蒼白恢復成過去的模樣。

    就像娉婷的身邊,籠罩著一圈淡淡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視。

    楚北捷終於找回自己的四肢,他腦中空白,眼裡只有前方發出的一片光芒,幸虧腳有自己的意志,逕自走到桌前,端起那碗雲耳雞絲湯,坐在榻邊。

    不知何時,漠然和紅薔已經退下。

    楚北捷端著湯,娉婷睜著明眸。

    兩人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對撞在一起。

    “王爺……”

    “一定要尋死嗎?”

    “王爺要娉婷活著嗎?”

    楚北捷抿起薄唇,沉默地凝視手中湯碗。

    “放心吧,王爺不願說的話,娉婷是不會逼你說的。”娉婷掙了掙,想坐起上身:“我自己來吧。”

    “不,”還未思索,手已經按著她瘦削的肩膀,讓她身不由己躺了回去。“我來。”他沉聲說了兩個字,拿起湯勺。

    小心地勺了一勺,送到自己嘴邊,輕輕吹氣,這才發現湯並不夠熱,濃眉皺起來,轉頭要喚人。

    “不礙事的。”柔柔的聲音傳來。

    楚北捷回頭。

    優美的唇上幾道因為缺水而導致的裂口,像割在他心上的傷。

    “不行,換熱的。”他揚聲:“派人立即到廚房去,重新做一桌飯菜過來。”不容置疑的口氣。門外有人應是,連忙小跑著去吩咐了。

    他放下手中的冷湯,視線還是無法離開娉婷蒼白的唇。充滿力量的指尖迎上去,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撫過上面的細微裂口。

    “裂開了……”楚北捷低喃,情不自禁地傾前,熾熱舌頭刷過她的唇,滋潤干涸的傷口。

    娉婷的不動聲色終於被攻破了,“啊”一聲低叫起來,又驚又羞,別過頭去,又被楚北捷溫柔而堅定地用大手撥了回來。

    “不是生死都由我,榮辱都由我嗎?”他低沉地問。

    霸道的吻,如他率領的東林雄獅一樣強猛,堅定不移地,攻了進來。

    攔不住如斯霸氣,恰如柔花離枝頭,任憑東風碾。

    白娉婷嬌喘吁吁。

    無力的纖纖細指抵在楚北捷衣襟上,蜷縮著,不知是要推開,還是要抓得更緊一些。

    窗外寒雪逾尺,娉婷臉上昏沉沉地熱。

    努力張大眼睛,看清楚楚北捷眸中的精光。

    ☆☆☆

    “王爺,熱湯來了……”

    來的不止熱湯,四層的木食盒沉沉的,盈滿熱氣。

    紅薔和醉菊眼角偷窺了春光,兩朵紅雲飄到耳邊,輕輕咬著下唇,七手八腳布置開來。

    廚房也真了得,一會功夫便做出這些來。

    兩葷兩素放在桌中央,各色小菜放四旁,若星兒伴著明月,紅橙黃紫,色彩鮮艷。

    蓮子火腿湯上漂著翠綠的蔥花,寒冬季節,難為他們找得來。

    醉菊端著湯碗過來,細心地低頭吹了吹,湯勺送到娉婷面前。

    “白姑娘,王爺已經來了,你就吃點吧。”

    “吃吧。”

    娉婷不肯張口,不作聲。

    清香的湯,在她面前彷佛沒有任何誘惑力。

    強吻過後,楚北捷激情稍得舒緩,不解地放開懷中佳人,皺眉:“你還要談什麼條件?”娉婷抿唇,眸中藏著清冷,幽幽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坐在榻前,被她如此一看,只覺五髒六腑都被她的目光繞上了,一層又一層,不疼也不累,卻如此難以招架。

    但得寸進尺,怎可容她胡來?楚北捷力聚雙眼,不動聲色地對視。

    眸光漸漸凌厲。

    他越強一分,她便越弱一分,越楚楚可憐十分,那楚楚可憐中,卻又透出十二分的倔強。

    越倔強,越是惹人憐愛。

    楚北捷心腸驟軟,不得不歎。

    兩方對陣,原來不是強者必勝。

    難怪溫柔鄉,往往成英雄塚。

    “張嘴。”楚北捷無可奈何,從醉菊手中接過湯碗。

    兩個字剛響起,娉婷哀怨之色漸顯的臉上,立即露出笑盈盈的欣喜,唇角微翹處,剎那聚滿了無限風情。楚北捷被她笑顏所撼,拿慣了重劍的手竟然一時不穩,兩滴熱湯,濺在深紫厚毯上。

    “好好的喝。”楚北捷沉聲叮囑。

    娉婷眼底藏著笑意,乖乖張唇,咽了一口熱湯。蓮子清甜,火腿醇香。

    “要吹一吹。”她忽道。

    “嗯?”

    “要吹一吹。”笑意更深了,兩個酒窩羞澀地露出來:“會燙。”

    統軍百萬的楚北捷,從不曾料得自己會有這般無力的一天。鶯聲燕語,片言只字,叫他丟盔棄甲,讓她得寸進尺。

    他僵硬地低頭,噓氣,吹冷勺中的湯,笨拙地伸到她唇邊。

    娉婷聽話地張口,喝下好喝的蓮子火腿湯,倚在枕上,輕笑:“這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湯,王爺說是嗎?”

    楚北捷悻悻:“本王怎會知道?”

    娉婷見他冷著臉,卻越發想笑起來,忍不住笑出聲,見楚北捷眸中掠過一絲惱怒,蔥白玉指取過他手中的湯勺,勺了滿滿一勺子,小心翼翼送到楚北捷唇邊。

    楚北捷看她。

    她眼中清澈一片,可比山間清泉,無一絲雜質,瞅得他心中又癢又酸,彷佛不張開口,應了這勺湯,便是負了天下,辜負了最不應辜負的。

    可恨,可惱!

    他將唇抿得緊緊,卻似忽然改了主意,虎目掠過如沙場前決戰般的毅然,驀地大口一開,整勺湯含進嘴裡。上身不容抵抗地前傾,一手穩穩持著湯碗,一手按著娉婷肩膀,唇對上唇。

    傳過來的,除了湯,還有屬於楚北捷的剛強、決斷、霸道和不可一世。

    怎能不甘之如飴?

    娉婷顫抖著睫毛,閉上雙目,細瘦的雙臂摟上楚北捷寬厚的肩膀,咬著牙低聲道:“從今日開始,王爺對娉婷有一分不好,娉婷便對自己一百分的不好。橫豎就這麼一條命,糟蹋掉也好,一了百了。”

    楚北捷暖玉在懷,聞言渾身僵硬,怒道:“你還要威脅本王多少次?”

    “一百次也不夠,一千次也不夠。”極低聲、毫無怯意地回答。

    怒氣頓升兩丈,楚北捷直起上身,卻被兩根細弱的手臂死死纏著,低頭看去,懷裡人早已淚濕滿面,淚珠掛在寒玉般細致的肌膚上,似墜不墜,潔白貝齒緊咬下唇,不肯讓人聽見泣聲。

    氤氳明眸不懼他的犀利視線,淒淒切切,欲語還休中,一絲決然若隱若現。

    怒火滔天,就於那麼一瞬間,百煉精鋼化成繞指柔。

    “可恨!可惡!”楚北捷狠狠摟緊她,恨不得將她勒進自己的肋骨中:“可恨的白娉婷,可惡的白娉婷……”

    太陽躲到雲後,細雪紛紛揚揚來了。

    無妨,屋中暖意正濃,雖是冬,卻有春的旖旎。

    紅薔在簾後偷窺一眼,羞紅了臉,又蹙起眉:“鬧到現在,連湯都沒有喝完呢,這可怎麼好?”

    醉菊淡淡一笑:“白姑娘的身子,自有人擔驚受怕,我們操什麼心?來來,趁著好雪,我們快到院子堆個雪人。”

    不再顧那屋內的卿卿我我,愛恨交織,目光投向院外滿山遍野的純白。

    師傅啊師傅,王爺愛上了一個,那麼叫人頭疼的女子呀。  

    第三章

    沙場上的無敵猛將,堂堂東林鎮北王,對上一個生死無懼的白娉婷,敗下陣來。

    既不甘心,又不服氣。

    只是凝視她的雙眸,一切不甘心不服氣就煙消雲散。

    誰叫他硬不起心腸,誰叫他狠不出手段?

    誰叫娉婷一見他的臉,便露出喜不自禁的笑靨,便如鳥兒般歡暢天真,便眉頭眼角都是欣然,便讓人覺得,他對她的一絲兒好,能得到如此之多的回報,真是世上最值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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