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會於加勒比海 第一章
    六月,陽光耀目,熱風迎面吹來。  

    曹出雲坐在二十三層高樓的獨立辦公室內,三分鐘後決定放下手頭的公務——度假。  

    起因,不過是妻子陳慧芳的一通電話……  

    「出雲,我打算到夏威夷度假,你陪我。」沒有轉折的口氣,直接利落貫穿出指示的味道。  

    若是兩年前,答案必定是受寵若驚唯恐怠慢的滿口答應。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不行。」  

    慧芳的聲音,立即拔高幾度:「什麼?不行?為什麼?」  

    「因為我打算到其他地方度假,夏威夷去得太多,沒有新意。」  

    電話的另一頭,有稍微的軟滯。  

    「度假?」難為一向跋扈的陳大小姐在曹出雲冷淡的語氣中聽出問題,放輕聲調:「那……你喜歡去哪裡?我陪你。」  

    若是兩年前,這說話給曹出雲的感覺,何止是天上人間。  

    只是啟迪集團的控制權,已經落在曹出雲手中,昔日依父逞威的青天雲梯,不一腳踢開已經算有風度。  

    不知道時移世易,不懂得收斂鋒芒的慧芳,確實遲鈍得令人歎息。  

    「不用,反正你喜歡夏威夷,儘管自己去好了。」曹出雲說:「我喜歡安靜。」  

    冷冰冰放下電話,他通知秘書,安排到加勒比海的度假。  

    這一天,終於也算等到。  

    再也不用看人家的顏面,隨心所欲支配時間和金錢的日子。  

    剛剛以小職員身份娶到陳慧芳時,那無時無刻的尷尬和強顏歡笑,至今想來依然不是滋味。  

    「恭喜新郎,從此一朝青雲。」完全由女家出資的盛大婚禮中,這是陳慧芳閨中好友的恭賀之詞。  

    同慧芳一樣大家出身的閨秀,身上自然多了幾分與眾不同的清高和冷漠,像隔著冰冷煙霧看見的人造娃娃。惟其一句話就富含眾多用意,和慧芳同出一轍的不體貼,令人印象深刻。  

    不錯,用婚姻和自尊換來的,確實是一朝青雲。  

    但娶得豪門小姐的種種屈膝挫辱,又豈是一朝可以說完?  

    陳家上下,連傭人都在暗處嚼著舌頭。  

    「姑爺要真有本事,又何必到這裡受氣?男子漢大丈夫,何處不能立業?」  

    「受氣?我也想受這樣的氣,有這樣的福分嗎?」  

    「反正小姐是皇帝女兒不愁嫁,看盡萬花錦繡,這麼多的公子哥兒不要,偏偏看中一棵小草。姑爺也算厲害。」  

    眾人的竊竊私語,真不是好抵擋的。  

    曹出雲就這樣,練出一副百聲不入耳,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本領,整整苦幹兩年,終於獲得陳父的信任,進入啟迪高層。  

    不久時來運轉,陳父忽然中風,手中重大權利,不得不轉交唯一的女婿曹出雲。他哪裡想到,短短三月內,這一直等待良機的女婿已經頻頻動作,將可以到手的權利和股份毫不客氣一一小心放入自己腰包。  

    幾十年老江湖,敗在難得一見的隱藏高手曹出雲,和自己懵懂不知暗裡做了幫兇的親生女兒手上,陳父更有何話說?  

    短短三月,全香港的人都知道,陳家女婿吐氣揚眉,日後打出來的金字招牌,不再是陳家姑爺,而是曹出雲這響噹噹的三個字。  

    今天,終於出頭。  

    此次加勒比海的度假,除了度假,更重要的是示威,向所有注視陳家的人表明時移世易。  

    飛機穿入雲層,片刻後窗外便射入刺目的陽光。出雲瞇著眼,凝視似乎近了許多的太陽。看了沒有雲層遮擋的光明,滿眼光輝燦爛,怎能不讓人認為有天堂的存在?  

    他看到眼睛發疼,才拉下窗簾,閉目養神。  

    天堂。  

    人間可有天堂?  

    加勒比海的沙灘,曾經是天堂。  

    出雲記得,那裡浪漫的沙、醉心的浪;記得用當小職員時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攢下來的錢,咬著牙關參加那次短暫的加勒比海之旅;記得一個淡淡的笑容。  

    還記得一個兩年來逼著自己忘記的名字。  

    這名字代表甜蜜和幸福,可惜的是,也代表出雲生命中不能磨滅的見不得人。  

    六月的海灘,充滿異國風情。  

    下得飛機,已經是斜陽時分。酒店房間已經預定好,不是例行的五星酒店,而是一間別緻的私人旅館。  

    這間旅館,是出雲特地吩咐預定的。  

    進了房門,服務生進來放下行李,退了出去。出雲環視四周,有說不出的滋味。  

    常說物是人非,到如今,不但人不見蹤影,連物也不同了。當日白色樸素的牆,也換了流行的米黃色。窗外本應可以望到海灘,如今卻被一棟新起的高樓遮擋視線。  

    難怪這旅館的生意越來越差。  

    空自歎了片刻,方換過衣服,獨自出外覓歡。  

    度假,不正是為了覓歡嗎?  

    憑著直覺,出雲很快找到一間酒吧。藏在小巷深處,在夜空蕩來若隱若現的音樂。  

    就這裡吧。  

    推開後現代風格的木門,喧嘩聲撲面而來。過大的搖滾音樂使通常只坐在偌大辦公室的出雲頭疼。他皺著眉,審視朦朧燈光下放肆的人們。  

    「帥哥,找朋友嗎?」有人帶著醉醺醺的口吻問。  

    出雲搖頭,他的眼光太過犀利,令其他想接近的人打消念頭。  

    最後,目光落在吧檯旁的一個男人身上。  

    白色的襯衣在激光閃爍下反射出淡紫的光華,遠遠看去,男人的神色並不投入。很明白的,是和出雲一樣無法融入這氣氛的人。  

    「可以坐嗎?」出雲慢慢走近,指著旁邊的空位。  

    「嗯?」被問的人抬頭,一臉無辜和疑問。  

    出雲自動自覺坐了下來:「你喝了多少?」  

    「酒嗎?」男人有一雙純真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由於某個特殊原因才誤入這淫糜天堂:「不多,兩杯啤酒。」  

    確實不多。  

    出雲招手,要了一杯血色瑪麗,放在眼底。  

    「出雲。」他指指自己,微微地笑:「你呢?」  

    「經世。」  

    「一個人?」  

    「是。」  

    「沒有要等的人?」  

    經世垂下眼,似乎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最後,他說:「沒有。」  

    出雲仔細地審視這個男人,他的眼光輕柔而溫和,最後,他說:「走吧。」  

    「去哪裡?」經世有點驚惶,他抬頭看周圍,彷彿此刻才發現自己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你不要誤會。」他試圖推開出雲的手。  

    「我沒有誤會。」出雲抓住他,過大的力度把他從位置上帶了起來:「你需要去洗手間,我猜你並不願意在這裡吐出來。」  

    經世愕然看了出雲一眼。  

    他放鬆身體,跟著出雲的步子走。  

    好不容易對這馬桶吐了半晌,出來的時候,腳軟得彷彿沒有力氣支撐身體。出雲站在洗手池邊等。他對經世笑笑,伸出手把他扶到洗手池旁,還體貼地為他開了水。  

    「舒服點嗎?」重新回到座位的時候,出雲輕聲問。  

    「舒服多了。」  

    「很少喝酒的人,還是不要喝酒的好。」  

    「你是個紳士,出雲。我沒有記錯吧,你的名字是出雲?」  

    「是,出雲。」出雲笑得很縹緲:「你叫經世,對不對。」  

    「啊?不要把我當小孩子。我的酒已經醒了。」經世周圍看看:「所以,呆在這裡很不習慣。我不習慣這樣的地方。」  

    「看來像邀請,很可疑。」  

    「出雲,你不是放任自己的人。」經世也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很開朗:「你很傳統,卻可以成為好朋友。」  

    「我似乎成為一個要被人傾訴煩惱的對象。」出雲皺眉頭。  

    「不覺得幸運?」  

    「當然。」他眨眨眼睛,把經世領出了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沒有到咖啡室,兩人直接回了出雲的房間。  

    「很……簡單。」經世看看周圍的佈置,轉頭看出雲身上裁剪得當的高級西服:「和你不是很相稱。」  

    「你住哪裡?」  

    「另一間酒店,比這間條件好一點,早知道帶你過去我那裡好了。」  

    出雲沒有作聲,他解開領帶,坐在沙發上。  

    經世說:「你這樣的人,住這樣的賓館很奇怪。」  

    「這是一個充滿記憶的地方。不過,我們過來的目的,似乎是聽你的煩惱。」出雲靠在沙發上:「說吧,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會是最好的傾聽者。」  

    「聽起來似乎強人所難。你怎麼知道我有故事?又怎麼肯定我必然要對你說?哈哈,我們認識不過一個小時。」  

    「經世……」出雲淡淡道:「你可以不說。」  

    「是的,我可以不說。」  

    他們默默對望著。  

    最後,經世歎氣,頹然坐在床邊:「不錯,我可以不說。」  

    但他還是說了:「我的故事很簡單,我最愛的姐姐要結婚了,我很傷心,所以跑到這裡狂歡,打算放棄自己一段時間。很傻?」  

    出雲望著他,輕輕而堅定地搖頭。  

    「你為什麼不問?」  

    「問什麼?」  

    「問一些你覺得不明白的地方?」經世忽然苦笑起來:「我會告訴你的。這些事一直埋在我心底,多少年了,污穢可怕,令我覺得自己是衣冠禽獸。」他的聲調漸漸高昂,似乎終於承受不住地站了起來,向出雲狂叫:「不錯,我愛我的姐姐!那有什麼錯?那有什麼罪?我比世上任何人更親近她,卻比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愛她!出雲,這真是可怕,你知道嗎?」  

    「是的,我知道。」出雲點頭。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你覺得如何,終於探聽了一個過路人的醜陋心靈?你不知道,我已經壓抑不住,我幾乎想毀滅我的生命。」  

    他顫抖得太厲害,出雲站起來,把他摟住。  

    經世悲鳴著:「我知道你的目的,一個愚蠢的男人,一個有趣的一夜情人。我可以和你上床,就算你有艾滋也不怕。只要你對我說,我是有資格的。我可以愛我的姐姐,我並沒有錯得一無是處。」  

    「我沒有艾滋病,也不打算拿你當一夜情人。」出雲笑道:「我只知道你醉了,現在的發洩,只會令你醒來後更後悔傷心。」  

    他邊輕輕安撫,邊把經世送到床上。  

    「睡吧。」  

    「不,我不想睡。」經世睜著眼睛,那裡面沒有任何睡意。他似乎安靜下來,在享受狂叫後的餘韻:「出雲,我們為什麼會相識?」  

    「需要理由?」  

    「你為什麼會叫我上來?因為我……」  

    「噓……」出雲在床頭,像慈父在看著年幼的兒子:「不要問問題。」  

    「出雲,我們做愛吧。」  

    出雲的眉毛挑了一下:「什麼?」  

    「我不懂男人之間怎麼做愛,不過我會配合。你到酒吧,不是想找情人嗎?你可以和我做。」經世很清醒地說:「我需要發洩,需要殘害自己,我不會怪你。知道嗎?我很冷,冷得只想找個人擁抱。現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有義務擁抱我。」他說著,用極底的聲音啜泣起來。  

    出雲明白,他碰到一個男人最軟弱的時刻。瘋狂和快意,會在頃刻毀去某人小心翼翼保持的平靜一生。  

    這時候的經世,可以接受任何顛覆倫理的事情發生。  

    出雲愛男人,可是他娶了女人,一個可以代表權勢財富的女人。  

    「出雲,」經世伸手,像邀請:「開始吧。」他的神色如同以身奉獻神的犧牲品,壯烈而決斷。  

    「不。」  

    「什麼?」  

    「我說不。」出雲眼睛也沒有眨,平靜的臉沒有波瀾。他說:「經世,你累了,睡吧。」他伸手,在經世眼上撫過。  

    經世沒有察覺自己在墜毀的邊緣險險擦過,他聽話地閉起眼睛:「好,我睡了。」  

    經世沉沉睡去。  

    窗外,是加勒比海永遠不變的聲音。  

    好一道可口的美食,只要伸手,就可以吃到肚子裡。  

    假如不是在這房間裡,應該可以毫不猶豫地引導另一個生命墮落。  

    出雲環視周圍的一切,這裡有太多回憶,鮮明得令人不忍心毀去。  

    那次的加勒比海之旅。  

    記得錦輝第一次進來時,高興地大叫:「看,出雲,我們的房間對海,真是好運氣。」  

    他們瘋狂地在海邊玩了一天,傍晚時偎依坐在窗台上。  

    「不是說有禮物?」  

    「是的,給你。」  

    「我對植物不熟悉。香港到加勒比海這麼遠,難為你帶一盆草過來。」錦輝對手中小小的盆栽東看西看:「是什麼草?」  

    「斷腸草。」  

    回答的人內裡肝腸寸斷。  

    海另一邊,佳期已定。  

    出雲警告自己要狠心。  

    忍住那剮心的痛,曹出雲,你曾經發誓,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再不讓他人因為你無父無母可倚靠,而肆意把你踩在腳底。  

    但心,痛,痛,痛。  

    痛……無止無休。  

    「哦,」錦輝說:「名字真別緻,有什麼含義?」  

    出雲望著錦輝,很認真,很嚴肅。  

    「錦輝,你知道的,何必要我親口說?」  

    錦輝滿載笑容的臉,在低頭端詳那盆斷腸草時漸漸變了,繃緊的肌肉和抽搐的嘴角,讓出雲以為他會哭出來。錦輝知道陳家大小姐和出雲關係日益親密,只是一直當不知。  

    錦輝沒有哭,他抬頭說:「你不親口說,我怎麼知道你的心意?這個草,說不定象徵我們堅貞如楊過和小龍女,十八年後終於相逢。若是那樣,我等你。」  

    如此深情,怎忍負它?  

    立於事業的飛黃騰達和深愛的情人中,勢必要選其一。  

    出雲五官,忽然痛苦地扭曲。  

    他忍痛的能力已經算極佳,但此刻也禁受不住,心頭一刀一刀劃下。痛楚令他憤怒,也令他出口無情。  

    「錦輝,我不會給你承諾。你是男人,對不對?」  

    「曹出雲,你總在適當的時候想起我的性別。」錦輝苦笑,抱著手中的斷腸草不斷苦笑。  

    「我已決定,和慧芬結婚。」  

    「結婚又如何?出雲,你的愛在我這裡,你無法收回。」  

    「錦輝,讓我們好好說再見,好不好?」  

    「在加勒比海的拍浪聲中?出雲,你真浪漫。」  

    出雲痛得無法忍受,他站起來,獨自倒在床上,用被蒙著頭。  

    緊緊,緊緊蒙著頭,接近窒息。  

    停下!這無法壓抑的心痛。  

    「出雲……出雲……」他聽到錦輝輕輕在床邊叫了幾聲。  

    他不應,下死力咬著唇。  

    錦輝,我已選擇榮華富貴,我已出賣自己。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那讓我痛不欲生。  

    終於,錦輝再也沒有出聲。  

    那個夜晚過得並不好,但卻成為出雲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自從過了那麼痛苦掙扎的一晚,在那個浪漫的夜裡捨棄錦輝,出雲再也沒有做過惡夢。  

    他生命中最大的惡夢,已經在那一夜過去。  

    第二天,窗台上,只剩一盆孤零零的斷腸草。  

    錦輝不知去向。  

    錦輝,你是我的幸福,可惜,也是我生命中的見不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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