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程的路上,茉生不自覺地變得沉默。因為她在意著石田知夏--他的前妻。
為什麼呢?她跟石田知夏一點關係都沒有,為什麼會在意她?
「怎麼不說話?」身旁手握方向盤的他突然開口。
她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笑睇著他,「沒有啊。」
「今天非常謝謝妳。」他說。
「謝我什麼?」
「謝謝妳讓我很有面子。」
她沉默了幾秒,「應該的。」
她就知道是這樣,他今晚對她的溫柔,都是因為她「幹得好」。
「你跟你前妻的關係好像還不錯……」話一出口,她自己嚇了一跳。
本能地,她轉頭看著他,想知道他此刻臉上是什麼表情。
他臉上並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就跟平常一樣。
「就算離了婚,也不必跟仇人一樣。」他淡淡地說。
一也對……」她又略低著頭,「她跟你談小孩的事嗎?」
「她從不談光浩的事。」他語氣平靜,眼底卻有一絲慍惱。
茉生一怔,下意識地轉頭望著他冷漠的側臉。
石田知夏從不談孩子的事?為什麼?她納悶極了,卻不好意思發問。
「她問了妳的事。」他目視著前方,聲調緩緩地說。
「我的事?」她一怔。
「嗯。」他點頭,「她問妳是誰,哪裡來的,還問妳為什麼會住在我家……」
「看來她挺介意的。」她蹙眉一笑。
看見前夫帶著另一個女人出席公開場合,石田知夏的心裡是不是很不是滋味呢?
可是,她自己不也準備跟外遇的對象再婚,並大方的跟前夫在同一個場合裡現身嗎?
她是什麼心態?難道說她對前夫還有感情?
「她還愛你?」她問。
「怎麼可能?」他蹙眉一笑,似乎覺得她問了個蠢問題。
「以女人的直覺看來,她對我這個『前夫的女友』十分介意。」她望向窗外,「畢竟你們才離婚一個月。」
「我們早已形同陌路。」他說。
「她是因為這樣才外遇的?」
「也許。」他說完,突然變得沉默。
覷著他冷肅的側臉,茉生有點不安。她似乎問多了,有種在探人隱私的味兒。他一定不喜歡跟不相千的人吐露太多吧?
「抱歉,我不該多問。」她語帶歉意地說。
「不……」他瞥了她一眼,「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我只是覺得沒有提起的必要。」
「噢……」因為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她緩緩地將臉轉向窗外。
突然間,她的思緒雜亂,但卻不知為何而亂。
午後,涉川家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聽說她住在這裡?」石田知夏一開口就質問著菊子。
菊子一怔,「知夏小姐是指……」
「妳知道我指的是誰,就是昨天晚上陪恭介去橫丁料亭的那個女人。」她在這兒當了幾年的少奶奶,面對僕人時還是有那種頤指氣使的氣焰。
「妳說秦小姐?」
「就是她。」
「有……有事嗎?」菊子疑懼地問。
「她在吧?叫她下來見我。」石田知夏大刺刺地坐下,翹起了二郎腿,「順便給我泡壺茶。」
「知夏小姐,恐怕……」菊子遲疑地說。
她狠狠地瞪了菊子一眼,「恐怕什麼?泡壺茶給我都不行嗎?」
「那當然行,只是……妳要見秦小姐這件事,我不能作主。」菊子說。
「什麼?」石田知夏霍地站起,拉高分貝地說:「她那麼大牌?」
「不,不是的……」
「不然是怎樣?」石田知夏完全不給菊子說話的餘地,「她不下來,我就上去找她。」說罷,她衝出會客廳,直往樓上去。
菊子緊張地跟在她身後,就怕她發現跟恭介不同房的茉生,只是冒牌女友。
就在她到達二樓的樓梯口時,迎面走來的竟是茉生。
在見到茉生的同時,菊子鬆了一口氣,但也憂心起兩個女人碰在一起,會是何等的煙硝瀰漫。
「妳真是大牌喔。」石田知夏挑挑眉,極不友善地睇著茉生。
茉生一臉疑惑,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不過直覺告訴她,石田知夏不會是來跟她做朋友的。
「石田小姐,有事嗎?」
「沒事不能來嗎?」石田知夏輕哼一記,「別忘了我是這裡的女主人。」
「曾經。」茉生注視著她,冷冷地說。
聞言,石田知夏臉上一陣鐵青。
「石田小姐,妳曾經是這裡的女主人,不過現在已經不是。」她現在的身份是涉川恭介的同居女友,態度必須堅定而強勢。
她不能在這個前妻的面前示弱,然後表現出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
「妳!」石田知夏碰了一鼻子灰,很不服氣。
見她一臉火大的表情,茉生不知怎地覺得高興。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懲凶除惡,非常了不起的事。她……為自己的客戶出了一口氣。
「不過既然妳來了,我還是會招呼妳一下。」她在石田知夏面前擺出有禮得體、不失風度的高姿態。
「菊子,」她轉而吩咐菊子,「泡壺好茶。」
菊子似乎被茉生精采的演出所震懾,呆愣了好一會兒。
「菊子?快去啊。」茉生睇著她一笑。
「是,是。」菊子連聲答應,急急忙忙的下樓去。
茉生注視著神情慍惱不甘的石田知夏,「石田小姐,我們下樓喝茶吧。」
「我才不想跟妳喝什麼茶!」石田知夏不領情地說,「妳是哪兒來的?憑什麼待在這裡?」
看見她那氣急敗壞的樣子,茉生只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對涉川恭介還有感情。
甚至她懷疑,石田知夏外遇、離婚並再婚,其實只是為了氣將兩人的關係形容為「形同陌路」的他。
「我想我不必跟妳交代這些吧?」茉生神情平靜,但語氣強勢。
石田知夏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妳說什麼!?」
茉生撇唇一笑,「石田小姐,妳已經跟恭介離婚,為什麼還要過問他的事呢?」
「妳……」
「我實在不懂妳在生什麼氣。」茉生直視著她,一點都不心虛畏懼,「難道說妳對他還餘情未了?」
石田知夏圓瞪兩隻眼睛,惡狠狠又惱羞地瞪著茉生。
「我說中了?」茉生問道。看來是不會錯的,如果不是還在乎著他,即將再婚的她為何還會介意前夫已有新歡?
「妳少擺出那種高姿態,現在的妳不過是他的床伴罷了!」惱羞成怒的石田知夏氣憤地說,「妳什麼名分都沒有。」
是的,她什麼名分都沒有,甚至連女朋友這個身份都是假的。
「臨時假女友」是她的工作,但不知怎地,她突然因為這個假身份而感到失落。
「怎麼?妳說不出話了?」看見她落寞的神情,石田知夏禁不住心喜。
茉生猛地回神,不覺懊惱。她懊惱的不是石田知夏上門來向她挑釁,而是她居然越來越分不清她跟涉川恭介的關係是什麼……
她是怎麼了?昏頭了?不,她必須將自己拉回來……
「對妳,我沒什麼好說的。」她微抬起下巴,直視著眼前趾高氣昂的石田知夏。
石田知夏一怔,「妳說什麼?」
「我說得不夠清楚嗎?」她揚揚眉,一笑,「那麼我說白話一點,我不想理妳。」
「什……」
「我確實沒什麼名分,但妳不也是嗎?」茉生神情平靜卻冷肅地看著她,「我至少還是現在進行式,但妳已經是過去式。」
「妳……妳……」鬥不過茉生又毫無立場的石田知夏,不覺懊惱又羞愧。
「我完全無法理解妳今天來的用意,妳已經放棄了這段婚姻,也背叛了恭介的愛,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的愛?」石田知夏冷哼一聲,眼底乍現怨恨。「那個人他從沒愛過我。」
茉生驚愕地看著她,疑問在瞬間填滿了她的胸腔。
涉川恭介從沒愛過她?那麼……他們的兒子光浩是怎麼來的?
石田知夏神情陰沉地說:「他供我吃、供我住,還供我揮霍,可是我在他眼前就像空氣一樣!」
聽見她這番話,茉生相當震驚。
如果她所說的都是真的,那麼這就是她之所以外遇的原因。
「妳知道那種寂寞的感覺嗎?」石田知夏冷笑著:「妳遲早也會碰到的。」說罷,她轉身就要走。
「石田小姐……」茉生喚住了她。
石田知夏停下腳步,回頭冷睇著她。
茉生也不知道自己幹嘛叫住她,也許是因為她突然覺得,石田知夏並沒有那麼不可原諒……
「光……光浩他快回來了,妳要不要等一下再走?」她聲線放軟。
提及光浩,石田知夏面無表情,「我的司機在等我。」說完,她轉身要下樓。
「石田小姐,」茉生趨前拉住她,一臉疑問,「妳不想看看他嗎?他……」
「我不想看他。」石田知夏神情冷漠,用力揮開茉生的手,「我根本不想要他。」車轉過身子,她快步下樓。
而就在同時,從幼兒園回來的光浩也正被菊子帶上樓來--
不知為何,茉生心裡一緊,滿心期待著石田知夏能停下腳步,抱抱光浩。
她多希望剛才石田知夏所說的那番話,都只是氣話……
他們母子倆擦身而過的畫面,在茉生眼前,像是電影裡的慢動作般進行著,每千分之一秒,茉生都盼望能見到石田知夏停下、轉身。
但是,沒有。石田知夏就這麼快步走過,她甚至沒瞥光浩一記。
光浩略停下腳步,偷偷的轉頭看著母親的背影,臉上有著令人不捨的淒楚。
茉生發現到他被菊子牽著的小手,正隱隱的顫抖著,
這個在她眼中像個小惡魔似的小男孩,在此刻是那麼的脆弱無助。
他渴望的眼神讓茉生一陣鼻酸,有股想立刻緊抱住他的衝動--
「秦小姐……」菊子抬頭看見茉生就站在上面。
聽見菊子喊她,光浩惹人憐惜的表情驟地一變,又變回了那個倔強任性的小鬼。他甩脫菊子的手,快步地跑上了樓。
「光……」茉生想喚住他。
「巫婆。」光浩像是只極力保護自己的小刺?般瞪著她,然後一溜煙的跑了。
今天,茉生沒因為他的無禮而感到生氣,反之……她深深的憐憫著他。
終於,她明白菊子為什麼說光浩「可憐」了。
這天晚上,恭介因為公事沒有回家吃飯,而光浩也鬧脾氣不肯用餐,偌大的餐廳裡只剩下茉生孤單的吃著飯……
餐桌上的菜餚是那麼的豐富美味、但她竟一點胃口都沒有。
這張又大又長的餐桌,讓獨自用餐的她更覺寂寞。
忽然,她想起了光浩--
在爸爸忙於事業,媽媽又不正眼瞧他一眼的情況下,小小的光浩是不是都是這樣孤孤單單的生活著?
他任性使壞,會不會都是因為想引起父母的注意?
一整個晚上,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覺。身體明明覺得疲累,腦子裡卻轉動著思緒。
突然傳來的敲門聲,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而她這才發現已經快十二點了。
「哪位?」她問。
「是我。」門外傳來的是恭介低沉的聲音。「我看妳燈亮著,方便說話嗎?」
她怔了一下,下意識地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
其實沒什麼不方便的,她的睡衣非常保守。沒有猶豫太久,她下了床。
打開房門,只看見門外的他還穿著白襯衫,領帶鬆了開來,但還沒拿下。看來,他剛下班。
「有事嗎?」她問。
恭介凝視著眼前穿著一件純白睡袍的她,「沒打攪妳休息吧?」
「我還沒睡。」
他眉心微微一皺,「在想知夏的事?」
茉生一怔,心想一定是菊子將下午的事告訴他了。
「聽菊子說她還鬧了一下。」他說。
「不算鬧,比較像是發洩情緒吧,,」她淡淡地說。
「她拿妳發洩情緒?」他有點不悅。
她撇唇一笑,「我也沒輸。」
他微頓,然後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是啊,很難有誰可以在妳身上佔得了便宜。」
「這是調侃?還是誇讚?」她睇著他。
「妳很敏感。」他平靜地看著她。
「彼此彼此。」她說。
他一笑,沉默地凝視著她。
眼前的她長髮垂肩,那秀麗的臉龐在柔和中混合了一些執拗。
她坦率、大膽,直接、倔強、剛強,從不因他是她的客戶而委屈自己。
一開始,他對她的執拗性格非常頭疼,但現在他習慣她偶爾的質疑他、反駁他。
一個星期前,她對這個家及他來說是個完全的陌生人,但奇怪的是……她自然而然地融入這個家,一點都不突兀,就像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屬於這裡般。
菊子喜歡她,家裡的司機傭人喜歡她,就連他都覺得看著她是一種享受……
他不能說她教他動了情,但她確實吸引了他的目光及注意,而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很抱歉,讓妳捲進這場混亂中。」
「這是職業風險。」她撇撇唇角,故作輕鬆地說。
不知怎地,她有點不敢直視他的眼睛,總覺得他那銳利的雙眼好像能輕易的看穿她的所有心事般。
他會發現她眼底閃爍的心虛嗎?他會察覺她心裡的起伏搖擺嗎?
她今天下午在石田知夏的面前擺出那樣的架子,但她甚至不知道她單純只是想演出好戲,還是心底介意著她曾經是他的妻子……
若是後者,那代表著什麼?她在……吃醋!?天啊……
「妳沒事吧?」看她一臉的複雜情緒,他疑惑地問。
「沒……沒事。」她假裝若無其事地說,「我只是有點睏了。」
「那我不耽誤妳休息了,晚安。」說罷,他轉身就要離開。
看著他高大背影的同時,光浩那小小的寂寞身影倏地鑽進她腦海--
「ㄟ。」她叫住他。
恭介微怔,緩緩轉身。「還有事?」
「是光浩……」
他眉丘微隆,神情嚴肅地問:「他又跟妳怎麼了?」
「不是的,我……我們沒什麼,只是……」關於光浩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多管閒事。
見她欲言有止,他更是疑惑。「只是什麼?」
「我是想說……」終於,她下定決心,抬起眼迎上了他的目光,「以後你可不可以盡量不要加班?」
恭介微愣,「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因為光浩很寂寞。」她說。
他一震,訝異又不解地盯著她。
「總是一個人吃飯的他,一定非常寂寞吧?」她幽幽的歎了一口氣,「你們家的餐桌好大好長,可是吃飯的人卻很少,今天我一個人吃飯時,突然覺得寂寞得想哭……」
說著,她因為腦海中浮現光浩寂寥的身影而眼眶一熱--
「我想,像光浩那麼小的孩子,一定更不能忍受寂寞,是不是?」她抬起微濕的眼睛,誠懇地望著他。
她想告訴他,今天石田知夏對擦身而過的光浩視而不見的事情,但又覺得這樣有種打小報告的味兒而作罷。
「可以嗎?你可以盡量把時間留給他嗎?」她語帶懇求。
迎上她澄澈而微濕的眼睛,他的心猛地一震。
在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就已經領教過她的倔強不馴及她教訓光浩時的那種嚴厲強勢。他以為她對光浩「深惡痛絕」,但這一刻他發現……他錯了。
她是個敏銳又感性的女孩,在她那不馴的外表下,是一顆善良又溫柔的心。
他心底有塊小小的區域被觸動,而那小小的觸動卻引起更大的震盪……
不自覺地,他凝視著她,近乎出神--
被他這麼盯著,茉生不禁覺得尷尬不安。她下意識地又看看自己的睡衣……
「我穿得很保守吧?」她直率地問。
他微怔,「不,我不是在看妳的睡衣。」
她挑挑眉,「那你在看什麼?」
她率真直言的模樣,令他不覺莞爾,「我只是覺得有點訝異。」
「訝異?」她皺皺眉頭,不解地。
他點頭,「我以為妳討厭光浩。」
「他是挺討厭的。」她不假思索地說,「不過可惡之人必有其可憐之處。」
「妳為什麼覺得他可憐?」他問。
「ㄜ……」她該怎麼說?說她看見石田知夏是如何冷漠的對待光浩?
不,她不當「抓耙仔」。
「你總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嗎?」
「妳總喜歡教別人猜謎語嗎?」
「你是怎麼回事?」她不耐地蹙起眉心,「我就是覺得他可憐,你幹嘛一定要問?」
「妳不能隨便覺得人家可憐……」
她終於按捺不住脾氣地低吼:「你……莫名其妙!」說罷,她轉身要回房。
「茉生。」沒叫她秦小姐,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茉生也是。她緩緩地轉過身子,望著他,臉上、眼底都帶著羞色。
恭介與她互覷一眼,「我答應妳。」他突然說道,
她怔了一下,疑惑地望著他。
他凝睇著她的眼睛,「我是說……我答應盡量回來吃飯。」
「真的?」她一臉欣喜。
他點點頭,「我不希望光浩『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