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想起元那掉淚的模樣,法嗣的心就一陣抽緊。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帶給她那麼大的壓力……
現在想來,其實一切是有端倪可循的。
從小到大,他走過的路,她都要跟著走一趟。
同樣的高中、同樣的大學,就連畢業後深造的地方也是相同。
原本就小了他幾歲的她,不斷地追趕在他後面,為的就是要證明身為女孩子的她,也能擁有男性的成就。
他從沒刻意在她面前表現,但他優秀的表現卻刺激著她、傷害著她。
她什麼都不想輸給他,他參加時尚派對,她也參加:他上雜誌,她也要想辦法佔得篇幅,他……
突然,一個念頭鑽進他腦海之中--
難道她跟初山達明相親並交往,也是因為不想輸他?
不會吧?他眉心一皺,神情嚴肅地。她應該沒衝動到連這種事都要跟他比吧?
不,不會的,她都二十有七,再怎麼衝動也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她不小了,想找個對象安定下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她的對象不該是初山達明那種表裡不一的男人。
她,值得更好的。
好幾天了,他無法專心工作,他的心被絆住了,他不斷不斷地想起她的事,也想起她那楚楚可憐卻又倔強的臉龐。
他驀地一驚,一陣心慌。從來沒任何人,任何事能影響到他。
他的心總是既堅定又篤定,不曾為任何事動搖過,但這一次他的心思卻全繫在她身上,為什麼?
他的存在造成她的壓力雖是事實,但認真說起來,錯並不在他。
他不必覺得歉疚,不必有任何的罪惡感,甚至他不必對她做出任何的補償。
他應該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工作、玩樂、談戀愛,可事實上,他做不到。
這是什麼感覺?覺得心痛,覺得不捨,覺得被牽絆住……這是……
「該死!」他陡地一震,「我喜歡她?」
他從沒預期會發生這樣的事,但他不得不說,自己真是太大意,也太粗線條了。
當他看見她帶著初山達明一起出現時,他就該知道自己的不悅,全是因為他對她在意。
他當時已經在吃醋,而他卻完全不自覺……
「長河集團的合作開發案?」看著伊太郎遞給她的資料,元那神情認真而嚴肅地問。
「是的。」伊太郎點頭,「他們打算找合作夥伴開發這個小島度假村……」
「如果開發成功,應該是個獲利不少的案子吧?」
「那是當然。」伊太郎續道:「聽說他們有意找齋川集團一起合作……」
「咦?」一聽到齋川集團,法嗣的臉龐就清楚地在她腦海中浮現。
「已經決定了嗎?」她問。
「不。」伊太郎頓了一下,「他們打算公開募資,現在有好幾個公司正在跟他們洽談。」
「也就是說還沒成定局?」
「可以這麼說……」他疑惑地望著她,「怎麼了?你有興趣?」
「嗯。」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伊太郎笑歎一聲,「唉,我看你還是別白費心思了……」
元那不解地,「為什麼?」
「依我判斷,長河最終的合作對像還是齋川集團……』說著,他撇唇一笑,「據我所知,長河的老總裁一直很欣賞法嗣,私下也跟他接觸了幾次。」
「既然還未成定局,也就是說人人有機會,不是嗎?」
「元那,長河的老總裁是個舊派人士,觀念十分保守,對他來說,法嗣是他最佳且唯一的選擇,你別妄想從法嗣手裡搶到這個合作案。」
別妄想?聽見伊太郎這麼說,元那不覺激動起來。
為什麼要她別妄想?就因為她是女人?她爸爸怎麼可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事情都還沒成定局,他就想先判她出局?
不,這件案子她絕不放棄,她要力爭到底,她要讓爸爸,讓法嗣,讓所有人知道她可以。
「爸,這個案子讓我來。」她神情堅定地說。
伊太郎一怔,「妳?」
她用力點頭,「我一定會竭盡所能,不會讓您失望。」
看見她那嚴肅認真的表情以及堅毅的眼神,伊太郎怔楞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你的對手是誰?」
「我知道,也非常清楚。」她說。
「那你還……」
「爸,」她打斷了他,「給我機會,好嗎?」
迎上她堅毅而發光的眸子,伊太郎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並不認為她能從法嗣手中拿到這個案子,但他知道倔強的她絕不會聽他的勸。
「好吧。」既然她想證明自己,做父親的他實在沒理由阻止--雖然他覺得她一點機會都沒有。
築地,六歌仙料亭。
這是問一天只接受十位客人預約的高級料亭,而其客源大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富商。
天色剛暗,料亭中最昂貴的一間包廂裡傳來愉悅的笑聲--
包廂裡有三位客人,一位是長河集團的老總裁得本牧男,一位是副總裁得本直人,而另一位則是已獨當一面的齋川集團負責人--法嗣。
「這是直人初試啼聲之作,能有你看照著,我非常放心。」得本牧男笑說。
「得本先生過獎了。」法嗣點頭一欠,「令公子很有本事,上次的企畫案也相當的成功。」
「跟你比,那可還差遠了。」他說。
「沒錯。」得本直人望著法嗣,笑說:「希望能多跟齋川先生學習……」
「你太客氣了。」法嗣禮貌地點頭致意。
得本牧男是老派人士,行事沉穩內斂且保守沉潛,但他的兒子卻跟他全然不同。
得本直人是得本牧男近五十歲才得到的獨子,老來得子的他對這唯一的兒子寄望極深,但也許是因為得子不易,太過寵愛,以致得本直人身上有著一種嬌貴公子哥兒的氣息。
「這次有好幾家公司跟我接洽,不過我父親還是希望我能跟你合作。」得本直人說。
「噢?」
「直人說得一點都沒錯,就連二條商事都親自登門拜訪。」得本牧男說。
聽見二條商事,法嗣微怔,「二條商事也……」
「是的,」得本牧男續道,「二條家的小姐代替她的父親,來跟我談了兩次。」
「得本先生沒考慮過跟二條商事合作?」
「二條商事的條件不差,那位小姐看起來也頗能幹,不過……」得本牧男頓了頓,「對我來說,她不過是個小丫頭,我不放心也不信任一個女人。」
老一輩的人有重男輕女的觀念,法嗣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只是在知道元那因為想證明自己不輸男性,而不斷跟他競爭鬥氣後,他突然……
「得本先生,我有個不情之請。」
見他神情嚴肅而凝重,得本牧男微怔。
「您可以給她一個機會嗎?」
「你的意思是……」得本牧男神情憂疑地。
「我的意思是請您考慮跟二條商事合作。」他說。
得本父子倆陡地一震。
「齋川先生?」得本直人神情一慌,「你不打算跟長河合作?」
「你對長河的投資企畫沒有信心嗎?」得本牧男急忙問道。
「不,二位誤會了。」他撇唇一笑,氣定神閒,「我對長河的企畫絕對有信心,但是這一次,我希望能把機會讓給二條商事。」
「為什麼?」得本牧男不解地,「雖然令尊跟二條伊太郎的私交不錯,但在商言商,為什麼你……」
「這跟家父與二條先生的交情無關,而是……」他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
是的,這無關他父親跟二條伊太郎的私交,而是為了元那。
他總是跑在元那前面,他目前的成就也是元那短時間裡,甚至永遠追趕不上的。
他不想看見她一次又一次地輸給他,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沮喪與懊悔之中。
最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她繼續把他當敵人一樣。
只要讓她贏他一回,她心裡應該就能好過些吧?再說,他是衷心地認為她是個優秀的人材。
她一直很努力,表現也可圈可點,她需要機會證明,而他願意給她這樣的機會。
「是什麼?齋川先生……」得本直人心急地問。
「撇開她的年紀與性別,我必須說,她是個努力又優秀的人材。」他說。
得本父子倆互覷一眼,疑惑地,「就因為這樣,你要我們選擇跟她……」
「是的。」法嗣打斷了他,神情嚴肅而慎重,「我認為她可以做得很好。」
「但是……」
「得本先生,」他語氣堅定地,「請您不要因為她是女性,而對她的能力有所懷疑,我擔保她的表現不會令您失望。」
見他十分堅持,得本牧男沉默了一會兒。
「父親……」得本直人不知如何是好地望著他。
「唔……」他沉吟片刻,直視著法嗣,「看來你似乎已經決定了。」
法嗣點頭,「請原諒我的任性。」
「好吧。」得本牧男一歎,「既然你如此力薦,我就再跟她詳談。」
「感激不盡。」他一欠。
這次的開發案是長河集團主動與他接洽,處於被動姿態的他,其實根本不必向人低頭。
但為了元那,他向得本牧男提出請求,而這也是他第一次放下身段向人拜託。不為別的,只求元那能在這次的合作案中證明自己,也「釋放」自己。
接獲得本直人的電話,元那立刻前往長河集團的辦公大樓。
進入總裁辦公室,得本直人已等候著她。
「二條小姐……」得本直人趨前迎接。
「你好,得本先生。」她微微欠身,端莊又優雅地站立在他面前。
她眼中有著不安及疑惑,但渾身充滿著朝氣及自信的神采。
「請坐。」他招呼她在沙發上坐下,然後在她對面的位置落坐。
「不知道得本先生今天找我來,是為了……」
「開發合作案。」他說。
「咦?」她驚訝地,「你是說……」
「我想請二條小姐提出更詳盡的企畫報告,而且提供二條商事的資金運用情形。」
「這是為了……」
「如果要合作,長河集團必須確定二條商事,在資金調度及運用上沒有問題。」
聽見他這麼說,元那怔了一下。但很快地,她意會過來……
「得本先生準備跟二條商事合作?」她問。
「是的。」他點頭,「我跟家父已經決定了。」
聽到這個好消息,元那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她神情一振,問道:「據我所知,長河集團原本打算跟齋川集團合作,不是嗎?」
「沒錯。」他毫不隱瞞。
「也就是說,二條商事取代了齋川集團?」她臉上有掩不住的喜色。
得本直人點頭,「現在看來,似乎是這樣的。」
「這已是定局了?」她還是有點不敢相信。
「當然。」他肯定地。
得到他肯定的答覆,元那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打敗了齋川法嗣。
她無法形容她此時的感覺,如果只是以欣喜若狂來形容,那實在不足以表達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在她決定跟齋川集團一較高下之時,她爸爸潑了她冷水,要她不要妄想,要她放棄跟法嗣競爭。
她爸爸認為身為女性的她無法跟男人相較,她爸爸認為她跟法嗣競爭只是白費工夫,不自量力,但現在……
現在她可以證明,女人也可以比男人強;因為,她已經擊敗了被譽為強人的齋川法嗣。
如果可以,她多麼希望能大叫三聲萬歲……
「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得本直人伸出手,表示友好。
「當然。」元那撇唇一笑,也伸出了手。
「什麼?」聽到從元那口中說出的「好消息」,伊太郎嚇了一跳,「你說真的?」
「當然。」打了一場勝仗的元那一臉驕傲,「我已經拿到這個合作案了。」
伊太郎依舊是難以置信,「這怎麼可能?」
據他所知,這次的合作案是長河集團先找上齋川集團合作,甚至主導權是落在齋川集團手上,也就是說,齋川集團是他們一開始就設定的唯一合作對象,根本沒有臨時喊停或觀望的道理,為什麼……
「爸,您總說我只是個女孩子,不能像男人一樣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現在我打敗了你心目中最厲害的男人了,不是嗎?」她志得意滿地笑說。
伊太郎皺皺眉頭,「不會變卦嗎?」
「爸……」她秀眉一叫,嬌怒道:「您為什麼要看輕自己的女兒?」
「爸爸不是看輕你,而是……」他沉吟了一下,「我總覺得怪怪的……」
「有什麼奇怪的?」她將身子舒服地往沙發裡一癱,「得本直人已經親自跟我確定過了,現在就等我提出企畫書。」
看她語氣堅定,神情認真,不像在開玩笑,伊太郎沉默了一下。
「這麼說……長河集團確定要跟我們合作?」他問。
「嗯。」她用力點點頭。
「噢……」聽到這個消息,伊太郎應該要覺得高興,也為自己有個能幹的女兒而感到驕傲。但不知怎地,他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爸?」見他神情沉凝,元那警覺地望著他,「您怎麼了?您不高興?」
「不,不是的……」他一笑。
「您心目中的強者敗在我手下,您覺得失望?」她的語氣明顯吃味不悅。
伊太郎一怔,「你說法嗣?爸爸怎麼會……」
「因為我是女孩子嗎?」她神情一沉,懊惱又難過地。
看見她的表情,他一震。「元那……」
「如果我是男孩,而且又打敗了齋川法嗣,您是不是會比較高興?」
聽見她這麼說,伊太郎急忙趨前,「元那,你怎麼會那麼想?」他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眼簾一垂,不發一語。
「爸爸只是覺得奇怪,並不是……」
「奇怪什麼?」她忽地揚起眼簾,不滿地看著他,「奇怪您微不足道的女兒,居然打敗了了不起的齋川法嗣?」
伊太郎陡地一震,「元那?」
「爸爸,」她直視著他,眼眶微微泛紅,「我很努力,我不會輸給他的。」說罷,她霍地起身。
「我累了,先回房休息。」背身一轉,她離開了客廳。
望著她纖細窈窕的背影,伊太郎神情凝重。他自知傷了她的自尊,但卻不知如何安慰她。如果她母親還在,她的個性應該會柔軟些吧?
他幽幽一歎,喃喃地:「老婆,你不該那麼早走的……」
兩天後,青山古奇旗艦二店開幕式。
雖然沒什麼心情參加這樣的開幕式,但為了賣老闆面子,法嗣還是出席了。
待不到半小時,他借口有客戶要見,先行離開。
一出店門口,他看見剛下計程車的元那。
她神采奕奕,臉上有著優雅而愉悅的笑意。
那套古奇套裝穿在她一百六十公分卻比例美好的骨架上,不比身高動輒一七○以上的名模遜色。
當她的視線與他交會,笑意由她臉上消失--
「一個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隨口問了句。
「當然,我換衣服的速度永遠贏不了你。」元那說。
她對他實在沒必要如此,而這也不是她真心想說的話,但不知為何,她在他面前總覺得慌,而一慌,她就會說出一些讓她後悔的話。
他沒惱,只是淡淡一笑。
她之所以如此姿態高傲,那是因為她「以為」她剛打了一場勝仗。
只要她高興,他樂意屈居下風。
「恭喜妳。」他說。
她知道他為何恭喜她,但她不相信他是真心恭喜她。
「我說過,我不會輸你的。」
看她揚眉吐氣,終於有了好心情,他撇唇一笑。「我知道妳行。」
見他面對自己的挫敗時,是如此的不痛不癢、心平氣和,她怔了怔。
難道他一點都不覺得沮喪難過嗎?輸給了她,他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你怎麼了?」她皺皺眉,「輸給一個女人,你一點都不沮喪?」
法嗣凝視著她,「我從來不因為你是女人而看輕你的能力。」
她一怔,愕然地望著他。
「既然我肯定你的能力,又怎會因為輸給你而沮喪?」他盡量表現出一副輸得心眼口服的樣子。他要讓她相信一件事,那就是……她是真的打敗了他。
聽見他這些話,她心頭不知怎地一緊……
他肯定她的能力?他從來沒因她是女人而不把她當一回事?真的嗎?
怎麼可能?就連生養她的父親都寧可相信別人比較強,而他卻……
突然,她滿心的驕傲狂喜消失不見。
「元那,」他望著她,溫柔笑問:「你已經如願打敗我了,以後應該可以不再當我是敵人了吧?」
迎上他溫柔而澄澈的眸子,她心頭一悸。
在她眼裡,他是一直打敗不了的巨獸,她不斷地尋找神兵利器,不斷地拜師學藝,充實自己,只期盼著終有一日可以打倒他。
今天,她做到了。她應該狂喜,應該在他面前耀武揚威一番;但真正面對他時,她卻有一種奇怪的失落感。
她以為他會羞惱,以為他會不甘,但他沒有。他衷心地恭喜她,肯定她,祝福她,他讓她覺得為此而得意的自己,是如此的膚淺無聊。
眉心一擰,她快步地掠過他身邊--
「元那。」突然,他伸手抓住了她。
她一震,驚愕地回頭。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我還是你的敵人嗎?」
他那深沉的眼神及嚴肅真誠的表情,讓她莫名的心慌,她不知所措地掙開他的手,慌忙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