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十數日的休養生息,琮祺不只能下床走動,甚至已能練上一會兒拳腳,進步之神速,教人稱奇。
因為外頭的衙差還到處在查緝殺了徐大鵬的兇手,所以一向好動的寶兒只好乖乖待在分舵裡。她天天跟在琮祺身邊,除了睡覺的時間跟他分開,其餘的時間幾乎都黏著他。
琮祺並不覺得她煩,因為有她在身邊,還真是—點都不覺無聊。
只不過隨著傷勢的痊癒,他越來越擔心一件事……
待他傷勢痊癒,伏慕書便會將「東西」交給他,而那也該是他要返回京城的時候。到了那時,他還能讓她待在他身邊嗎?
經手如此敏感的東西,已讓他陷人了危機之中,雖然皇上嘴裡說信任他,但對這個皇上極力想湮滅的證據來說,經手的他卻可能成為皇上的肉中刺。
身處在隨時會發生的危險當中,他能將毫不相干的她牽扯進來嗎?
不,他做不到。在他返京之前,他一定要為她做妥善的安排。
「羅大哥!」寶兒從花園裡突然鑽了出來,指著一隻匆高匆低的幼鳥,「快,幫我抓住那隻小鳥!」
琮祺縱身一跳,輕易地抓住那只正飛著的幼鳥。
寶兒興高采烈地跑過來,從他手裡接過那有著赤色羽毛的小鳥,「總算抓到了。」
她開心地看著那漂亮的小鳥,細細端詳著它。
突然,她不知想起什麼,神情一黯。
「要不要找個籠子讓你裝著?」他問。
「不了。」她幽幽地說。
他微怔,前一會兒才因為抓到了小鳥而歡天喜地的她,怎麼這會兒卻一臉的憂鬱?
「你不是喜歡它嗎?」他睇著她。
「我是喜歡它,不過……」她蹙著眉心,「要是我把它關起來,它的爹娘就再也找不到它了……」說罷,她攤開手心,放走那隻鳥兒。
看著她稚氣中又帶著點淡淡哀傷的側臉,琮祺心頭微微一撼。
平時的她無憂無慮,占靈精怪得活像匹難以駕馭的小野馬,但此時的她卻又給人一種成熟的感覺。
放走小鳥應該不只是因為她天性善良,也因為這離巢的小鳥,讓她想起了離家的自己,以及在徐州的爹娘吧?
「丫頭,」他睇著她,「想你娘嗎?」
「嗯?」她微怔,看著他。
「你離家好一段時日,想你娘親嗎?」
「我娘不在了耶。」她說。
「那你總該想你爹吧?」
她頓了一下,「是有點……」
除了古板,除了嚴格,她爹還真是非常疼愛她的。
「回去吧。」他說。
她一怔,「什麼?」
「我說你回家去吧。」他語氣認真而嚴肅。
她驚疑地望著他。他要她回家去?這是說……他不讓她待在他身邊了嗎?
她當然知道自己實在不能理直氣壯的跟著他,但他不也讓她跟著他好些日子了嗎?她以為他不會再趕她走,怎麼突然又……是因為她在這裡凝眼,也妨礙了他跟海棠姑娘嗎?
他跟海棠姑娘要私下說話或相處時,她都會乖乖走開的,不是嗎?為什麼非要她回家不可呢?
「我不。」她有點生氣地背過身。
「你一直跟著我不是辦法……」
「我回家去就得嫁給小霸王,那也沒關係嗎?」雖然嫁給小霸王這事並非事實,但他爹確實在幫她物色贅婿。
遇上他之前,她不想在父親的安排下嫁人,遇上他之後,她抗拒的意志更是堅定了。
雖然他年長她許多,雖然他跟海棠姑娘過從甚密,雖然他並沒有義務一直照顧她,雖然她也沒有理由這麼賴著他,但她不想離開他,而且這樣的念頭越來越確定了。
聽見她這麼說,琮祺心裡紛亂了起來。
他對她的感覺很複雜,複雜到他自己都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及牽絆。甚至,看不見她的時候,他會因為牽掛她而覺得心慌。
可就因為這樣,他更不希望她捲進這個未知的風暴當中。
「丫頭,記得我之前提過的亢雨蒼嗎?」他說,「只要我給他捎個信,他會替你做主的。」
她一聽,更惱了,轉過身瞪著他。「認識太守大人那麼了不起嗎?為什麼老要把我的事推給他?」
「我不能一直把你帶在身邊。」
「我也不是非要留在你身邊。」她負氣的說,「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嗎?」
「丫頭,江湖多險,你……」
「我又不是江湖中人,哪來的險?」她秀眉橫陳,既氣憤又難過,「我真的那麼礙眼?」
他很想告訴她事情的嚴重性,但知道太多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
「我就快離開揚州了。」他說。
她驚疑地怔住。
「我必須去一個地方,而那個地方是你不能跟去的。」
「為什麼?」
「我無法向你說明。」他神情嚴肅,「所以在我離開前,我希望能將你安全的送回徐州老家。」
寶兒蹙著眉心,若有所思。
「海棠姊姊知道你的事,對吧?」突然,她幽幽地問道。
他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為什麼你可以告訴她,卻不能告訴我?」她知道自己沒有立場質問他這件事,但她忍不住嫉妒起什麼都知道的伏慕書。
「丫頭……」
「我知道海棠姊姊跟你的交情不同於一般,我也知道比起她來,我既沒用又麻煩,但是我……」說著,她一陣鼻酸,眼眶也熱了起來。
聞言,他知道她誤會了他跟伏慕書的關係,也隱約察覺到她對他的情愫。他雖然可以跟她解釋,但轉念一想,也許她有所誤會是件好事。
目前的他,無法接受也無法回應她的感情,為了她好,他必須想辦法讓她死心並離開他。
「我不想回家。」她聲音軟軟地,「讓我跟著你,好嗎?」
「丫頭……」他一臉為難。
「你不是說過有個跟我年紀相當的妹妹嗎?那麼就讓我當你的妹妹,我不會礙著你跟海棠姊姊,你要我走開的時候,我就走開,行嗎?」她癡癡地望著他,眼角泛著淚光,像只乞憐的小狗般。
迎上她定定注視著他的眸子,琮祺心頭一陣緊揪。
但他不能對她心軟,他現在不忍傷害她,以後可能會教她性命不保。
「我對你並沒有責任。」他臉一沉,「要不是把你當妹子看,我甚至不必管你回徐州後會怎樣。」
聽見他這冷漠到近乎殘酷的話,寶兒陡地一震。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出這麼重且絕情的話,直敦倔強的她深受打擊。
「你我相遇也算是有緣,」看見她那心碎般的表情,他胸口一陣抽痛,但他還是把心一橫,「你不想嫁小霸王,我可以替你想辦法,你回家去吧。」
方纔還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在一瞬間潰堤而下。
她先是對他的這番話感到震驚,接著為自己如此死皮賴臉的纏著他感到羞慚,然後……她因為他的決絕感到傷心,甚至是憤怒。
轉過身,她拔腿狂奔而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琮祺只覺得胸口揪疼。「該死……」他懊惱地掄起拳頭往柱子上一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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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好嗎?」伏慕書突然從迴廊處緩緩步了出來,方才發生的一切,她全看在眼裡。
琮祺對她的現身一點都不感意外,像足早就發現了她的存在。
「你說的那些話真的很傷她的心……」她說,「我想你不是個愚鈍的男人,應該知道她對你的感情。」
「我並不能回應她的感情。」他神情沉鬱,「我要回京了。」
「你可以帶著她回去。」
「伏分舵主,」他睇著她,淡淡說道,「經手這麼重要且敏感的東西,只怕皇上從此會特別提防我。」
她微怔,試探地問:「你是說皇上會……要你的命?」
「我不願如此揣測皇上的心意,但我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他誠實回答。
「既然這樣,你當初為什麼要……」
「皇命難違,明知這是條不歸路,我卻只能接受。」他續道,「丫頭她要是跟我扯上關係,怕也有性命危險。」
「如果你是為她好,何不老實告訴她?用如此殘忍的方法,她……」同為女人,也同為愛上他的女人,伏慕書同情起什麼都不知道的寶兒。
「她知道得越少,對她就越好。」他說。
雖然他說得如此平靜又決絕,但伏慕書卻在他眼底發現了一絲懊惱及痛苦。
「你如何知道對女人來說,什麼是好,什麼又是不好?」她幽幽地問道。
琮祺微怔,不解地看著她。
「當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她根本就不怕死。」她臉上帶著點哀傷及悵然,「對她來說,也許離開你比死還可怕。」
「伏分舵主……」
「假如她明知跟你在一起有生命危險,卻還是堅定的跟著你,你又如何?」
「我希望她好好活著。」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所以說,你對她並非無情?」她直視著他,像要看穿他的內心。
他濃眉一叫,沉默了一會兒。
「你不否認?」
「正因為並非無情,我更不想拖累她。」
「如果她不怕被拖累,她願意跟你上刀山下火海,你還是不後悔剛才對她說了那些話?」她神情略顯激動。
見狀,他一怔,「伏分舵主?」
「她跟著你,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願,但你剛才那麼傷她的心,縱使她活著也彷若死了。」伏慕書眉心一擰,衝口而出,「我羨慕被你珍惜著的她,也同情被你傷害了的她。」
話落,她因後悔而露出羞愧尷尬的神情,而琮祺也因為她這番話而意識到某些事情。
他先是驚訝,但旋即就歸於乎靜。
伏慕書知道他已經發現她的感情,但他卻平靜的不作任何回應。她想,他是為了讓她不那麼尷尬吧。
他對她並沒有他對寶兒的那種感情,而裝做什麼都不曾發現,是他對她最起碼的溫柔及體貼。
「言盡於此,剩下的就由你自己決定吧。」她調整了一下激動而濃沉的呼吸,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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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了晚上,寶兒都沒再出現。有人看見她離開分舵,卻沒人知道她的去向。時間越晚,琮祺也就越發的擔心起來。
他以為她只是一時負氣,晚一點就會回來,但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這樣。
他懊惱也懊悔著,他真希望自己沒對她說那些話。
因為他不方便露臉現身,伏慕書差人出去找尋寶兒的下落。
不久,苫驊有了寶兒的消息——
「不好了。」苫驊焦急地走進大廳,而琮祺跟伏慕書正在大廳等候著消息。
見他神情緊張,琮祺知道一定出事了。
「苫大哥,」伏慕書急問,「發生什麼事了?」
「我打聽到消息,崔姑娘她被衙門的人抓走了。」他說。
「什麼?」伏慕書一震,急望著琮祺,只見琮祺神情凝肅,不發一語。
「聽說她在通緝犯人的榜前站著,然後就被衙差給抓了。」
伏慕書簡直不敢相信,「什麼?她……她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聽見苫驊這麼說,琮祺的臉色更是凝重了,他眼底浮上深深的自責。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他傷了她的心,所以她要他一輩子後悔。
這傻丫頭,為什麼要這麼做?該死,都怪他,如果他不那麼說,她就不會做這種蠢事……
「羅公子,」伏慕書憂心忡忡地,「現在該怎麼辦?」
「你自己也被通緝,恐怕不方便現身,不如由我帶人去劫獄吧。」苫驊自告奮勇。
「不。」他眉心一攏,斷然拒絕了苫驊的好意,「現在時機敏感,不管是我還是天地會都不宜強出頭,否則恐怕會橫生枝節……」
「那你有什麼好方法嗎?」伏慕書問。
琮祺忖了一下,「我立刻寫封信,請伏分舵主派人快馬送至徐州太守亢雨蒼手上。」
「亢雨蒼?」伏慕書及苫驊驚疑地同聲開口。
「羅公子跟太守大人熟識?」
一個御前帶刀侍衛,縱使再如何受到皇帝的信任及重用,應該也難有機會,跟朝廷命官有這種一封信就能搞定所有事情的交情。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我跟他有點私交,」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把他跟亢雨蒼的關係帶過,「伏分舵主能幫這個忙嗎?」
她點頭,「那當然。」
「事不宜遲,」苫驊積極道,「我來準備紙墨。」
「有勞。」琮祺拱手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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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寶兒待在牢裡的第三天了。
在聽到琮祺那些話後,她覺得自己的心,像足被狠狠的槌了一下,疼得她幾乎不能呼吸。
她跑出分舵,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著,然後她看見通緝犯人的榜示,上面有著她及他的畫像。她停下腳步站在榜前,直到有人發現並抓住她。
當時她為什麼會站在那裡呢?她明知自己隨時會被發現並逮捕,為什麼還站在那裡?
在那個時候,她是不是根本不想活了?不能跟他在一起,比死還痛苦嗎?
不,怎麼會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如此深刻的愛上另一個人?
在他心裡,她只是個像妹妹一樣的女人,不,她在他心裡算不上是女人。他心裡的女人,是像海棠姑娘那樣的……
可是她才十八歲,要像海棠姑娘那樣還得等上好幾年,到了那個時候,他在哪裡?她又在哪裡?就算有一天她能跟海棠姑娘一樣,他就會正視她嗎?
一想到這個,她的胸口就好痛好痛,那種痛讓她有一死了之的念頭……
因為三天未進食也滴水末沾,她整個人無力地癱在地上,她覺得自己會這麼死去,而他根本不會知道。
「你快招出那個男人吧。」獄卒站在牢門外,看著虛弱癱在地上的她,「何必這樣嘴硬呢?」
她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也沒有說話。
「大人說餓你三天,你再不招供的話,他就會對你用刑。」看守她的獄卒勸著:「你是個弱質女流,受不了那種苦的。」
見她還是沒有反應的躺著,只張著一雙空洞的大眼睛望著上面,獄卒輕歎一聲。「真是個傻妞……」
突然,外面傳來說話的聲音,接著,有人進來了。
走在前面,神情有點惶然的是府衙大人,而在他後面進來的,是一名年紀約莫四十,相貌堂堂,氣宇不凡的男人。
男人穿著黑色的宮服,看來相當莊嚴。他,便是江蘇太守亢雨蒼。
在接到琮祺的親筆信函後,他立刻啟程,快馬加鞭地來到揚州,為的就是營救琮祺信中所提「非常重要的女人」。
在琮祺二十出頭時,他就與他相識。雖然兩人相差十幾歲,但卻因十分投緣而結為莫逆。
他們雖不常相見,但他對琮祺的瞭解甚深。他嚮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他隨心所欲的過著他的人生,而現在……他有了牽掛的女人。
那個女人,如今虛弱地躺在牢裡,就在……他的面前。
「你對她用了刑?」他沉聲質問府衙大人。
「這……」府衙大人不安地回答,「不,小的並沒有對她用刑,只……只是餓了她三天……」
他眉心一叫,瞪著府衙大人,「你居然對一個無辜的弱質女流如此殘忍?」
「她是經過指證的嫌犯,」府衙大人為自己辯駁著,「徐少爺的朋友指認她就是兇手的同夥……」
「哼!」亢雨蒼冷冷地瞪視著他,「只憑片面之詞就妄下論斷,你簡直糊塗。」
「大人,小的我……」
「你榜上的那個兇手已在徐州伏法,他在行刑前承認他殺了徐大鵬,但這位姑娘是無辜受到牽連的。」
「什麼?」府衙大人驚訝地道,「但是徐少爺被殺時,她就在現場……」
「那只能證明她是目擊者,並不表示她是共謀。」亢雨蒼嚴厲地駁斥,「你身為地方父母宮,居然如此草率行事,該當何罪?」
被亢雨蒼這麼一暍,府衙大人嚇壞了。「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還不快將她放出來?!」
「是,是……」府衙大人連忙趨前催促獄卒,「快開牢門。」
獄卒點頭稱是,飛快地打開了牢門。
亢雨蒼緩緩步進牢房,蹲下身子,扶起虛弱得幾乎沒有了意識的寶兒——
寶兒睜開疲憊的眼睛,氣若游絲,「你……你是……」
他對著她淡淡一笑,「我是亢雨蒼。」
「亢……雨……」她閉上了眼睛,僅剩的一絲意識也已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