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竣天從主廂房離開後,心中只想著盡快離開蓮院。
他寒凜著臉,慣於下令的他,平時就有種君王般不怒而威的氣勢,而今那對深邃的眸瞳更是佈滿了怒氣,渾身的嚴厲也就分外地駭人。
除了風聲,他的週遭是靜息無聲的。丫鬟們在靠近他身邊時,全都不敢發出一丁點的聲響,就怕被那雙銳眼一瞪,會嚇到腿軟。
他停在門房前,想喚自己的車伕備好馬車,卻想起自己已經放了車伕兩天假,讓人大後天再來接他的。
關竣天齒顎一緊,怒火飛上他的濃眉。
一陣喧鬧聲卻在此時從大門處傳來,一陣笑聲隨之傳了進來,應少謙儒雅的淡青身影旋即跨入了門內。
「唉啊,怎麼我每年似乎總是晚你一步到達。」應少謙一看到關竣天,立刻笑容滿面地朝他走去。
「你明年肯定會比我早到。這樣,你滿意了嗎?」關竣天丟下一句火藥味十足的回答後,他回頭讓一名丫鬟去喚來蓮院裡的馬僮備車。
「怎麼我一來你就走,你這是擺明了看我不順眼嗎?」應少謙扶正頭頂上那鑲著綠翡玉石的小帽,仍然笑容可掬地看著他。
「不干你的事。」關竣天擰眉說道。
「咱倆兄弟一場,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何故板著一張臉?」應少謙嘖嘖有聲地盯著他左看看、右瞧瞧的。「是『太平幫』的鹽業讓人倒了帳?布業營收不佳?玉器古玩業收了假貨?還是朝廷終於覺得你們二者官商勢力結合得太緊密,決定斬之而後快?」
「你的狗嘴能不能吐出一句好話?」關竣天瞪他一眼。
「行!我這狗嘴隨時都能吐象牙。」應少謙不以為意地仰頭大笑著,還戲謔地彎身作了個揖。「敢問竣天兄,何時娶媳婦啊?」
「明年中秋過後吧。」關竣天直截了當地說道,深峻臉上儘是風暴意味。
「此話當真?」應少謙往後一退,斯文的臉上滿是驚愕。
「我是會說戲言的人嗎?」關竣天魁梧身材少了披風的遮掩,張狂的氣勢益發地散發著壓迫感。
應少謙聞言,臉上的笑意加深,不客氣地拍了下關竣天的肩膀。
「那你至少該提前跟我這個大舅子知會一聲吧?采兒是我的義妹,你總沒忘了這事吧?」應少謙說道。
「誰告訴你我要娶采兒的?」關竣天的話是從齒縫間迸出來的。
「你不娶采兒?!」應少謙眼睛睜大,嘴巴大張,一臉被鬼驚嚇到的怪模樣。
「我要娶的是白家小姐。」關竣天鎮定地把身後髮辮拉到頸間盤著,開始覺得今兒個寒意逼人。
「胡鬧、胡鬧!」
應少謙蹙眉低吼著,此時倒真的像是采兒真正的兄長了,就連她情緒高亢時,說話句子會重複的樣子都學了個十成十。
「婚姻大事,豈有胡鬧之理。」關竣天的語氣像在談論別人的事。
「你心裡叨念的全是采兒,卻告訴我你要娶一個你漠不關心的姑娘。這不是胡鬧,是什麼?」應少謙不停地在關竣天面前踱著步,還不時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
竣天和采兒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你們吵架了?」應少謙扯扯身上的湖色馬褂,全身都不對勁了起來。
「沒有,我只是告知她我明年要迎娶白家小姐一事。」關竣天漠然地說道。
「你乾脆一掌把采兒劈成兩半,她還快活一點!」
關竣天聞言,仰頭放聲大笑,那笑聲孤寂而短暫地讓人心痛。
「你想太多了,事情沒你說的那麼嚴重。況且,商人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一方,我只是做出我應當做的選擇罷了。」關竣天定定地看著應少謙。
「你如果連婚姻之事都要選擇利益,早在前兩年,你義父逼婚的時候,你就和白家小姐把婚事辦妥了。」應少謙不以為然地停下來歇了口氣,又繼續說道:「如果你真是那種重利忘義之人,我也不會把采兒的婚事延宕至今,就等著你開口了。」
「你多心了,采兒不過是把我當成大哥。」至少,在白家小姐的心裡,他是個夫婿人選。
「關竣天,你這話未免太沒良心。」應少謙眉頭一皺,不客氣地指著他的臉低喝出聲。「采兒那丫頭如果再喜歡你多一點,她就要爬上天去摘月亮給你了!我在風月場中荒唐過一陣子,我太清楚姑娘家的心情,就連窯子裡的姑娘養小白臉,都沒采兒對你那麼熱絡。你每回一來,她整個人便像是挖到金山銀山一樣。」
「那又如何?那不過是采兒的一種習慣罷了。她長期待在蓮院裡,當然會盼著我說上一些經商趣聞。」關竣天冷硬地說道。
他向來果決,一旦認定是不可為之事,便不想白費力氣。采兒方才傷了他的心,確實是事實,他可不想再把心捧到她面前,再忍受一次任人宰割的痛苦。
「你是缺心少肺了嗎?虧得采兒那丫頭,整天對著你掏心挖肺的。」應少謙哇哇大叫著。
「誰對她好,她便會對誰掏心挖肺。」關竣天這話,說得是有些咬牙切齒了。
應少謙看著關竣天眼中掩不住的怒焰,他噤了聲,隱約察覺到問題的癥結了。
「竣天,我們先把你和誰成親之事擱下來,我今兒個來,其實是有事要告訴你。」應少謙整肅了臉上的表情。
「說吧。」關竣天一看到好友凝重的臉色,內心閃過一陣不好的預感。
「你知道簡儀郡王吧?」應少謙問道。
「當然。這兩、三年來,簡儀郡王和『太平幫』交情極好,這京裡的大事,有不少是他出面來替我們打點妥貼的。」這簡儀郡王學識淵博,知書達禮,嫉惡如仇,行事正義,是號連他都要豎起拇指誇獎的好人。「簡儀郡王這幾日和福晉正在城內,他們伉儷來拜訪福晉嫁到山西的妹妹。他們明日就會到『太平幫』內,接受義父的款待。」
「你見過郡王福晉嗎?」應少謙又問。
「幾次上京拜訪郡王,福晉都因為體弱而未曾出來見客。」關竣天擰起眉,弄不清少謙葫蘆裡賣的是何種膏藥。
「我今兒個陪著我娘去廟裡上香時,見到郡王福晉了。」應少謙緩緩說道。
「那又如何?你該不會對一個長你十來歲的福晉心生愛意吧?」他現在可沒心思陪應少謙這個風流浪子風花雪月。
應少謙看著關竣天的臉,一時也沒接話。腦子仍然迴盪著,他今日見著福晉時的那股子震撼感。
「有話就直說,甭賣關子。」關竣天皺起眉,臉色也隨之陰沈。
「郡王福晉和咱們采兒,活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人兒!」應少謙長喟了口氣,沉重地說道。
關竣天頸間的肌肉頓時僵直,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應少謙。
「你說什麼?」半晌之後,關竣天再問了一次。
「以你的聰明才智,不可能沒把我的話給聽進去。」要不是現在的氣氛凝重,他是真的要嘲笑老友的失魂落魄狀的。「福晉和采兒就連臉上的硃砂痣都長在同一個地方。」
「這實在是……太過巧合了。」關竣天沙嗄地說道,濃眉從剛才就沒解開過。
「天下巧合之事何其多啊!我已經讓人去打聽郡王家是否曾遺失過女孩兒,原是打算等到有進一步消息時再告知你的。但是,依目前的情況看來,我決定還是先告訴你一聲,好讓你有些心理準備。」應少謙又歎了口氣。
采兒的親人出現了?!關竣天心一沈,唇瓣抿成死緊。
當「分離」一事,突然迫近時,往昔采兒撒嬌、可人的兒時記憶,便全都一股腦兒地湧上他的心頭。
「你如果對采兒真有心,就得盡快趁著她的身份還沒有出現任何變化之前,快快把她這門婚事訂下來。」應少謙催促道。
關竣天不吭聲,僅是嚴峻著一張臉。
「若采兒真的是郡王格格,你想娶她入門一事可就難辦了。你也知道這滿人的婚事規矩,大凡離皇親愈近者,婚事就愈不能自主。郡王是皇上眼前的紅人,一個失而復得的格格能不被寵上天嗎?」應少謙敲著邊鼓。
「若我們不主動告之,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采兒在我們這裡。」關竣天冷聲說道,臉上閃過一陣戾氣。
他和采兒相處了這麼多年,旁人只消用上一句「親生父母」就想奪走這十三年的光陰嗎?
「你真的忍心讓采兒終生無父無母嗎?」應少謙看著關竣天,相當明白好友心中此時的不是滋味。
「采兒有我們。」他沒法子想像采兒離開他身邊的日子。
「咦,你不是說要和白家小姐成親了嗎?采兒哪來的我『們』?」應少謙抓著他的語病,大作起文章來。「如果我們就連想到采兒要離開,心頭便已難以忍受,那你如何以為采兒能一個人熬過你和別人成親的痛苦?」
「我以為只要有個人能像我一樣地待她,她終究會熬過的。」縱然她的婚事會讓他咬牙切齒。
「你打算再找人花上十三年的光陰,讓采兒適應那個人?」應少謙搖著頭,振振有詞地教訓道:「竣天啊,采兒的想法單純,她對你的喜歡,她自己或者說不上所以然,但我們旁人卻是瞧得清楚萬分啊。」
「我只是她的大哥。」關竣天堅持道。
「我怎麼從不知道你固執至此?!你一直拿她當妹子看,她當然只拿你當大哥!」應少謙忍不住哇哇大叫了。「采兒這輩子沒跨出過這座蓮院,你要她到哪個地方去識得男女情愛!」
關竣天凜起眉頭,擰起的眉心皺成一道深溝。因為過度的在意,所以他確實是不曾想到少謙說的這一層。
依照目前情況看來,采兒的確是離不開他。至於這種離不開,是兄妹之間的依賴,抑或是男女之間的情愛,他總是必須想法子要讓采兒弄清楚這之間的區隔。
而他向來不是個失敗者,從來就能得到他想要的!關竣天的唇邊漾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
「你下回把采兒帶到外頭見識一下,然後試著把她當個女人一樣地對待,你看她以後看到你會不會臉紅!」應少謙沒瞧見關竣天眼中的自信,兀自嘀嘀咕咕著。
「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有這麼多餿主意。」關竣天一挑眉,戲謔地說道。
「我的主意若餿,你臉上何必掛著那般詭譎的笑意?」應少謙也跟著一挑眉,這下可看出了端倪。
「看來你在風月場中的經歷,總算不是白搭一場。」關竣天說。
「誰像你不識情趣,自始至終就只繫著一個采兒呢?」應少謙揶揄著他。
關竣天眉頭一鬆,此時方覺許多事全都清楚了起來。想來,早在不知不覺間,他已將采兒當成了心頭的唯一哪。采兒,也必然是如此吧!
「應爺和關爺怎麼站在這聊天呢?」
秋荷微笑著從內院走來,手裡拿著關竣天方才披在應采兒身上的灰狐披風。
「秋荷是愈來愈像朵清雅水荷了。」應少謙笑容滿面地說道。
「謝應爺誇獎。」秋荷笑嘻嘻地回應,倒沒真把應少謙的話當真。「關爺有看到采主兒嗎?」
「在我的廂房吧。」關竣天接過秋荷手上的披風往肩上一覆。
「可……采主兒沒在您的廂房啊。」秋荷苦惱地皺著眉。「她的廂房、書齋、暖閣套間,還有應爺的廂房,我全找遍了。就連花園都找了,連個影子都沒有。」
「她會不會離家出走?」應少謙驚恐地問道。
「她身子弱,不會做那種傻事的。」關竣天很快地否定道。不過,他那對才鬆開的劍眉,馬上又擰了起來。
「狗急都會跳牆了,人難受到了極點,有什麼傻事做不出來的。」應少謙只忙著加油添醋。
「采主兒應該只是躲起來,不至於離家出走。」秋荷安慰著二位爺,卻忍不住開口追問道:「關爺和采主兒吵架了嗎?」
「你們關爺告訴采兒,他明年要迎娶白家小姐。」應少謙沒好氣地說道。
關竣天臉頰一緊,一語不發。
「關爺,您這是要采主兒情何以堪哪!您不是要迎娶采主兒嗎?您不是在等采主兒長大嗎?」護主心切的秋荷,這時候已經淚眼汪汪了。「采主兒那麼在乎您,聽到您要另娶他人,她一定會承受不住的。」
關竣天胸口一窒,回想起采兒先前在廂房內傷心欲絕的模樣。他這個從不自責的男人,此刻真想賞自己一巴掌。
「難怪采主兒把這只折扇套子剪成了這副德行……」秋荷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已經破爛到難以辨別的深藍折扇套子。
關竣天拿過那只折扇套子,殘破的緞面上依稀可見層層迭迭的「關」字。繡工雖稱不上特別精美,然則用心卻是可見一斑。
「這是采兒繡的?」他從不知道采兒會做針線女紅之事。
「『關』字實在不容易繡好,偏偏采主兒鐵了心,就非要這麼繡。她一直想著要把這只折扇套子當成給你的壓歲錢,光是想像你拿到折扇套子的樣子,她就可以眉開眼笑一整天。為了繡這只折扇套子,她的手指不知道被刺破了多少次……關爺,您是知道采主兒有多怕痛的。」秋荷激動地說道,譴責目光直盯著「始亂終棄」的關爺。
「瞧吧,所有人都知道采兒把你當成最重要的人。」應少謙說道。
「我終究還是把采兒當成女子在養育。」關竣天突然冒出一句話,闃暗眸子裡閃過一抹沈思。
「啥?」應少謙扯了下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話。
秋荷一臉的迷惑,卻不忘回頭擔心地探望。
「采兒和男子一樣地學習、讀書,卻無法像男子一樣地走遍天下,自然也無法如男子一般成長相同的見識。在我的過度保護下,我成了她的天地。這樣的她,和一般尋常女子其實並無兩樣。」當年的賭注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不知不覺間用了一種殘忍的方式來教育采兒。
如果不曾知道外面另有天地,自是不會嚮往。然則,采兒和男子一樣受了教育,她知道天地的開闊,然則她卻始終只能局限在女子的閨閣內,這對采兒來說並不公平。
「你說采兒和一般尋常女子並無兩樣,是何用意?你是在告訴我,當年的那場賭注已經分出勝負了嗎?」應少謙不解地問道。
「如果我沒記錯,我們之間後來根本也沒有任何賭約。采兒性子靈巧聰慧,兼以樣貌又佳,就連病弱時都楚楚動人地讓人動容。我們只記得要寵她哄她,其他什麼賭約,似乎早就遺忘了。」他淡淡地說道。
「是啊,采兒剛來時,身子骨差,三天兩頭護著她闖鬼門關,就已經夠讓人提心吊膽了。誰還管得到男子與女子之間的差異呢!」應少謙說著說著卻感傷了起來,采兒也算是他一手拉拔大的啊。「反正,你今天得給我一個交代,你打算怎麼待采兒?」
關竣天的矍鑠黑瞳閃著幽光。他很清楚自己想要采兒因為情不自禁而投入他的懷抱,而非是因為習慣了有他的陪伴。
他要證明他絕對不是她退而求其次的人選。采兒的心動、采兒身為女子的頭一次傾心,全都該屬於他。
「放心吧,我打算帶采兒看盡天下,如果她終究仍然只在意我一人,那麼她便是我的妻。」
「好啊!」應少謙拊掌大樂。
一旁的秋荷露出欣慰的笑容。
「秋荷姊,西邊往梅林的小門被人打開了,我還在小門邊撿到采主兒的一隻鞋!采主兒是不是偷跑出門了?」翠兒上氣不接下氣地邊跑邊嚷嚷。
「這下完了,采兒真的離家出走了。」應少謙臉色一變。
關竣天看著自己身上的斗篷,眉頭擰成了兩道小山。一想到采兒在情急之下,八成連一件外衣都沒加就跑出門,他怎能不心疼。
他二話不說,馬上朝著西邊小門走去。
「秋荷,你馬上讓人去請大夫,吩咐廚房燒好熱水,再派人把暖閣套間裡的火燒得更熱些。然後,你把采兒最保暖的狐裘、披風拿到西邊小門給我。少謙,你和我一併出去找人。」
關竣天頭也不回地交代道,烙在雪地上的腳印既重且深。
采兒啊!采兒!這個小人兒究竟是要他牽腸掛肚多久呢?
☆ ☆ ☆
好冷、好冷……
她快死了嗎?
應采兒縮在一根腿般粗細的樹幹之上,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鬧得她神志恍惚。
她昏沉沉地閉上眼,覺得腦子裡有把火焰在燒,燒得她頭痛欲裂。
她的臉頰好痛,她的四肢好痛,她的肌膚全變成了一層層的冰雪,凍得她四肢百骸全像針刺般地難過。
可是,最讓她喘不過氣,卻是胸口上那刀剮的痛苦。
竣天大哥不要她了!
竣天大哥要娶白家小姐,然後把她丟給一個陌生夫婿。她要夫婿做什麼?她從來就不要其他男人的陪伴,她有竣天大哥啊……
不!竣天大哥不要她了。應采兒勉強睜開眼,長睫毛上的落雪滲入眼眶裡,想落淚的卻是她的心。
沒有了竣天大哥,那她還留在蓮院裡做什麼?屋舍內的一點一滴都有著這十三年來的回憶哪,大哥何以突然變得如此無情?
「嗚……」一聲哽咽從她的喉間嘔出,被寒意凍干的眼眸,卻流不出任何淚水。
她能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力量正一點一滴地流失,可她不在乎。
打從她有記憶開始,竣天大哥便始終陪在身邊。她知道自己是被買回來的孩子,是故年紀愈長、話本書卷讀得愈多,她便愈珍惜這樣的福分。
這一年來,自己隱約感覺到大哥對她的態度正在轉變。有時候直盯著她瞧,盯得她莫名其妙,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願意經常陪著她入眠。
而現在,他居然要把她推給別人了。
她哪裡做錯了嗎?她太任性、太嬌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能為大哥分憂解勞,所以大哥對她厭煩了嗎?
她沒用,就連身子都病懨懨地差勁!這樣的軀殼,不要也罷!
應采兒再無力睜開眼,細弱的手臂亦無力地往身側落下,整個身子顫巍巍地掛在樹幹邊。
她閉上雙眼,呼吸變得極淺、極淺、極淺……
馬車蹬蹬、蹬蹬的行進聲,劃破這林地裡的寂靜。
一輛華美馬車在梅林間停了下來,一名蓄著山羊鬍的黑衣管事,慇勤地拿了個小凳子放到馬車門口。
「福晉,這處梅林,是奴才昨天駕車時無意經過的。小的知道福晉愛梅,又瞧這裡美得像人間仙境一般,奴才便嘴碎告訴了郡王。」管事笑著打開了馬車門。
一個身著深絳色錦袍的貴氣中年男子率先走下馬車,並攙扶出一位嬌小的美婦人。婦人披著一件藕色緞面繡花斗篷,額心間一點硃砂紅痣,甚是艷光逼人。
「果真是像人間仙境!」福晉開心地看著前方一大片如夢似幻的姣美梅樹,她伸出柔荑,接住了一瓣梅花。
她仰頭要對丈夫說話,眼光卻突然瞄見了右側林間的一個……一個白影。
福晉巴掌大的小臉,瞬間埋入丈夫的胸前。
「那裡……有……不乾淨的東西……」她顫抖的手往後一指。
簡儀郡王護住妻子的後背,他回過頭定神一看,果真看見右前方的一棵大樹上,垂掛著一具白色的身影,那一腿一臂甚且還在空氣間晃動著。
簡儀郡王往管事的方向看了一眼。
「奴才這就去瞧瞧那是什麼東西?」出征沙場幾回的管事,放大膽子快步地向前走。
管事走到樹下,抬頭一瞧──長長的髮絲,繡工精美的雪色掐金襖衫,和一雙手工精麗的米色繡花鞋,證明了樹上的人是個女孩兒。
「郡王,樹上是個穿著頗為講究的女孩兒。」管事翔實稟告。
「還有氣息嗎?」郡王摟著愛妻顫抖的身子,定定看著樹上的白色人影。
「距離太遠了,瞧不大真切。」管事說道。
「把那女孩兒弄下來。」簡儀郡王命令道。
簡儀郡王的話還沒落地,一陣寒冽強風正巧在此時吹起,樹上弱不禁風的人兒搖晃了一下,整個人便猛地從樹幹上掉落到地上。
砰!
管事急忙向後退了一步,以免被人壓著。
福晉低呼了一聲,揪著郡王的外袍,嚇得一動也不動。
女孩兒面容朝下地陷入雪地之間,長長髮絲鋪在雪地之上,她發出了一聲微弱叫聲後,便再沒有任何動靜。
管事半跪在身邊,伸手探著小姑娘頸間的脈動。「郡王,這姑娘還有氣!」
「那就快些救人哪。」簡儀郡王說道。
「是。」管事將小姑娘翻了個身,整個人卻嚇得在雪地上跌了一跤。「我……我的天啊!」
福晉偎著郡王,著急地低聲問道:「那小姑娘傷勢嚴重嗎?」
簡儀郡王連忙將愛妻的臉壓入胸膛間,生怕那血肉模糊驚駭了妻子。
「家福,沒聽見福晉的問話嗎?小姑娘傷得重嗎?」簡儀郡王溫文卻不失威嚴的眼看向管事。
「郡王,這……這小姑娘……」管事盯著那小姑娘冰雪般的容顏,一時之間竟結巴了起來。
「有話直說。」簡儀郡王擰起濃眉,命令道。
「這小姑娘和福晉長得簡直一個模樣!」家福大聲稟報道。
「拉蘇兒!」
福晉聞言,整個人驚跳起身。她仰頭看著丈夫,秀麗眼中盈滿了淚水。
十三年前小女兒被人擄走的痛苦,他們夫妻沒有一刻遺忘過啊。
「拉蘇兒!一定是拉蘇兒!」福晉拉住丈夫的手,踏著雪地,便要往前奔。
簡儀郡王拉住妻子的手,讓她緩下腳步,妻子穿著高底鞋,是不便在這等雪地上行走的。
「家福,把那位姑娘抱到馬車邊來。」郡王說道,一瞬不瞬地盯著雪地上那個與妻子一般嬌小的身影。「馬車上有暖炕,她會舒服一些。」
「是。」
家福只出了些力氣,便將小姑娘抱了起來,只是小姑娘身上的冰冷,卻凍得他直打哆嗦。
福晉抓著丈夫的手,小手早已激動地揪成十個小結。她踮起腳尖,引頸而望,只盼著能早點看到小姑娘的臉。
家福走到郡王、福晉的面前,將小姑娘的臉龐轉向他們的方向──
「我的拉蘇兒啊!」
福晉撲到小姑娘的身邊,激動地捧住她的臉。
簡儀郡王摟著妻子的腰,看著小姑娘額間那顆硃砂痣,望著那張和妻子相同絕麗臉蛋,不可能錯認的!世間哪來如此神似的俏鼻、豐唇及水潤肌膚?!
他的目光急忙看向小姑娘右眉的尾端,上頭果真有著一道淡淡的疤痕──那是他們的小小拉蘇兒第一次學走路時,撞到椅子所留下的疤痕。
「拉蘇兒……」簡儀郡王的聲音也不禁哽咽了。
「拉蘇兒、拉蘇兒……」福晉抱著女兒,哭到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手絹兒摀著女兒頭上仍在沁血的傷口,心如刀割。
「我們得快點帶拉蘇兒去看大夫。」簡儀郡王從管事手中摟過拉蘇兒的身子,就要跨上馬車。
「采兒!」
「采主兒!」
一連迭的呼喚在梅林間傳了開來,簡儀郡王等一行人看向梅林的右側──
但見一個身著灰狐大氅的昂揚男子,面容焦急地走在雪地間呼喚尋人。男子鑲著毛皮的名貴長靴數度深陷積雪之間,他卻沒因此而減緩走路速度。
「采兒!」關竣天再度出聲喚人,這回卻是瞧見了梅林間那輛華麗馬車,更看到采兒被一個中年男子擁在懷間。
一陣不悅飛上關竣天心頭,他想也未想地便飛步直趨向前,狂風般地強擁過采兒的身子。
「采兒!」
關竣天低頭一看到她額上的傷口及青白的唇,想也未想地便打橫抱她,旋即轉身要離去。
「關幫主,請留步。」簡儀郡王驚訝地看著這個平素以冷靜著稱的「太平幫」幫主,一臉心疼地擁著他的女兒拉蘇兒。
關竣天抬頭一望,頎長身軀一僵──是簡儀郡王!
該來的,躲不掉啊!
「簡儀郡王。」關竣天勉強揚起一抹笑容,笑意卻未曾到達他防備的眼中。
「關幫主,你懷裡抱的女子是誰?」簡儀郡王緊盯關竣天對懷中女子的佔有姿態,臉色也隨之變得沉重。
「采兒是我的──」關竣天的話被懷裡人兒的呻吟打斷。
「竣天大哥……竣天大哥……」應采兒緊閉的眼突然流出淚水,小手胡亂地在空中揮舞著。
「大哥在這裡。」關竣天將采兒攬得更緊,下顎也隨之緊靠著她的頭頂。「你別怕,閉上眼睛,乖乖休息。」
「大哥……我好難受……」應采兒低喃著,雙眼仍然沒有睜開,仍舊是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中。
「有大哥在,一切都會沒事的。」關竣天用盡全身力氣鎖緊她,心疼的吻不停地落在她額間的血痕上。
心疼如絞的他,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此時的舉動有多親暱。
「拉蘇兒──」福晉著急地上前,握住女兒的手。
關竣天抬眸,目光停留在福晉的臉上,心頭猛然一震──這就是采兒十幾年後的模樣嗎?
這對母女著實長得太神似,神似到讓他開始湧上無力感。
「關幫主,請把拉蘇兒還給我,好嗎?」福晉淚眼婆娑地看著關竣天。
「她不叫拉蘇兒,她叫采兒。」關竣天嗄聲說道,仍然沒有鬆手。
「她是拉蘇兒,是我失散了十三年的女兒啊!」福晉哽咽地說道,亦是牢牢地握著女兒的手不肯放。
「關幫主,我再問一次──拉蘇兒是你的什麼人?」簡儀郡王臉龐上已染著憤怒。
拉蘇兒是他簡儀郡王府的格格,此等金枝玉葉,豈能容得男子輕薄!
「郡王、福晉,現在先把采兒移回屋宅裡,方是當務之急。」關竣天抬頭,回視著簡儀郡王威嚴的雙眼,他淡淡地說道:「我已派人請了大夫,請郡王和福晉移駕到蓮院裡。至於我與采兒的事,說來話長,容關某稍後再稟。」
關竣天以一種不容人反駁的氣勢,逕自摟著采兒走回蓮院。俊挺的臉孔,讓人看不出情緒,只有踏在雪地上那凌亂細碎的腳步,反映了他此時的心亂如麻。
就在他決定要帶著他的采兒走遍大江南北時,「拉蘇兒」卻在此時出現。
她,終究會屬於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