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際鳴蛩,驚落梧桐,
正人間天上愁濃。
雲階月地,關鎖千重。
縱浮搓來,浮搓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
想離情別恨難窮。
牽牛織女,莫是離中?
甚霎兒睛,霎兒雨,霎兒風。
宋 李清照 行香子
將軍府
府內一片橘光閃閃,燈火通明。
「是你的主意對不對?」羅銀花怒問丈夫。
鍾行才從外頭回來,為了童水葉的傷,他四處奔走打聽何處有名醫。
「你在說什麼?」
「是你要徹兒把童水葉接回來的?」
「你這個老太婆又怎麼了?我煩都煩死了,沒空跟你抬槓!」他現在只想去看看水葉。
「我問你話,你為什麼不回答?」她就是無法原諒。
「不是我的主意,是徹兒自己做的主。」他實在不想跟她再閒耗下去。
「徹兒自己?怎麼會?」她不相信。
「為什麼不會?水葉救了徹兒一命,他把人家接回來親自照顧也是無可厚非的呀。」
「她救了徹兒一命?」羅銀花冷笑一聲,「我看她是在使苦肉計吧!」
「銀花,你——」
「我怎樣?」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鍾行咬牙切齒地道。
「你說什麼?」她的怒氣陡地上揚。
鍾行不想再理妻子,側身欲往偏廳走去。
羅銀花扯住他的手臂。「你要去哪裡?我的話還沒問完呢!」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被她一拽,他乾脆停下腳步。
「你是不是要去看童水葉?」
「明知故問。」
「不許去,童水葉還沒死,還剩一口氣,你不許去看她。」她使勁拉住丈夫,不讓他離開。
「銀花,拜託你別再胡鬧了,正常一點。」他真是受夠了。
「我哪裡不正常了?你給我說清楚。」
鍾行被她煩得實在受不了,大手微微使了力,一把將她推倒在地。
「不許去!」羅銀花跌扑在地,仍舊不死心地嚷著。
但鍾行壓根兒不理會她,逕自往童水葉養傷的廂房走去。
羅銀花在原地嘶吼著最難聽的話。丈夫這樣對她,兒子也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她到底是哪裡做錯了?
「鍾行,我咒你不得善終!」她吼出最惡毒的詛咒。
***
「有沒有好一點?」鍾行一進房門就急著問傷勢。
「還是老樣子。」鍾徹拿著布巾沾濕溫水,替童水葉抹抹臉和手腳。他不停地同她說話,求她不要離開人世。
他甚至請求閻王不要把她帶走,求了又求,生怕一個不留意,她真的被牛頭馬面拘了魂。
「大夫都說藥已經是最好的了,剩下的是她自己的造化和毅力。」
「爹,娘是不是對你發脾氣了?」鍾徹理所當然地問。
「她就是那樣。」別理她就行了。
「我一定要治好水葉。不管娘怎麼說,如果她這輩子就是這樣了,我也要照顧她一生一世。」
他由衷的誓言令人動容。
「你能負起這個責任,爹很高興。」鍾行吁了一聲,無限感慨。
「娘卻一直想不開。」
「我知道,你別在意她的看法。」他安慰著兒子。
「我不會,也不覺得為難,因為這是我應該做的,水葉是為了救我才會弄成這樣,為她受的這一點苦不算什麼。」
「你娘卻認定水葉是耍苦內計。」鍾行無奈地苦笑。
「娘太偏執了。」他卻直到最近才發現。
「你終於能夠理解我的痛苦了。」父子兩人,同病相憐。
鍾徹點了點頭,「娘根本不知道當時的情況,那個時候的我太大意、太放鬆,哪裡會注意到遠處有枝箭對著我。要不是水葉,一命嗚呼的人就會是我了。」
「早說過水葉是個善良的人,她能捨身救你一命,若你真聽你娘的話不管水葉的死活,那可真是豬狗不如了,明白嗎?」
「爹,我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他難受得都快要死掉了,怎麼會不管水葉的死活。
「你娘的想法已經很難改了。」鍾行不禁感歎。
「我知道。」
「她對水葉的偏見太深,都怪我,當年沒有把話說清楚,使得你娘的怨恨積得像海洋一樣深沉。」
「爹,我能不能知道,八年前你為什麼不救艾兒?」他一直想探究事情的真相。
「我沒有不救艾兒。」鍾行激動地吼道。
「可是你確實沒有先救艾兒。」
鍾行沉吟半晌,「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為什麼,可是不是現在。」
「這麼說來爹是有原因的?」
「別問,時機成熟時我會說出來,不管後果是什麼,都算一 種交代。」
知道他爹不會再多說,鍾徹說起自己的打算:「我想去一趟北京城,也許皇城裡會有治得好水葉的辦法。」他不惜一切代價。
「也好,不過在你進皇城之前,我想試試另一個方法,如果運氣好,或許會有奇跡。」
「什麼方法?」
「聽人說世上有一種許願草,據說可以達成任何心願。」
「許願草?」鍾徹十分疑惑,這東西聞所未聞。
「我沒見過那種草,不過笑姑姐妹三人裡,有人曾以許願草完成心願。」
「真的?」他喜出望外。
「至少是一個機會,不過聽說她們姐妹三人行事古怪,不好相處,要想說服她們很不容易。」
「爹,我去求她們幫忙,散盡家財我都在所不惜。」
「求人要有技巧,不要與她們硬碰硬。你是大將軍,要維持好風度。」
「爹,放心!我不是毛頭小子,很多時候會看情況說話,該放軟身段的時候我不會太逞強。」
「至於你娘那裡由爹來處理,你們母子倆別傷了情分,免得水葉以後在這個家裡日子更難過。」
「爹想得真周到。」
***
鍾徹騎馬到淨湖,遠遠即看見笑姑和香姑在湖邊釣魚。
「你們好。」他躍下馬背,恭敬地打聲招呼。
「大將軍應該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香姑拉了拉釣桿,面無表情地道。
「沒錯,鍾徹有一事相求。」
「是不是為了水葉姑娘的病來啊?」笑姑瞭然地一笑。
「兩位前輩是明白人,完全看出了我的想法,還請兩位前輩成全。」他打躬作揖。
「你要什麼?我們不是大夫,這裡也沒有刀傷藥,你找錯人了。」
「我想請求兩位前輩恩賜許願草。」
笑姑哈哈大笑,「我們這裡沒有許願草,倒是有很多九尾草,你可以採一些回去燉雞肉。」
「我知道兩位前輩一定有許願草,只是不知為了何種因素不止目賜予鍾徹。懇請香姑、笑姑二位前輩成全。」他更加恭敬地懇求。
「成全什麼?我們沒有那種東西,你就算跪在這裡十天半個月,我們還是變不出許願草來啊。」香姑抽起釣桿,兩手一攤,擺明了無能為力。
「街坊都說二位有許願草。」他打聽過了。
「我們是被別人陷害,有人四處造謠,害得我們總是必須應付你們這些有所求的人,真夠煩人的上 香姑很不耐煩地道。
「人命關天,此事非同小可。」
「算了吧,你們每一 位來求許願草的人,哪個不是說要出人命了,專會虛張聲勢唬人。」
「水葉姑娘我想二位應該也認識,但請念在同鄉之誼、數面之緣,幫幫她。如果可以助人為什麼不助呢?」鍾徹動之以情。
「你有沒有問過水葉姑娘她想不想活?你這樣忙著要她活下來,會不會太多管閒事了?」笑姑笑問。
「她不會不想活的。她是因為救我才會受傷,為免我的良心過意不去,我一定要她活下來。」
香姑質疑地道:「只是這樣而已嗎?沒有別的原因?」
「就是這個原因。」鍾徹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麼,你可以回去了,我們對救人沒有興趣。」笑姑連拒絕人臉上還是掛著笑,回首繼續釣魚。
「二位前輩……」
香姑和笑姑兩人卻恍若未聞,雙目直視湖面,不再回應鍾徹的任何話!她們完全沉浸在釣魚的樂趣裡,什麼事皆不想管。
***
鍾徹無奈,只好找上花姑。
「大將軍好英武啊!」花姑一見面,開口就是稱讚。
「前輩,能否替晚生指點迷津?」他問。
「什麼迷津?」
「許願草。」他觀察著花姑的表情。
「又是我那兩位姐妹拒絕了你對不對?」她歎了一口氣。
鍾徹卻一點也不吃驚,也許像他這種情況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隨便猜猜就中。
「我知道世上有許願草。」他決定先下手為強。
「真的嗎?在哪裡?」花姑故作吃驚狀。
「請前輩告訴我,我鍾徹將來做牛做馬報答您。」他發下重誓,希望取得花姑的同情。
「哎呀!不需要做牛做馬啦,再說我這裡真的沒有許願草,那是誤傳。」她一派輕鬆地回答,四兩撥千斤。
「街坊的傳言說得那麼真實,我寧願相信世上有許願草。」他仍抱一絲希望。
「既是傳言,它就是傳言。」
「前輩騙人。」
「我沒有必要騙你,不信你可以搜搜我這裡,別說是許願草了,連蘆葦草也沒有。」花姑說得很認真。
「前輩,水葉的命全靠許願草了。」鍾徹改用哀兵政策。
花姑輕輕搖了搖頭,「不,水葉姑娘的命不靠許願草,靠你!」
「前輩。」他再三懇求。
「很多年以前,我確實有一株許願草,我們三姐妹剛剛好一人一株。」花姑見他眼睛發亮,連忙制止道:「先聽我把話說完,那三株許願草是我爹留下的傳家之寶,沒有種子而且很難種植,所以始終只有那三株。」
「原來真的有許願草。」他太高興了。
「用許願草許願要付出代價的。」她的面容凝重起來。
「什麼代價?」他無所謂,只要能救水葉回來,任何代價他都不在乎。
「折壽!」花姑乾脆地道。
「什麼?」鍾徹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錯,就是折壽。」
他冷靜地覆誦她的話:「折壽?」
「你願意折壽嗎?」花姑謹慎地問。
鍾徹沒多加考慮便回答:「可以。」他只希望花姑盡快拿出許願草。
聽了他的答案,花姑卻沒有任何動靜,只是淡然地笑了笑。「可惜我這裡沒有許願草了。」
「沒有?另外兩位前輩呢?」他急了。
本來抱持希望的,現下卻得面臨從雲端跌下來的傷痛,他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會這麼背。
「那我就不清楚了,她們一向古怪,脾氣又壞!連我都受不了她們。」
「能不能請前輩……」
「不可能,我不想和她們囉唆。」她一口回絕。
「如果前輩願意,我可以答應前輩的所有條件。」鍾徹誇下海口。
這可是非常大的誘因。
花姑似乎也有些心動,「讓我想想。六年前,我因為芝麻小事和我那兩個臭脾氣的姐姐大吵一架,要我向她們低頭,真的很難。」面子問題比生命還重要。
「事成之後,鍾徹自當泉湧以報。」他又承諾。
花姑被如此寬厚的條件左右了想法,「我可以幫你,可是我不保證這麼多年來她們還留著許願草。」
「如果世上再也找不出另一株許願草,我也只得認命。」他深吸一口氣。
「好吧,我被你的癡情給感動了,就幫你一次。」
「癡情?前輩誤會了。」他忙不迭地解釋。
「什麼誤會?我才沒有誤會呢,你願意為一個女人折壽,不是癡情是什麼?」
鍾徹啞口無言。
怎麼說都好,只要水葉能活下來,他被認定為癡情又何妨?
「前輩,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吧!」
「不行啦。」花姑擺了擺手。
「為什麼不行?」他心裡比誰都急。
「很晚了,等明天一早,早上氣候好,臉色也會比較紅潤,我這個人通常下午是不出門的。」
鍾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好,就明天。」
「你派轎子來接我,我要風風光光的去見阿笑和阿香,輸人不輸陣。」
***
「一定要折壽才能使用許願草嗎?」鍾行直截了當地問。
鍾徹點點頭。
「一定要折壽嗎?」鍾行慎重其事地再問一遍。
「是的,花姑前輩是這麼說的。」
鍾行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只要有效,折壽也不要緊,就由我來折壽吧。」
「爹。」鍾徹大驚。
「我年紀一大把了,活到這個時候也夠了,由我折壽最恰當不過。」
「這怎麼可以!」鍾徹不贊同他的想法。
「為什麼不可以?你還年輕,有大把的日子可活,我已經行將就木了,多折一點壽也不可惜。」
「我不能同意爹的做法。爹,我自己惹出的事,我自己承擔,不能拖累您。」
「你有這份情義為父非常高興,你的路還有很長一段要走,大清朝更是需要你,你活著比為父活著更有價值,就讓為父折壽吧,」
「爹,恕孩兒無法從命。」
他寧願用自己的生命換童水葉的命,他要她一輩子記得他為她做了什麼。
誠如他會一輩子記得,她捨命為他擋了一箭。
***
父子倆的談話被門外刻意偷聽的羅銀花聽得一清二楚,她自然是憤怒難當,匆匆往童水葉養傷的廂房邁去。
推開門,她站在床邊失去理智地怒吼:「童水葉!你給我起來,少在這裡裝死。為什麼狠毒的你躺在這裡,卻要我的兒子折壽換你的命?還有我的丈夫……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搶著救你,為什麼……」
童水葉靜靜地睡著,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口好燙,好像讓人用火灼燒一般,耳際不斷聽到一個女人大喊大叫的聲音。
「童水葉,你到底有什麼魔力?為什麼我的兒子和丈夫都願意為你折壽?天理何在啊……」
是誰在她的耳邊吼叫哭泣?
誰是你的丈夫?你的兒子?
「你別裝死,我的兒子和丈夫就要因為你少活很多年了,你快醒來啊……」
這個聲音好熟悉,是鍾夫人。她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是因為自己要死了嗎?
她死,鍾夫人是不可能掉淚的,一滴眼淚也休想要她掉,她恨死自己了。
「你讓我的丈夫和兒子替你折壽,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童水葉,你若是真想死,就痛痛快快的去死,纏著我兒子和丈夫做什麼?」
兒子?鍾夫人的兒子是鍾徹……鍾徹要為她折壽?
怎麼可能?天要下紅雨了。
「快起來,別裝了。」羅銀花奮力地將童水葉由床上拽起來,使勁地搖晃她。
她沒裝啊,她不是死了嗎?為什麼鍾夫人說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
難道她沒有死?可是她的心口真的好痛,是箭傷,一個很深的傷口。
「再不醒來是嗎?那好吧,我就再刺你一刀,送你上西天,來世投胎別找姓鍾的,咱們姓鍾的不歡迎你。」
要再刺她一刀是嗎?好啊,反正她也不想活了。
「娘,你這是幹什麼?」
童水葉感覺到自己突然被放回床上,耳畔傳來鍾徹的聲音。她在他家?也對,這床鋪好柔軟,鋪了軟軟的被褥,不像她住的水葉居。
「你們父子倆只管這個女人的死活,卻不管我會不會傷心,想折壽是嗎?有沒有問過我?」
「銀花,你又怎麼了?」鍾行厲聲喝道。
「我又怎麼了?我不甘心,為什麼要折壽?為什麼?」羅銀花嘶吼出滿心的不甘。
「娘,這是我自個兒的主意,我要用許願草救活水葉,折壽是與諸神交換的條件。」
許願草?鍾徹提到許願草!
不!她不要他們任何一人為她折壽,她欠鍾家的已經夠多了,再不要欠了,她還不起啊!
「不許折壽。」羅銀花大吼。
可悲的她,大部分的時間不是對著丈夫,就是對著兒子大吼大叫,她也不想這樣,她是被迫的,是童水葉逼她成為這樣不堪的女人。
「娘,這件事,你不要插手。」鍾徹心意已定。
「除非我死,否則你們誰也不許救童水葉。她這樣躺著畢竟還有一口氣在,我的艾兒卻死了。」一提起女兒,她又悲從中來。
「娘,你講講理,水葉救了我,若有機會救醒她,為什麼不讓我試試看?」
「我讓她躺在這張床上已經便宜她了,告訴你們,我能容忍的就這麼多,你們要以折壽的方式救她,我會先殺了她然後自殺。」
「你這個人是不是真的瘋了?如此瘋狂的話也講得出口?」鍾行嚇了一跳。
「我沒有瘋,再清醒不過。」羅銀花掉下淚來。
鍾徹對父親使了下眼色,暗示父親噤聲。
「娘,很晚了,你先回房安歇吧,我和爹再商量一 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
「你們商量的內容我也要知道,我就坐在這裡看著你們、聽著你們。」她卯上了。
「徹兒,別說了,也別再商量什麼了,就按照原定計畫,由我折壽。」
「爹,原定的計畫是由我折壽的……」
童水葉使力想睜開眼。她不要任何人為她折壽,她又沒有死,只是不想醒來罷了;她要睜開眼,證實自己還活著。
「你們信不信我會殺了童水葉?」羅銀花冷笑連連。
「娘——」
鍾徹還想說些什麼,突地被一句微弱的喃語打斷。
「你們……別吵了……我不要你們任何人的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