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陽失蹤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穆勒不屑地展信細讀。
「他可不比你的壽思,三不五時跑得不見人影。他會憤然離家出走,全是因為昨天他與敦拜大人的那場爭執!」希福納氣得嘰呱叫。「昨天大夥幾乎把府裡全找遍,你是死到哪去了?」
和壽思窩在房裡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外來干擾,概不搭理。
「他們父子吵架,你興奮個什麼勁兒?」
「你還閒閒沒事拘耳朵!!」
「好吧。」穆勒將信甩開。「難得你花這麼大的力氣發飆,我奉陪。請快快告訴我這件嚴重得不得了的大事吧。」
「歌嵐,你說,我先喝口茶。」儲備火力。
又來了,她沒力轉眼。「昨天壽陽少爺也學壽思福晉那樣,去找敦拜大人把話談開。結果被削得很慘,聽說他還是哭著跑離書齋的。」
「小孩子一個。」他邊聽邊遠瞄攤在茶幾上的信箋內容,心不在焉。
「其實他滿可憐的,因為敦拜大人疏離得太明顯。」歌嵐輕瞟他的小動作。「壽陽少爺母親生前因為終於生下這個家的男丁,疼得不得了,連外公也格外疼他,因而較疏忽壽思福晉,這讓敦拜大人心中大感疙瘩。」
他最疼的女兒沒人愛,他不愛的妻子又只疼兒子。對一個入贅的父親來說,壽陽形同他被人利用的產物:制造一個能繼承母系香火的兒子。
「可是,母親和外公過世後,壽陽沒了靠山,就得學著獨自面對父親。」希福納感歎。「一個不疼他的父親。」
煩人的話題。「他們父子昨天到底在爭執什麼?」
「官府與土匪暗中勾結的事。」歌嵐走近茶幾,把幾上信箋輕柔摺起,逼他專心。「男孩子就是這樣,一定要弄出個理才甘願。」
「那又如何?」穆勒已經聽不下去。
「敦拜大人根本不解釋,這比官匪勾結之事更傷他的心。壽陽絕望到乾脆豁出去跟他鬧,大罵敦拜大人為什麼一點都不在乎他。結果你知道嗎?我真不敢相信敦拜大人竟然冷冷地反問他憑什麼要求別人在乎,沒人在乎就會活不下去嗎?」殘忍得令希福納寒顫。「他還反過來追問壽陽,說壽陽背著他胡寫一堆齷齪文章,他故作不知,隨壽陽自己高興去,這樣的包容還不夠嗎?」
「說得沒錯。」
「你還沒錯!」真是無情無義無血無淚不可理喻。「人家才十五歲,還是孩子年紀,哪受得了這種打擊!」
「那你到底想怎樣?」
「你就讓壽思出去找她弟弟吧。」
搞半天,原來是壽思的說客。穆勒哼歎。「你想都別想。而且這事我早上才和她吵過,現在不想跟你吵。如果你很閒,收拾打點一下,跟我一起去接人。」
「接誰?」
「水。」
接水?希福納呆若木雞。
「干嘛接水?」
「因為今夜又逢十五,蘭陵王的冥府大軍會來找壽思玩。」早該狠狠給他們一個教訓,沒事少來糾纏別人的老婆。
天哪。「所以你才硬把壽思鎖入書齋裡禁足?」
「可惜這裡沒地牢。」不然更妥當。
希福納煞白俊臉,不安地瞟了下歌嵐。她則淡然聳肩,把問題悄悄推回給他。
「怎麼了?」行至廳門的穆勒彷佛背後長了眼,懾得兩人馬上搖頭賣笑。「你們還有什麼沒招供的,最好快說。」
一旦他著手正事,就別想他會回頭多管這種閒事。
「那個……蘭陵王的幽魂不是早解決掉了嗎?我看他上個月十五就沒來搗蛋嘛。」
「因為那天我和壽思大婚。」
「喔……所以人家不好意思來了。」呵、呵呵。
「希福納。」穆勒深情款款地走向他,伸長健臂將他困入牆角。「你想現在就講白一切,還是要我揍扁你以後再說?」
「有、有沒有其他的選擇?」
「有啊。」他溫柔地傾臉呢喃。「你喜歡全屍,還是死無全屍?任君選擇,悉聽尊便。」
「我抬我招!拜托你別再靠近了!」也別像兩年前逼他同行時那樣,真的抬具空棺來接他,讓他沒齒難忘。「是壽思她堅持的啦!」
俊眸霎時瞇起。
呃啊,著名的殺人冷光出現了。「是壽思她……她在書齋又哭又求的,拜托大家放她出去找弟弟。我和她姨媽們聽得好心疼,她都哽咽到啞了呢。沒奈何,我們就、就……」
「把她放了。」
希福納勉強牽了下嘴角,隨即又緊張兮兮地掛了下來。
好。先把人放了,再假惺惺地跑來替她求情,這八成是壽思自已出的鬼主意。丟個爛攤子給穆勒收拾,調虎離山,就沒空親自出馬去捏死她。
穆勒倒沒有如預期般地暴怒,而是認命地閉目長歎,挺看得開的。思忖半晌後,他才沉沉低語。
「現在已近日落,我們所剩的時間不多。我說什麼,你就趕快著手。」
「當然,我——」
「不、要、羅、唆。」他極輕極柔地咬牙道。
希福納惶惶傻笑,乖乖住口,被穆勒平靜面容上爆綻的青筋嚇得戰戰兢兢。
「你立刻向敦拜大人追問妓院媽媽的落腳處,再逼供那老虔婆,要她招出蝶蝶的所在。然後,拖也要把壽思、壽陽給我拖回來。」
「那、那你呢?」
「我去替你選副棺材,等你空手而返時,就可以直接躺進去了。」他柔喃。
「我馬上去找敦拜大人!」他拔腿就跑,一溜煙地不見蹤影。
啊,煩死了。每次都這樣,內憂外患一起來。
「王爺?」見他貼額在門板上的頹敗樣,歌嵐不禁好奇。
「你決定對象了嗎?」
「喔,那個啊。我本來是看中壽思福晉的表哥,但他可愛歸可愛,繼承不了家業又沒什麼實權。所以我想,還是選敦拜大人好了。」俊美又老練,掌控許多重要關節又沉穩內斂。
「他不會對良家婦女有興趣。」
「我很樂意為他做蕩婦淫娃。」歌嵐當下媚聲媚眼,神韻風騷。「所以敦拜大人就交給我負責,你去英雄救美吧。」
「錯了。」他恨恨冷哼。「英雄不是去救美,而是去抓鬼。」
☆ ☆ ☆
「抓鬼?你教我那麼多咒術,就為了替你抓鬼?」
「格格!」蝶蝶趕緊噓聲制止。「壽陽少爺剛剛才入睡。他從昨晚就一直傷心到今天,不曾合眼,你可別吵到他。」
壽思側目。「你照顧得很辛苦吧。」
「還好,我喜歡熱情的男人。」她一面為柴房床上睡死的貴公子塞好被角,一面淺笑。「他在這方面很有敦拜大人的風范。」
「蝶蝶,你真如我偷偷探聽到的,是特地被派來我們家作人耳目嗎?」初聽此事,她失落了好久。
「我是,但我對壽陽少爺卻是真心的。」盡管兩人早已玩遍男女之事,她仍堅持處子之身,一定要留到壽陽將她迎入洞房那夜。
「你對我也是真心的嗎?」
蝶蝶猶豫了一下,才客套一笑。「當然。只是王爺說得對,我們身分不同,該有的禮節還是得守。」
「也就是說,我們仍是同一掛的?」
「是啊。」她順著壽思的雀躍哄著。「派我來的正是敦拜大人的同門師兄弟,當然算是自己人。我唯一沒跟你講清的,只有媽媽不是我親生娘的事,我只是為圖方便而掛個名。」
「那些我懂,我不懂的是,咒術就是咒術,好玩就好,干嘛用來抓鬼?」
「正確的說,是用來招魂。」
「啥?」愈說愈玄了。
「京城裡傳來消息,要大家快點找到某個人的下落。現在敵我兩派人馬都在拚命找,可都沒有結果,所以我想——」
「利用咒術到陰間去找?」
「是的,格格。」
「還是你聰明!」就是太過聰明了,機關算盡。
壽思臉上一副驚喜佩服,心中蕭索。她比較喜歡不聰明的感覺,不跟她來陰的。想利用她,就老實表現出來;別有居心,也很乾脆地把居心講明白,這種人實在討厭,人性的丑陋完全不遮掩,令她又愛又恨——一如穆勒。
不知為何,她突然好想見穆勒。被她視為好朋友的蝶蝶,原來彼此交情沒她想像中的那麼好。被她視為大壞蛋的穆勒,卻懷到無人比他更值得依賴。
他根本就不在乎讓人看盡他的缺點,也沒那個閒情遮掩。
真是傲慢透頂的臭家伙。
「格格!」怎麼自顧自地嬌笑起來?
「我是在想,該怎樣幫這個忙。」因為仔細掂量,似乎都是穆勒在幫她,她很少幫他什麼。
順勢一想,才憶起穆勒西行,似乎也為了找人。
等等。蝶蝶說,現在敵我雙方都在拚命找同一個人,蝶蝶是「敵」的話,那麼穆勒就是「我」。再加上,她曾在阿瑪書齋偷看到的重要信箋——
敬謹親王府四貝勒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蝶蝶,你要找的人該不會是四貝勒吧。」
她一怔。「你怎麼曉得?」
「阿瑪告訴我的。」
「我還以為是穆勒王爺跟你說的。」居然不是。「畢竟你不是下令各處幫他找人嗎?」
「大概吧。」再串下去就要露餡了。「幫你找人,也就等於幫穆勒找人,反正都是同一個,挺劃算的。」
而且她還有只滿大的鬼,可以誘來好好發揮。不過……
「蝶蝶,你不也會咒術嗎?為什麼自己不動手?」
「因為我的人字不如你,天分也不如你。」別人三年才苦練得到的境界,她三個時辰就可以輕松達成。「所以我的能力只及某種程度,層級既低,范圍太小,這樣根本找不到人。」
「這樣啊,聽來我還挺厲害的嘛。」
「本來就是啊。」
壽思天真傻笑,暗暗思忖:其中有詐。
「那,蝶蝶,我們抓只鬼去陰間替我們找人吧,你要幫我喔。」
她微愕,卻仍強笑。「當然。格格要召什麼鬼上來?」
「蘭陵王。」
☆ ☆ ☆
「你不把事情講清,就休想我會再聽你的命令!」一名男子指著穆勒憤斥。
深冬雪夜,穆勒和他的侍衛們森然駕馬靜候,軍容肅殺,刀劍霍霍,已然准備決一死戰。
環顧四野,一片滄涼。城外荒境盡覆白雪,幽冷地盛映月色,天地陰森。
「我不懂你玩的那套咒法道理,但我想,這裡應該就是你平常所說的鬼方吧。」穆勒淡漠地遠望東北,沒把對方的火氣放眼裡。
「我一接到你的信息,千裡迢迢地冒死在大雪天裡日夜趕路,還以為你真有什麼很重要的命令,以為你真的很需要我親自協助。我不要命地由北京趕到這裡,不是為了聽你一句『要我來幫你抓鬼』的狗屁回應。你要抓鬼,去找那些鄉野土巫,去請那些茅山道士,你他媽的竟然遠遠把我找來就為了處理這種鳥事?!」
「水貝勒,王爺絕無耍你的意思,只是沒把事情解釋清楚。」
「是的,否則你想,王爺會是隨便向人求援的人嗎?」
沙嵐、雪嵐英姿颯颯,優雅駕馬,以女人特有的雍容成熟,談笑自若地融化英雄氣焰,大展王爺左右護法的從容神韻。
再大的危機,也不過爾爾,沒啥搞不定。
「那就請你們行行好,快把事情講清楚。」水貝勒沒空買美人的帳,滿是不耐。
「你在煩躁些什麼?」穆勒悠然垂眸,摩挲指上韁繩,狀似無心。「打從你一跟我們出了城,就開始心浮氣躁,是不是你感覺到了什麼?」
「或許吧。」水貝勒不安地調開怒眼,暗暗詫異自己的盲點。「這裡很不對勁。或者該說,時辰不對勁……我不知道。你八字太重,福貴命厚,氣焰蓋過了某種奇怪的感覺。」
「你說的,是這個嗎?」
當穆勒淡然取出馬側皮囊裡裝的蘭陵王面具,登時驚動到水貝勒身下坐騎,狂嘯揚蹄,差點將人摔下馬去。幸而穆勒快手扣緊它頸旁馬勒,強力制止它的躁動,才緩下突然爆發的危機。
「你是從哪弄來那東西的?」水貝勒不復方才的忿忿不平。繃緊的蒼白面容,隱隱抽動,萬分戒備。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你在待會進入子時時,把蘭陵王的冥府大軍全誘過來。」
「然後呢?」
「殺鬼。」
水貝勒故作平常地隨口道:「已經死了的東西,還殺什麼?我看你還不如買些三牲六畜,供上鮮花素果,好好祭拜。」
「放屁。」他無動於衷地輕喃。「死人不乖乖下陰間,跑出來撒野搗蛋,騷擾活人。我干嘛還反過來花錢設宴,討好這批混帳?」
「請,留點口德。」要命,差點噎到。
「道德是用來規范活人,死人不需遵守。所以,我必須來狠的。」就像蒼蠅不識相,囂張亂亂飛,那就一掌給它巴下去,以示教訓。
「穆勒,我辦不來的,我的能力僅限於水而已。」趕快厘清,省得沒命。「我建議你找道行更高的人,比較妥當。」
「你就是最妥當的人選。」
水貝勒當場被比鬼還可怕的東西嚇住:穆勒溫柔無比的笑容。
「現在五季屬冬,五方屬北,五行屬水。天上九星,以鎮九宮;地有九宮,以應九州。你雖然不是咒法的個中翹楚,但等一下時辰進入了子時,你會成為天上地下最強的高手。」
「所以你不遠千裡地急急把我召來?」他皺臉怪叫。
他知道穆勒以謀略見長,但他不明白,如此縝密計算,鋪排天羅地網,究竟是為了打什麼曠世大戰?
「甘州之地出了什麼軍防危險嗎?」
「是他的寶貝嬌娃出了危險。」沙嵐、雪嵐假作幽默地狠狠譏嘲。
「真的假的?」
「開玩笑的。」穆勒冷淡地截斷話題。「時辰已近,我希望你現在就開始准備。」
見穆勒氣勢如此剛烈,水貝勒也無心耽擱,囑咐武裝侍衛們備水各就各位,便開始等候時辰。
一輪明月,寂然淒森。冰雪大地,幽微陰冷。
穆勒一行十來個人,嚴陣以侍,兼有作戰前獨特的隱隱亢奮,虎視耽眈。沉寂中,只聞水貝勒極輕的自語喃喃——
一黑貪狼坎水金,二白巨門坤士臨;
三碧祿存震木是,四綠巽上文曲星;
五黃廉貞屬中土,六玄武曲乾上巡;
七赤破軍金是兌,八白在輔艮土中;
九紫右弼離火紅,玄中妙訣勝黃金。
驀然,遠處傳來空靈的蹄音,由遠至近,漸漸緩步而行。隨著馬蹄聲的到臨,人人愈發恐懼。那蹄聲多到令人心驚,步步逼近,卻不見絲毫蹤影。敵人呢?鬼卒在哪裡?
「王爺!」一名侍衛驚聲狂叫,拉馬揚蹄。「我們被包圍了!」
但他看不見。什麼包圍?
「王爺!腳印!」
侍衛這一嘶聲咆哮,他才赫然垂眸,看見雪地上難以數計的千百個腳印,往他們的反向行進。彷佛由他們正前方而來,穿越他們而去,向後遠行。
詭異的景象,令身經百戰的侍衛們都驚魂恐懼,忍不住緊握刀柄,隨時都可能瘋狂出鞘,胡亂砍掃。
「蘭陵王不在裡面!」
穆勒冷冽的重喝拉回眾人幾乎潰散的心志,他的火氣,此刻比什麼都真實。剎那間,人人由壯盛的蹄音中恢復清醒,由嚇壞的凡人還原成精悍的戰士。
「蘭陵王,出來應戰!」
穆勒憤夾馬腹,殺入冥府蹄聲的深處,氣惱盤旋。他是看不見陰間的存在,但他可以感覺。可恨的是,蘭陵王竟然不在!
他媽的,投胎做人去了?
「穆勒!」一直凝神打印的水貝勒猝地抬眼,滿臉驚愕。「有人在作法!」
他聽不清,蹙眉駕馬逼近水貝勒。
「有人也在召喚蘭陵王!」
這下穆勒才開始發寒,每一條肌理抽緊。「誰?」
「我不認識。」水貝勒雙眼空洞地盯往無垠遠方,穿越眼見之界,透視著另一個處所。「兩女一男。男的在睡,兩個女的在合力召喚。其中一個……很奇怪。」
「什麼?」
忽然平地掀起巨風,橫掃人間。穆勒一行人忙著拉韁俯身,難以行動。蜷在馬背上的眾人,只能勉強垂眼,看著被大風刮去的深雪蹄印。
穆勒突然明白了。
「他們要去哪裡?」他吼向水貝勒。
「去找他們的將領!」乘著森冽巨風,奔集至蘭陵王麾下。
「把他們……」
「什麼?我聽不到!」
狂風怒掃,幾乎將他們連人帶馬地撂倒。強風刮起飛雪,卷起石礫,橫破飛去,在眾人臉上身上,凡一切暴露在外的,都被刻下破裂的痕跡。或衣袍撕裂,或皮開肉綻,完全無法反擊。
穆勒猛地發現,暴風趁亂卷走了重要的東西:蘭陵王的面具。
賤鬼出賤招!
他卯起來抽刀出鞘,憤恨地飛射往遠處空中飄浮的黑影。一聲脆響,長刀刺入面具中央,發出驚人的尖嚷。
很難分辨出那是什麼聲音,似人聲,又不像。如野獸狂哮,但其中又有人的淒厲,深沉的靈魂。那尖嚷之劇,連風雪都為之停歇,不敢妄動。那尖嚷之恨,強烈震擊入人耳膜,轟人腦門,撼動人類最原始的驚恐。
「穆勒!」水貝勒驚歎,瞠視眼前的不可思議。
時辰愈深入子時,水貝勒的結界威力愈大。先前他命眾人潑灑成圈的清水,已凝結為冰,在雪地上建構出緊密繁復的結界。如蛛網,交錯連結;如漣漪,擴散蔓延。終而,整片白雪大地全鋪覆了冰晶般的水結界,世界為之改變。
「現在,天上地下都由你吩咐了。」穆勒淡道。
水貝勒一時回不了神。他從小修煉的,確實是最上乘的法術,但始終勘不破自己的極限。這是生平第一次,他親眼見識到自己潛在的能耐。他不敢相信,自己真會有這種能力……
倏地一道凶猛的手勁,揪起他的前襟,將呆怔的他拉近一張暴怒的狠臉。
「你的能耐是有時限的,所以請別浪費在這種無聊的孤芳自賞上。」
「你要我……做什麼?」他完全順從,完全地無助降服了。
「把蘭陵王和召喚它的女孩抓過來!」
同時問,縣官家中的柴房裡,傳來嘰哇尖嚷。
壽思沒想到自己召鬼會召成這樣,蝶蝶更沒想到來的幽魂力量會如此大。嚇壞的兩人緊緊相抱,不敢看,卻又移不開視線——
蘭陵鬼王正杵在她倆跟前,背後滿是枯槁的冥府鬼卒,充塞狹小的柴房內。甚至有的鬼卒,身子一半在屋內,另一半嵌在門板外,景象妖異。
鬼王戴著面具,如同書齋裡藏的那張,可是面具中央筆直地裂了道刻痕,滲透出幽寒腐敗的死亡氣息。它朝壽思伸出沒有骨血筋肉的右掌,森沉等待。
「格格。」蝶蝶顫然催促。
壽思不滿地甩開一直想把她推出去的戰栗小手,憤然向鬼王開炮!
「我召你來,不是為了跟你走,而是有事要問!」
鬼王不動不語,令人心驚。柴房內一片冷冽,柴房外則一片熱絡,由老遠殺過來。
「你不用再說,反正我確定壽思和壽陽一定躲在你家柴房裡!」
「希福納大人,這根本不可能的啦。」暴牙縣官的聒噪急急追在希福納之後。「我們那間柴房早就廢棄不用了,哪能住人呀。而且壽陽少爺的侍女怎麼會躲到我這兒咧?」
「少羅唆,反正你一定是共犯!」希福納終於逮到一逞官威的時刻,白然不會吝嗇。
「大人冤枉,下官真的沒有。不然你就搜嘛,無論新柴房舊柴房,都隨便你搜嘛。」暴牙縣官幾乎潸然落淚,狀甚委屈。
壽思暗叫不妙。外人若闖進來看到這一屋子鬼怪和壽陽、蝶蝶等人,鐵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屆時阿瑪會更難堪。
她才不要讓這個大暴牙乘機踩在阿瑪頭上。
「蘭陵王,快告訴我蝶蝶要找的人是死是活,我就跟你走!」
「是壽思福晉的聲音!」
匆匆趕往柴房的一票人不禁錯愕。真如希福納大人所說,這廢棄柴房確實藏著人。
「看吧看吧,我就說嘛!」哈哈,真是太帥了。「喂,壽思、壽陽,該回家上床睡覺羅。」
「你說是不說?!」急煞壽思。蘭陵鬼王明明不是啞巴,為什麼不說話?
她正欲跳腳之際,猝地看到鬼王竟由腳跟開始向上結冰。不只鬼王如此,鬼卒們亦然,被凝為冰霜的雙腿凍止在原地。這是怎麼回事?
鬼王的骷髏大掌霍然抓過壽思,驚壞了她,也嚇得蝶蝶大嚷。昏睡在一旁的壽陽,也終於不耐於一波波的擾人噪音,咕噥揉眼,緩緩起身。
「不要!放手放手,你抓得我好痛!」壽思惶恐哭叫,拚命胡亂踢打。
枯骨的長指如條條鐵線,幾乎箝陷至她柔嫩的手臂裡。她痛得不顧一切,掙扭吼叫,不住地哭嚷蝶蝶救她。可蝶蝶也早給嚇壞了,無法反應——
直到壽思狂暴的小手槌上鬼王的臉。
面具應聲而破,裂為兩半,暴露了鬼王的真面目,令蝶蝶失聲駭叫。
「四貝勒!」鬼王召鬼竟然召到四貝勒?
「在哪裡?四貝勒在哪裡?」及時破門而入的希福納暨閒雜人等,一擁而入。
希福納和穆勒秘密西行,為的就是找四貝勒,怎會也藏匿在此?
但,柴房內無所異常,只有瞠大淚眼跪地發呆的蝶蝶,以及惺惺忪忪的壽陽。方才眾鬼壅塞的室內,一片空蕩,死寂而荒涼。既不見任何鬼影子,也不見壽思。
希福納一時僵呆。怎麼……壽思呢?他剛才明明聽到壽思一連串的驚叫,也明明聽到有人喊四貝勒,人呢?
不只此地錯愕,遙遙彼處也正錯愕。
城外荒郊雪地上,鋪列的緊密水結界裡,倏地出現難以數計的冥府大軍,寂靜地被定在水結界裡,文風不動。蘭陵王為首,正箝著哭到抽搐的驚惶小人兒。
穆勒的人馬盡皆呆滯,眼前景象遠超過他們生平見聞,所思所想。先前面對的是遼闊荒原,此刻面對的竟霎時變為千萬大軍。由不可見的存在,凝結為可見的冰雪鐵騎。
他們才十幾人,如何敵得過千萬鬼?
「穆勒!穆勒救我!」壽思已然嚇到只剩本能反應在運作。她痛哭哽咽,急急哆嗉,被鬼王箝著手臂拎在它身前。
「鬼王竟是四貝勒?」水貝勒怔怔夢囈,難以置信。
沒了面具遮掩的容顏,呈現的是毫無血色的俊美,空靈而寒冽,決絕的瞪視,似幽似恨,若喜若悲,彷佛疏離,又像在渴望遙遠的救贖。景象之淒艷,令人失神。
詭異的美,讓眾人忘了吐息,全懾於鬼王幽微的絕俊。這是不屬於人間的優雅,不屬於人間的飄逸。醉人的靜謐存在,能忘今夕何夕,甚至忘了那張雍容尊貴的臉龐,伸出的是枯槁的殘肢。
眾人恍然失神,唯獨穆勒,蓄勢待發地步步逼近,近到與鬼王僅一臂之遙的距離。
壽思泣不成聲,可憐兮兮地淚眼相望。
「下次還敢不敢隨便玩咒術?」
「不敢了……我再也不玩了……」
旁人張口結舌,不明白是穆勒搞錯狀況,還是他們自己有問題。
「以後若再胡搞,休想我會救你!」
穆勒怒斥,隨即揮刀,斬下蘭陵鬼王的首級,頓時屍身迸然碎裂,化為燦燦冰屑,散在黑夜。鬼首落地,不見四貝勒的幽怨形貌,而是向黑暗彼方滾去的古老骷髏頭骨。失去將帥,已經被水結界凍結為冰的鬼卒大軍也同聲炸散,冰珠碎片由星空紛紛墜回地面,化為水貝勒最初作法所灑的清水,又漸漸被寒冬凝為霜雪。
終而,子夜仍是子夜,荒原仍是荒原,十來只白呆人影僵立其間。
被暴躁英雄救回來的小美人,高高坐在他臂彎上,緊緊摟著他頸項,哭得昏天暗地,風雲變色。
「看哪,這就是你貪玩的下場。」不乘機狠狠教訓一頓,他死不瞑目!
「我才沒有玩,我是為了要幫你……」她嚎淘大哭,埋在他頸窩忿忿訴苦。
「哭什麼!你活該找死,還有臉哭?!」
「是我幫你找到人的!是我藉蘭陵王從陰間找到你要找的人——」
「還敢搶功?還敢跟我辯?」捏死她!
「不要不要!」被捏歪的小臉蛋氣惱哭叫。「你弄痛我了啦!」
「穆勒,你別這樣。」水貝勒看不下去,忙來勸架。「她幫你探到四貝勒生死下落,這對你可是大功一件,你就——」
「大功個屁!她根本就是愛玩,不知死活,早該痛扁一頓!」他想來就氣。
可憐壽思哭得慘兮兮,小臉被捏得紅通通,眾人忙勸得亂烘烘,熱鬧無比,而且還一路鬧回府裡。
敦拜一見寶貝女兒遭人如此折騰,飽受委屈,立刻面如閻羅,為女報仇。即使親如女婿,也絕不手下留情——此即希福納真正所指,為了壽思而會要穆勒老命的那個蘭陵王。除此之外,壽陽與蝶蝶的柴房幽會,被目擊者傳得繪聲繪影,浪漫激情,這自然又是一椿亂局。而妓院媽媽,本以為壽思出嫁後,她便會快快被敦拜迎入府裡作夫人,豈料天外飛來橫禍:風騷美少女歌嵐,改頭換面,粉墨登場。憑著青春本錢,讓人肥肉松的中年媽媽備感壓迫,更加使勁賣騷……
一元復始,春回大地,從來是春風不渡玉門關,今卻春情旖旎甘州城。
真是可喜可賀。
☆ ☆ ☆
對穆勒來說,這場人生,卻有點可歌可泣。
娶到太嬌艷的老婆,不見得是福氣,更何況,那份傾城絕色之下,包藏陰險的小小心機。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准再勾引我兒子!」他殺人房內劈頭痛罵。
「我沒有啊。」
穆勒見狀,氣血逆流。幸而內力深厚,才穩住大局。
「你、在、干、什、麼?」
「讀壽陽寄來的新稿。」她嚼著點心翻頁說道,心不在焉得很。
「你讀就讀,干嘛不穿上衣服?」僅著小小肚兜和褻褲,趴在涼榻上,勾著細嫩小腿晃呀晃,聞閒亂翻書。「這像話嗎?」
「我熱啊。」嗯,有插圖,這樣比較好玩。
「難道你以前在甘州夏天都這樣過?」
「我只在嫁到北京以後才這樣做。」
「為什麼?」
壽思才不甩他,只回他個懶懶的鬼臉,吐出粉嫩小舌頭。
他不爽地認命上閂,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老要任她予取予求。「我已經說過,舌頭不是這樣用。」
「會嗎?可我覺得滿有效的。」
穆勒有好長一段時間想不透,壽思為何老在奇怪的場合、奇怪的時候,突兀地對他大作鬼臉吐舌頭。後來才曉得這小混蛋胡亂詮釋蝶蝶的閨房教導:舌頭是挑逗男人的最佳武器。
她那個天才腦袋,竟拿來對他作鬼臉。
「到底該說你懂事,還是不懂事?」他頹然落坐涼榻邊,無奈長歎。
「什麼?」
他輕瞥她撐肘趴在榻上的德行,垂下的肚兜領口,隱約透露被擠在雙臂間的兩團酥胸,堅挺飽滿,粉艷蓓蕾呼之欲出。
「不要在別的男人面前笑得那麼媚。」他沙啞醇吟,宛如懇求,癡迷地摩挲她滑膩的裸背。
「我沒有啊。」太冤枉人了吧。
她半側過身來,回頭瞠視,模樣認真。
「什麼叫笑得很媚?我只知道笑就是笑,不笑就是不笑,難不成還有得分?」
「別鬧了。」他就不信她聽不懂。
「你很奇怪喔。」
她並未如他預期地攀爬到他身上閒串,而是翻身仰躺,安然玩著他背後的發辮。這種隱約的疏離,令他不安。
「我覺得我老了,跟不上你的腳步。」
「因為你兒子的緣故?」
他不語,逕自咬牙,凝睇前方窗欞。
兒子只小壽思兩歲,生得俊逸斯文,溫柔細心。當他初領壽思返回北京時,兒子立刻被艷光四射的神秘佳人懾住,從此失了魂。
為此,穆勒備受折磨。
他發現,年少時期的新娘被弟弟奪走,他尚能隱忍。但一想到壽思有被弟弟的兒子奪走的可能,他完全無法容忍。
「我不覺得你老了,也不覺得你的兒子算得了什麼。」呵啊……伸伸懶腰。
「你給我認真點!」還敢懶懶敷衍?!
哇,噴火了。「你在吃兒子的醋?」
「還得同時吃你老子的醋!」她不管走到哪裡,總有一堆人疼。
「這樣啊。」她歹毒地嘿嘿笑。沒辦法呀,穆勒愈到中年,魅力愈發危險,女人見了他都會被勾得如狼似虎,害她擔驚受怕得要死。這個仇,不報怎行?
更何況,穆勒雖然已經是她的,但男人是愈老愈迷人,女人是愈老愈嚇人。要維系住緊湊的夫妻感情,當然得施展些手段了。
她可是個勤奮的壞女人,努力得很。
「穆勒,你快點向皇上自請視察陝甘驛站嘛。這樣,我就可以回去探望阿瑪,見見壽陽。再說,先前百姓聚眾御匪的事,雖然被你以鬼王顯靈、率眾抗匪的說辭在朝堂上打發過去,我還是想親眼看看後續。」
「皇上又不是我在當。想調派到哪兒,就調派到哪兒?」
「你的朋友們不是很會安排這些事嗎?叫他們動點手腳不就得了。」她像釣魚般地甩著他的發辮。「或者,我可以替你跑這趟,請他們賣我個人情。」
「你敢!」
「這有什麼不好的?」故意跟他拗。「他們人又好,對我又客氣,有求必應——」
「你以為我會放你去對那些家伙賣笑?!」
「凶什麼?」她憤而起身對坐。「我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樣?你這麼大個人了,心眼為什麼這麼小?為什麼不多跟你兒子看齊,或向我阿瑪好好學習?」
他驟然狠狠箝住她雙臂,拖往面前,切齒狺狺。「不准你拿我跟別的男人比,否則你就倒大楣了。」
她哼然揚起一邊嘴角。「很不幸地,我這人最不愛受人威脅。」教她不要她偏要!
「你試試看我是不是在威脅而已!」他暴躁地立刻行動。
「干什麼!你這禽獸!」
他憤恨地將小身子翻過,趴伏在榻上,卻被迫跪著雙膝高高翹起豐臀。粗魯大掌狠然扯下褻褲便撥開她臀瓣,長驅直入。
「住手……」噢。「我不准……簡直像貓狗!我不……」啊,他真是太強了。
「小野貓,我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隨便惹著我玩。」他殘忍地捧著豐美翹臀,凶猛進擊,不時輔以下流的揉弄,激得她戰栗高吟。
「別……我討厭這樣……」霍然一聲激越尖叫,推翻了她的貞潔抗議。
「你會漸漸喜歡的。」他深深地翻攪兜轉,勝利地醇聲低喃。只有在這種時刻,他才有完全征服她的踏實感,獨享她驚人的狂野回應。
「我才不會喜……」她猝然抽聲仰頸,某種陌生的震撼洶湧襲來。
「你再說啊。」再說他就再懲罰下去。
那她到底說是不說呢?當然要說。她千回百折地拚命釣他,為的就是惹毛他,利用他的醋勁及獨占欲,盡情酣暢。她哪捨得做個平淡乏味的貞潔烈女?更何況,這家伙天生皮癢,就愛冒險犯難,她還跟他客氣什麼。
既然嫁了個這麼能干的老公,當然得物盡其用。
外邊都說,他們夫妻倆其實感情不太好,妻子驕寵倨傲,丈夫悍妒暴躁,兩人視同水火,時常爭吵。
就算是冤家,如此為敵,動轍火並,冤冤相報何時了?
「可我最想要的就是這個敵人,誰也管不著。」哼!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