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大門外,泊車員很快將車駛丁過來。可淳「二度」進了這輛冷凍車,心情十分複雜,本來是急著要回宿舍的,現在卻跟他耗上了,還得扮演起公關的角色。
而他的車當真沒有開往士林,卻也沒有上大餐館,而是開向中山北路。
車子在大馬路旁停了下來,可淳從一條巷弄口望進去,只看見一個有點「聳」的酒紅色圓形招牌在風中旋轉,那是間酒吧,招牌寫著日文,她真擔心他是要進這家酒吧!
「下車。」五十嵐酷野熄了引擎下車,走向那間酒吧。
可淳睜大了眼睛,躊躇地跟著下了車,發現酒吧在地下樓,她立在酒吧人口處,衝上鼻息的詭異氣味令她卻步。
酷野發現她沒下來,停下腳步,回眸瞥她一眼。
「你……你就不能去正常一點的地方嗎?」可淳怯懦地問。
「沒想到你這麼膽小。」他又輕易看出她的想法,但他可不理她,自己下樓去了。
他是在試她的膽子?那她怎能表現得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村姑,可淳拚命地深呼吸,鼓足了勇氣,跟著他下去。
這小酒吧十分迷你,乍看下有些雜亂,但仔細看,有不少來自外國的收藏品,一方小天地裡只有三張桌子和吧檯前的坐椅;她在樓梯間瞧見酷野已坐定,一個髮長及腰,身材纖柔的美麗女郎從吧檯後走出來,拿著菜單走向他。
「什麼時候來的?」她熱絡地以日語問,竟坐到他身邊,手隨興地撐在腮邊,對他媚笑。
「昨天到的。」他也以日語回答,打開菜單,低頭看著。
一時間,可淳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而所有的血液全奇怪地往臉上衝,她臉好燙!
她是怎麼了?難不成是在……吃醋?
不不,她是在吃哪門子的飛醋,她跟這個五十嵐酷野一點也不熟,而且她還有一點點的看他不順眼,不是嗎?
她拍拍自己的頰,裝作自若地走過去,一屁股坐了下來。
那女郎這才注意到客人有兩位,挑眉地招呼:「你是酷野的『妹妹』嗎?」
可淳心想他一定是常帶「美眉」來,一顆心克制不住的浮躁。
「她不是。」酷野淡聲說,合上菜單,對女郎說:「給我一份蛋包飯,一壺清酒。」
「好。」女郎用清亮的聲音回答。
可淳有說不出的懊惱和彆扭。好端端的,她竟跟他來這裡,這時候她該在宿舍裡享受她的美味便當,看著電視的。唉!誰叫他是阿爸的大客戶呢,將來她接管了家業,他就成了她的大客戶,她可不能怠慢。
「你點什麼呢,小姐?」女郎把菜單遞給可淳。
可淳看了一下,菜單上竟全是日文,她猜這是一家專為日本客人開的酒吧;幸好她會點日語,雖然不太靈光,但一些日常用語和看菜單都難不倒她。
「我也要蛋包飯,酒就免了。」她說,口吻略帶敵意,美麗的女郎微笑地拿著菜單離開了。
可淳這才發現酷野一直盯著她瞧,但她一發現,他就別開視線了。她有點吃驚,還一陣心悸,莫名地興奮。「你……常來這裡嗎?那女郎好像跟你很熟呵?」她忍不住地問了他。
「她是我朋友的妻子。」他淡然地說。
原來是朋友妻,那就是不可戲嘍!可淳莫名地感到開心,漾出一抹甜笑。
酷野被她眼中燦爛的笑意吸引,眸光又回到她充滿朝氣的陽光小臉上,細看她,發現她除了有雙美麗動人的眼睛,豐盈的唇瓣,微翹的鼻尖,使她的模樣看來俏麗可人外,而且她還懂點日語,這令他又不自主地將她和妹妹聯想在一起。
不知她盤在頭上的發,披瀉下來會是什麼樣子?
可淳知道他深邃的眸又盯著自己瞧,心底掀起奇妙的風浪,這樣的凝視簡直是令她興奮得想尖叫,為什麼世上有人可以這麼冷酷又這麼英俊好看?她暗歎。
「你多大?」酷野問,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動想知道一個女孩的年紀。
「在我家除了我阿爸,就我最大,工人們都聽我的。」可淳微笑地說。
酷野一怔,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我是問你多大年紀。」
「我啊……」可淳欲言又止,癡望著他奇跡般難得出現的笑臉,她還沒想好要怎麼替他整容呢,他就笑了;而且他的笑容,讓她光看著就有說不出的舒服,他笑起來更帥了。
「我二十一了,明年畢業,我阿爸就退休,換我當可園的老闆。」雖然他的笑容令她迷醉,但她可沒忘順便說明兩人的新關係。
「那很好。」酷野發現自己「不尋常」的表情,詫異地斂容,收起微笑。
看見他的笑臉竟像彩虹一樣很快的消逝,可淳感到有些失望,不過,她覺得現在的他,已經沒有初見時那麼冷了,那時的他真是教人看了生氣。
哎!難不成她開始「欣賞」起他來了?可能是看久了,她愈看愈覺得他順眼吧!
哎哎!想太多了啦,她只是希望替阿爸搞好賓主關係而已,這跟欣不欣賞沒啥干係。
「熱騰騰的蛋包飯來嘍廠美麗的「朋友妻」送來了兩客餐點和餐具,還親自替酷野倒了清酒。倒完酒,「朋友妻」挺識時務的,很快地退下了,留他們兩人默默地吃飯。
可淳忍不住地偷瞄酷野吃東西的樣子,竟是那麼優雅好看。
「你住日本的哪裡?」她受不了這麼安靜,主動地找話題跟他聊。
「東京。」他答了句,還問她:「你家的植栽園經營得如何?」
這下可淳就有感而發了,眼睛瞬間發亮了,很有信心地說:「那當然是全台灣最讚的植栽園了,帥姐夫家裡全部的花卉都是可園出品的……」她乘機把阿爸苦心經營的植栽園吹擂一番,還順道提及自己是園藝系的學生,對花卉栽植頗有心得。
酷野專注地聆聽,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滔滔不絕的小嘴,不想插話,讓她興奮且孩子氣的聲音,一句句敲在耳邊,落人心底。
「呼!說完了,好渴。」可淳望向桌面找水。
「說得好。」酷野把自己的清酒遞給她。
可淳沒有推辭他的好意,充當英雄好漢,一口喝給他幹。
好辣!不過才一口該不會怎樣才對,她放下杯子,他又斟上,竟是給自己喝。
那杯沿留有她的唇印啊!難道他不以為意嗎?可淳心底升起一種無法言喻的奇妙感覺,臉紅了。
「你想成為一流的園藝造景專家嗎廠
「當然嘍!」她聲音不大,卻說得自負。
「很好,你的飯涼了。」他提醒,眼底若有所思。
「哦!」可淳訥訥地點頭,看他早已盤子見底了,自己卻只啃了蛋包飯上的蛋,便開始埋頭苦吃,心底仍忘不了方纔的奇妙感覺,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接吻?
胡思亂想著,她的臉益發熱燙,她相信自己一定臉紅得像關公!
酒足飯飽後,可淳還沒搶到賬單,酷野就直接付了賬。他走出酒吧,她跟上去想跟他理論,但他根本沒等她,直接就上了車。
「該是我付賬才對啊!」她坐上車立刻聲明。
「去大餐廳再讓你付。」
他這話可是在「堵」她?!她瞥著他,卻看不清他是否有調侃的表情。
「好吧!就算我欠你一『攤』,不然我爸會怪我沒有善盡地主之誼。」她扁著嘴說。
「你爸給了你很大壓力嗎?」他疑惑地問。
「沒有啊,他只是要我促進賓主關係。」她老實招了,而他竟對她一笑。
「那你大可告訴他,今晚賓主盡歡。」
可淳張著嘴,心底很吃驚——他是說真的還是假的?他雖面露笑意,但她仍霧裡看花,感覺他的情緒令她捉摸不定。 』
「你說你住K大附近對嗎?」酷野發動了引擎,瞥見她一副吃驚的樣子,令他不由自主地想笑。
「嗯……可是明天下午只有一堂課,真想回家……嗯……你說賓主盡歡,可是真的?」可淳小心翼翼地問,真想知道「真相」。
「我不說假話。」酷野說得直截了當。
「耶廠可淳歡喜得拍起手來,像自己完成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似的,迫不及待想回家向阿爸報告「戰績」。「如果你不嫌路途遙遠,就直接送我回家好了,我家在板橋。」
酷野沒有拒絕她的要求,將車開了出去。
而奇怪的是,這回可淳坐得可舒服了,腰也不酸、背也不痛,膽子還大了起來,態度「大方」地問他:「你車上的音響可以開來聽聽嗎?」
「沒什麼不可以的。」他按了CD開關,樂聲立即悠揚響起。
可淳沒想到像他這麼酷的人,聽的音樂竟是這麼輕柔的曲風;她耳朵聽著音樂,眼睛偷偷看著他,心情莫名雀躍,甚至希望不要那麼快到家。
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晚間八點,車子到達板橋郊區的家門前。
靜夜星空下,辛宅雅致的兩層樓白色建築裡亮著燈,從鏤花門外依稀可見主屋就坐落在植栽園的中央,外頭的圍牆綿延,看不到盡頭。
「很期待明天再見到你。」可淳知道自己臉紅了,幸好車裡很暗,他應該看不見她。
「我也期待。」他說。
她好意外,可是相同的,她也看不清他說話的表情。她唇上噙著笑,下了車,見他的車遠去,才取出鑰匙開大門。
秋夜沁涼,園子裡的花飄來淡淡的幽香,可淳心情大好的吸了一口花香,悠閒地走向主屋,她悄悄從窗外往屋裡探,阿爸和媽都在,兩人坐在客廳裡不知在說什麼,從她的方向竟看到阿爸一臉憂愁。
她從小到大可沒見過阿爸這號表情,心頓時一沉,走向門邊,悄悄把耳朵貼在門板上,想窺探些端倪。
「這次若不是五十嵐社長向我們訂購蘭花,恐怕這個月就要經營不下去了。」阿爸的話教可淳震驚萬分。
「你得想想法子,我們得維持這麼大的園子和工人的生計,就算過得了這個月,那下個月怎麼辦?還有可可下學期的學費呢?一直向地下錢莊借錢也不是辦法,到時還不起利息,可怎麼辦?」媽問著。
可淳手腳泛涼,感覺身上的力氣在一點一滴地消失,她的心瞬間被攪亂了,恍若遭逢晴天霹靂。
「就等明天了,我邀了五十嵐社長來參觀可園,他看了蘭花樣品就決定跟我們簽約訂購,說不定他很中意我們的園子,如果他願意併購,那我們就有救了。」
併購!那可園不就要易主了?
可淳沒想到家裡的情況竟是這麼糟,爸媽這麼的煩惱,她卻什麼都不知道,還天天做著當老闆的白日夢!
她手腳抖個不停,不知自己該怎麼辦,她能幫上什麼忙?
她躊躇著,不敢開門入內,怕雙親看見她一臉慘淡,但不知情的老狗阿忠卻發現她回來了,從園子那端朝她走來,親暱地在她腳邊磨蹭,還聰明地伸出前腳往門一推,幫她開了門。
屋裡的辛爸和辛媽同時回頭看見了女兒,驚訝地起身迎上前來。「可可,什麼時候回來的?」兩老呵疼地問,臉上僵硬的笑容好像在掩飾方纔他們所說的話。
可淳一陣鼻酸,眼眶灼熱了,她該假裝不知情嗎?不,她辦不到啊!她難過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淚滾下臉龐。
「怎麼了,誰欺侮你了?告訴阿爸,我去替你出頭。」辛爸手足無措地摟住女兒,寵愛地問。
可淳猛搖頭。「沒有人欺負我。」
「那是怎麼回事?」辛爸不解。
「真的沒什麼。」她仍猛搖頭。
「來,跟媽回房去洗把臉,這麼大的人了,就算受了委屈也要忍耐,還愛哭。」辛媽拍拍可淳的手,將她拉出辛爸的懷裡,慈祥地挽著她進了房。
「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房裡,老媽親密地問她。
可淳睜大了雙眼,她哭得一塌糊塗,竟然讓老媽誤會了。「媽,不是啦!您別亂猜,我只是……太累了。你去陪阿爸,讓我一個人安靜地想想,很快我就會『復原』了。」
「真的嗎?」辛媽狐疑地問。
「真的、真的,我保證明天你看見我一定是精神飽滿,笑瞇瞇的。」可淳舉起手來發誓。
辛媽按下她的手,拭去她臉上的淚,鼓勵地說:「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勇敢一點。」
聽老媽這麼說,可淳愈是克制不住的熱淚狂飆,她淚眼迷濛地看著老媽,像是怕她慈愛的笑臉會突然消失似的。
「好好洗個澡,睡一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辛媽拿女兒沒轍,只能安撫她。
「嗯!」可淳用力地點頭,忍住淚,擠出超難看的笑臉。看著老媽離去,忍不住撲在梳妝台上,埋首痛哭。
原本該是她這個做女兒的去安慰雙親啊,她卻反過來讓爸媽安撫她,她實在是太不孝了!
但她一定不能坐以待斃,得仔細想想有什麼法子可以幫得了阿爸,她不能讓阿爸一直這麼擔憂,大不了她休學,不能讓已經窘迫的經濟雪上加霜。
也許她可以透過帥姐夫的關係,去拉攏五十嵐酷野,請他買下可園;但她怎能把自己的困擾加諸在他人身上?帥姐夫跟五十嵐酷野雖是同學,但在商言商,五十嵐酷野未必會買賬。
她苦惱地抬眼,看著鏡子裡自己茫然紅腫的雙眼,驀然想起酷野注.視她的眼神,她臉上泛起紅潮,有個奇異的心念在晃動……
如果,是她親自去找他談呢?但她憑什麼要他接受?他們也才相識不到個把個鐘頭,只算是不怎麼熟的「朋友」,也許連朋友也談不上吧!
「難道你以為他對你有意思不成?」可淳掩著臉喃喃自語,心狂跳了起來。
若是她以自己為交易,請他買下可園泥?
這樣的想法會不會太荒謬了,那只有在小說裡才會出現的戲劇化情節,而且她有多少價值?又有多少成功的機會?
還是別傻了吧!
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等他明天來,阿爸向他提議,請他買下可園,也許他會接受也說不定。
對,就等明天……剛才媽媽說過,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 ※ ※ ※ ※ ※ ※ ※ ※ ※
酷野關了車內的冷氣,開了車窗,迎進夜風,耳邊似乎還縈繞著方纔那女孩的聲音;忘不了她動人的眼睛,讓他有看見家人的親切感,但他竟忘了問她的名字。
他是真的期待明天再見到她,如果可以,他想提出一個不情之請——請她當他的乾妹妹,不知她意下如何?她的家人可會同意?
這樣的念頭可是一時興起?
不!絕不是。
她那雙眼睛有股魔力,彷彿召喚著他去看透她、親近她,引他走進她的世界;這是一份神奇的感覺,前所未有,而且是那麼的強烈!
他想把她當成妹妹恭子一樣的寵愛,她看似對園藝有高度興趣,而他絕對有能力將她捧為全亞洲最紅的園藝造景專家。
但她可願意讓他寵她、疼她,猶如親妹妹一般?
一向不可一世,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他,竟擔心了起來。
※ ※ ※ ※ ※ ※ ※ ※ ※ ※
翌日——
可淳一大早就到園子裡,給工人們加油打氣,忙碌地四處察看。「今天日本的大客戶要來,請大家像平常一樣努力工作,加油嘍!」
「是,小姐。」一群歐巴桑和歐吉桑停下手邊澆水的工作,隨著她的精神喊話,高聲應和。
但過沒多久,歐巴桑和歐吉桑們照料好了滿園子的花卉後,卻全都無所事事的枯坐在前庭,聊起天來了。
「貨車為什麼還不送貨出去?為什麼花苗只有不到以前一半的數量?」可淳巡視了大片園子,發現產量銳減,心底正擔憂,又見他們全枯坐著,只好上前來問。
「小姐,你不知道,最近出貨量都嚴重縮水了。」負責出貨的歐吉桑解釋。
「對咩!景氣差,下遊園藝店很多都關門大吉了,花草消長得快,損失慘重,老闆下令要減產,以免血本無歸。」負責管理生產量的小組長回了話。
可淳頹然地在台階上坐下來,一臉愁眉不展,看來事態比想像中嚴重。
就在此時,大門口前駛來一輛黑色賓土,停了下來。可淳眼眼一亮,那是五十嵐酷野的車!他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快!大客戶來了,大夥兒別閒著,無論如何都要假裝很忙地在工作。」可淳低聲向歐巴桑他們說,他們很快起身,到各自負責的區域去,重新澆花、除草。
可淳立起身,拍拍褲管,趕緊走向大門,迎接他下車;陽光下他冷酷的模樣一如昨夜,卻仍是英俊非凡,令她屏息。
酷野一下車,就發現可淳紅紅的雙眼,心情為她而沉陷。「昨晚睡得好嗎?」他問。
「很好,你呢?」可淳瞅著他,心頭小鹿亂撞——他看她的眼神真叫她迷惑!
「還好。」酷野淡然地說,問道:「辛老闆呢?」
「我在這兒,有失遠迎,真是失敬。」辛爸從小型辦公室裡看見了五十嵐社長大駕光臨,趕緊迎了過來。
「我來參觀一下,還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酷野冷凝的眸心閃動著一抹深切的渴望。
可淳心一悸,不知他要跟阿爸商量什麼。
「好說好說。」辛爸陪著笑臉說:「我帶你到園子裡參觀。」
酷野點了頭,和辛爸走向植栽園裡,他們邊走邊說話,忽然間,可淳看見他們倆同時朝她回顧,她心底又是一悸。
不知他們在談什麼,阿爸的臉色好像很吃驚,是阿爸向他提起併購的事嗎?不……不像是。
那是為什麼呢?她猜不透。幸好他們沒有一直望著她看,否則她連手要擺哪兒都不自在了。她立在原地看見他們往前走進蘭花苗的栽培區,直到他們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內,她的一顆心只有四個字能形容,那就是——「雜亂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