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鋼……」君憐彷彿聽見賀毅鋼的聲音,恍惚地睜開眼,才發現是夢,而外頭天色已近黃昏。
她已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天一夜的路程,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出「遠門」,據說再往前行就出城了,這令她陷入苦惱之中,她該走去哪兒呢?
她在荒郊的破廟中落腳,入夜後更顯淒涼,破廟的各個角落邊待著一些無家可歸的人,有的人病了,有的腿瘸了,全靠行乞為生,但他們還挺和善的,並沒有對陌生的她有任何排斥。
「爹……娘……我好餓啊,我們幾時才出去要飯吃啊!」斑駁的佛桌角落發出女童的哀叫聲,打斷了君憐的思緒。
「你爹病了,我得照顧他,你自己到外面去乞食吧。」一名瞎眼婦人柔聲安撫女童,幽暗中女童的父親正瑟縮在冰冷的地上猛咳嗽,那女童只有認命地點頭。
「好吧。」女童答道,從佛桌底下鑽出來,走過君憐眼前,朝破落的大門而去。
君憐清楚地瞧見女童蓬頭垢面,衣衫殘破,幾乎全是補丁,令她震驚的是女童竟如此乾癟瘦弱,小小年歲眼眉間竟染著風霜,她看來不過五六歲吧!
一時之間,忽然悲從中來。當年若不是賀毅鋼收留她,她也會像這小女童一樣淪為乞兒。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她急忙從包袱裡取出碎銀,起身走向那女童,喊住她:「小妹子。」
女童遲疑地回過頭,瞧見是君憐叫她有些意外。「姐姐,你叫我嗎?」
「是的。」君憐上前去握住她髒污的小手,把碎銀放到她手上,說道,「這些你拿去買吃的東西。」
小女童不可思議地看著那些銀子,眨了眨眼睛,有些擔憂又有些世故地問:「可是姐姐,你不自己留著買東西吃嗎?」
君憐搖頭,柔聲地說:「你快去。」
「我一定是遇到仙子了,娘說只有仙子會這麼好心,這些銀子夠買好多吃食呢。謝謝仙子姐姐,謝謝!」小女童連聲道謝,飛也似的奔向廟堂外。
君憐立在屋簷下,望著女童跑向荒蕪小徑的盡頭,心情變得抑鬱複雜。
天色益發暗了,還飄起雨來,有人在破廟裡點了燈,稀微的光線中,小女童從外頭奔了回來,她買了好多包子,除了給她的家人,還分送給破廟中其他的人,包括君憐。「仙子姐姐,這一個是給你的。」
「謝謝。」君憐微笑著收下來,放進包袱裡,她並不餓,只是忽然好想家啊!然而就算她對那個家有許多依戀,可她確知自己的離開是對的,惟有那樣她的主人才會回去,且無論她身在何處,對他的情意都不會改變,甚至一點也不恨他。
但從此以後就只能在回憶裡找尋他的身影了,天明之後她還得繼續走下去,也許就一直走,走到路的盡頭吧。她抱著包袱蜷縮起自己。
讓茫然緊緊地將她纏繞住。
☆☆☆
入夜後雷雨交加,瞎眼婦人把廟門關起,並用一張破椅子加以擋住,以免被強風吹開,殘破的屋瓦滴進雨水,弄得破廟中央一片泥濘,即使是此般光景,身處其中的乞兒們競仍安然入夢,也許經歷人生的變故,他們也都學會以不變應萬變了吧。
君憐難以成眠,拿著竹枝無意識地在地上寫字,驀然間破廟大門外傳來撞擊聲,雨聲中還夾雜著斥喝聲:「這道破門怎麼還上鎖?」
可能是急著要進來躲雨的人吧!君憐心想,放下包袱,善意地上前去把擋在門口的破椅子拉開,門「喀」一聲被勁風吹了開來,天際劃過一道驚心的閃電。
「啊……臻娘娘!」韓安一張怒顏倏地慘白,眼珠子因驚愕而突出,見鬼般地吼叫。
說來真是禍不單行,趕路回鄉中遇到這場大雨,眼見這荒野就只有這座破廟,心想就暫時進裡頭躲雨,沒想到門竟打不開,踹了幾腳後,竟然跑出臻娘娘的鬼魂……
雷聲狠狠地再度劈下,他嚇得甩開燈籠和傘,雙腿癱瘓在地,渾身顫抖,不住地喊:「臻娘娘饒命,臻娘娘饒命啊……」
君憐一點也不知這名瘦小的男子究竟是怎麼回事,破廟裡各個角落的人也都被雷聲和呼天搶地的鬼叫聲吵得無法入睡,紛紛走向門口,瞧瞧是哪個活見鬼的在那裡窮叫。
黑暗中韓安一抬眼,看見君憐身後出現更多幽暗的影子,叫得更是淒厲:「啊……天兵天將!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不該拿走這些金銀珠寶便把小公主拋棄,臻娘娘,奴才對不起您,更對不起小公主,這些珠寶首飾都是您的,小的不敢要了,這就還給你,給你,給你……」
他發狂地叫著,涕泗縱橫,慌亂地解開包袱拿出珠寶箱子,猛顫的雙手抖落了箱子,裡面的珠寶撒了一地,一直朝地板叩頭,俯首認罪。
閃電再度照亮天地,也照亮了一地的寶物,在雷聲轟然巨響中所有人爭相搶奪,見者有分。
君憐不為所動,只是訝然地看著這位「散財」的大爺,他究竟是怎麼了?見到她便像撞邪了,不但自稱是奴才,還嚇得魂飛魄散,把財物自動分給大家。
「這位大爺,你怎麼了?」她傾身問他,只見他渾身痙攣,已然昏厥。
天亮了,雨停了,風也靜了,破廟裡的乞丐們拿著珠寶紛紛離去,只剩君憐一個人仍留在破廟裡,照顧這昏迷不醒的男子。
「姐姐,你不走嗎?」小女童和家人臨行前走過來問她。
「我還是等這個人醒來再走。」君憐的惻隱之心使她沒有立即離開。
「姐姐真是好心,喏!這只戒指好漂亮,留給你,這是我搶到的,謝謝你昨天讓我填飽肚子。」小女童把搶到的綠寶石戒指送給君憐。
君憐搖搖頭,沒有收下,問道:「你們要去哪兒呢?」
「我爹說把這些珠寶拿去換錢,有了錢就可以醫病,更可以買塊地來種田,而且能有自己的家哦。」君憐從小女童眼中的神采看見她對家的渴望。
「我們一定是遇見你這位仙子姐姐,才會這麼幸運,讓我幫你戴上這個美麗的戒指吧,仙子姐姐!」小女童甜美地笑著,拉起君憐的手,把戒指套進她的中指,正好合手。
「謝謝你了。」君憐不忍心再拒絕她,噙著笑目送她扶著瞎眼的娘和生病的老父遠去。
☆☆☆
中午時分,韓安萬分痛苦地甦醒,臉色慘白的他,一睜眼便瞧見「臻娘娘」仍在眼前揮之不去,驚狂地爬起身縮到牆角,駭然地抱著頭驚叫:「臻娘娘,小的已經認錯了,為何還不放過奴才?」
「這位大爺,你大概是認錯人了吧?」君憐同情地看著他那副害怕的模樣,伸手要安撫他,沒想到他竟嚇得掩著臉哭了起來:「不要啊!臻娘娘……」
「我不是你所說的臻娘娘,你真的是認錯人了。」君憐的手落在他狂顫的肩頭上,她還是頭一次瞧見男子掩面慟哭的樣子,真是令她吃驚且憐憫。
哭泣中的韓安這才發覺落在他肩上的手是有溫度的,他詫異地抬起頭來,微張十指,從指縫裡探看君憐,不確定地問:「你是……活人?」
「我是。」君憐和善地對他說。
韓安不確定地又問了句:「那我並不是活見鬼了?」
「當然了。」君憐淡笑。
「那……那些天兵天將呢?」韓安作賊心虛地問。
君憐掩著小嘴,忍俊不禁地說:「他們只是一群乞兒,你好心地給他們金銀珠寶,讓他們得以生存,你可是個大善人呢!」
「什麼……」韓安想起昨晚又打雷又下雨,自己猛然看見這姑娘,簡直震驚到失去理智了。
心想反正那些珠寶本來就不屬於他,救濟乞丐倒好,省得他天天噩夢連連,唉!
君憐見他似乎已經平靜許多,於是問他:「你口中的臻娘娘是誰?我長得像她嗎?」
「像……簡直像極了。」韓安怯懦地把手從臉上移去,愕然地瞧著君憐,她那仙子般的美貌和臻娘娘如出一轍,難道她會是……小公主?經過十二個年頭,小公主若活在人間,約莫也是這姑娘的年紀!
君憐聳肩。「是嗎?」
韓安定下心,試探地問:「姑娘像是出身自好人家,怎會在這破廟中?」
「我叫君憐,是個孤兒,原先被人收養,但……」君憐欲語還休,一言難盡,而孤兒這字眼教韓安神情一凜。
「君憐姑娘是在哪裡被收養的?」他又問。
君憐想想後說道:「好像是城南的一處河岸吧。」
韓安乍聽,張大了嘴巴,怔住了!心想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長得那麼酷似臻娘娘,又是個孤兒,且在城南河岸被收養……他結巴地問:「那……那你身上可有……一隻鳳凰鎖片?」
「你怎知道?那是我自幼就戴著的。」君憐一臉的難以置信。
「能讓我……看看嗎?」韓安小心翼翼地說,很想求證。
君憐遲疑了下,背過身去,取下脖子上從小戴到大的金鎖片,正要交給韓安時,收納在袖中的一隻玉珮竟掉了下來,君憐心一驚,以為玉就要摔得粉碎,沒想到韓安手腳夠快,一伸手便接住了,交還給她。
君憐把玉珮捧在胸口,很感激地說:「幸好沒掉到地上,真謝謝你。」
韓安瞧著她鬆了口氣的表情,問道:「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這是……我心愛的人送的信物。」君憐垂下眼簾,不好意思地說,將玉珮收回袖袋內。
韓安從她眼眉間看出她含蓄的情懷,但他也不多問。
「這是我的金鎖片。」君憐把金鎖片遞出。
韓安雙手接了過來,一看發現背後雕刻的字居然已被刻意磨光,但光見到鎖片上皇家的凰飛鳳舞圖,便可確定這是皇上御賜給公主們的金飾。
她肯定就是當年被他拋棄的小公主!
「公主殿下,奴才該死!」韓安趕忙把鎖片交還給君憐,跪地叩頭。
「這位大爺你又怎麼了?」君憐以為他又像昨夜那般瘋狂了起來。
「公主有所不知,且聽奴才娓娓道來。臻娘娘是先皇后宮的嬪妃,我本是宮中的奴才,逃難時臻娘娘好心讓我隨著她和老嬤嬤三人一起走密道,沒想到一出密道臻娘娘便被亂箭射死,老嬤嬤也是,當時我手中抱著年幼的小公主,提著臻娘娘值錢的珠寶首飾,卻該死地動了貪念,捨棄了小公主,拿了珠寶走人……是我把公主放在城南河岸的,奴才罪該萬死!」韓安說著又是涕泗縱橫,痛不欲生地伏在地上。
君憐見他言之鑿鑿,卻一點也無法激起認同感,她一直認為自己出身卑微,和父母在逃難的半途中失散了,而且依這位大爺異於常人的舉止看來,她判斷他可能患有瘋病,但她不忍心反駁他,怕他又發病,只好順著他的意說:「依你所言,臻娘娘是我的親娘?」
「正是啊,公主!」
「你起來,我姑且聽之,謝謝你告訴我我的身世,聽來是個精彩的故事,但我仍是我,從來不是個公主,而且你口中的那個皇朝早已不存在了。」君憐扶起他。
韓安被公主的仁慈給震撼了,見她並沒有要將他千刀萬剮的意思,更像是一點也不恨他,她恬適的態度及豁達的胸懷,救贖了他沉淪在地獄裡的魂魄;而她的智慧之語猶如醍醐灌頂,解開了他心中最大的桎梏。既然那個皇朝已不復存在,那麼「公公」這沉重的枷鎖也就消失於無形了,他該打從心底覺醒自己不再是個奴才,雖然已去勢,他還是可以活得有尊嚴。
「謝公主恩典。」韓安感動萬分,不敢起身,再度跪地謝恩。
君憐拿他沒轍,看看天色已是正午時分,心想她也該動身了,戴回金鎖片,拾起包袱對他說:「你快回家去吧!我得走了,再會了。」
「公主要去哪裡?」韓安惶恐地問。
「浪跡天涯。」君憐淡淡地一笑,悠然走出廟外,天空放晴,今天看來是個好天氣,而她仍是毫無目的,能走多遠算多遠吧。
☆☆☆
韓安跪地懺悔,望著她纖細的身影漸行漸遠,有個念頭自他心底浮現——
他該洗心革面重新作人,除了回鄉去看看老父,他還想賣掉城裡的產業,留下一點錢做小生意,其他的都佈施給貧民,從此以後他要腳踏實地地過日子。
心意已定,韓安爬起身,拾起燈籠和傘,正打算啟程,隱約聽到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賀毅鋼找遍全城,卻苦無君憐下落,衝著最壞的打算,他來到這出城的必經道路。他馬不停蹄,不曾合眼,就怕遲了一步會和她失之交臂,再也找不回她。
就連前方這座破廟他也不願錯過,策馬進入小徑探看,見有個身形狼狽的男子提著一隻破燈籠拿著一把傘,正要走出破廟。
「請問有沒有見到這位姑娘?」賀毅鋼拿出親筆畫的君憐圖像詢問。
韓安眼見他手上的畫像是公主,心生警戒,打量馬背上俊逸非凡的男子問道:「你找這位姑娘做什麼?」
賀毅鋼聽他的語氣,像是見過君憐,便下馬說道:「她是我的娘子,我必須找回她,你見過她嗎?」
方才公主並未提到自己成過親,但她身上是有塊心愛的人送的玉珮,他就姑且試探眼前這男子的身份。「如果你能說出她身上戴著什麼信物,我就告訴你。」
這當口居然有人跟他打啞謎?賀毅鋼很想揍人,但他不能放棄任何的可能,毫不遲疑地回答:「是一塊玉珮。」
韓安明白了,這男子一定就是公主心愛的人,但他們為何分開,公主又為何要浪跡天涯呢?
瞧男子一臉焦急,他能做的也只是解開謎底,讓這男子找到公主回家團聚。「她才剛走,你的馬應該追得上。」
「謝了。」賀毅鋼很想知道他為何知曉君憐身上戴著自己的玉珮,但事不宜遲,他得追上君憐,立刻上馬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