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月色下,凋零的落葉漫飛,邊關的深秋已顯蕭瑟。
入夜後,陣陣呼嘯的北風激盪著邊陲城鎮,風回聲裂,刺耳如刀刨,讓人聞之起顫,街道上符紙紛飛,在黑夜中籠罩詭譎。
城內,無數的官差正高舉燈火來來回回巡視,個個充滿嚴陣以待的緊張,神情卻又透著一股緊張的惶恐。
「胡爺、陸老!」看到前方一行人,眾官差忙抱拳一禮。
「情況如何?」提燈籠開路的兩名官差退往一旁,一名形貌威武、身穿衙門差服的中年漢子走出,嘴上的長胡整修的相當漂亮,若穿上道袍,真可媲美書畫裡的美須仙公圖。
「還沒發現無臉鬼妖的蹤跡!」帶隊的小隊長回道。
「陸老那邊的情況呢?」長胡的官差大爺轉頭問身旁同行的另一位灰髮老者。
陸家莊的老總管也搖搖頭,城內一些壯丁和陸家莊的護院組成隊伍,由官府領兵,加入保衛陣容。
「大家繼續嚴加防守,有本神捕胡青在這,今夜絕不能讓鬼妖跑了。」說著又是習慣性的撫著嘴上長胡,且一定順著美胡發展的弧度,這把胡,可是他自信的來源。
「是!」眾人齊聲應著,各自回歸崗位。
大家都希望這個才調來一個月的美胡大神捕,本領就跟他每天自吹自擂的程度一樣好。
邊城古渡口是距中原最近的邊陲城鎮,近郊更有一條大河擺渡的水道,在商旅往來中是相當重要的點,無論出關走商隊或者入關,都勢必得在這落腳,好好整裝打點長途遠行的不足之需,尤以春夏兩季為旺季,平時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皆盤踞城內,也是城內一整年的生計來源,入秋後,商隊少,便是眾人準備過冬時的另一個忙碌時節。
這座邊陲大鎮因民風開化,生活大多也與中原無異,白天各行各業的蓬勃,夜裡也是燈紅酒綠的喧嘩,卻都屬規律的常態,偷竊、酒醉鬧事的案件自是不少,卻少有過大案子,近兩個月來卻連續發生了相當駭人聽聞的命案,被害者全身上下無任何外傷,唯有臉皮被剝去,少掉人皮的面容,瞠目的雙眼滲著血水,難以辨認的五官儘是一片模糊血肉,讓第一個發現屍體者活活嚇瘋,連前來的捕快們都當場作嘔不已。
「無臉鬼妖手段凶殘,每個死者都被剝下臉皮,面目盡毀,我老活了大半輩子還真頭一回碰上這種恐怖的事!」雖沒親眼目睹傳言中的無臉鬼妖,光看這幾個月來受害者的死亡慘狀,陸家老總管就感寒毛直豎。
「所以大夥兒都說這案子不是人幹的,是那種不乾淨的玩意兒。」前方一位提著燈籠領路的官差回頭插著話。
「胡說八道!」胡青橫眼嗤道。「叫無臉鬼妖就真是鬼妖,那東街口小李老被人王八羔子、王八羔子的叫,難道他就是老王八生的小王八嗎!哼!」
在這邊陲地帶,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群愚民的腦袋和迷信!
「可是……」另一位官差潤著唇,環視了一下週遭黑鴉鴉的夜,小聲道:「胡爺,有些事……還是別不信邪!」
尤其兩個月來共有七個被害者,有兩個是活活被嚇死的,初時眾人只以為兇手是個泯滅天良的傢伙,直至一個更夫無意撞見,才知道犯案者如此可怕!
「全是穿鑿附會!」胡青大罵地喊。「根本是江湖術士拿來做生意的,什麼觸犯山神、山中精魅、湖中妖物將派兵將前來索命這等惑亂人心的話,有種叫鬼妖來找本神捕呀!」
啐!上任一個月來,聽得儘是這些鬼話連篇!偏偏大家還信得很,弄得滿街儘是金銀紙錢亂飛,大小街巷貼滿符紙,走到哪都有作法搖鈴聲,看眾人這陣仗,簡直是鬼妖沒招來,也勢得把週遭孤魂野鬼全引來共聚一堂才甘心!
「哎,胡爺也別氣,這案子畢竟太嚇人了,大家心中怕,傳言難免多!」陸老總管打圓場,雖對太多誇大的傳言也不以為然,但活到這把年紀,他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貼貼符、做做法事有邪去邪、有災消災,也沒什麼不好。
其實大家會這麼膽戰心驚,甚至直接認定是鬼怪,自有其道理,因為第一個看見鬼妖的更夫被發現時還沒斷氣,只見他五官驚怖,大張的嘴流著涎水,喃喃念著
「沒有……沒有臉……沒有臉……逗著……走……一
後來也陸續有人見到兇手是個身穿紅衣、面目慘白的「東西」,會以「東西」來形容,是因為對方竟沒有五官,整個臉像雞蛋般白滑一片,因此才有「無臉鬼妖」這個稱號出現,對眾人而言,這個沒臉的剝皮魔簡直就是鬼、就是妖,不但模樣駭人、手段殘酷,來去更如鬼魅,讓邊城古渡口的鎮民認定,這個「東西」絕對不是人!
「其實甭說陸老你,老弟我捕快生涯十三年,早五年在京城,又五年到南化塘,後三年十一個月去巫山腳下,經驗這麼豐富,各類奇門案件也瞧了不少,就沒遇上這麼猛的!」想他剛見到被害者的屍體時,整整七天,吐的連水都喝不下,幸好初來上任,大家都相信他是水土不服。
「嘔……」又想到屍體那血肉模糊的樣子!酸味再次湧上。
「胡爺?」
見到陸老總管和前頭兩名官差投來打量的目光,他忙又是拍胸,大聲道:「放心,以本大神捕豐富的捕快經驗,萬事有我擺平!」說罷,捻著長胡,目光睜得炯炯,頗有古時名將關老爺五嶽泰山鎮天下的架勢!
陸家老總管也抱拳呵笑。「這倒是,胡爺您見多識廣,威儀天成,一切就全仰丈您了!」口中雖如此說,心中卻在哀嚎;完蛋了!這傢伙從窮鄉僻壤(南化塘)調到荒山野嶺(巫山腳下),又再到咱們這邊城古渡口,這是代表什麼?唉!這傢伙根本不行嘛!縣老爺不是說,已行文上稟,朝廷一定會派人來這查案,不會就是派這種傢伙吧!
「都已下半夜了,再幾個時辰天色將明,依鬼妖平時的犯案習性,應不會選在天明時!」
「希望今夜能安穩度過。」
前頭兩名官差抬頭望著天色,緊張感像鬆了幾分。
「哼!」胡青揚聲道。「算鬼妖識相,知道本神捕坐鎮在此,不敢造次!」
前頭的屬下忙應和。「是呀,大夥兒都認定胡爺的能力,一定可與當今御前四大神捕相抗衡,有您在,無臉鬼妖遲早手到擒來!」馬屁這東西,有事沒事拍拍,總沒錯!
「當然!」胡青更是昂然挺胸,旋又以遺憾的口吻自責。「唉,說來慚愧,我身為大家的領隊,卻連兇手是什麼模樣都沒正面瞧過!」因為每回案子發生時,他總是很「不巧」的被其他事耽擱。
「依死去的更夫,還有幾個曾遠遠見過的人都說兇手沒有臉!」其中一位官差遣。
「可是也有人說兇手好像是個臉沒裝好的人!」另一個也回想地說。
臉沒裝好?聽得胡青那豆腐似的腦更像被攪碎了滿頭花。「到底是有沒有臉呀!」
兩位官差互望一眼,側頭一想,共同道:「就是看起來像沒臉,可是又會覺得他是有臉的!」
看起來像沒臉,又會覺得他是有臉的?這回答讓陸家老總管和胡青不約而同的拉拉自己的臉皮,想弄明白,有臉又像沒臉的感覺是什麼!
「你們說那個更夫臨死前說過……逗著走……那是什麼意思呀!」胡青不解,走路為什麼要用逗的。
「會不會是諧音呀,還是當時情況太混亂,聽錯了?」陸家老總管道。
「嗯……」對這個可能性大伙都深覺有可能。
看著眾人一籌莫展,陸家老總管內心歎著;如果二少爺在就好了,以二少爺的能力,一定有辦法逮住這個無臉鬼妖。
五年前,邊城古渡口發生了採花大盜連續侵犯黃花閨女的事,害得這些失去清白的少女們羞憤地自了殘生。
當時群情激奮,設下多次陷阱都無法逮到這個犯案纍纍的淫賊,直到陸家莊的主人,也是名聞天下的金牌五御史,排行老四的多情劍客陸丹風,回鄉處理家業時接手了這件案子,才逮住這橫行已久的採花賊。
如果有陸丹風在此,哪還會讓鬼妖這麼無法無天,更輪不到這位鬍子老兄唱大戲。陸家老總管實在搞不懂,朝廷怎麼會派這位只會捻鬍子的老兄負責此案!是朝廷根本不把這件案子當回事,或者,是胡青正好到此任職和朝廷派來的人無關!
唉,如果不是幾個月前陸丹風曾托人帶口訊,說會在過冬前回陸家莊的話,真是死拖活拖也要把多年浪蕩在外的主子給拖回陸家莊,解決鬼妖之禍。
這時一陣淒號的慘叫聲劃破夜空!
「有狀況!」人聲大喊,隨即騷動驟起,雜的腳步聲和無數的燈火全往叫聲來源跑去,顯然是街道上各處的官差全趕去了。
「快去看看——別讓鬼妖逃了——」這頭,陸家老總管也忙叫著,身後卻傳來呻吟的聲音。
「胡爺!」就見胡青忽然捂著肚子痛叫!
「哎呀!這肚子……哎呀……」美胡大神捕一副痛得忍無可忍般朝他們揮揮手,道:「你們先去吧,我這肚子鬧的緊,先去紓解一下……真要命,在這種時候才作怪,可能是晚餐……不乾淨……」說罷又痛得彎腰捂緊。
「那……留個燈籠給你,胡爺你照顧自己了!」老總管放一個燈籠到他身旁,便趕緊和另外兩人往出事的方向跑去。
「別擔心,我等會兒就趕去了……」抬眼偷瞧了下前方遠去的燈光與人影,確定完全沒入黑暗後,胡青才直起身。
「真是運氣背,才一來就遇上這種要人命的案子,虧老子當初還貢獻了大把銀子打關節,結果來這種鄉下地方!」他埋怨地理理衣服,提起燈籠,打算敲醒一戶就近的民家,假裝辦案要四處搜搜,待個片刻再趕過去會合,還可順便喝喝別人奉上來的熱茶,真是一舉兩得。
我的臉……
一陣長長細細的聲,隱隱地隨著風聲傳來!
聽得胡青寒毛直豎,提著燈籠四處探照,惶恐叫著:「誰、是誰?別、別想跟本神捕裝神弄鬼!」
誰……把臉給我……不要拿走我的臉……
聲,幽幽地,淒淒切切,如鬼嗚般,哀怨低吟,像一縷細線穿耳!
「誰誰誰……快、快給本神捕滾滾滾出來……」午夜的陰風旋起,胡青從頭毛顫到腳,連話都像倒嗓!
陰風吹滅了胡青手上的燈籠,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死寂,只有他急促的呼吸聲與牙關打顫聲。
前方,朦朧紅影緩緩飄現,紅衣像透著幽光,在黑夜中顯得觸目懾人,卻又一團如紅霧。
「救命呀——」胡青驚恐狂喊,看著那團影漸漸……飄近!
莫怪大家都說兇手絕對是個鬼妖,一般武林高手,就算輕功再好,也得足沾於地或借物使力,而這「東西」竟像永遠足不落地似的凌空飄行。
胡青瞠目結舌,這鬼東西的發比它凌空的身軀還長,長長的發拖曳於地,發出沙沙的聲,而鬼爪般的手正拎著一張……淌血的臉皮……
咭咭……我的臉……我的臉……
如梟般的笑聲,尖銳的叫人刺耳魂飛!
「妖妖……」胡青嚇癱於地,連話都吐不出了,只能直勾勾的望著距他十步之遙的鬼魅!
而那張顯然剛被剝下的臉皮,正被拿著它的人緩緩覆到臉上,卻又因那「鬼東西」本就沒有五官,整個面龐如蛋殼般死白,讓這張血稠的臉皮總是戴不好的滑落,難怪有遠遠見過的人說「無臉鬼妖」好像有臉又好像沒臉!
不是……不是我的臉……
隨著無臉鬼妖忽來的嘶吼,週遭狂風橫掃,落葉符紙亂飛的肆虐,震得鄰近門戶窗子大搖。
胡青拚起力氣想呼救,卻見眼前一陣撩亂,還來不及反應就看到一張血淋淋的面皮鬆垮垮的沾附在沒五官的臉上,那原本慘白的臉此刻滿佈血紅,此時驟然貼近他,不及一指的距離,面皮上熱呼呼的血正滴到他臉上!
「啊……」訝張著眼與嘴,胡青驚駭的眼睛漸漸失焦。因為他終於知道什麼叫「逗」著走!
無臉鬼妖「倒」掛著身,長長的發披散一地,整個身軀依然直挺挺的飄行而立,紅紅的鮮血涔涔滴下,明明沒有五官的臉,卻能讓人感到那梟笑的聲再次貫耳響起。
你的臉給我……
鬼爪上,長長的指甲劃上胡青的臉頰……
胡青瞠大了雙眼,口吐白沫,活活嚇破了膽,臨死前,見到那飛去的紅影飛去,身後還有一道白影追出!
「站住——」一名白衣僧人施展上乘輕功,緊迫在無臉鬼妖之後。「你是何人,竟敢裝神弄鬼殘害無辜——」
夜影幢幢的山林,風聲勁疾,兩道身形皆如飛飄般的光影,一前一後的追逐在樹林裡。
當一道雷霆的氣勁迎面而來,白衣僧人回身避過,足一落地,前方的目標已失,白衣僧人俊美的面容,皺緊了眉峰。
旭日東昇時,邊城古渡口的一間客棧裡,白衣僧人神情專注的振筆疾書。
龍大人明鑒:
邊城古渡口,犯案者心態、手段殘狠,行蹤及身法飄忽似鬼魅,兩個月來已有八名受害者,五名皆被剝下臉皮,死狀甚慘,對百姓為禍甚大,貧僧本應留於此處阻止鬼妖為禍,然因要事在身耽擱不得,還請龍大人上稟,有請宰相大人奏明聖上發出御令,派御前神捕接令調查!
寫到此,俊美僧人筆桿輕敲著額,像記起一件有趣的事般,揚唇一笑的再次於信末寫上——
另一提,邊城古渡口以陸家莊最為富盛,陸家莊之主正是金牌五御史中的老四多情劍客陸丹風,金牌五御史雖已許久未再接朝廷事,但此案非比尋常,若能由陸丹風和御前神捕聯手,應能盡速有所斬獲。深知大人與郡南王爺和觀音神捕交情甚好,就仰賴大人之智慧來圓成此事。
本相筆
當朝陽照亮整個城鎮時,一隻鴿子也飛出客棧,朝中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