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層樓高的巨大建築聳立在福開森路上,采巴洛克外型的建築物在週遭的矮房子和洋樓中顯得特別突出。儘管不若外灘的建築那般雄偉,矗立在法新租界的「聚南商業儲蓄銀行」仍是福開森路上最閃耀的一顆星,為這條優雅寂靜的大馬路,增添了不少光彩。
踩著沉重的腳步,郝文強抬頭仰望氣勢宏偉的建築。不像他的銀行那般老舊,採用十八世紀廣為流行的巴洛克式外觀,充滿了感情與華麗,由裡到外,都讓人充滿驚奇與讚歎,從另一方面來說,是財富的象徵。
世代的交替,讓人不得不感歎歲月的無情。曾幾何時,讓他引以為傲的銀行,成了沉重的負擔。曾經風光一時的外表,也成了褪色的照片,在嶄新的建築下漸漸被壓縮,最後終成歷史。
緊緊握住雙拳,郝文強發誓絕不走入歷史,他還有野心,絕不能被時代的洪流擊倒,絕對不能!
敢說這大話的郝文強,就外人看來會覺得很可笑,他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高貴的族譜,漂亮的外殼,內在空無一物。但他敢這麼自信不是沒有道理,因為他手上還握有一張王牌──他美麗非凡的女兒。
郝文強忍受著羞辱,依照韋皓天的吩咐由銀行後門進入,在男秘書的引導下,進到韋皓天位於二樓的公事房。
叩叩叩!「董事長,郝老爺子來了。」同樣都是銀行,韋皓天的銀行卻安靜許多,出入份子也多是大戶。
「請他進來。」韋皓天低沉的聲音,由厚重的門板彼端傳來,郝文強頓時覺得屈辱,沒想到他竟也有踏進他公事房的一天。
「請進,郝老爺子。」秘書慇勤地為郝文強開門,朝著韋皓天深深一鞠躬,隨後把門關上,偌大的公事房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他們在公共場合上照會過無數次,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私下見面。以往會面,兩人不是不屑地撇撇嘴,就是隨便舉起帽子假裝禮貌,從來就不是真心跟對方打招呼,這次倒不能不開口了。
「請坐,郝老爺子,我讓人送茶進來。」身為主人的韋皓天理當先打招呼,他也不吝表現出主人應有的風範,邀郝文強在沙發上坐下。
「謝謝,不必忙了。」郝文強坐上鋪著緹花絨布的沙發,不甘心地承認韋皓天的生意確實做得不錯,比他厲害多了。
就和巴洛克式的建築外觀一樣,韋皓天的公事房內也到處充滿了奢華的氣息。從鋪在櫸木地板上的波斯地毯,到安置在角落邊的英國黑木銀器櫃,乃至於他身下的沙發,每一樣莫不是誇耀著財富與自信,這正是上海灘新一代富豪的寫照。
「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能借我多少?」被一堆等著提錢的存款人逼急的郝文強沒有社交的心情,只想趕快做完交易,提錢走人。
韋皓天緩緩地在郝文強的對面坐下,雙手抱胸打量眼前的老人。社會是無情的,當機會不再站在你那邊,什麼家世、什麼血統,統統去死吧!對事情毫無幫助,但遺憾的有人就是看不破這一點。
「你還真是急啊!」他打量郝文強,越打量越納悶郝蔓荻長得像誰,顯然不像她父親。
「不急行嗎?」郝文強反諷。「拜你之賜,等著領錢的人已經排到銀行外頭的大馬路上了,我想這也是你的目的。」
「凡事都有因果報應,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教訓,勸你最好不要狗眼看人低,那天你若肯好好接見我,就不必承受這種後果。」
說來說去,他還在為那天讓他白等了三個鐘頭的事記恨。
「我不是來聽訓的,銀行也有事需要處理,我建議我們應該及早進入正題。」郝文強算是受教了,新一代的戰力果然不同凡響,他以後會牢牢記住。
「正有此意。」韋皓天冷笑,也不想同他抬槓。「那我就開門見山的說了吧!我要你女兒。」
「你是什麼時候看上蔓荻的?」儘管早已知道他的目的,當郝文強聽見韋皓天的話時,還是不由得震了一下,為自己也為女兒感到悲哀。
「這個嘛……很早以前。」回想起他和郝蔓荻第一次碰面的情景,韋皓天的嘴角不由得揚起,彷彿又重回到遙遠的從前。
那窮到一雙鞋子都買不起的少年,那身穿白色洋裝、緊捏著蕾絲袋態度傲慢不已的小女孩,都在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
然後鏡頭接著轉到法租界的咖啡廳。
在飄散著法國香頌的咖啡廳裡,她用同樣傲慢的語氣,告訴他:她沒聽過他的名字,也不屑看他的名片,他懷疑他留下的名片早已進了垃圾桶,跟某些食物殘渣攪在一塊兒了。
他是什麼時候看上她的?
答案恐怕會讓對方嚇一跳,不過他不打算讓郝文強知道。
「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重要的是,你答不答應?」將女兒嫁給他。
「那要看你提出什麼條件,才能決定。」就算韋皓天不告訴他答案,郝文強已從他矇矓的眼神,和嘴角上的笑看出來。
韋皓天非常喜歡他女兒,這給予他很大的談判空間。
「你這隻老狐狸,幾天前你才在電話中,信誓旦旦的說你不會賣女兒,現在卻跟我談條件了?」韋皓天瞇起眼打量郝文強,對他的老謀深算既感到不悅,同時又感到可悲,看來人在緊要關頭的時候,什麼都可以賣嘛!
「我不能平白失去我一輩子的心血。」郝文強承認他很自私,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果然是父女。」韋皓天冷哼,活該他看上郝蔓荻,注定他一輩子為她奔波賣命。
「如果你答應我的要求,我可以接手經營銀行,並為你保留董事長的職位,讓你在外頭繼續風光。」
這算是很優渥的條件,韋皓天不但願意接「中陸實業銀行」這個爛攤子,還願意讓郝文強繼續擔任董事長的職位,換做誰都會答應。
「我不只要保留董事長的位子,還要銀行的實際經營權。」問題是郝文強的野心奇大,情況明明已經對他不利,還不願被架空,堅持要實權。
「你──」韋皓天沒想到他居然還有膽子談條件,眼睛瞇得只剩一條線,生氣地打量郝文強。
「你還真會討價還價,你真的以為你女兒有這個身價?」既要錢還要權,最後還來個獅子大開口。
「蔓荻的身價,你最清楚,多得是願意不計代價娶她的公子哥兒。」郝文強也許狡詐,卻是看準了才行動,韋皓天的眼睛又瞇起來。
他說得沒錯,郝蔓荻是有這個身價。她或許驕縱,或許狗眼瞧人,但絕對令人垂涎欲滴。
她風情萬種,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女性特有的嬌媚。如果不是她太愛玩,郝文強又太寵她,早就已經嫁人,也輪不到他來談條件了。
「你真狠。」同時精明,韋皓天不得不佩服他的老謀深算。
「比起你來還差一截,是你把我逼到今天這個地步。」郝文強顯然不打算承認自己的過錯,韋皓天倒成了代罪羔羊,不過他也不在乎。
「經營權可以歸你,但我要定期抽看報表以及查帳,這點我絕不退讓。」一百萬不是一筆小數目,而且就銀行虧損的情況研判,可能還不止這個數字,他不想當冤大頭。
郝文強原本想再說什麼,但話還沒有說出口,想想便算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話說得漂亮,說自己的女兒不怕沒人要,但事實是一旦大家知道他的實際狀況,那些原本圍繞在她身邊的公子兒,不是敬而遠之,就是想方設法收她當情婦或姨太,沒有人會真的娶她。
郝文強不相信韋皓天會不知道這點,唯一解釋是他真的很喜歡蔓荻,這讓郝文強手中又多了一張王牌。
「就這麼說定。」先答應下來,日後再想法子翻身,才是聰明的做法。
「你還真乾脆。」郝文強在打什麼主意,韋皓天一清二楚,但不認為他能做到。
「蔓荻那邊就由你說服她,這責任歸你。」他已經做了太多的讓步,再讓下去,就不划算了。
「但是我沒把握她會不會答應。」要是讓她知道他居然將她許配給一個臭拉車的,必定會尖叫。
「放心,她會答應的。」韋皓天一點都不擔心。「只要你告訴她,從此以後沒有轎車可坐,也沒有咖啡可以喝,她一定會立刻點頭。」
話說得這麼白,韋皓天可說是將他們父女都摸透了,郝文強除了憤怒之外,不得不承認他還真觀察入微,他女兒就是這麼現實。
「條件都談妥了,現在可以把錢借給我了吧?」
一個鐘頭後,「中陸實業銀行」挹注入大筆現金,整件事情才算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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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騰一時的擠兌風波終於平息,但印在報紙上的白紙黑字卻不會消失,尤其它還被朋友拿來大作文章,這可氣壞了郝蔓荻。
「爹地,報上刊登的這篇報導是怎麼回事?我們的銀行真的要倒了嗎?」好不容易才逮著郝文強,郝蔓荻一開口就是質問郝文強銀行的狀況。
郝文強歎口氣,要郝蔓荻坐下。他這個女兒全教他給寵壞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沒有半句安慰,只有驕縱的質詢,真教他老淚縱橫。
「爹地,你倒是開口說話啊!報上登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坐在郝文強身邊的郝蔓荻掩不住心焦,開口閉口都要他說明,郝文強只得搖頭。
「是真的,蔓荻。」他痛苦地說出實情。「爹地的銀行,真的撐不下去了。」
對郝蔓荻來說,這簡直是晴天霹靂,無論如何她都不敢相信。
「爹地的銀行……撐不下去了,這怎麼可能?」他們是成立近二十年的老銀行,多少大風大浪都度過,怎麼可能說倒就倒?
「都怪爹地做了太多錯誤的投資。」郝文強沉重地承認道。「兩年前的華爾街股市大崩盤,不僅將爹地所有積蓄都吃光,也賠掉了銀行大部分資金,造成無法彌補的缺口。」
「但是你說沒有多大影響。」郝蔓荻仍舊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那是爹地用來安慰你的話。」郝文強難過的解釋。「真實的狀況是銀行早已經周轉不靈,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急著打電報催你回國?當然是因為家中的經濟狀況,再也無法負擔你在法國的昂貴生活,才會一直要你回來。」
她從小吃好穿好,出國以後,仍不改浪費的習性。住要住在巴黎的精華地段,每天下課還要去喝咖啡、吃點心。每隔三天要上美容院洗一次頭髮,做頭髮還要指定最有名的設計師。出入都是坐出租車,絕不跟人擠電車,一星期至少吃一次大菜,平均每個月參加一次派對,每一次參加派對都要買一套新衣服,還要買鞋子、帽子……林林總總的花費,算都算不完。
換句話說,得要是家財萬貫的富豪,才養得起她。以前他家大業大,寵她不成問題,現在事業垮了,家產也空了,哪還能負擔得起她的鉅額花費?
郝文強萬分後悔自己太過於寵女兒,郝蔓荻卻完全是另一種想法,認為她父親不爭氣,連帶害了她。爹地的銀行要倒了,該怎麼辦?
郝蔓荻煩惱不已。
萬一爹地的銀行真的倒閉,那她就再也不能穿漂亮的衣服,坐高級轎車,更別提和朋友出去喝咖啡、吃大菜,擺有錢人小姐的派頭。
「爹地,以後我們要怎麼辦?」想到未來,她就一陣茫然。「我們住的這棟洋房也要賣掉嗎?還有我們的車子?」
她是想換車、換房子,但前提是車子越換越好,房子越住越豪華,絕不是像個一無所有的乞丐,賣掉身邊所有資產。
「如果再找不到援助的話,這些東西勢必都保不住。」郝文強疲倦地答道。「但幸好目前還有一個方法可以保住這一切,只要你肯點頭同意。」
「只要我肯點頭同意?」郝蔓荻一臉莫名的指著自己,不知道她父親跟她打什麼啞謎。
「對,只要你肯點頭同意嫁給韋皓天,那我們家就有救了。」郝文強說。
郝蔓荻起先沒聽懂,以為她父親是在跟她開玩笑,直到郝文強的態度轉趨強硬,她才知道他是認真的,她父親真的要把她嫁給韋皓天。
「爹地,你瘋了嗎?」她打死不能接受。「他是個黃包車伕,你怎能要我嫁給一個臭拉車的,丟我們家的臉?」她會被嘲笑一輩子。
「你以為爹地是很高興地同意這門親事嗎?」郝文強比她更不願意心愛的女兒被糟蹋,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我也不想把你許配給他,但目前只有他救得了我們,爹地沒有其他選擇。」
「你的朋友呢?」郝蔓荻尖銳的問她爹地。「你有一大堆朋友,每個人不是董事長就是總經理,再不就是協會主席,這些人都不能幫你嗎?還是你都沒有去想辦法?」要她犧牲!
「我怎麼可能沒去想辦法?」郝文強氣憤的吼道。「我能問的都問了,能借的也都借了,現在朋友一聽見我的名字都躲得遠遠的,我也是萬不得已。」
「你這是在賣女兒,爹地你知不知道?」借口,都是借口!她才不信情況有這麼糟,她爹地一定在騙她。
「我當然知道。」郝文強垂頭喪氣的承認。「但是爹地真的已經沒有辦法,除了答應韋皓天的條件,我又能如何?」
郝家世代都是名門,從清初開始就不斷出舉人或進士在朝為官,算算也有兩百多年。進入民國以後,靠著祖先打下的根基開辦了銀行,本以為能夠榮華富貴到下個世紀,哪料得到竟會天外飛來橫禍,將家產全部清光,甚至到了不得不買賣兒女婚姻的地步。
「爹,我們是名門世家!名門世家哪能嫁給一個臭拉車的?我不答應!」郝蔓荻才不管她父親的死活,她一想到人們會如何在背後恥笑她,就渾身發毛,一刻也不敢想。
「他已經不是黃包車伕,是個比爹地還成功的銀行家。」儘管郝文強非常同意郝蔓荻的話,但為了順利讓她點頭答應,只得盡力說服郝蔓荻。
「就算你說再多他的好話,我都不會答應。」她堅持。「我絕不嫁給黃包車伕,你再去跟朋友借借看,一定能借得到錢!」
「我已經借不到錢了,蔓荻!」郝文強要她醒醒。「我如果想得到辦法的話,就不會坐在這裡勉強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你要體諒爹地。」
「反正我就是不答應這門親事,絕不嫁給韋皓天!」管他是銀行董事長或是總經理,都不配碰她一根指頭。
「蔓荻!」郝文強試著要她冷靜。
「我不要嫁給韋皓天!」她索性歇斯底里。「我不要嫁!不要嫁!不要嫁──」
「啪!」
郝文強一掌揮過去打掉郝蔓荻的任性,她撫著發紅的臉頰,怎麼也不相信她父親竟會打她。
「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爹地破產嗎?」他心痛地看著一臉驚愕的郝蔓荻。「爹地若破產,你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我們的家世雖顯赫,一旦家道中落,就只能淪為別人口中的笑柄,你真的想要變成那個樣子?」
上流社會說穿了是一個殘酷的刑場。
有錢有勢的人在其中玩著高貴的遊戲,他們領導流行,從穿著到吃食,都讓一般小老百姓羨慕不已。
他們夜夜笙歌,經常在開舞會,談笑間就掌握了上海半數經濟。問題是,一旦錢沒了,失敗了,這些讓人迷醉的因素便會迅速消失,並且轉為背後惡毒的竊笑,殘忍謀殺失敗者的人格。
郝蔓荻比誰都明白上流社會的殘忍,因為她曾經也是個謀殺者,無情地批判嘲笑那些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退出上流社會的人。
「倘若爹地真的破產,我們不但會沒有房子可住,你也不能定期上美容院做頭髮或是去餐館吃大菜,這樣你也能忍受嗎?你真的願意過這樣的生活?」
這是酷刑,是天底下最殘忍的事。一旦她爹地真的宣佈銀行倒閉,房子會被查封,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會被拿去賣,包括她睡覺的彈簧床。
腦中升起平民百姓,在當鋪門口排隊等著典當東西的景象,郝蔓荻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她才不要淪為平民老百姓,才不要成為那可憐隊伍中的一員,但她若真的嫁給韋皓天,一定會被那些注重出身的朋友在背後恥笑,如此一來,她還有什麼臉在上流社會裡面打混?乾脆一頭撞死算了!
「蔓荻?」郝文強看出女兒已有動搖的趨勢,求饒似地呼喊女兒的名字。
「我、我再想想看,晚一點再告訴你。」儘管明白已經毫無選擇,郝蔓荻仍然不甘心,不想就這麼投降。
「那麼爹地就等你的好消息,不要考慮太久。」韋皓天給他的期限就到明天,先前為了不知怎麼跟郝蔓荻開口,已經浪費了兩天,不能再拖了。
「我先上樓去了。」郝蔓荻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到房間,撲上柔軟的大床。
她側臉打量房間裡面的擺設。
義大利進口的緹花布窗簾裡面,還有一層米白色的蕾絲。靠近陽台的角落,各擺了一張法式單人沙發。沙發過去是一個十八世紀的古典雕花五層櫃,是父親拗不過她的請求,在拍賣會上買來的。櫃子的旁邊是一套成組的梳妝台,也是父親從拍賣會上買來的古董,不過是英國的,依照拍賣會的說明,應該是上個世紀初,從某個瀕臨破產的家庭中流出來的,他們也無法確定。
破產。
可以確定的是她不要破產,不要變得一貧如洗,什麼都沒有!
想到他們家可能會破產,郝蔓荻再也忍不住心焦,手腳縮在一起地坐在床上發抖。
她絕無法過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她自己知道。要她沒有豪華的洋房可住,沒有便利的轎車代步,那比殺了她還痛苦。
她想像自己只能站在餐廳外面,而不能進去吃大菜的可悲模樣,就不寒而慄,全身覺得冷起來。
還有從此以後她不能喝咖啡,也不能上美容院做頭髮,或閒來無事去電影院看電影。更可怕的是從此以後她無法參加PARTY,那些知道了她處境的朋友,表面上說安慰,但當她一轉過身後,立刻就換上惡毒的批評,她知道他們一定會這麼做,因為她也幹過同樣的事。
她家絕不能破產。
不願意過卑賤生活的郝蔓荻,如今唯一的選擇只剩下韋皓天,只有他能拯救她家。
腦中不自覺地浮現出韋皓天的身影,郝蔓荻的臉頰不由得躁熱起來。他的身材真的很高大,肩膀真的很寬,肌肉真的很結實,她猜想應該是早期拉車鍛練出來的結果。
他那粗獷的身材一點都不合時宜,卻要命的吸引人。還有他如刀鑿出來的五官,既突出又冷酷,和時下流行的白淨一點都不符。他的皮膚甚至過分黝黑,好像抹多少粉都抹不白,頭髮也梳得稀稀落落,而且也太長,幾乎到達肩膀。
總而言之,他沒有一樣符合時下流行的標準,卻吸引了全部人的視線。
想起女伴的尖叫,和刻意表現出來的諷刺與冷漠,郝蔓荻突然覺得嫁給他也沒有那麼糟,總比破產好。
郝蔓荻當下決定寧願嫁給黃包車伕,也不要成為一個一文不值的過氣富家千金,立刻就下樓告訴父親她的決定。
「爹地,我決定嫁給韋皓天了。」她一副慷慨就義的神氣模樣。
「這才對,蔓荻。」郝文強高興得不得了,銀行有救了。「這麼一來,大家又能過著和從前一樣的日子,多好!」
父女倆同樣自私,一個是想著繼續榮華富貴,揮霍浪費,一個是想著先保住銀行,日後再來收復失土,都為自己盤算。
郝文強的興奮全表現在臉上,看得郝蔓荻很不甘心。
哼,她爹地當然高興了,要給黃包車伕的人可是她呢!好處卻被他給佔盡了,她真是倒楣。
想到自己以後就要冠上「韋夫人」這三個字,她的心情再也好不起來,臉繃得好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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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壞透了。
心情蕩到谷底的郝蔓荻,為了排解無聊和怨氣,乾脆約朋友到法租界的咖啡廳喝咖啡,順便聽聽音樂。
這回她不在貝當路的法國咖啡廳喝咖啡,而是改到霞飛路的餐館,吃些俄國風味的小點心。
霞飛路聚集了大量俄國人,這些白俄的後裔很多都是在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以後,流亡到上海來的。
起先他們在虹口提籃橋一帶落腳,站穩腳跟之後轉進法租界,多數集中在呂班路、環龍路、金神父路一帶。之後又在霞飛路中段開設服裝店、麵包店和咖啡廳,使得霞飛路成為上海最浪漫的一條商業街,有許多人沒事總愛來此閒逛。
「蔓荻,怎麼了?幹麼臭著一張臉?」
郝蔓荻最好的密友何明麗,被郝蔓荻叫出來陪她閒逛,兩人街還沒逛到,郝蔓荻就苦著臉,有一下沒一下的攪弄湯匙。
「沒什麼,只是覺得煩。」郝蔓荻沒把心煩的原因告訴好友,因為太丟臉了,她說不出口。
「你煩什麼?」何明麗不解。「你還在煩惱你爹地銀行的事嗎?不是都已經解決了,一切都已經恢復正常?」上海嘛!有哪件事是永遠中規中矩,不出問題的?最重要的是能夠擺平。
「是沒事了啊,但還是覺得煩。」擺平事情的方式有很多種,就屬她爹地的方式最不光彩,居然賣女兒。
「你啊!就是不知滿足。」何明麗點出她最大問題。「多少人求神拜佛,都求不到你的美貌和家世,可你老是一天到晚抱怨,真不知道郝伯伯怎麼受得了你?」
說也奇怪,郝蔓荻的個性其實滿討人厭,但就是有一大堆人喜歡她,教人懷疑那些人是不是犯賤?
「因為他是我父親啊,不得不忍受,就是這樣。」郝蔓荻不否認自己不好相處,但從來沒想過改變自己,反正也不需要。
就這方面來說,她還真是令人嫉妒,至少何明麗就看不順眼。
沒錯,大家都是名門,也都家底深厚。但長相、氣質皆出眾的郝蔓荻,硬是比她們多了更多的優勢,佔了更多的便宜,她們週遭的男人,沒有一個不迷她。
「蔓荻,喝完了咖啡,我們要去哪兒?到附近的旗袍店逛逛?」她知道這附近有一家旗袍店的裁縫師傅功夫一流,做出來的旗袍不但貼身,線條也很優美,相當有名。
「不要,你知道我不喜歡穿旗袍,麻煩死了。」郝蔓荻壓根兒不喜歡中國的老東西,完全走西洋路線。
「為什麼不喜歡穿旗袍?」何明麗想不通。「你身材這麼好,穿起旗袍來一定很出色,偶爾也穿給我們看嘛!」舉凡上海的名門閨秀,哪個人的衣櫥沒有吊上幾件旗袍的?就她一個人特別。
「就是不喜歡嘛!」郝蔓荻開始覺得何明麗有點煩,後悔找她一起出來喝咖啡。
「不然我們去看電影。」何明麗拿她沒轍,她真的很固執。「聽說大光明現正播放一部洋片,還挺好看的。而且那兒還有冷氣,還有拉門小郎為客人開門,我們去玩玩。」嘗個鮮。
「我沒有興趣──」
「不好意思,她還與我有約,可能無法陪你玩了。」
正當何明麗卯起勁兒來說服郝蔓荻的時候,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桌邊,大大嚇了何明麗一跳。
「能否請你先行離席?我有一點事情想和蔓荻談談。」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韋皓天,這比他突然冒出來嚇人,還要更令何明麗驚訝。
「蔓荻,你和他有約?」何明麗傻傻地問郝蔓荻,壓根兒沒想到他們會扯在一起。
郝蔓荻氣壞了,他竟突然出現打擾她和朋友的聚會,還要求她的朋友先走,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裡。
「蔓荻?」何明麗先看看韋皓天,再看看郝蔓荻,一臉莫名。
「對不起,明麗。」郝蔓荻僵硬地拜託朋友。「請你先離開,改天我再請你到大光明看電影補償你。」
普通看一場電影才一角半,大光明就要六角,而依照蔓荻的個性,一定會請她坐包廂看夜場,大約就要花兩元,也算是夠誠意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何明麗悻悻然地起身,將位子讓給韋皓天,眼中並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謝謝你了。」韋皓天微微舉起帽子,向何明麗致意,得到她一個冷哼。
何明麗踩著一吋半的高跟鞋,一跛一跛地離去。韋皓天好笑的看著她的背影,那女人似乎不太會穿高跟鞋,走路跟踩高蹺一樣。
「你朋友好像不怎麼喜歡我。」他拿掉帽子在郝蔓荻對面坐下,打趣地同她開玩笑道。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郝蔓荻完全沒有開玩笑的心情,只覺得討厭。
「我有我的眼線。」他隨便一句話就打發郝蔓荻的疑問,郝蔓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跟蹤我?!」她氣憤的尖叫,卻只換來韋皓天感興趣的一笑。
「不能這麼說。」他挑高眉毛。「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我派人監視你才對。」有些小差別。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找人監視我,我要去巡捕房告你騷擾!」難怪她無論跑到哪一個租界,去到哪一條路,他都有辦法找得到她,原來是用了這麼個下三濫的手段,無恥!
「你想這麼做也可以。」韋皓天一派輕鬆。「如果保護未婚妻的安全,也可以算是騷擾的話,那你就去告,就怕會被巡捕房當成笑話。」笑死。
「不要臉!誰是你未婚妻?」她才不要嫁給他這種沒教養的人,只會被朋友恥笑。
韋皓天靜靜地打量郝蔓荻,少了笑意的他看起來非常嚴肅,也非常駭人。
「你爹地應該都已經告訴你了吧?」他的聲音低低的,口氣不特別凶狠,卻令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威脅。
郝蔓荻不答話,事實上她也答不出來。她當然可以假裝聽不懂他的話,但那沒多大意義,他遲早會揭露事實。
「你答應了。」令人生氣的是,他毫不猶豫地就當面拆穿她的西洋鏡,不給她留面子。
郝蔓荻頓時覺得火大,尤其討厭他臉上得意的笑容,好像他有多了不起似的。
「你沒有人要嗎?」她氣得口不擇言。「非得用這種方式獲得女人不可?」
郝蔓荻尖銳的語氣讓韋皓天很快斂去臉上的笑容,改為不客氣的嘲諷。
「我用什麼方式獲得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答應了,這證實了你終歸只是一個自私自利,拋不下榮華富貴的勢利眼。」
郝蔓荻尖銳,韋皓天也不遑多讓,兩個人的脾氣都很火爆,同時以自我為中心。
「我才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救我爹地!」冷不防被擊中要害,郝蔓荻心虛地反駁。
「真實狀況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不跟你爭辯。」儘管郝蔓荻把姿態擺得很高,韋皓天還是一眼看穿她的內心──既自私又浮華,沒有半項優點。
郝蔓荻氣得臉紅脖子粗,恨他恨得牙癢癢的。但又找不到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得脹紅著雙頰,與他對看。
「我告訴你,我是答應嫁給你了。」她仍舊擺高姿態。「但那不表示我一定得喜歡你,事實上,我非常討厭你。而且往後我一定會盡力刁難你,讓你的日子不好過,你看著好了!」她一定說到做到。
「誰讓誰不好過還不知道,有本事試試看。」韋皓天一點也不擔心她的威脅,他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人。
郝蔓荻霎時啞口無言,他是她見過最冷酷、最粗魯的人,跟那些圍繞在她身邊的公子哥兒完全不同。
一向被人捧在手心呵護的她,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的侮辱和威脅。氣憤之餘,她生氣的站起來,調整好身上的披肩,就要走人。
「等一等!」
就在郝蔓荻準備展現她大小姐的氣勢時,韋皓天突然叫住她。
「幹麼?」如果不是要跟她下跪道歉,別想跟她說話。
「你忘了拿帳單。」韋皓天將桌子上的單子交給郝蔓荻。「就算是總統的女兒,吃飯也要付錢。」
也就是說,他不會替她埋單,別作夢了。
「你!」郝蔓荻氣呼呼地接過帳單,臉脹紅到像是隨時會中風,美貌頓時消減了一半。
「慢走。」韋皓天朝她揮揮手,根本不把她當一回事,郝蔓荻更加生氣。
看著好了,韋皓天。
我一定要讓你往後的日子不好過!
她氣憤地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