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際遇是很奇妙的。昨天還是敵人的兩人,今天已經把酒言歡,坐下來共商破壞大計。
由於他們都是行動派,楚謹言和魏汗青一致同意事情要趁早解決,因此相約在外頭的咖啡館會面,以免計劃外洩。
只不過,合作是需要誠信的。在缺乏互信基礎的情況下,他們一開頭就遭遇困難,雙方又吵起來。
「我的看法是先從老三那一對下手,丹心直爽沒有心機,你小妹看起來又滿單純,從他們先著手可能比較有利,你覺得呢?」魏汗青提出意見。
「我反對。」她想也不想即否決他的提議。「依我看,先破壞老大那一對的成功率還高一些,所以我主張應該先從老大那一對下手。」
「這話怎麼說?」魏汗青抱胸,往後靠在椅背瞇眼看她。
「很簡單。」她也做出同樣的動作。「因為我大姊那個人比較神經質,而你大哥又天生具有律師懷疑的本能,我們只要稍加挑撥,他們就會互相不信任對方。到時候你我只要在他們耳邊煽動幾句,他們的感情就完蛋啦!」
「聽起來有理,但我還是覺得應該先破壞老三這一對會比較好。」他依舊堅持自己的理論。「我大哥雖然猜疑心較重,但相對的也較不容易上當。丹心就沒有這個煩惱,你只要讓他看見不應該看的,他立刻就會擺出跟你不共戴天的立場,九匹馬也難挽回。」
「也就是說,他是驢子脾氣。」倔強。
「嗯。」對於她的批評,魏汗青不置可否,他小弟本來就是那樣的人。
「那就糟了。」楚謹言撇嘴冷笑。「我小妹最會應付的就是那種人,她只要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再加上幾滴眼淚,包準你小弟馬上投降。」立刻重新投胎為哈巴狗。
「我小弟沒有你說的這麼蠢,他還懂得明辨是非。」魏汗青對他的兄弟極有信心。
「我小妹也沒你想的那麼單純,她真正的把戲你還沒見識過,莫要妄下斷言。」同樣地,楚謹言也非常清楚姊妹們的個性,自信程度絲毫不輸給他。
「真正複雜的人是你吧?不要把缺點一個勁兒的往別人身上推!」
「你才是剛愎自用的大混蛋呢!什麼都不懂,就自以為很了不起的亂下斷語,你以為你瞭解我多少?!」
「呼呼呼。」雙方還沒開始合作,倒先動氣,這會兒兩人都氣喘吁吁。
可惡!
兩人同時間把掉落在額前的劉海撥開,用同一隻手拿起咖啡。
再這樣下去,根本什麼都不用談嘛,光吐血就好。
「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培養一下默契?」要不然什麼事都做不成。
「你的意思是……想改善我們兩個人的關係?」
「你要這麼解釋也無所謂。」天殺的女人,凡事都要佔上風。「對,我想改善我們的關係,否則別說是破壞,搞不好幫倒忙也有可能。」
魏汗青這方面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兩家自從比鄰而居以來,一直都處於敵對的狀態。現在好不容易有發展感情的機會,自會顯得格外濃烈。這就跟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道理一樣,他敢打賭,要不是兩家是世仇,兩個人早就莎喲那啦,莎士比亞也沒得混了。
「好吧,我同意。」他的顧慮不無道理。「但……要怎麼做?」
該怎麼做啊!這個問題可難倒他們了。對罵他們在行,但要攜手共創未來,就有點困難了,誰叫他們分別是家中的總司令呢?
「我看……就從培養共同的興趣開始好了。」楚謹言急中生智。「現在歷史博物館正好有『楚文化特展』,我們一起去看要不要?」
這個提議很好,很有氣質,也很令他意外。沒想到渾身上下散發出洋味兒的她,竟然也懂得欣賞中華文化之美。他不好好點頭,可就太對不起祖先了。
「沒問題,我們現在就走。」魏汗青很喜歡她這個想法,二話不說點頭同意她的提案,兩人於是暫時休戰,專心培養他們的「默契」。
由於今天是禮拜三,展覽會現場沒有太多人,而魏汗青也自以為對中國歷史很瞭解而婉拒語音導覽,因此他們只好自立自強,僅僅買了一本導覽的小冊子就入內參觀。
這次展出的內容非常豐富,總共有兩百多件展品。從彩繪陶器到印章貨幣,乃至於漆木竹器都有,對於喜愛楚文化的人來說,不啻是一次文化盛宴。
楚謹言一向就對中華文化興趣缺缺,但獨愛楚文化。一來她姓楚,二來楚文化也的確很美。不像傳統保守的漢文化,楚文化來得更灑脫自然,更具有特意。這黏從他們留下來的器物中,即可窺出一二。
他們依照主辦單位的規劃路線,先大約瞭解楚國的地理位置及其歷史淵源,然後開始正式參觀展覽。
剛開始的時候還好,兩人還算合得來,沿著玻璃櫃參觀了各種先人留下來的東西。
看了這次展覽,楚謹言這才發現,古代的楚國人真是了不起。他們不但製作了各種精美的器具,而且很早就有金錢概念。砝碼、權衡器一應俱全,就連貨幣也做得很可愛,他們甚至發明了一種俗稱「鬼臉錢」的青銅貨幣,上面刻著類似「咒」字的圖案,感覺上就好像有人對著你當眾做鬼臉。
她不禁「噗」一聲的笑出來。
「不知道真的使用這種錢的感覺是如何?」她很難想像當麵包店的老闆看到這些錢的反應。是會高興的跳起來呢?還是會為難的收下……
「馬上把它丟掉吧,我想。」結果都不是。
魏汗青蹙著眉頭答。
「畢竟誰也不想留著詛咒在家裡,剛開始的時候可能會覺得很新奇,但用到最後可能會覺得陰風慘慘,渾身都不對勁,所以它們還是留在博物館好些。」省得成天被詛咒著不停。
「但是以前楚國人民就是用這些錢!」楚謹言抗議。
「所以到最後他們亡國。」魏汗青嚴肅的點頭。「不是我想批評楚國人,他們實在太迷信,樣樣都要占卜就算了,連錢也做得像鬼上身一樣,難怪最後會被秦國吞滅。」
「不好意思哦,那個時候每個國家都流行占卜,不是只有楚國這麼做而已。」搞清楚。楚謹言為之氣結。
「沒錯,但唯獨楚國人崇街巫風,什麼事都要和鬼神扯上邊。你看別的國家哪一個成天祈雨、請神降神的?他們請來請去、降來降去,最後還不是敗在秦王政的手下,有什麼用?」
「是沒什麼用,但至少他們留下豐富的文化遺產,不像你們魏國,什麼都沒留下來。」只留下牙尖嘴利的後代。
「我們魏國是沒留下什麼,但那又如何——」話說出口,他才覺得不對勁兒。「你說什麼,我們『魏國』?」他什麼時候和古人扯上邊了?
「你姓魏,不是嗎?」她抬高下巴反擊。「你既然姓魏,那麼魏國自然就是你的祖國。我既然姓楚,自然就該捍衛我的祖先,這有什麼稀奇的?」
原來如此,這就是她的邏輯。姓魏的一定出自魏國,姓楚的一定出自楚國,那姓呂的不就出自於呂宋島?這麼說起來,還真有點遠。
「好,祖國就祖國,跟你拚了。」誰怕誰?「我就說你們楚國迷信,怎麼樣?」
「不怎麼樣。」她回嘴。「我們的祖先雖然迷信,但在各方面的成就都比你的祖國來得強,你看那邊展出的毛筆,你的祖先做得到嗎?」
楚謹言手指的方向,是一套配備完整的書寫工具。其中毛筆還附有筆管,可以自由拆卸。另配有竹片、青銅削刀、和用來盛墨的小竹筒共四件,可說是一應俱全,功能好得很。
「也不過是枝毛筆而已嘛,有什麼了不起。」魏汗青嗤之以鼻。
「對啊,現在幾十塊錢就買得到。」她甜甜的笑道。「但是這枝毛筆硬是比你祖先的弓箭來得有用,它開啟了中國記事的文明。要不是我們楚國人率先使用毛筆,現在我們還在結繩記事,搞不清楚『今天我吃過飯了』這幾個字該打幾個結。」難哦!
「毛筆又不是你們發明的,得意什麼?」魏汗青仍是一副不屑的樣子。
「但我們至少是最先使用毛筆的地區,這點可沒錯吧?」她凶巴巴的回應。
好啊,他沒發火,她倒先囂張起來。
「你們也不過只會玩那些有的沒的,需要這麼洋洋得意嗎?」笑話。
「我們是只會這些有的沒的沒錯,但我們至少可以湊成一個展覽。」她用他的話回敬他。「你們呢?什麼時候也舉辦一場『魏文化特展』給我看看?」若真辦得成的話,她一定買一千張門票捧場,順便發動遊覽車南下把親友統統載來台北看展覽,以示對他的支持。
魏汗青瞇起眼,生氣的看著對方。這婆娘還真不是普通的厲害,每一次開口都推住他的弱點。
「對,我們到目前為止是還沒舉辦過類似的展覽。但那不代表永遠不可能,我相信以後一定會有一場屬於我們自己的文化饗宴。」教她噎死。
「我祝福你,老古董。」她又把難聽的外號搬出來。「不過到了那個時候,千萬記得多陳列一些屬於你們自己國家的東西,不要又把鄰近國家的物品拿出來充數。」
「我警告你,女巫,你說話最好小心一點。」魏汗青氣極。「我們魏國雖然不像你們國家的文化這麼豐富,但也出了不少賢能之士,不像你說的這麼沒用。」
「哈,賢能之士。」這次換她嗤之以鼻。「我們有老子、莊子和屈原,你們有什麼?」要說人才,他們楚國多的是,隨便列舉幾個出來都能把他嚇死。
「我們有……」可惡,一時之間,還真想不出來。
「沒話可說了吧?」YA,獲勝。「早告訴你不要跟我鬥的嘛!」必輸無疑。
「誰說的?」他還有絕招。「你們楚國再強大,最後還不是栽在秦始皇手裡。」神氣什麼。
「啊哈,你還敢說?!」說到這個她就有氣,語氣又凶悍起來。「我們會輸是誰害的?當初說好要實行『合縱政策』,六國聯合起來抵抗秦國那個大魔頭。結果呢?你們意志不夠堅定,受不了秦國的挑撥也就算了,還反過來在我們對抗秦國的時候,發兵攻打我們。你說,是你們比較不要臉,還是我們的耐力較差?」
這根本不用比嘛!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真理站在誰那一邊,她贏定了。而相反地,魏汗青被反駁得有些困窘,好幾秒鐘說不出話來。
「情勢如此,我們也很無奈。」他想了半天,只勉強擠出這兩句話。
「叛徒總是有他的理由,我同情你為祖先辯護的心情。」啊,勝利的果實總是甜美的,她的堅持總算有所代價。
「說到『叛徒』兩個字,你還真是當之無愧,足以獲獎。」拍拍手,恭賀她奪冠。
「我什麼時候變成叛徒了?」她雙手插腰的瞪著他,欽佩他的瞎掰功夫。
「瞧你那副假洋鬼子的樣子,不是叛徒,是什麼?」他哼道。
「我是假洋鬼子?!」她指著自己氣憤的大叫。「你這個老學究,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是第幾世紀?如果不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現在是二十一世紀,西元兩千零三年,拜託你清醒一點。」以為還活在十八世紀初,沒見過大場面的中國啊?呿!
「我非常清楚現在是西元兩千零三年,日曆上有寫,謝謝。」他還是冷哼。「我只是提醒你,崇洋媚外不能太過分,丟了咱們老祖宗的臉。」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意思。
「丟臉的人才是你,中國會前進得這麼慢,都是因為有你這種人的關係。」自己不思長進也就算了,還硬要給人扣帽子,可恥。
「我這種人又怎樣?」他反駁。「至少我知道我的血源出自哪裡,不會亂搞一通!」
「我什麼時候亂搞一通?」
「你把房子設計成那個樣子就是胡搞!真正的中國文化應該是……」
好好的一個「溝通之旅」,瞬間變成「死亡之戰」,兩個人都想戰勝……
「哇,他們之間的戰役比『戰國七雄』還慘烈,我們來對了。」
原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身邊圍滿了來此參觀的觀眾,這些人原本在欣賞楚文化之美,卻受到他們唇槍舌劍的影響,紛紛放棄參觀,改為參觀楚謹言和魏汗青擔綱演出的戰役。
「小姐,不錯哦!你對於戰國時代的歷史很瞭解,可不可以順便為我們導覽一下?」
原本她應該被請出去的,這會兒卻成了人們詢問的對象,害她哭笑不得。
「耶,你不是楚老師嗎?怎麼你也來看展覽,能不能順便幫我簽名?」
兩個「順便」,都不是出自她心所願。她好歹也算半個公眾人物,如今卻當場出糗,她乾脆去撞牆算了。
「我們的合作計劃暫停,我和你沒完!」匆匆接過遞上來的小冊子簽上名,楚謹言撂下這句話後即轉身離開現場,連讓魏汗青展現男性氣魄的機會也不給。
「暫停就暫停,我還巴不得咧。」他對著她的背影暗自做了一個鬼臉,也跟著離開現場。
兩人好不容易才出現的短暫和解……唉,看樣子又泡湯了。
下過雨的台北,微涼的午後。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雷雨,消去了不少暑氣,待在屋子裡頭的兩人,心情卻相反的更差。
紅色的磚塊,依然圍住楚和魏這兩戶人家。不同的是,它們的主人不似週遭的圍牆來得和諧,成天想著要如何扳倒對方。
「可惡!」
這大概是他們這兩家使用最頻繁的字眼,成天下是男的罵,就是女的罵,這會兒輪到女方使用這兩個字。
而會使用這個字眼的,當然是楚謹言。其他兩個姊妹早就被男方收編去了,哪還記得罵他們?但是她楚謹言有的是志氣,而且不畏懼把它大聲說出來,隔壁的老古董就是——「混、蛋、蛋、蛋蛋蛋……」
嗯,好多了,她滿意的微笑。雖然對於事實於事無補,但至少可以抒發心中的怨氣。
低頭瞥了一下腕間的手錶,楚謹言決定不再把心思集中在魏汗青身上。他雖可惡,但還不值得她花這麼多時間去想他,事實上,她有更重要的事待做。
她有什麼重要的事待做呢?這點保密,賣點小小關子,很快就有答案。
為了讓待會兒即將發生的事趨近完美,她趕忙自沙發起身,走到音響前面播放 CD片。
今天她挑選的片子,毫無例外又是她最喜愛的「杜蘭朵公主」,每回她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愛聽這張片子,有助於平復心情。
高亢的歌聲經由喇叭傳出,透過空氣的傳遞飄至魏家的落地窗前。芳菲菲其彌章,在這沁涼的午後,更顯得芳香瀰漫。
淡淡的花香,追隨音樂的震盪起伏,竄入魏汗青的鼻子裡面。桂花開了,花瓣像雪一般的墜落,流星點點,似醒似醉,又似小蝶一樣的飛舞,勾引魏汗青的視線。
也許,勾引他視線的,不是院子裡的桂花,而是一牆之隔的人兒。
木然地站在落地窗前,凝視幾十公尺外的窈窕身影,魏汗青手中的白毛巾似乎也在這一刻凍結了,隨著他倏然停止的動作凝住不動。
他的頭髮依然在滴水,滴在他純白的浴袍上。他才剛洗完澡,把身體徹底洗滌了一遍,卻依然沖不掉心頭的人影。
今天她穿著一套黑色的細肩帶連身洋裝,領口很低,呈方字形,剪裁有如西方十八世紀流行的馬甲,將她美好的身材展露無遺。
魏汗青就這麼呆呆站立,凝望楚謹言迷人的身影。他知道他現在的舉動就像是一個偷窺狂,是不可取的行為,卻仍然忍不住好奇。
她在為誰準備香檳?她這一身打扮又是為誰?是上個禮拜那個梳著飛機頭的可笑小開?還是前天晚上送她回家的知名導演?她的生活中似乎從不缺男人,即使她尖酸刻薄,即使她言語犀利,男人還是受她吸引,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可笑,非常可笑。
這若換作是平常,他一定大聲嘲笑那些受她吸引的男人,然而此刻他卻只想知道誰是她等待的對象。
兩分鐘後,答案揭曉。
出現在她家門口前的,既下是梳著飛機頭的小開,也不是最近才獲獎的新銳導演,而是她現任的男朋友;一個據說有上億身價的電子新貴。
在女人的眼裡,血統純正,氣質高雅的純種狗,永遠比全身印滿了$符號的混種狗來得強好幾倍。
他不禁想起她書裡面最重要的論述,男人不單以他擁有的財產為衡量的基準,血統和出身也很重要,現在正在按門鈴的小子,毫無疑問即是系出名門。
在這瞬間,他覺得很可笑,胸口卻又忍不住湧上一股酸意。既想大聲嘲笑她勢利,又恨不得身上印著made in Italy地百般矛盾。
他知道自己應該走,應該轉身。然而壓在心口的那塊大石卻阻礙了他的腳步,將他釘在原地,窺探隔壁的動靜。
他家三面都是落地窗,因此能清楚看見楚家的大廳。而楚謹言也毫不避諱的和她的男友擁抱,親他的面頰,為他倒香檳。
是香檳嗎,還是白蘭地?距離太遠,魏汗青無法看得太仔細,只看見金黃色的液體在酒杯中晃動。
他不懂自己為什麼那麼在意他們喝的是什麼酒?是香檳或是白蘭地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差別,他在乎的只有她的微笑。
她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對他笑過,有的話也是虛偽的微笑。他們無論何時何地永遠互相嘲諷,雙方你來我往,不鬥倒對方誓不甘休,但他真的想鬥嗎?
坦白說,他不知道。
戰鬥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目標。商場上斗、職場上鬥,沒想到回到家以後還是一樣鬥,難道他們就沒有休戰的一天?
魏汗青深深明白,他這麼想可能會丟祖先的臉,八國聯軍那一回都打輸了,現在還想休戰。但他真的好羨慕那個男人能輕鬆地與她調笑,能無拘無束地解開領帶,舉起酒杯與她對飲,開心地聽著音樂。
Principessa, ascoltami!
公主啊,聽我說:
Tu che di gel sei cinta,
雖說你冷若冰霜,
da tanta fiamma vinta,
你也會被那火焰融化,
L'amerai anche tu!
你也會愛他!
空氣中傳來「杜蘭朵公主」中,最令人心碎的詠歎調。那是劇中的女配角柳兒臨死之前告訴杜蘭朵的話,因為她相信杜蘭朵最後必會臣服在男主角的擁抱中,體會愛情的滋味。
杜蘭朵最後終究體現了柳兒的預言,但是她呢?對男人來說,楚謹言或許未握有杜蘭朵的權力,卻和她同樣玩著殘忍的遊戲。只不過杜蘭朵要的是人頭落地,她需求的卻是男人的靈魂,典當的東西或許不同,卻一樣贖不回來。
髮梢末端的水滴不知道滴了多久,魏汗青也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他凝視另一扇落地窗,對窗裡面的人終於有了回應,放下酒杯,起身跟女主人道別。
「Bye,下次見。」
他幾乎可以讀出那個男人的唇形,和他眼中難以割捨的依戀。無奈女主人臉上只是掛著堅決的微笑,草草親了一下他的面頰就把他送出門。
魏汗青親眼看見她打開大門,跟對方說再見。等關上門後,又背靠在門板上長吐一口氣,似乎很高興把他送走一樣。
目睹她矛盾的行徑,魏汗青還沒能捉住其中的奧妙,轉眼間又看見她快速拿起桌上某一樣東西,而後匆匆打開門,追出去。
她手中拿的正是她男朋友留下來的領帶,她似乎對他無心(或是刻意?)留下的東西很不安,嘴裡嘟嘍了幾句,才轉身走回屋裡。
好奇到這個地步,其實已經夠了。魏汗青決定返回房間把頭髮吹乾,換上正式的衣服,然後再去上班。
他的動作一向很快,二十分鐘後,他已經打點好一切,準備去出版社。沒想到會在出門前,看見一個不可思議的鏡頭。
只見身穿制服的快遞人員,用最親切的態度,畢恭畢敬的接下她手中的小盒子,微笑跟她允諾,他會盡快把他手中的東西交到對方手裡。
楚謹言開心地跟快遞人員揮揮手,砰地一聲關上門。快遞人員傻呼呼的走下階梯,直往鐵門的方向走去。
彷彿是受了魔鬼指引,魏汗青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快速打開大門、衝下階梯、跨過矮牆,三個動作一氣呵成的追上即將離開的快遞人員。
「這是裡面那個小姐托你們送的?」魏汗青氣喘吁吁地指著小洋樓的方向問。
「是、是的。」快遞人員嚇一跳。哪來的空中飛人,怎麼從隔壁飛過來?
「借看一下內容。」他子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家手中的盒子搶過來,打開來看。
「下行啊,先生!這是違反規定的——」
「是領帶?」分不清該用問號還是驚歎號,魏汗青怔怔地看著躺在盒子裡面的東西,無法瞭解楚謹言的意圖。
「先生,你害慘我了!」快遞人員慘叫一聲,手忙腳亂的把盒子回復原狀,趁著魏汗青發愣的時候趕快落跑。
迷惘地將視線調往楚謹言居住的小洋樓,魏汗青的雙眼寫滿了不解。
她這個舉動,代表了什麼意思?
是害怕?
是掙扎?
還是某種儀式?
她是否想藉此告訴對方:休想用這種方式綁住她?但如果真的是這樣又說不過去,因為她在書中一直強調血統,而對方的DNA純正,是最上等的獵物。
這個女人真的很奇怪。
這成為了環繞在他腦子眾多的問題中,最後一個問號。
星期一症候群:是現代社會每一個人都必須克服的障礙,對於楚謹言來說,更是如此。
她毛躁的看看表,現場節目即將開始,想當然耳,那個老是找她碴的混蛋一定會call in進來,她又要花不少力氣與他戰鬥。
累啊……
想到自己居然得一連戰這麼多人,楚謹言忍不住靜下心來檢討,是她人緣太差,還是太好鬥,怎麼老是和週遭的人戰個不停?
「真好啊,楚老師,那個人又送花來了。」
說到戰鬥,蕭茜茜也是第一名,和她一樣都是好戰份子。
「是啊,嫉妒嗎?」楚謹言到底也是不好惹的人物,三兩下就把蕭茜茜的諷刺丟回她的臉上,激起她難看的嘴臉。
「誰會嫉妒你啊?牙尖嘴利的小混蛋。」蕭茜茜風度盡失,卯起來開罵。「想老娘當初正紅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呢!接了幾束花,就自以為了不起。告訴你,我以前的花是多到後台都放不下,還得放到走廊上去的。」神氣什麼?
「你說的都沒錯,『蕭大姊』,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楚謹言犀利的回嘴。「我記得最後一次看見有人送花給你,是在三個月前。剛開始的時候,你還欣喜若狂,以為是哪個戲迷送花給你,後來證明是你的小男朋友送來的分手紀念品,為此你還痛哭一場,不是嗎?」
長江後浪推前浪,一山還有一山高。
原本蕭茜茜以為自己的嘴巴已經夠利了,沒想到楚謹言比她更缺德。
「你這不要臉的狐狸精,竟敢揭我的瘡疤!」她一時失去理智,雙手像只野貓似的撲過去,差點抓傷楚謹言的臉。
楚謹言俐落的躲開,蕭茜茜因而失去平衡跌到地上,頭髮亂成一團。
「不要說不過人家就亂罵人,『蕭大姊』。」楚謹言居高臨下地看著匐匍在地的蕭茜茜,後者正帶著怨恨的眼光看她。
「你這隻狐狸精!」蕭茜茜氣憤的大叫。
對,她是隻狐狸精,搶盡了她的風采。在她成為節目的固定來賓以前,她原本是節目中最受歡迎的角色,永遠的巨星。可她的出現毀了一切,所以她是狐狸精,最惡毒的狐狸精!
「怎麼了?茜茜,謹言,你們在吵什麼?」製作人和工作人員聞聲趕到休息室,裡頭可說是一片狼藉。
「我不要再和這個女人上節目,你馬上把她開除!」蕭西茜尖聲的要求製作人立刻把楚謹言換掉,製作人只好快點把她帶到一旁安撫她的情緒。
「你不要鬧了,茜茜。節目就要開始了,怎麼可以說換就換?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
製作人拚了命的安慰蕭茜茜,攝影師在一旁著急催促,因為已經快十點,再不快點就定位,節目就要開天窗啦!
「乖,茜茜,你是國內最美麗的節目主持人。現在你趕快補妝,整理一下頭髮,然後我們就要開始了,OK?」薑是老的辣,不愧是國內資深的節目製作人,連哄帶騙硬是把蕭茜茜搞定。
五、四、三、二、一……
「歡迎收看『男爭女斗』。」
蕭茜茜到底在娛樂圈混得夠久,前一分鐘還在發歇斯底里,下一分鐘已經老練地背出台詞,也算是一絕。
「今天我們的特別來賓還是往常這幾位。在我左手邊的是星座專家小cut、命理專家德安居士、資深媒體記者艾莎,以及兩性專家楚謹言老師,歡迎你們來!」
蕭茜茜流利的介紹所有出場的來賓,楚謹言原本以為她會故意跳過她,最後還是不忘介紹她的名字。
只是呢,她的小小感動,也只能短短維持那麼一下下就沒了。蕭茜茜依舊故態復萌,把大部分的時間都交由其他三位來賓討論,她又是分到那最後十分鐘。
「對於今天所討論的話題,楚專家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今兒個討論的主題,根本上是很辛辣的,就叫「初夜性高潮」,夠嗆了吧?可惜,離節目結束只剩七分鐘,觀眾又已在電話線上等著問她問題,因此地只好乾脆的說聲:「沒有。」省得又節外生枝。
「難得楚專家沒有話想說,那麼我們就接第一通電話。」
蕭茜茜連剝帶刮的削楚謹言,楚謹言根本懶得理她,跟導播暗暗打了個pass,便開始和觀眾搏感情,傾聽他們的心聲。
「楚老師。」
來電的觀眾聲音聽起來有點熟,似乎曾打電話進來過,但不是call in部隊,部隊那幾個成員她都認識,尤其是那個天殺的隊長。
「你是……陳小姐吧?」楚謹言的記憶力相當好,也很會聽聲音,馬上就認出 call in觀眾的身份。
「是的,我是陳小姐,楚老師你好。」
「陳小姐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沮喪,你在哭?」電話那頭的抽氣聲極為明顯。
「對不起,我忍不住。」陳小姐哽咽的說:「因為我到今天才發現原來我是個大傻瓜,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你先別哭,陳小姐。」楚謹言急忙出聲安慰她。「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好為她出主意。
「楚老師……」
楚謹言越是溫柔,對方越是嗚咽。
「你還記不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我跟我上司發生婚外情的事?」
楚謹言當然記得,那是她第二次接到那混帳的電話,之後一連串的噩夢,都由此開始。
「你離開他了嗎?」她不僅記得她的上司,也記得她曾經答應過她,會試著跟對方say goodbye,但結果顯然沒有,否則她不會又打電話進來。
「我提不出勇氣……」對方哭泣。「我跟我的上司說過好幾次要分手,但每一次總是被他的擁抱留下來……」
這就是陷入戀愛中女人的悲哀,明明上一刻意志堅定,下一刻便崩潰在對方的花言巧語中,以至於全盤皆輸。
「所以你到現在還是擺脫不了你的上司。」楚謹言輕聲的說,是同情也是無奈,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幫助這個女人。
「不僅如此。」電話那頭的嗚咽聲變大。「我今天還發現到一件更殘忍的事,我的上司除了我以外,還跟其他的女同事胡搞。」
這真是天底下最不可原諒的事,出軌一次也就算了,竟然還出軌了N次?
「當你跟他抱怨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做何反應?」她相信她一定跟那個男的說過這件事,他的反應也必定相同。
「他說只是嘗鮮,我才是他最愛的人。」陳小姐崩潰。「他的說詞很好聽,但我一點都不相信,一點都不……」
相信。
楚謹言在心中默默代替她把話說完,同時亦明瞭,在對方的內心,她依然相信她那說謊的情人。
愛與瘋狂只有一線之隔。越過了那條線,人們變得不再是人們,愛情變得不再是愛情,獨留怨恨與嫉妒空轉,幾十個世紀以來都是如此。
她,同情她,但不能配合說謊安慰她。
「很抱歉,陳小姐,我恐怕還是要勸你,盡早離開那個男人,因為他說的全是謊言。」楚謹言殘忍的點出事實。
「楚老師……」
「也許你會覺得我很殘忍,總是勸你離開你的愛人,但我這麼說是有事實根據的。」
「什麼根據?」這會兒輪到蕭茜茜發言。
「恐懼承諾的根據。」楚謹言回說。「就陳小姐的狀況,她可能正遇上了這種男人。這類型的男人往往害怕承諾,不敢給對方任何一點暗示,更別提婚姻。」
「你的說法沒有道理哦,楚專家,陳小姐也說過對方想和她結婚,這又做何解釋?」除非結婚證書不算數,否則又怎能說他害怕承諾?
「但是他也有說過要和妻子離婚,他做到了嗎?」她反問她。
蕭茜茜當場閉嘴。對方是曾說過這樣的話,但沒做到。
「陳小姐,我想請教你一件事情,你的上司可曾在你的公寓中,留下屬於他的任何蛛絲馬跡?」楚謹言不理會蕭茜茜,轉而跟觀眾求證事實。
話筒那方傳來一陣沉默,代表她的猜測都是對的,他就是那種人。
「這就表示,他壓根兒不想和你發展長久關係,只是你看不出來而已。」楚謹言無奈的歎氣。「有些男人很狡猾,不想讓你看穿他的真面目,便使用各種招數蒙騙過關。這些男人在開始的時候往往很熱情,覺得認識你是他這輩子最美好的事情。可等時間一久,新鮮感過去,便開始一一挑出你的缺點,給自己找不喜歡你的理由。而且我敢打賭,他對其他的女人也一樣,熱情一樣維持不了多久,不信你可以去問另一個同樣與他發生婚外情的女人。」
「……我問過了……」陳小姐遲疑的說。「她說他也再三保證喜歡她……離不開她……他對我們說了同樣的話……也同樣不留任何痕跡在我們家……說到底……我們只是他洩慾的工具……」
說到這裡,陳小姐再也忍受不住,大聲哭號起來。現場的來賓一陣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連作風一向明快的楚謹言,也默不作聲。
幾秒鐘後,哭泣聲遏然止住,換上一個堅決的聲音。
「我會離開他。」
率先打破僵局的,竟是陳小姐本人。
「我打這通電話,只是想更加確定我的決心。」她深深吸一口氣,然後說。「謝謝楚老師為我指點迷津,從這一刻開始,我會去尋找自己新的生活。我決定離職,永遠離開那家公司,和那個男人。」
總的來說,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決定,她一般不會做此建議。但對方心意已決,她又沒有更好的方案可以提供給對方,只得點頭附和。
「也好,祝福你有一個新的未來,歡迎再來電。」
「喀」地一聲。
通話截止,現場的對話也停止,離節目結束,只剩兩分鐘。
那個男人怎麼還沒有call in進來?
這是現場來賓共同的心聲,包括楚謹言自己,都納悶每天上山找碴的男人,怎麼突然間安靜,該不會是……在上山找碴的途中,遇見老虎,死翹翹了吧?!
現場來賓一陣錯愕,每個都盯著話機發呆,等待那一通不會響起的電話。
事實上,魏汗青還當真遇見了老虎,咬開了他打結了好幾天的思緒。
他專注地盯著螢幕,親耳聽見楚謹言如何解釋那個外遇男人的心理,心中多日來的疑惑,豁然開朗。
原來,她就是那個「恐懼承諾的人」。
因為害怕承諾,所以她從不給任何一個男人有暗示她的機會。所以她當日才會急急忙忙的請快遞送走那條領帶,因為她不想被束縛住,不想臣服於男人或深或淺的暗示中。
對她來說,那是冒瀆,就如同「杜蘭朵公主」,任何男人只要侵犯了她的領域,她就會毫不客氣的宰掉對方,絕不會手下留情。
好一個現代版的「杜蘭朵公主」啊!
看穿了楚謹言面具底下的真實面孔,魏汗青不禁微笑。
幸好她不握有和杜蘭朵同樣巨大的權力,否則天下的男人豈不都要遭殃?
想到此,他不禁吹起一聲尖銳的口哨。
好吧,既然公主已經失去了她的權力,那他這個男主角……就要出場嘍!
嘿嘿,「杜蘭朵公主」……你等著接招吧。
Vincero!
我將勝利!
Vincro!
我將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