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籠罩在山頭,遠處傳來轟轟的雷聲,似乎在昭告:暴風雨近了,有需要的人趕快避難。
「糟糕,沒有青菜了。」看著空蕩蕩的菜籃,霍爾亦覺得大事不妙,今晚可能要餓肚子。
「我去摘!」余貝兒自告奮勇要去菜園拔菜,不料卻被瞪回去。
「不行。」他厲聲否決。「外面快下雨了,你要是現在出去,很可能會被雨困住,到時候就危險了。」
「不會的啦,有死傷。」她拍胸脯保證。「這邊的路我很熟,不會被困住。」她抬頭看看窗外。「而且雲層還很高,不會這麼快下雨。就算真的下了,我也能及時跑回來,你不必擔心。」
「聽你在胡扯,菜園離這裡多遠,哪能說回來就回來?」霍爾反駁。「今天晚上頂多不要吃菜,總比你出去冒險好。」他也比較安心。
「不要,今天我一定要吃到青菜,誰都阻止不了我!」她像個小孩一樣任性,非要吃到青菜不可。
「貝兒——」
「我馬上回來!」
不待霍爾說更多阻止的話,余貝兒便有如一道旋風,衝出他們的竹屋,霍爾只得傻眼。
這個傻貝兒,雨衣都沒帶,唉……
無計可施的霍爾,既然管不住她的行動,只好回頭掌管廚房,把該煎的蛋煎好,該煮的飯煮熟。剩下來的時間,全用來泡綠豆,以便明天早上煮綠豆蓮藕粥侍奉老佛爺。
相對於在家操勞的太監,在外奔波的老佛爺也沒閒著,也是很努力地在拔菜,回家養活一家大小。
一顆、兩顆、三顆……
今日收成不錯,高麗菜長得又肥又圓,味道鐵定鮮美。
心滿意足地將采收好的高麗菜全放進菜籃裡,余貝兒一面低頭數高麗菜的數目,一面朝竹屋的方向走去,因而忽略天氣的變化。
大家都說高山高麗菜最好吃,憑有死傷的手藝,一定能——
轟隆一聲。
余貝兒才在想霍爾的手藝有多棒時,豆大的雨滴隨即打在她的身上,中斷她的思緒。
糟糕,下雨了,真的被有死傷說中。
愣愣地看著天空發呆,余貝兒第一個反應是霍爾真是烏鴉嘴,第二個反應才是快步向前衝。
她跑得很快,只不過雨落的速度更快。才下過幾秒鐘的時間,就由原本的豆點大小,增強為傾盆大雨,嘩啦啦的打在她身上,影響她的視線。
該死的雨,說來就來,也不事先打一聲招呼——
砰!
她還沒罵完,泥地緊接著擺她一道,陷了個大窟窿恭迎聖駕,害她跌了個狗吃屎。
「好痛!真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倒楣透頂……」余貝兒想不透她怎麼會這麼倒楣,諸事不順,未料更衰的事還在後面。
她的腳……扭傷了,動彈不得。
余貝兒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腫脹的腳踝,試了幾次想站起來,每次都頹然跌倒。
「完了!」她懊惱的趴在地上,猛打泥濘的路面。無奈大地無法給她回音,只能任由滂沱的大雨一直下、一直下,直到她全身濕透……
雨滴開始落下,滴答滴答打在鐵皮搭成的屋頂上。
「媽的,真的下雨了。」雙手忙著浸泡綠豆,霍爾沒想到雨會來得這麼快,他才剛做完晚餐。
他甩掉手上的水,拿塊布把手擦乾。才剛放下手中的布,豆大的雨粒倏然轉成滂沱大雨,傾倒在房子周圍。
四周的竹牆開始滲雨,透過粗大的隙縫快速溜進屋內。有的地方甚至開始下起小雨,逼得霍爾不得不去找水桶來接雨,折煞他老人家。
前有猛虎,後有惡狼,他是造了什麼孽非待在這個鬼地方不可?
他一邊忙著打竹牆滲入的小老虎,一邊忙著應付屋頂撲下來的惡狼,一邊還要忙著詛咒。等到該塞的布條塞完,該排的水桶也已經排得差不多的時候,才有空想起他那任性的鄰居。
貝兒!
焦急的打開竹門眺望,回應他的不是余貝兒嬌小的身體,而是宛若受到詛咒的大雨,筆直地敲打在竹門前。
他第一個直覺是她出事了,再不就是被大雨困住。但無論是哪一個原因,他都必須立刻前去找她。
「貝兒!」他像發瘋似地大叫她的名字。滂沱的大雨打在他身上,有如拳擊手揮出重拳意欲將他擊退,然而他卻更加奮勇向前。
「你在哪裡?!」他不怕雨打,更不怕上天的詛咒。他只害怕他的寶貝真的發生了什麼意外,他來不及救她。
一想到余貝兒很可能就這麼消失在這廣大的山區中,霍爾全身的血液就忍不住凍結,更加賣力嘶吼。
「貝兒!」他好害怕,害怕這無情的大雨會將她吞沒;也好怕她會聽不見他的呼喚,獨自一個人哭泣。他知道她會哭的,腹痛那天她就哭過。當時他摸她的頭安慰她,可現在她的身邊沒人,她會不會因此而嚇哭,抱著雙膝害怕發抖?
她老愛這麼逞強。可他知道,她只是嘴巴硬,事實上她就和一般渴望愛的少女沒兩樣,會害羞、會怯懦、會編織王子和公主的夢想,總想著哪一天能有一個識貨的王子,披荊斬棘前去救她。
「貝兒!」
曾經,他也是凡夫俗子,也不懂得她那粗魯的外表下,所隱藏的價值。一直到那一天他回家,和她扭打成一團,他才發現自己竟錯過了與她相處的樂趣,和難以克制的心跳。
或許,他也在逃避。
「貝兒!」
王子害怕拯救公主,是因為他知道公主有多大的力量,而他害怕再也無法掌控自己,因此狼狽逃離,在外建立自己的城堡。
「你在哪裡?!」
直到有一天,空虛的王子發現自己渴望為城堡找一個女主人,卻下意識地將所有可能的人選一一排除,王子才愕然發現,原來他心中早已有人進駐。
如今,他還有機會向公主表達愛意嗎?告訴她,他早注意到鄰家的小女孩,只是因為和她太熟了,他自己也沒弄懂,以至於拖到這個時候。
「貝兒……」
他祈求老天,不要剝奪他表白的權利。訑若接受他的懇求,他會好好反省,重新做人。
「有死傷……」
滂沱大雨中,忽地傳出一個虛弱的聲音。霍爾興奮的轉頭,發現他尋找多時的公主正狼狽地趴在地面上,渾身發抖。
在這荒謬的時刻,他竟大笑。
「哈哈哈!」感謝老天。他已經激動到分不清自己臉上掛著的是淚還是雨,總之,她平安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你這個樣子真像一隻小狗。」一旦放心之後,他蹲下身,用手捏她的鼻子取笑她。
「你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光會取笑我。」她虛弱反擊,表情狼狽不堪。
「你還能走路嗎?」他微笑,猜想她可能是因為受傷才無法自己走回去。
「不能。」她搖頭。「我的腳踝扭傷了,恐怕你得背我。」
「這有什麼問題?」霍爾二話不說,捉住她的手臂就往自己的身上攬,像登山一樣把她背回竹屋。
「你真的變得好輕,要多吃一點兒。」在回程的路上,他叨叨唸唸。余貝兒全身虛脫的把臉靠在他的背上,突然覺得他的背好寬,好像海洋,可以容納全世界的任性和過錯。
雨一直下,猛烈的雨勢好幾次阻擋霍爾的視線,打亂他們前進的速度,最後終於回到竹屋。
「你先把濕衣服換下來,我去多找幾件衣服塞住牆上的縫隙。」一進到屋內,霍爾就忙著搶救搖搖欲墜的小竹屋,余貝兒只得接住他丟來的乾衣服,趁著他出去的時候換上。
十分鐘後,他回到兩人共同居住的房間,手上多了一碗薑湯和好幾個水桶,全都是由廚房那邊栘過來的。
她接過他手上的薑湯,好奇地看他將水桶一個一個擺好角度,分毫不差的對準漏雨的地方,總覺得他的動作好嫻熟。而且他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背部的肌肉也會不由自主地鼓起來,看起來分外迷人。
不期然察覺到他的魅力,余貝兒連忙低頭假裝在喝薑湯,眼角的餘光卻依然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並驚駭的發現到——
「這該死的天氣,把人搞得像落湯雞一樣。」
沒錯,他竟當著她的面換衣服,毫不吝嗇地展現他完美的體格!
由於刺激太大,余貝兒差點噴出滿嘴薑湯,幸好養眼的鏡頭只維持了幾秒鐘,霍爾即套上了他帶來的T恤,否則可真要鬧出人命了。
不過,他接下來的舉動,雖不至於鬧出人命,也相去不遠。只見霍爾伸長雙手,連人帶碗地將余貝兒撈過界,安放在自己的床上,摟著她的肩低聲說:「剛才你在外面淋了那麼久的雨,一定凍壞了,現在趕快好好休息。」
這是一句非常體貼的話。他甚至告訴她,他願意讓出他自己的床,讓她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害她感動到眼淚快要流出來,只能低頭支吾的道謝。
大雨依然下停止它的攻勢,只是變小,滴滴答答地落在他們的鐵皮屋頂上,為潮濕的天氣更添沈悶。
「你知道嗎?我最恨聽這種聲音,好像在打鼓一樣。」緊盯著天花板,霍爾突然喃喃說道,引發佘貝兒的好奇。
「你是指屋頂?」她也跟著仰頭看。
「嗯哼。」他微微頷首。「我最討厭這種鐵皮屋搭建成的屋頂,每次一到下雨,就好像聽了一場免費的演奏會,難怪我從來不去有band的pub。」吵翻天。
「你討厭音樂?」她好奇的盯著他的側臉。
「才不。」他微笑。「我只討厭鼓聲,那讓我想起以前在村子裡面的生活,和接也接不完的雨。」
「有死傷……」他的表情好悲傷。
「你還記得你家的屋頂是用什麼做的嗎?」霍爾忽地問。
她搖頭。
「你沒注意,那是因為你家全用鋼筋水泥,就算下再大的雨,也沒有影響。」
經他這麼一說,她才發現她家的小洋房,都是用最好的建材,就算是刮颱風也不怕。
「如果你家的屋頂不是用鋼筋水泥,那會用什麼?」余貝兒好奇反問。
「用鐵皮。」他指指他們的上空。「以前我家的屋頂,就是用鐵皮搭成的。不但下起雨來會打鼓亂吵一通,鐵皮翹起來的地方,還會滴滴答答的滲水。每當颱風來襲,還得煩惱屋頂會不會被吹跑。所以我恨死鐵皮、恨死鼓聲、恨死水桶、恨死颱風……」
說到最後,他再也說不下去,索性把身體靠在竹牆仰頭自嘲,嘲笑他的怯懦。
「因此當我一有機會離開村子的時候,我便毫不猶豫離開了。」他自首。「在離開村子的那一天,有很多同學前來送行。每個人都告訴我,一定要成功回來;而我也答應他們,不到那一天絕不回村子,可等我真正回到村子,那些曾經鼓勵我的人又說我變了,我突然覺得裡外不是人。」
霍爾疲倦的揉眼睛,彷彿想藉由這動作把充斥於耳的蜚短流長一併搓掉,只剩下年少時雀躍的身影。
生活是很不容易的。
當你選擇了物質的成就,往往忽略掉精神層面,鮮少人能面面俱到,對於一個來自眷村的窮光蛋而言,更加困難。
直到此刻,余貝兒才瞭解,為何他汲汲於名利。當一個人連基本的生存條件都沒有的時候,如何能談崇高的理想?只是高射炮而已。
「我……咳。」她清清喉嚨,不好意思說出接下來的話。「其實……其實你走的那一天,我有去送你……」
霍爾倏然止住揉眼睛的動作,驚訝地直看著她。
「你有去?」他怎麼都沒看到。
「對……咳咳。」她整個臉都紅起來。「我躲在車站的柱子邊,所以你沒有看到我。但我有聽到你們同學那些鼓勵的話,很感人。」
回想起那段年少輕狂的歲月,每個人都充滿了許多夢想。那流轉於車站的喧鬧聲,曾是大人們皺眉的來源。曾幾何時,皺眉的人換成了他們,世代交替,代溝漸漸出現。五年級大戰七年級,六年級夾在中間求自保,順便還得自我歸類自己是屬於前段班或後段班,免得有朝一日需要表明立場的時候站錯邊,枉當了千古罪人。
他們相視一笑,對於時間的流逝,除了無奈之外,還有更深一層的遺憾。因為他們都變了,最起碼他是變了,否則也下會招來無情的批評。
「其實你也不必在意別人的話啦,他們都不像我這麼瞭解你,當然會對你有所誤解。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管他們要怎麼說。」這是她這幾年體會出來的生活哲學。像她,早就不知道在流言中死過幾回。要是在意人們說的每一句話,她的日子就不用過了,更何況追求藝術?
這就是眷村生活的無奈之處,也是他們急於逃離的原因。誰受得了什麼事情都被拿到放大鏡底下檢視?就算是病毒也會想逃。
「不過,我倒是覺得你該多關心游媽媽一點。」話鋒一轉,余貝兒把話題帶到老人家身上。「這幾年她的身體雖然有好轉,但精神狀況反而沒有從前來得活躍,經常一個人瞪著窗子外面發呆,好像在找誰一樣,看起來好落寞。」
她是在找他。
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媽媽的日子過得有多孤單。他雖為她請了傭人,每個月也固定寄給她生活費,但在她的心裡,這些都不能代替她心愛的兒子,和迴盪在院子裡的笑聲。
「以後我會多回家探視我媽。」霍爾向余貝兒保證,他會盡量改變他的心態,多回村子。
「那就好。」她很高興他終於想通,不再視歸鄉為畏途。
一種體諒的氣氛瀰漫在他們的周圍,霍爾突然覺得很罪惡,她是這般善良,過去他卻一直欺侮她,將捉弄她視為理所當然。
「貝兒,我有一件事情,要對你坦白。」該是懺悔的時候。
「什麼事?」幹嘛一副要下跪的樣子。
「我……咳咳。」他不自在地咳了幾聲。「過去,咳咳。過去……我一直在利用你幫我賺錢,無論是寫暑假作業還是賣香腸,或是撿寶特瓶,所賺的錢都進了我的口袋繳學費,真對不起。」雖然他的理由正當,但說謊就是不對,更何況他還在背地裡嘲笑她。
沒想到她卻說——
「我知道呀!」早就不是新聞了。「你口口聲聲說要幫游媽媽買補品,其實大多數的錢都拿去繳學費或買參考書,準備下學期的功課。」非常勤學。
她都知道?怎麼會……
「而且我還知道,那年的暑假作業應該不止四十八份,而是六十二份,你背著我偷偷多寫了十四份,沒讓我知道。」
是,他的確是幹了這些卑鄙的事,但怎麼會東窗事發……
「我沒你想像中那麼笨,有死傷,我只是不想計較而已。」她瞪他。「夜路走多了,遲早會碰到鬼。那年暑假剛過完,我就碰見你的同班同學對我大吐苦水,說你幫他寫的作業字好醜,害他被老師罵。我拿過作業一看,才發現那根本不是我的字,你的同學說還有十三個人跟他一樣慘,都被罰站,我才知道你背地裡幹了什麼好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自己造的孽自己收。當時被罰站的人其實有十五個,除去那十四人之外,最後一個倒楣鬼,當然就是他自己。
「我沒想到你什麼都知道。」卻從不計較。
「那當然。」她聳肩。「我只是想反正橫豎都拿不到錢,都是做義工,乾脆都不吭聲,省得大家尷尬。」
她越說越覺得好笑,說著說著,便不由自主的笑出聲,剛好和笑翻了的霍爾撞在一起。
「謝謝你,貝兒,你真是善良。」鼻對著鼻,眼對著眼,霍爾只想對她說這一句話。
「不客氣。」同樣地,她也只想如此回答他。
滂沱的大雨,依然打在這孤立於山野的方舟上。
昂首仰望鋪滿鐵皮的屋頂,霍爾再也不覺得它發出來的聲音令人厭惡,反倒像是美麗的樂章。
是夜,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從傍晚就開始傾落的大雨,一直下到半夜都還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越下越猛。恍若上帝發怒執意要吞沒貪婪的人類,又像世界末日前最後的掙扎,在閃電與巨雷的交錯下,交織成一幅密度極高的水簾,緊緊覆蓋住大地。
「轟隆!」
遠處又傳來一聲巨響,大地為之撼動,連帶著震動了沈睡中的土石,迫使它們開始行動。
於是大的土石分裂成小的土石,小的土石分裂成更小的碎石,透過層層剝落,分支成一條一條的小河流,再經由地表的變動,彙集成一片汪洋,順著傾斜的地勢緩緩前進,鯨吞整片大地。
聲勢驚人的土石流,依照著自己的節奏一步一步往山腳邁進。在遷徒的過程中,無可避免地牽動腳底下的地殼,製造出巨大的聲響,也因此吵醒了霍爾。
「這是什麼聲音?」揉揉街在發疼的太陽穴,霍爾整夜都在和吵死人的雨聲搏鬥,並未真正入眠。倒是他身邊的余貝兒睡死了,嘴角上還掛著口水。
「真噁心。」他先用袖口幫她擦乾口水,再下床打開竹門尋找聲音的來源,省得他們被水淹了還不知道。
門外的雨,果然就像他預料中的那樣,暴量到擋住他的視線。
真誇張。
搖搖頭帶上門,霍爾原本想再回頭睡他的大頭覺,然而自地心傳來的怒吼阻擋了他的腳步,使得他不由自主靜下來聆聽。
「……隆隆……隆隆……」
剛開始的時候,他只覺得山上那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怒吼,還以為是傳說中的山怪跑出來嚇人,怪可怕的。
「……隆隆……隆隆……」
而後,他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不像山怪的聲音。山怪不會手舞足蹈,踢落山石;除非它童心未泯,心血來潮堆了個大雪球滾下山,否則大地不會搖晃成這個樣子,活像是土石流的前兆……
土石流?!
腦子猛然被這三個字打醒,霍爾再也不敢把念頭動到山怪身上,而是匆匆地打開門,再確認一次。
沒錯,是土石流。雖然被轟隆的雨聲掩蓋,但的確可以隱約感受到來自大地的震動,可能再過不久,就輪到他們遭殃。
在此為您插播一則意外消息:昨晚由於雨勢過大,位於台東山區的一間竹屋遭到土石流沖走,屋子裡面的一對男女,雙雙罹難……
霍爾幾乎可以預見明早的新聞快報會播出這則消息,而他自己還無法站出來抗議電視台使用的字眼過於曖昧,因為那時候他早已經滅頂了——被土石流活埋。
「貝兒,快起來!」一想到自己極有可能成為頭條新聞,他立刻轉身回去叫醒余貝兒,試著在土石流還沒駕到之前先行逃命。
「……不要吵,我還要睡。」余貝兒死巴住棉被不肯起床,霍爾只好搖她。
「起來了,貝兒!」他拚命捏她的雙頰。「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土石流快來了,我們再不走,會來不及逃命。」到時候恐怕得睡一輩子。
「好啦……」她仍舊處於彌留狀態。「等我睡飽了再起床,反正只是土石流,又沒什麼……」幹嘛那麼緊張……嚇,是土石流?!
冷不防聽見這可怕的字眼,余貝兒這下什麼睡意全沒了,一瞬間清醒。
「你是說……」不會吧,這麼倒楣?
「對,所以你趕快下床。」不用懷疑,他們的運氣一向不好。「我們要趁著土石還沒有沖刷下來,離開這個地方,我先去發動車子,你隨後趕到——」
「可是,我的房子怎麼辦?」會沒有女主人。
「明年再來祭拜,或是初一、十五各燒一炷香告慰它的在天之靈,總之現在快走。」都什麼時候還管這間破屋子。
「但是——」
「我們一起走好了。」懶得再理她那些可是、但是,霍爾乾脆拖著她一起離開,省得和她囉唆沒完。
雨勢越來越大,他們的視線也越來越不清楚。雖然有手電筒照路,霍爾和余貝兒仍舊在大雨中摸了將近五分鐘,才找到霍爾的車。
一上車,霍爾就忙著發動引擎,余貝兒則是忙著拍掉附著在身上的水滴,卻發現徒勞無功,雨實在下得太大了,他們根本已經渾身濕透。
直到這一刻,余貝兒才發現事實比她想像中來得嚴重得多,霍爾則是完全同意她的看法。這雨堪稱是諾亞那個時代以來最大的一場世紀大雨,不同的是諾亞有方舟保護,他們卻只能靠這輛2000CC的小車逃命。
他拚命轉動手上的鑰匙,催促他的車子振作點。不過大概是因為好幾天都沒有理它的關係,它有點鬧情緒,任由他轉了好幾回,硬是不肯應聲。
「Come on baby, you can do it!」霍爾好聲好氣地懇求他的愛車不要在這個時候拋棄他,在掏心懇求的過程中,自山頂傳來的怒吼恰巧蓋過它大方的允諾,害他差一點錯過引擎的怒吼聲。
「Thank You baby, you are my best lover.」一旦確定車子能動,霍爾立刻以最快速度駛離現場,跟他窩了好幾個禮拜的地方說再見。
他心滿意足的開著車,以為自己已經安全,未料……
「喂,有死傷,我好像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車子原本開得好好的,一旁的余貝兒卻突然來上這麼一句,害他渾身上下都不對勁。
「我也這麼覺得。」他手握方向盤,不安的跟著說。「好像就在我們的背後追著我們跑一樣,真荒謬。」哈,不可能有這種事,是他自己的幻想罷了。
「你也這麼覺得嗎?」她一面答,一面回頭觀看動靜。「我真的聽見很奇怪的聲音朝我們而來,就像是卡通裡的怪物,張著血盆大口,威脅要吞掉我們……」
「怎麼了,貝兒?為什麼不再繼續講下去?」講到一半突然停了。「沒想到你講故事還滿好聽、滿生動的,頗有臨場感。」又是怪物、又是血盆大口,真有幻想力。
霍爾催促著余貝兒繼續她的冒險故事,不要突然就停下來。余貝兒只是僵著脖子慢慢回頭,大力吞下口水,說道——
「這恐怕不是故事。」而是可怕的事實。
「咦?」她在說什麼……
「真的有怪物在追我們,你看——」
隨著余貝兒手指的方向,霍爾果然看見了她口中的怪物,正追在他們的屁股後面大喊不要跑。
「哇,是土石流!!」
媽媽咪呀,這些怪物是什麼時候追過來的,怎麼都沒有事先通知?
「開快點,有死傷,你趕快開車!」余貝兒在一旁尖叫,於是霍爾更加手忙腳亂,差點踩錯油門。
「我已經在快了,你不要催嘛!」他已經將油門踩到底,只差沒有下去推車,她還要怎樣?
一路上,他們就這麼吵吵鬧鬧,一會兒那個尖叫、一會兒這個搶方向盤的衝至山腳,等他們方能完全擺脫土石流的糾纏,兩人已經累成一團。
「呼呼,我的車完了。」一到達安全的地方,霍爾就忙著心疼他的香車愛人,為它滴下寶貴的男兒淚。
「我的房子才完了呢,那是我全部的財產。」一輛小小的車算什麼,不過覆上那麼一丁點泥巴,洗一洗就好。
也對,霍爾不得不承認。比起她的損失來,他的處境的確好上太多,難怪她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算了,貝兒。」他規勸她。「反正住在這個地方也危險,趁早搬離也好。」省得一天到晚擔心會不會被土石流活埋。
「說得好聽。」她冷哼,委屈得要命。「你在台北有個舒適的窩,這裡卻是我唯一能待的地方,你要我搬到哪裡去?」
「回家啊,貝兒。」霍爾聞言皺眉。「你該不會忘了,我來此找你的真正目的吧?」
他希望她回家,希望她瞭解他對她的感覺,這些他都說得很清楚,然而她卻不想答應。
「我不想回家。」她倔強的否決道。「我什麼成就都沒有,現在回家,會被左右鄰居笑,也會和爸媽吵架,反而會為他們帶來困擾。」
她清楚自己的脾氣,雖然口口聲聲說不在意他人眼光,但真正面臨批評時,仍會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站出來為自己辯論,連帶著使父母難堪。
「那你打算怎麼辦?你現在身上又沒錢,能去哪裡?」不單是她清楚自己,霍爾也瞭解她,但卻比她更懂得現實。
現實;凡是提到這兩個字,余貝兒就只能以沈默代替回答,再也囂張不起來。
她空有滿肚子理想,卻沒有腦子處理接下來的瑣事,以至於情形越來越糟。
難堪的沈默,在他們之間蔓延。余貝兒幾度想開口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霍爾只得接手。
「我有一個提議。」
「什麼提議?」她抬頭看他。
「你乾脆先住在我那裡,我幫你辦一場陶藝展示會,先賺到錢再說。」老話一句,沒有錢,什麼理想都是空談。
「你要我去台北?」余貝兒愣住。
「對。」他點頭。「既然你不願回家,又沒有地方可去。不如先去台北打天下,展覽的事全部交由我打點,你只要安心創作就行。」
「但是……」她還在猶豫。
「不然你有更好的主意嗎?」
她有更好的主意嗎?當然沒有。她如果有更好的主意,就不會站在這裡左右為難了。
但是,去台北?
「好,就這麼說定。」他說得對,人要向現實低頭,退一步海闊天空。更何況他又是廣告界的第一把交椅,定能將她的展覽辦好,等把錢拿到手後,再來發展前衛藝術也還來得及。
她打定主意跟他回台北,並將她的藝術事業交給他打理。
隔日,新聞快報播出——
一則意外消息:昨晚由於雨勢過大,位於台東山區的一間竹屋遭到土石流沖走,所幸裡面沒有任何人,算是不幸中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