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早晨,雲淡風輕。
余貝兒早早就起床,坐在工作室發呆,思索創作的題材。
主題……主題……舉凡藝術,都有主題。尤其是前衛藝術,更著重意念的表現。可此刻她的腦袋空空,什麼都想不出來,更別提什麼驚人的意念。
啊——
她煩惱到狂抓自己的頭發。
難道她真的沒有這方面的才華,要不然怎麼一直想不出創作的內容,光待在這裡虛耗光陰?
「貝兒,你干嘛一直抓自己的頭發,還嫌自己不夠野嗎?」好死不死,她已經煩到想要揍人,霍爾剛好挑這時候進來找她。要不是看在他手中那碗面的分上,她一定海K他一頓。
「我煩。」她接過他手上的面,拿起筷子,咻咻咻地開始吸起面條來。「我的頭腦早上不靈光,什麼都想下出來,快煩死了。」接著她又端起碗公,仰頭把剩余的湯全倒進嘴裡,喝完後把空碗交給霍爾。
霍爾歎氣。
「你的進餐禮儀還是沒有改進。」反倒有越來越可怕之勢。
「你卻越來越虛偽。」她不把他的批評當一回事。「以前你雖然卑鄙,但至少還保有一點小人的人格,比較不那麼惡心。」也可愛多了。
「我這不叫虛偽,而是文明,你懂不懂?」冷不防遭受指責,霍爾的臉迅速脹紅。
「不懂。」她俐落的回道。「我只知道一個人應該忠於自己,不該隨波逐流。」
說得簡單。
霍爾極想請她好好看看自己,忠於自己的下場是什麼,卻說不出口。
她或許是一個過於天真的傻瓜,他卻無法當戳破她美夢的劊於手,即使他看得出來她根本沒有從事前衛藝術這方面的天分。
「我覺得你還是回去捏陶好了,我聽伯父伯母說,你這方面的成就不錯,還得過獎不是嗎?」霍爾不想點破,真正有藝術天分的人,不會一大早就坐在工作室發呆,更不會把早上頭腦不靈光當作藉口。
她瞪他。
「是得過一些小獎。」她不情願的承認。「但我不想以此為滿足,我想追求更高的境界,最好是天人合一。」多高深……
「那你得要死掉才有辦法。」他當面澆她一盆冷水。「通常只有死人,才能到達『天人合一』的境界,不過那個時候恐怕你已經沒有知覺,聽不見群眾的喝采。」活著才有希望,所以人還是現實一點的好……
「有死傷!」顯然他的幽默引起她的不快,握緊拳頭就要朝他揮下。
他連忙擋住。
「我道歉。」誰要他這麼誠實?「我只是希望你能夠向現實看齊,現在你已經窮到只能窩在這鳥不生蛋的深山,還想追求什麼境界?別忘了藝術除了靠人發掘之外,材料費也很貴。你以為光靠你養的這幾只雞,就能支付你的材料費嗎?別傻了。」
霍爾這些話不好聽,卻句句金玉良言。眼下她的確遭遇到這些困境,卻又不知該怎麼解決才好。
「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頓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承認他說得有理。「我現在全部的財產,只有這間房子和那幾只雞,還有那片菜園。」用來自己吃都不夠,哪還有錢支付材料費。
「你可以跟我回去。」他提出解決辦法。
「不行!」她想也不想的拒絕。「在創作出我滿意的作品之前,我絕不回去,你不必再勸我了。」
藝術家的脾氣。
多少也和藝術沾上點邊的霍爾,壓根兒想不通她這份決心是從哪裡來的?人一旦沒有錢,什麼理想都是屁話。
「好吧,看來我只有犧牲了。」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既然你目前這麼困難,我又虧欠你……這樣好了!你幫我塑像,我支付你塑像的費用,你覺得如何?」以前欺壓她的時候,從來沒想過往後要付出的代價會這麼高,居然是幾十倍成長。
「你要我幫你塑像?」聞言余貝兒疑惑地看著他。「你干嘛閒來沒事,找我幫你塑像,你不知道專業雕塑是很貴的嗎?」
「我當然知道。」霍爾大翻白眼。「就是因為專業雕塑很貴才找你,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苦心?」他知道她的自尊心很強,非到不得已的時候,不會白拿人家的錢,所以才要給她事情做,免得她餓死。
余貝兒心知肚明這一點,只是很不情願,但礙於沒有材料費的關系,只好勉強答應下來。
「那就這樣嘍!」她也不說聲謝,把他的所作所為都視為理所當然。
霍爾只得憋住一肚子鳥氣,花錢兼受罪,乖乖地坐在她面前,讓她為他塑像。
明亮的光線,透過竹片與竹片之間的縫隙滲進工作室,伴著尾隨的和風,拂動霍爾額頭前的發絲,溜過他線條分明的側臉,吸引余貝兒的視線。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凝視他的臉,這才發現,他其實長得不賴,是個極好的模特兒。
隨著忙碌的雙手,余貝兒突然想起許久以前,遠在高中時代,女同學之間的竊竊私語。
潘安集團當然是全校女生注視的目標,但他其實也有不少擁護者。只是家世差人家一大截,沒人家那麼受歡迎,但吸引美眉的能力,也不可小覷。
游子商好帥哦,酷勁的模樣好吸引人,好有個性。
她想起過去每當有人講這些話,她一定當著她們的面吐光胃裡所有的東西。他會帥?莫非這些人是花癡不成,看不見真正的美味?
所謂真正的美味,當然是指她最欣賞的李經綸學長,他是她的幻想,更是打小粗魯的她永遠達不到的境界,她自是特別向往。
只是歲月的年輪一轉,她當初的想法,似乎得修正一下。天下的美味分很多種,不一定要法國料理,偶爾吃吃義大利面也不錯……
「你干嘛把手停下來?」
就當她想得入神之際,「義大利面」突然說話。
「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太帥,所以你忍不住看個不停?」才不過幾秒鍾的時間,義大利面搖身一變,變成義大利男人,語帶輕佻地跟她調情。
余貝兒先看看他揚起的嘴角,再看看他不可一世的表情,突然間覺得他很欠揍,很想好好揍他一頓。
這個名聲臭掉的自大鬼,以為他那副囂張的樣子有多吸引人啊?不過就是典型的都會男子,仗著有幾個臭錢,就驕傲起來……有了!
苦等不到靈感的余貝兒,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居然產生一個荒謬的念頭。
她可以以他為藍本,創造出一個強烈的意念,用來表達她對都市男子的看法。
「有死傷,你真是我的救星!」猛地跳起來摟住他的脖子,余貝兒像只麻雀般跳躍。霍爾還沒來得及問是怎麼回事,就被請出工作室,當著他的面甩門。
「明天我再給你看你要的東西!」而後,門板後面又傳來她興奮的聲音。搞得霍爾除了搔頭之外,啥事也不能做。
隔天,答案揭曉。
原來她閉關一個晚上,不眠不休地連夜趕工,是為了完成他的塑像。他很感動,但是……干嘛在他的塑像周圍掛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你、你為什麼在我的塑像旁邊掛上女性內褲和保險套,這是什麼意思?」霍爾氣到幾乎連話都說不清楚,牙根咬得快要斷掉。
「還有胸罩和男性專用丁字褲,不要忘了它們。」余貝兒在一旁急忙補充,就怕他忘了現代男性最鍾愛的東西。
「多謝你的雞婆,我眼睛沒瞎。」他氣到快吐血。「我不知道你的教授是怎麼教你的……不過,我好像看見這裡的每一尊塑像都長得一模一樣,都是一副欠扁的樣子。」莫非是他眼花,還是得了青光眼,他的長相有這麼齷齪嗎?
他懷疑地看著余貝兒。
「沒想到你這麼有自覺,有死傷,你的確一副欠扁的樣子,這些塑像就是你的寫照。」對於他的先知先覺,余貝兒寄予無限尊敬。
「聽你在胡扯。」他怒斥。「我雖不是潘安再世,但也勉強稱得上是美男子,你把我搞成這個樣子,成什麼體統?」一副只會對著女人流口水的色鬼樣。
「但這確實是你啊!」她可不覺得她哪裡做錯了,反而覺得她做得妙極了。「不信你面對鏡子照照看,鏡中的人一定會告訴你,他是個都會男子,平日最大的樂趣就是賺錢和泡PUB,偶爾和女人上上床,聊些言不及義的話題,久而久之就變成現在這張嘴臉。我這樣雕塑你有什麼不對?」干嘛這麼生氣。
余貝兒說話難得長篇大論,因為她的手永遠比嘴快,總是在耐心把話說完前,就先動手了。不過她這回嘴巴倒是比手還精彩,竟然能讓一向辯才無礙的霍爾,頓成失聲的啞巴,著實難能可貴。
「唔……」他一時之間找不到話反駁,只得脹紅著一張臉。「唔……」可惡,他居然就像她說的那樣,過著靡爛的生活,還自以為瀟灑。
「就、就算事實真的那樣好了!你也不必把我的塑像,和那些性暗示意味濃厚的東西擺在一起,詆毀我的清譽。」他是花,是靡爛,但爛也有爛的格調,不屑於和這些內衣、內褲掛上鉤。
「我無意詆毀你,有死傷,你誤會了。」見他快翻臉,余貝兒趕緊澄清。「我只是想藉著這樣的排列,表達一個意念。」
聽起來很了不起,但他總覺得不太妙。
「什麼意念?」他狐疑地看著她。
「頹廢、墮落的現代都會男子是如何的與性牽扯不清。」她興奮地回道。「這是一種反諷的手法,用來諷刺現代男子的輕浮和對權力及性的渴求。作品的名稱我都想好了,就叫做『現代都會男子的叢林冒險』,你覺得怎麼樣?很天才吧?」
余貝兒笑呵呵,字裡行間洋溢著對自己的滿意之情,霍爾卻相對氣炸。
這是什麼爛名稱,濫用他的塑像不說。還左一句輕浮,右一句對性的渴求,當他好欺侮是吧?
「我在你心中,就這麼沒價值嗎?」報復之前,再確認一次,省得她日後擊鼓伸冤。
「對啊!」她點頭道。「你本來就是個典型的都會男子嘛,還不承認。」
「好,我懂了。」給他等著。「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有新的idea,秀給你看。」
話畢,他像一道龍卷風,咻咻來回清走現場所有有關性暗示的東西,啪一聲走出工作室。
奇怪的人。
盯著被甩上的門板,余貝兒想不通他干嘛這麼生氣,又為什麼要帶走所有的內衣褲?
五分鍾之後,霍爾開門走進來,脖子上多了樣東西。
那是……
「這才夠炫。」他揚揚垂落在胸口前的即興花圈,笑得好不得意。「你那一套哪夠看?看看我胸口這一大串,這才叫做『現代都會男子的叢林冒險』,我還是活的。」
原來霍爾口中的idea,是把所有內衣、內褲以及保險套,統統串成一個花圈戴在脖子上,其中她拿來貢獻給藝術的胸罩,就掛在他胸前的正前方,看起來好像兩球冰淇淋。
「當當當當當當當,歡迎來到『性的夏威夷』。」
糟蹋她原先的idea也就算了,他甚至還當著她的面大跳夏威夷草裙舞,氣壞余貝兒。
「當當當當當當當,請隨著我的舞,放松你的心情,跟我一起去『性的叢林』探險——」
砰砰!!
霍爾的夏威夷舞方才登場,迎面就飛來兩記鐵拳,外加一腳狠踹,險些把他打成殘廢。
這個死游子商,根本是故意和她作對嘛!虧她好不容易才想出這麼棒的idea,他竟然隨便一支夏威夷舞就把它糟蹋了,真是豈有此理。
獨自悶坐在大樹下,余貝兒的嘴巴念念有詞,其中一半以上都在咒罵霍爾。
死家伙、臭家伙,既然故意要找碴,不如直接滾回台北算了。誰要那個爛人來照顧她,她會照顧自己。
連續罵了霍爾好幾回後,她的心情好多了,腦子也比較有空間思考別的問題,比如:他為什麼來這裡找她?
真的很奇怪耶,她想。若她沒記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他家院子的大樹底下,兩人激烈爭吵,吵到最後還扭打成一團;最後他負氣離去,她也撂下見一回打一回之類的狠話,可說是不歡而散。他為何還來找她?
想不透。
托著腮幫子,和腦中的問號搏斗,余貝兒還沒想出答案,肚子倒是先餓了。她低頭看看表,好餓!都已經下午三點了,該是補充能源的時間,可她偏偏又跟廚子吵架。
啊!她快餓扁了,誰來救救她……
也許是她誠心懇求的表情感動了上帝,就在她即將因饑餓而彌留之時,眼前忽然變出一碗熱騰騰的粥。
「忘憂百頁粥,我特地為你做的。」
原來上帝沒變戲法,而是她口中的大壞蛋特意為她端來的佳餚,害她好生尷尬。
她先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接下他手中的粥,而後又不太好意思地嚷嚷了聲:「謝謝。」接著把頭埋在熱粥裡掩飾心虛。
霍爾微微一笑在她身邊坐下,透過樹葉的空隙抬頭仰望蒼穹,這才發現天很藍,像極了他們高中時穿的制服。
「過去我總以為我們制服的顏色很難看,好像剝落的藍天,現在才發現它很美。」面對著熟悉的景色,霍爾突然有感而發。
「我們制服的顏色本來就很漂亮。」她依然忙著喝粥,話說得模模糊糊。「只是制作的品質太差,洗一次掉一次,掉到最後顏色斑斑落落,才會產生這種錯覺。」
「是啊!」他感慨地回道。「但是以前年輕的時候不會這麼想,只想趕快脫掉身上的制服,邁向另一個領域。」
隨著他這一句話,余貝兒放下手中的筷子,凝視他的側臉,記憶一下子跳回到以往。
從小,他就是個出色的學生,學什麼都快,功課永遠名列前茅。除去他的家境稍差以外,他可說是每個女孩子心中的夢想,他會的東西甚至比李經綸學長還多。事實上,要不是顧慮到得就近照顧母親,他也不會就讀他們的學校,依他的成績,念公立第一志願還綽綽有余,沒必要非念他們學校不可。
余貝兒從來就不了解他的想法,記憶中他們總是打打鬧鬧,不曾挖心掏肺地暢談彼此的夢想,自然也無法理解他的感慨。
「我們學校的制服確實是做得滿差的。」這是她的結論,卻引來霍爾呆滯的眼神。
不愧是貝兒,毫無感性可言……
「干嘛這樣看我啊?我們學校的制服品質真的很差嘛,我又沒有說謊!」余貝兒理直氣壯地駁斥霍爾誇張的表情,他立刻把臉皮拉回正常的位置。
他認了。像她這麼沒sense的人,也想跟人家搞前衛藝術,難怪怎麼試都失敗。
「喂,有死傷。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老實回答我。」余貝兒決心弄懂他來的原因,往後才知道怎麼對付他。
「你問啊!」他祈禱不要是有關她藝術天分的問題,他會瘋掉。
結果幸好不是。
「你為什麼來找我?」她提出另一個難題。「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以打架收場。你還被我氣得連夜開車回台北,現在卻不計前嫌地找到這裡來,一定有什麼原因。」余貝兒人雖嫌單純了點兒,但並不笨。盡管他口口聲聲是受了她父母所托,但她矩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必定另有隱情。
面對余貝兒突如其來的質詢,霍爾除了愕然之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得沈默。
「你到底為什麼來找我?」
是啊,他為什麼不惜翻山越嶺跑到這深山來找她,當然有他的原因,這原因還得追溯到一年前……
時間的指針,在余貝兒高二那一年突然間停了一下後又繼續走,以銳不可當之勢,劃分出兩人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她大罵游子商是爛人,並信誓旦旦地揚言絕不再跟他說話以後,向來以息事寧人為最高准則的游子商,這回也展現難得的決心跟她分道揚鑣,從此一翻兩瞪眼,互不往來。
雙方家長當然都很著急,用打的用罵的用推的,就是無法讓他們兩人和好。在嘗試過一切努力後,雙方家長決定不管了,隨他們年輕人去搞;並深深相信,只要他們老一輩的仍然繼續保持友好關系,兩人總有和好的一天。
就在那年的暑假,余貝兒升上高三,游子商順利考上公立大學,整裝上台北。在他離開眷村的當天,余貝兒其實曾偷偷到車站送他,只是她站得很遠,游子商看不見,只看見同學們興奮的笑臉,因為他是全校考得最好的人,大家都以他為榮。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這雖是一句老話,卻也真實地記錄了他們的青春歲月。多年以後,游子商自大學畢業,進入一家廣告公司做事。剛開始的時候,他只是一名普通的業務員,負責招攬客戶。幾個月後,他晉升到課長,再晉升到經理,並在無意之間,發現到自己其實很有策劃的能力,便開始玩起行銷,從此一炮而紅。
憑藉著對流行敏銳的嗅覺和絕佳的企劃能力,游子商不僅在廣告界闖出名號,同時決定自立門戶,另組「涅槃廣告公司」,好好撈他一筆。
上天是厚愛他的。
一路走來,他不但沒有跌倒,而且走得比誰都順利,墮落的程度相對地也比誰都快。
有時候當他泡在PUB,跟一堆穿著清涼的漂亮美眉耳鬢廝磨,大玩調情游戲時,他的靈魂會出竅,飄在空中俯瞰自己已經墮落到什麼程度。然後他會聳肩,告訴自己這是理所當然,他已經苦太久了,理當放縱。
是的,他放縱、墮落、市儈,凡是時下都會男子的特點他都有,這沒什麼了不起,也不認為有什麼錯。
「霍爾,今天我們好好享受一下,你說好不好?」
偶爾會有女人主動投懷送抱,嗲聲嗲氣地暗示上床,他也照單全收,和她們翻雲覆雨一番。
漸漸地,他感到厭倦,卻又離不開這種便利的生活,如此日復一日,他終於想到回家。
家,這個既熟悉也陌生的字眼,剎那間有如閃電,擊中他空虛的心房。其實在離家的這幾年間,他也曾回去過,只是每次都待不到幾小時便趕著回台北。每次他的藉口都是公事忙,無法待太久;但事情的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逃避,逃避貧窮的過去,和肩上沈重的壓力。
該回家了。
在一次狂歡派對結束後,他突然發覺自己再也受不了紙醉金迷的生活,跳上車就往高速公路開。
他是如此急切地想回家。家鄉隨處可聞的果香,像是最上等的香檳勾引著他這個思鄉的游子,引領他前去品嘗。他從天黑開到天亮,開了整整五個鍾頭才到達他的家鄉——那飄滿各式果香的純樸眷村。
由於他實在太累了,一回到家倒頭就睡,等他睡醒,已是日上竿頭,他媽媽已經做好午飯。
「難得你也會想到回家,這些都是你愛吃的菜,你多吃點,吃飽了再走。」游媽媽老早習慣他來匆匆去匆匆的行徑,非但沒有責備他,還怕他餓著。
游子商挾了塊雞肉放進碗裡,不好意思地低頭扒飯。
「辛苦你了,媽。」他說。「這次我要多留幾天。」
他突來的決定讓他母親十分驚訝,也十分高興,卻沒再多說。
游子商安靜地扒飯,沈重的氣氛讓他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便隨口亂扯。「好久不見余伯伯和余伯母了,他們最近好嗎?身體都還健康吧?」
這原本是句體貼的問候語,不料卻引起他母親一陣長歎,他只得追問她為什麼歎氣。
「還不是為了貝兒。」他母親說。
「貝兒?她怎麼了?」聽見這個久違的名字,他不由得放下筷子,關心她的近況。
「鬧革命。」他母親把尾音拖得老長,十分不以為然。「她說要轉行做前衛藝術,成天和她父母吵,吵得我們這些左右鄰居的屋頂都掀了,還是沒有吵出結論。」
「她在搞藝術?」游子商沒想到昔日的野蠻人,竟會從事這麼纖細的工作,不禁愕然。
「你不知道嗎?」他母親驚訝地瞄他一眼。「從你走後,她就在干這一行。幾年下來也算小有名氣,尤其是陶藝方面,還有些市場行情,算是做得不錯。」
「我不知道。」得知這個消息,他有些茫然。「我以為她會去當跆拳道教練,或是拳擊手……」
「傻孩子。」他母親取笑他。「貝兒或許粗魯了點,但資質不錯。我就看過她為你捏的塑像,雖然是游戲之作,但樣子十分傳神。可惜她怎麼樣都不肯給我留作紀念,我猜她是想親手交給你……她有交給你吧?」
游子商搖頭,他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
「啊?那我不就無意中洩漏出秘密了。」游媽媽連忙遮嘴。「你千萬不要讓貝兒知道我有告訴你這件事,不然她會生氣。」
游子商點頭,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跟她說過話,要向誰告密?
接下來的時間裡面,他母親忙著數落余貝兒有多不懂事,放著好好的陶藝不做,跑去跟人家搞什麼前衛藝術,害她母親成天找她哭訴,她都快不知怎麼安慰她了。
游子商表面點頭,耳朵其實一句話也沒聽進去,腦子裡繞著同樣一件事情打轉。
她曾幫他塑像?什麼時候?她為什麼沒告訴他這件事,是不是還在恨他?
一大堆問號,像群禿鷹在他腦中盤旋,卻怎麼也飛不出困惑的天地,只得任由它們不斷翱翔。
回家的月子,他多半都是在這類思索中度過。他本想藉著這難得的機會好好放松一下,沒想到反倒搞得一個頭兩個大,成天在想她為什麼不將塑像送他,因而心神不寧。
貝兒。
這兩個字就像風味絕佳的私釀,在他心底發酵。平時不見它的威力,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體會它的香醇。
不可諱言,他很少想起她。
也許是藉口,在這些幾近戰斗的日子裡,他幾乎沒空去回想有關於她的點點滴滴,只允許模糊的影子飄過。
爛人。
他想起她脹紅著臉,握緊拳朝他大罵的激動模樣,當時他迷惑,至今仍想不通到底怎麼回事,她為什麼罵他?
唉!
他倚著房間窗台邊,仰天長歎,無意間發現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是貝兒。
「貝兒!」一旦鎖定目標之後,他即毫不猶豫地跳出窗台,追上正行經他家院子的她。
余貝兒緩緩轉身,大大的眼睛依舊不改輕藐的睥睨,小小的嘴巴仍然掛著嘲弄的笑容,不客氣地說聲:「你回來了?」
是的,他回來了,而且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如此,他們怎麼會一吵就是好幾年不說話?但卻又不知該如何問起,只得點頭。
「我看你這幾年來混得很好嘛,外表很稱頭。」余貝兒依舊不改本性,出口便要傷人。
「不像你這麼邋遢。」游子商直覺地反應,一出口便知道自己錯了,干嘛這麼沖動?
「我搞藝術。」她的下巴拾得老高,仿佛她有多了不起。
「我也搞藝術,但卻不會把自己穿得像個野人。」再一次地,他想打自己的嘴巴,老是克制不住情緒。
「你那不叫藝術,是垃圾,不要往自己的臉上貼金。」他的情緒不佳,她也好不到哪裡去,口氣一樣火爆。
「廣告也是藝術的一環。」他咬牙切齒。「別以為你把自己的外表弄得像外國那些街頭藝術家,就代表你高人一等,那是個笑話。」
午後的微風吹拂過廣闊的院子,吹動他們頭頂上的樹葉,也吹動他們身上的衣衫。
他們僵在原地,手握拳頭隔空較勁。一個是身穿亞曼尼真絲襯衫,腳踩上萬塊皮鞋的都市貴公子;一個是披掛五十塊錢T恤,牛仔褲洗到泛白的鄉下貧窮少女,都用著同樣熾熱的眼神,意欲殺死對方。
余貝兒首先開炮。
「如果你那些沒格調、沒水准兼亂七八糟的廣告也能叫藝術的話,那全天下的藝術家都死光了,也想不出比你那些廣告更沒水准的東西。」
「至少它們有看頭。」他亦不客氣的反擊。「你口口聲聲說正統的藝術有多偉大,結果卻賺不了一分錢,只能擺著當存貨。」甚至廢料。
「存貨又怎麼樣?總比你只懂得把女性的衣服脫光,在上面灑滿玫瑰花瓣,大聲說某某日報有多好看騙吃騙喝來得強!」
「那是一種行銷手法,笨蛋。那份日報本來就是專為女性設計的八卦報紙,用玫瑰花來隱喻最適合不過!」
「哈,這是什麼鬼話?大黃菊花也是花,你怎麼不把它一片一片拆下來,還比較節省。」分量較多。
「很好的建議。下次如果有墓園找我代售墓地,我一定把你這個idea記起來,熱情運用。」用到它著火為止。
「那最好。」她嗤之以鼻。「不過千萬記得別跟人說是我的主意,我不想跟你這麼沒水准的人扯上邊。」降低她的格調。
「我什麼時候沒水准了?」他氣得瞇起眼。
「無時無刻。」她抬高下巴冷哼。「從你做的那些廣告就知道你這個人有多沒格調,你那些廣告根本是垃圾,一點藝術價值也沒有。」還敢跟人家說大話。
「我不需要藝術價值,我要的是賺錢!」
「想也知道,否則你就不會光是制造垃圾,做出那些沒水准的東西!」
頓時口水與拳頭齊飛,兩人扭打成一團。
對游子商來說,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誣蔑他的專業能力。他或許沒有她那麼懂得正統藝術,但對於流行的掌握度方面,絕對勝過她十倍、二十倍,他絕不容許她侮辱他!
單為了爭這口氣,游子商拚了。雖說自小到大從沒有打贏過她,但為了捍衛自己的名譽,他只得拿出畢生的力氣,和余貝兒對壘,和她殺得不亦樂乎。
「有死傷,你進步了。」
正當他的串頭亂飛,呼吸糾成一團的時候,她說。
「但我要告訴你,我也進步了,你准備受死吧!」
接下來發生的事,請觀眾自行倒帶,看是要追溯至高中或是更遠的小學都可以,反正結局都一樣,都是慘兮兮。
「呼呼呼……可惡!」連吞敗仗的游子商心有不甘,索性心一橫,飛身撲向余貝兒。凶狠的程度可比摔角選手,硬是把她壓倒在地上。
就算要死,也要拖個墊背的,貝兒她活該!
當他氣喘如牛,一臉得意地望著被他壓在底下的余貝兒時,他原本是想這麼嘲笑她的,沒想到卻意外讓他瞧見一樣東西。
「你看什麼看啊?還不趕快移動你的豬腿,當心我把它當成萬巒豬腳。」拿來啃。
余貝兒威脅他再不把他的腿,從她的身上挪開她就不客氣了,游子商卻動也不動,像看怪物似地盯著她。
「你……你的眼睛上方,有一顆小小的痣,小到幾乎看不見。」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她說腿他偏要提眼睛,氣煞她大小姐也。
神經病。
「快把你的豬腿移開啦!」她使盡吃奶的力氣拚命推游子商,無奈他還是文風不動。
她……這個樣子好可愛,他怎麼從來都沒發現?以前總嫌她胖,像粒圓滾滾的包子,現在瘦排骨吃多了,反倒覺得扎實的面點自有其益處,至少抱起來的感覺比較柔軟。
他就這麼癡癡看著她的臉,忘了時間,一直到被余貝兒吼醒。
「有死傷,你腦袋秀逗了是不是,居然敢抱我?!」
經由她這麼一吼,他才發現他不只用腿壓她,還大膽地摟住她的背,難怪她生氣。
「唔,貝兒……」他試圖解釋自己的感覺,卻被她一巴掌打過來,順帶踹他的肚子,把他踹滾到另外一邊去。
「惡心!」踹他也就算了,她還做出一臉嘔吐狀,大大傷了他的心。
「你要是缺女人,就趕快滾回台北,別留在這裡破壞善良風氣,丟我們村子的臉。」余貝兒丟下這句話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照例留下被踹得滿身青紫的游子商,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發呆。
你要是缺女人,就趕快滾回台北,別留在這裡破壞善良風氣……
可惡,這說的是什麼話,她就這麼以他為恥嗎?
游子商越想越不甘心,從地上跳起來,進屋子拿走車鑰匙,發動引擎再度往高速公路飆進。
回台北就回台北,有什麼了不起!
他知道村子裡的人私底下都在批評他變了,過去那個純樸的青年不再,外表雖一樣優秀,但體內的靈魂已錯位,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自私自利、市儈、滿身銅臭味的都會男子,他們雖羨慕,但不欣賞,而且不吝於讓他知道。
聽說他在台北的生活過得很靡爛,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
耳邊環繞著人們的竊竊私語,游子商突然覺得渾身乏力,精神萎靡不振。
他們說的話,並不全然是事實。他在台北的日子並不好過,每天辛苦的工作,終日像根繃緊的弦,偶爾才會上PUB放縱自己,卻因此而被貼上靡爛的標簽,一點都不公平。
你要是缺女人,就趕快滾回台北……
好,他就去找女人給她看。反正大家都認定他就是爛,不如就爛個徹底,到美國去和人搶爛蘋果獎,為國爭光。
挾帶著滿腹的怨氣,游子商果真展開報復的游戲。他一回到台北立刻就泡進酒吧,跟好幾個身材一流的漂亮美眉調情,卻總忘不了余貝兒那張圓圓的臉,和眼睛上方那顆痣。
要命,他中邪了,再來一杯。
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嘔吐,最後終於承認,他要的不是身邊這些瘦排骨,而是壓下去還會反彈的豐滿身軀。
「咦?霍爾,你要去哪裡?我們的酒還沒喝完呢!」
身後傳來漂亮美眉的殷勤呼喚,卻仍舊挽不回他的決心和拿著車鑰匙的手。
「霍爾!」
他要再一次確認自己有沒有瘋,對貝兒的感覺是不是一時興起,搞不好等他回家後,那些情緒就不見了。到時他就可以快快樂樂地再回頭當他的霍爾,從此忘掉余貝兒這號人物。
他是這麼想的,只可惜事與願違。當他經歷了一番折騰回到村子,卻發現他一心一意想再次確認的主角不見了,徒留滿屋子的哭號。
「你一定要幫余伯母這個忙啊,子商。」
余伯母哭得好不傷心。
「貝兒一個人在外面,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一定要幫忙找到她,也不負我們兩家的交情。」
余貝兒的媽媽左一句幫忙、右一句交情,他除了點頭之外,什麼話也不能說。
貝兒不見了?她居然敢在挑動他的心以後,演出失蹤記,他非找到她不可!
自此,他很有氣魄地接下尋人任務。雙方家長都很欣慰,驚訝於他的寬宏大度和不計前嫌,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為什麼找她。
他找她的原因——很簡單,卻說不出來,即使和她面對面亦然。
「你為什麼來找我?」回到現實,余貝兒追問。不明白嬌貴如他,干嘛非要糟蹋自己,追到這荒郊野外來。
「因為我——」面對她近乎粗魯的詢問,他慌了腳步,猶豫著該不該將實情托出。
「你能不能不要再這麼婆婆媽媽,一次講明?」被他一再拖延惹火,她開始發狠。
「我……」他能說嗎,此時此刻?「我……」若真的說了,她會接受嗎,還是會跳起來宰了他?
「有死傷!」她發出最後通牒。
「我、我比較喜歡傳統的藝術,不喜歡太前衛的東西!!」情急之下,他隨手抓住一個話題搪塞,轉移她的注意力。
霎時一群烏鴉從他們眼前飛過,全體向右轉——一、二!
這是什麼跟什麼?根本離題了嘛!
「有死傷,我是問你——」
「就我個人的觀點,我認為傳統藝術比現代前衛藝術來得有吸引力,要是我的話,我會選擇傳統藝術!」
他口中所謂的傳統藝術,指的是水彩畫啦、油畫啦、水墨畫、雕塑等等那些有形的東西;和現代裝置藝術——即前衛藝術,運用物件的排列來呈現意念,有很大的差別。
「你為什麼比較喜歡傳統藝術?」被他難得的典雅撂倒,余貝兒果然忘了繼續追間他為何來此的事,稱了他的意。
「當然是因為傳統藝術的市場性比較好,隨便一件東西都可賣錢。」霍爾回答。
「賣錢?」冷不防被銅臭噴到,余貝兒除了癡呆外,沒有別的表情。
「是啊!」他興奮地點頭。「以書畫市場為例,兩年前我在香港花了十八萬港幣買進一幅林風眠的花果寫生,去年賣掉的時候竟然飆到二十四萬,足足賺了六萬港幣。」將近二十七萬台幣。
「然後呢?」她簡直無法想像有人如此市儈,把珍貴的藝術當成市場叫賣的菜看。
「然後我就乘機大賺一筆,把手上所有的存貨一次出清,只留下一幅李可染的作品沒賣出去。」
「為什麼沒賣?」莫非對它有特殊的感情……
「因為我聽說那幅畫會再漲,打算等它價格飆到最高的時候,再賣出去。」逢低買進,逢高賣出,就跟股市的原理一樣。
他果然市儈。
「我還是喜歡前衛藝術,比較有意涵。」余貝兒感慨。傳統藝術雖好,但總嫌有那麼一點不足。
「但是賺不到錢。」他點頭附和她的觀點,只不過多了一項但書。
「你這眼裡只有錢的家伙,真沒水准!」受夠了他荒謬的理論,她氣急敗壞地拉高分貝。「藝術是非常神聖的東西,尤其意念更是無價,而前衛藝術就是呈現這種價值觀的最好方式。」怎可單用錢評估?
「是啊是啊,只是不耐久,一下子就撤掉。」君不見所有的前衛藝術展覽,都有個期限嗎?
「誰說一定要如此?博物館外面那些大型展出品,還不是留下來了!」沒有因為展覽結束就拆除。
「那又怎麼樣?」他在商言商。「說穿了,博物館外那一大片奇形怪狀的雕塑品,還不如埃及古墓挖出的一顆死人頭來得值錢!」倘若走運挖到比如圖坦卡門之類的千年名墓,光裡面陪葬品的價值,就足夠幾輩子吃穿,多爽。
「你、你……」她氣得發抖,卻又找不到話反駁,埃及古墓出土的陪葬品的確很值錢。
「所以說,還是傳統藝術迷人。我勸你別再搞什麼前衛藝術了,還是回歸正統,比較有前途。」結辯完成,搞定!
霍爾萬分得意地當面宣示他的勝利,氣壞同他辯論的對象。
什麼正統?他根本只是因為傳統藝術有市場,才會喜歡它,還敢在她這個真正懂藝術的人的面前大放厥詞。
「無話可說了吧?」看著余貝兒脹紅的小臉,霍爾誤以為她是羞愧,結果卻是——
「去死!!」
接下來又是一陣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