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環春苗滿面憂色,急匆匆地由蘭怡苑走了出來,一路直往少夫人所住的靜怡苑而 去。
靜怡苑裡,艾碧兒愁眉深鎖,正跪在窗台邊禱告。
翟羽雄自那一日怒氣沖沖地離開後,至今已有七天沒有半點消息,就連總管劉二亦 被他遣回府中,僅留三名下人在留香居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少夫人。」春苗在房外輕喚。
儘管在所有的丫環中她年歲最長,並讓老夫人指為專屬的侍女,但她對新進門的少 夫人十分喜愛,非但未曾仗勢欺主,反倒因為同情少夫人的處境而時時在老夫人面前為 她說話。
好比現下,她就十分地為少夫人擔心了。
「進來。
『少夫人,老夫人要我過來傳您到她房裡一趟。』春苗急急地開口。
『她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是嗎?』艾碧兒已經有一段日子未曾見過她婆婆了。
春苗遲疑了會兒,才回道:『老夫人正為大少爺離府未歸而發怒。』
艾碧兒點點頭。『我知道了。』
不多時,主僕來到了蘭怡苑。
『老夫人,少夫人來了。』
『讓她進來。』語畢,隔著門傳來幾下輕咳。
『少夫人。』春苗壓低聲量,『老夫人這幾日咳喘的老毛病又起,請少夫人待會兒 ……』
『我知道。』艾碧兒小聲地說:『我不會惹她生氣,你放心吧!』
春苗感激地點點頭。
畢竟她已伺候老夫人多年,主僕間已有深厚的感情了。
艾碧兒輕輕推開房門,直接走向內室。
翟老夫人斜倚在床頭,一見艾碧兒便擰起了眉頭。
『娘,您病了怎麼不讓媳婦兒來照顧您?』她來到床邊。
『哼!一個連丈夫都伺候不好的人,老身怎敢指望從你那兒得到什麼好的照料?』 接著,她又忍不住地咳了起來。
艾碧兒立即端過小几上一盅溫熱的茶,準備服侍她喝下。
『不要!咳咳……你走開……咳……』
原來,自己竟如此惹人厭惡。
艾碧兒心中有說不出的難過。
『你說,你到底是怎麼當人家妻子的?咳咳……才剛成親,丈夫就離家遠居,你… 你到底是怎麼伺候自己丈夫的?』
要怎麼告訴老夫人呢?
只怕,她老人家無法理解。
『對不起。』她只能這麼說了。
『哼!現下說這個又有何用?咳咳……』
艾碧兒沉默不語,一雙澄藍的瞳眸滿是歉疚。
從前,她在家扶中心服務的時候,常常碰到許多婦女抱怨婚姻生活的種種不如意, 現在艾碧兒才真正體會到組織一個家,尤其是面對一個大家族,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見她良久無言,翟老夫人又道:『現下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一直等他回來。』
翟老夫人搖搖頭。
『看來,你還是不懂為人妻子的道理……』在咳了一陣之後,她又續道:『咱們漢 人最重倫理,女人一旦嫁人,就必須從夫。』
『難道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見?』她反問。
翟老夫人再一次搖頭,面色已稍稍緩和下來。
『我知道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兒,但在咱們這裡,順從與守貞更為重要,能夠得到 夫君喜愛的女子,往往比擁有其他才能更為重要。』她和自己年輕時很像。
『那麼,我該怎麼做?』
『去把他找回來。』
『可是』
『既然你有一顆聰明的腦袋,就別糟蹋了。』翟老夫人意味深長地瞧著她,『你可 以下去了。』話甫落,她又是一陣輕咳。
她老了,而羽雄又成了半殘之人,一切似乎只能指望艾碧兒了!
儘管這並非她心中所願,卻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
艾碧兒退出房間,陷入了深思之中——到底她該用什麼方法,才能將他拉出自怨自 艾的深淵呢?
想起翟老夫人的一番話,她開始瞭解自己背負的不只是一個虛名而已。
未來,她必須更能勝任這個角色才行。
艾碧兒心中漸漸有了一個決定。
留香居位於城外的稜崦山下,佔地廣闊而隱秘。
艾碧兒踏下馬車之後,目極處淨是一片銀杏樹,枝葉在樹梢兩端微微向內延展,形 成一道天然的隧道,直通向留香居。
『少夫人,請。』劉二打開牆門。
艾碧兒跨入大門,讚歎地盯住眼前古色古香的雅致建築。
『好美的房子。』她不由得脫口讚道。
劉二微微一笑。『這是大少爺親自繪製工圖,再命工匠依圖建造的。』
艾碧兒有些吃驚,隨即領悟了一句話——天生我才必有用。
這一刻,她心中的決定更加堅定了。
此時,一位僕人匆匆地由屋裡迎了出來,然後在總管劉二耳邊低語。
劉二抬起手,點點頭。『你可以退下了。』
下人朝艾碧兒行了個禮,又匆匆回到大屋裡。
『有什麼事嗎?』艾碧兒敏感地察覺出似乎有什麼不對勁。
『唉,少夫人,您……還是隔兩天再來好了。』劉二欲言又止,神情微微不安。
『發生了什麼事了嗎?』
『也……也沒什麼……』
艾碧兒沉默片刻,二話不說就大步往屋裡走。
『少夫人!少夫人——』劉二追在她後頭。
才踏進屋中,便傳來一陣很濃的酒味。
她不由得蹙起了眉。
緊跟著,耳畔竟傳來一陣女子嬉鬧的聲音。
『少夫人……我們還是改天再來吧!』劉二來到她身邊,神情十分不安。
艾碧兒卻搖搖頭,一步步朝聲音的來源處走去。
『來,再喝一杯吧!翟少。』開口的,是一名狐媚的年輕女子。
『是呀、是呀,翟少酒量好,千杯不醉!』另一名開口說話的女子,整個人偎向翟 羽雄。
房內共有五名年輕貌美、衣衫袒露的女子,然而翟羽雄還是瞧見了艾碧兒。
『誰讓你來的?』話聲一出,所有的人全瞧向了艾碧兒。
然而,卻沒有一個有離開的意思。
由翟羽雄的神情看來,他並沒有醉,卻比醉了更糟,整個人看上去憤怒而憔悴。
『是我自己想來的。』她沉著地回答。
『帶她走!』翟羽雄瞪著劉二,沉聲下令。
『少夫人,咱們……』
『我不會走,因為該離開的不是我,而是她們!』艾碧兒回頭瞧住劉二。『劉總管 。』
『在!』
『將這一干女子全給我請出留香居。』艾碧兒不溫不火地開口,一雙藍瞳—一掃向 那五名年輕的女子。
她並不想為難這些可憐的人,卻必須請她們離開。
『我不許!』翟羽雄冷冷地咬牙道。
這一次,艾碧兒目光落在他臉上。
『不管你是否准許,我都必須請她們走。』
『你敢!』他半瞇起眼。
『我必須。』
兩人對峙半晌——『劉二,送客!』艾碧兒頭也不回地開口。
半晌,沒有動靜。
妓院來的姑娘們全都吃吃地笑了起來。
艾碧兒轉身瞧向劉二。
『如果,你真的有心為翟家好,你應該知道怎麼做。』澄澈的藍眸一瞬也不瞬地盯 住劉二。
終於,劉二受不了她那雙溫和,卻又透著凌厲譴責的眸光,他開了口:『老張、阿 順,將姑娘全送回城去。』
『是!』
女子們在一片驚愕之中全被趕了出去。
屋內僅剩翟羽雄與艾碧兒兩人。
驀地,一陣刺耳而乾澀的笑聲在四周響了起來『行!你真行!先是偷漢子,再來是 聯合下人反抗我,接下來,你乾脆一刀殺了我算了!』他粗嘎地嘲諷著。
艾碧兒擰起了眉。『什麼叫偷漢子?我沒有偷東西啊!』她困惑地回答。
『你是沒有偷東西,只偷男人而已!』
這一下,艾碧兒總算明白了。
『你可以不喜歡我,但不可以冤枉我。』
『你做過什麼,自己心裡明白。』語罷,他端起桌前的酒壺,仰首張口灌下。
艾碧兒眉間的糾結加深,頭一次,她對他產生了怒氣。
『不許再喝了!』她很快地來到他身邊,並伸手搶走他手中的酒壺。
『不要碰我!』他兇惡地吼住她,並抄起她素白的手腕。『信不信我可以輕易地廢 了你的手?』聲量緩緩地降低,神情卻更加危險。
艾碧兒卻無畏地迎向他的黑眸,一字字清晰地道:『如果這麼做可以消除你心底的 憤怒,那麼我廢了一手也心甘情願。』
『你——』他不自覺地捏緊她的手腕。
艾碧兒緊咬牙關,沒有開口求饒。
『你滾!』他甩開她的手,並移動輪椅的方向,不再看她。
『話說完了之後,我自然會走。』
他沒有回頭,只是苦笑一聲。『看來,我這個瘸子是沒得選擇了,不是嗎?』
艾碧兒望住他的背影,忍不住地輕歎。
『如果,你想一輩子自怨自艾地過下去,那麼,我建議你乾脆一刀殺了自己省得拖 累旁人。』
翟羽雄猛地轉過輪椅,雙眸爆出怒火。
『我說的有錯嗎?世上可憐的人又不止你一人,那些受水患、病疫而流離失所,那 些餓死、凍死路旁的人,又有誰去關心同情呢?』艾碧兒無懼地說著。
『我不是那些人,我是翟羽雄!在京城裡,連皇親國戚、達官貴人見了我都得禮遇 三分。』
『金錢不是萬能的。』她說道。
聞言,他狂笑起來。『沒錢萬萬不能。』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就太可悲了,想想你我在鄉下的那段時光,那個時候我們很窮 但我很快樂,我相信你也一樣。』
有那麼一瞬,黑眸似乎泛起光彩,但很快的,他冷冷地開口:『那種日子……只有 傻子才會快樂。』
『現在你這樣折磨自己,不也很傻?』
迎著那雙充滿感情的澄藍眼眸,他的心一一那一顆冷硬的心,幾乎要抵受不住。『 別這樣瞧著我,我不需要你可憐!不需要……』說到最後,他雙手緊握,用力捶打著自 己的腿。
艾碧兒抬上前去,拉住他的手,阻止他繼續傷害自己。
『你走一一走——』話起時,他用勁一推,將艾碧兒推倒在地。
『少夫人,您沒事兒吧?』劉二再也忍不住,衝進來扶起艾碧兒。
事實上,他一直守在門外,所有的對話他全聽見了。
『沒關係,謝謝你。』艾碧兒再度瞧向翟羽雄。『如果你希望別人不要可憐你,那 麼,你必煩先自強,躲在這裡你只會更可悲。』她在心中告訴自己,千萬不可以心軟。
『少夫人,我送您回府吧!』
艾碧兒點點頭,走出門外。
劉二好似想起了什麼,又折了回去。
『大少爺,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您,前些日子人傑堂少爺到府裡時,少夫人曾當著 他的面許了個願。』
翟羽雄冷冷地瞥了劉二一眼,沒有開口。
『大少爺不想知道少夫人許了什麼願嗎?』
『不想!』
劉二搖搖頭,自顧自的轉身嘀咕:『真是枉費少夫人的一片真心,虧她還向上天許 願要大少爺可以早日行走呢!』
望著劉二漸行漸遠的身影,翟羽雄仍如石塑般僵坐原地。
劉二卻十分確定,他的自言自語大少爺絕對一字不漏的全聽進去了,他知道!
兩天之後,翟羽雄回到翟府。
出人意表地,他不再暴躁易怒,對於下人送來的飯菜也不再刻意刁難挑剔。
甚至,連著兩日翟老夫人親送湯藥,他也默默地一飲而盡,不再動不動就將藥碗掃 落在地,令服侍他的下人們心驚膽戰,生怕觸怒了他。
對於他的改變,人人都持保留態度,不知他何時會故態復萌,沒有人敢相信一向驕 橫的他可以收斂脾氣。改變心性。
唯有艾碧兒不同。
這一日清晨,艾碧兒來到客房中。
住在客房,仍是翟羽雄唯一的堅持。
『早。』這是她幾日來首度與他打照面。
翟羽雄盯住她,並朝著一旁的僕役沉緩地開口:『可以了,你先下去吧!』
服侍他更衣沐浴是件頗為吃緊的工作,女人做不來,因此由男僕代替了丫環。
下人朝著艾碧兒行了個禮,恭敬地退出房外。
『這麼早,有事?』他邊扣著衣襟上的鈕扣,邊問道。
『不知今早我是否有這個榮幸邀你到花園裡散步?』
黑眸凝視她好一會兒。
『走吧!』他推動輪椅。
『來,我幫你!』艾碧兒來到他身後。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兩人在他已往游泳的湖邊停了下來。
『有什麼事,你說吧!這裡只有咱們兩人。』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湖面上。
感覺上,兩人從前在湖邊看書游水的日子似乎已是很久之前。
艾碧兒突然彎下身,在他臉龐邊輕輕地開口:『我真的很高興你能回來。』她凝視 他的側臉。
他很快地掉過頭,對上那雙湛藍的眼瞳。『你想說的就是這個?』黝黑的俊顏上洩 露出一絲訝異與驚喜。
艾碧兒點點頭,『否則,你以為我要說什麼呢?』她笑問。
『我以為你……』頓了下,他深深地瞧住了她。『你想離開我嗎?』黑眸泛起難以 察覺的痛苦。
上帝!她該說真話嗎?
遲疑間,他苦笑地搖搖頭。『你連說謊都不會說。』奇異的是,他竟然不生氣,只 是心頭升起了濃濃的失望。
瞧見他失望的神情,她竟脫口而出:『我不會離開你!』說完,連她自己也嚇了一 跳。
是不忍心吧!她暗暗告訴自己。
『你說的是真心話?』黑眸在剎那間泛開一抹欣喜的光采。
上帝!
『是真的。』她聽見自己這麼回答。
像是掙扎了很久,他忽然開口說出一句——『謝謝你,阿碧!』若不是她,只怕他 仍會醉生夢死的自暴自棄。
艾碧兒微微一笑,忽地伸出手,以指腹拈起他眼下掉落的睫毛。
『翟人傑告訴我,對著它許願再吹口氣,願望就會實現。』她把手伸到他唇邊,美 眸中有著期待。」
聞言,翟羽雄頓時醒悟。
劉二所說的,一定是這件事。
「你要我許願?」
艾碧兒點點頭。
翟羽雄盯著那根睫毛瞧了會兒,然後合上眼、吹了口氣,睫毛霎時無影無蹤。
「你許了什麼願?」她好奇地問。
黑眸目不轉睛地瞧住了她。
「如果真能實現,你會頭一個知道。」他回答。
艾碧兒微微一笑不再追問。
「我念一段聖經上的故事,你願意聽嗎?」
「隨你!」他不在乎地回答。
陽光下,兩人在湖邊的大樹下,一個唸書,一個則靜靜聽。
時光,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不知道為什麼,翟羽雄心底漸漸升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