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晚餐後,伍曉薇吵著要看夜景。
拗不過她的堅持,姜慎言也只能順從壽星的「願望」,驅車上山。
一路上,伍曉薇嘰嘰喳喳講個不停,他偶爾會和她聊上幾句,至於車後座的君霏則未發一語,安靜得恍若空氣。
打從進餐廳後,她就徹底感受到自己有多麼格格不入,在這環境中有多突兀。
而且,一大堆奇形怪狀的器具,看得她眼花撩亂,深怕自己的無知又搞砸當時樂絡的氣氛,會惹得他們不開心。
再加上自卑、孤單和志忑的情緒擾得她胃口盡失,於是君霏始終保持沉默。
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獨自闖蕩、摸索,是多麼的寂寞無依。
或許,活著並不一定值得慶幸。
君霏本不是個傷春悲秋的人,但強烈的孤寂感侵襲全身,導致向來樂觀的她忍不住悲從中來,眼鼻間泛起一陣酸楚。
姜慎言抬眼,不經意瞥見照後鏡中那張淚光閃爍的憂傷愁容,一股無以名狀的奇特感覺油然而生。
下一秒,淚水毫無預警的潸然而下,劃過她蒼白的臉頰,潛入他的心湖,餘波蕩漾。
他別開眼,專注於前方路況,心卻平靜不下來,車速不自覺越來越快,想藉著速度將無聊的掛慮甩至腦後。
「啊!等等!」神經大條的伍曉薇突然緊急大喊:「慎言哥,在前面的便利商店停一下,我要買東西。」
他若有似無的應了聲,減緩車速,在商店前停下。
伍曉薇蹦蹦跳跳的下車,靜謐的車內則迴盪著微弱的抽泣聲,驚動他的神經。
為轉移注意力,姜慎言動手打開音響,讓節奏慵懶的藍調爵士樂流洩、填滿整個空間。但他的心情非但沒有隨之飛揚,反倒越來越Blue。
他下意識的望向照後鏡,不期然對上一雙蓄淚的燦亮雙眸,心口猛地一震。
正想說些什麼來打破詭異的僵局時,君霏卻出乎意料地開口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謝謝你送我到醫院,還幫我付了錢,我、我會想辦法還你。」她盯著自己的膝蓋,語氣還夾雜著哭泣後濃濃的鼻音。
「不過,可能……需要耐心等一陣子。」她小聲的補充。
頓了下,姜慎言將音樂關掉,沉聲嚴肅向她道:「老實告訴我,妳是誰?住哪裡?來這裡到底有什麼目的?」一連串的巧遇令他不得不對她背後的動機起疑。
「我叫君霏,住……住……」她支支吾吾的,無法給予他明確的答案。
「說清楚!」男人刻意壓低的嗓音,在密閉空間裡更顯得威嚇性十足。
她絞弄著手指,囁嚅道:「我沒有地方可以住。」
「是真的沒地方住,還是另有企圖?」這質疑的口吻令君霏沉重的心情更形晦澀,音量不自覺加大。「是真的!」
姜慎言冷哼一聲,義正辭嚴道:「就算妳真的沒地方可去,也應該去找份工作賺錢養活自己,而不是賴著別人過活。」
君霏垂下眼簾,聲調幽幽的說:「我知道,可是……我真的無路可去。」她無法把這麼奇怪的經歷告訴他,因為連自己都倍覺荒謬,又如何讓人信服?「總之,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只是弱者用來逃避的借口。」姜慎言毫不留情的駁斥。「說!妳到底有什麼目的?一次把話說清楚,我不喜歡妳這樣糾纏不清。」
止住的淚水又在她眼眶中打轉,君霏已分辨不了究竟是為自己的遭遇而感傷,抑或因他的冷淡而難過。
「怎麼不說了?心虛?」姜慎言的態度咄咄逼人。「勸妳老實招來,我可以不計較妳深沉的心機。」
這男人……動不動就懷疑她有所企圖,把她當小人一樣防範、討厭著。自己雖然一無所有、兩袖清風,但尊嚴還是有的。
「我沒有什麼可招的。」她口氣有些動怒。
「是嗎?」板著俊顏,姜慎言的語氣飽含不信任。「可是妳本身的行為,在我看來一點都不單純。」
「我只是跟你比較有緣罷了!」君霏激動道。
她恰好和他抱持著相反的信念,認為人與人之間總有一道無形的牽引,促使彼此相遇結識,她也相信所謂神鬼的存在。
觀點背道而馳的兩人各執己見,就像兩條平行線,永遠得不到交集。
「哼!真是個無從抗拒又冠冕堂皇的理由。」姜慎言別開頭,對她的憐憫已蕩然無存。「可惜我向來不吃這一套。」
她瞪著他的背影,委屈的淚終究還是奪眶而出,對這男子的好感亦涓滴不剩。抿了抿唇,君霏艱難的啟齒:「我沒想過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她根本也不曉得他有多麼了不起,憑什麼口口聲聲指控自己有所圖?而她,又能圖些什麼?
他挑眉,透過照後鏡看見她清麗的臉龐掛著淚痕,看起來無辜至極。「在我面前落淚,妳想博取同情?」
再一次被他奚落的言辭刺傷,君霏的腮幫子鼓得像只生氣的河豚。「我沒有你想得那麼不堪!」
這個自大的臭男人,說話字字夾槍帶棍,真是氣死人不償命耶!
因為太生氣,她連淚都忘了流。
「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姜慎言眉心的結稍稍舒緩了些。
「你的眼睛有毛病!」她不悅的嘟囔。
姜慎言撇唇,把話挑明著講:「我不管妳有什麼苦衷,明天一早帶著妳的貓,立刻離開曉薇的住處。」
她低著頭,默不作聲。
「聽到沒?」他非得聽到她親口承諾不可。
聽見這麼狂妄自大的口氣,君霏恨得牙癢癢,賭氣話語不假思索就衝口而出:「我不要!」
沒料想到她竟會拒絕,姜慎言瞇起眼,一臉慍色。「這可由不得妳。」
「我又不是住在你家,你沒資格反對。」被激怒的君霏也不是省油的燈。這男人老是污蔑她、又從沒給她好臉色看過,她也是有脾氣的人啊!
所以,寧願選擇和他唱反調,不順他的意,算是自己抗議的方式。
姜慎言的黑眸中有火苗閃動,不禁揚唇譏諷。「真是伶牙俐齒。」不過,若要他選擇,還寧可領教她不馴的抗議姿態而非可憐兮兮的眼淚攻勢。「可見剛才是裝出來的。」
「才不是!」又來了!又來了!連她的喜怒哀樂他也有意見。君霏睜大星眸,試圖以著火的目光焚熾他。
這回她打算堅定地與他對抗到底,挫挫這臭男人的銳氣。
況且,自己可是牢牢掌握著他的弱點--經過幾次「見證」,她有把握能逼他乖乖「就範」……
必要時,她一定一定一定不會手軟。
君霏完全被他惡劣的高姿態惹得熱血沸騰,困擾她多時,導致她情緒低落的跨時空之謎,暫時都被摒除到腦外。
買東西婦來的伍曉薇一回到車內,聽見兩人少有的對話,也熱烈答腔。「你們在聊什麼?好像談得很熱烈。」
姜慎言從鼻腔冒出聲冷嗤。
「曉薇,妳說願意讓我住在妳家,是真的嗎?」君霏瞪著他的側臉,存心作對的故意問道。
「是啊!當然是真的,多一個伴日子才熱鬧嘛!不然我都快悶死了。」伍曉薇興致勃勃的應答。
「不准!」姜慎言立刻沉著臉反對。
「慎言哥?」伍曉薇一頭霧水的看著他。「為什麼不准?」真奇怪,他的反應好激烈喔!
「不准就是不准。」他答得專制。「我這是為妳著想。」
伍曉薇皺了皺悉心描繪的秀眉,眼珠子滴溜溜的轉,旋即發出瞭然的音調:「我知道了!」她唇邊噙著賊笑。「因為慎言哥想跟霏霏住?」
她有注意到喔!吃飯的時候,他三不五時都在偷瞄霏霏,一定是對霏霏有意思啦!君子有成人之美,她當然可以犧牲小我,完成他的希望。
「妳在胡說八道什麼。」姜慎言啼笑皆非的敲了她額頭一記。
伍曉薇吃痛地撫著前額,俏麗五官皺成一團,不平的抖出實情。「如果你不喜歡霏霏,幹嘛一直暗中注意人家?」
聞言,君霏的心狂跳,胸口亦鼓脹不已。
他的俊臉也閃過一抹困窘,但很快地又恢復鎮定的神色。
「慎言哥沒有反駁,那就是被我說中囉!」伍曉薇對自己的觀察入微感到相當得意,又證實了自己並不像哥哥所說的那樣粗心大意少根筋。
君霏不由得屏息,血液直衝腦門,竟期待起他的回答。
「親愛的壽星,妳想像力未免太豐富了。」姜慎言牽動嘴角,不疾不徐的否認著。
「騙人!」她朝著他擠眉弄眼。「一個男人盯著一個女人瞧,不是有興趣那是什麼?」反之亦然。一個女生目不轉睛的看著異性,也是同樣道理。
「妳很有經驗?」姜慎言說話兜著圈子,不給予正面回復。
「你別顧左右而言他嘛!」伍大小姐的八卦天性再度氾濫,她豪氣干雲地道:「只要慎言哥承認,我一定挺你挺到底。」
目睹他們有說有笑的良好互動,而自己又再度被晾在一旁,君霏的心頭泛起微酸,整個人顯得鬱鬱寡歡。
他怎麼可能喜歡她嘛?一定是曉薇隨口胡謅的。
「把安全帶繫好,要上路了。」姜慎言不打算繼續這無聊且沒意義的抬槓,索性避而不答。
再和這煩人精一搭一唱下去,包準會沒完沒了,他可不想自找苦吃。
不過,伍曉薇卻以為他默認了,一刻不得閒的腦袋瓜子開始浮現各種稀奇古怪的點子,難得,這個時刻她終於安靜下來。
至於君霏,滿心思緒則繞著他們談論的話題打轉,視線不受控制地飄向那俊逸側影,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沿途,三個人各懷心思,沒有再交談。
抵達目的地後,三人找了個視野極佳的位置坐下,放眼望去是一片萬家燈火;席地躺下,滿天星斗則映入眼簾,彷彿自己和大自然融為一體。
伍曉薇將便利商店的大塑膠袋打開,取出零嘴、啤酒,啵地一聲打開拉環,咕嚕咕嚕的喝一大口。「哇!超舒服的!」不拘小節地又以手背抹抹小嘴,發出愉快的讚歎。
姜慎言搖頭莞爾。這小妮子根本是假借賞夜景之名,行喝酒之實。
真搞不懂她的腦袋瓜裡究竟裝了些什麼,老做這些出人意表的事。
「慎言哥,你要不要來一罐?」伍曉薇甜膩膩的問道。
「我不喝那種東西。」姜慎言直言不諱。說真的,他不喜歡啤酒的苦澀滋味,而且最後他還得負責開車送她們回家呢!
「霏霏,妳呢?」伍曉薇轉移目標,眨著盈盈大眼向她間道。
君霏收回遠眺的視線,不曉得曉薇所指為何,一雙比星兒還燦爛的眼眸寫滿問號。
「啤酒啊!」伍曉蔽伸長藕臂,把鋁罐舉得老高。
君霏不曉得什麼是「啤酒」,但總之是「酒」就對了,猶豫了幾秒,她點頭,伸手接過酒罐。
不出一分鐘,伍曉蔽便解決了一瓶,又開了第二瓶。
君霏依樣畫葫蘆的打開拉環,試探性啜了一口,沁涼而微苦的酒液順喉滑下,巴掌大的細緻小臉不禁皺了下。
原來這就是酒的滋味呀……味道雖不是頂好,可是還在自己的接受範圍內,況且很符合她此刻的心境,既苦且澀。
再嘗第二口,這次她仰頭暢飲,金黃色的液體溢出她嘴角,君霏自然而然地以舌尖舔舐著。
姜慎言睨著君霏無心的舉止,心頭竄過莫名騷動,當下,他的目光竟無法自她身上抽離,全然定在那張姣美臉蛋上。
一襲白色洋裝,及膝的裙襬隨風飄動,她修長雪白的玉腿也若隱若現,引人無限遐思。
瞬間一瞥,會誤以為是精靈下凡。
「ㄏㄡˊ」一道戲謔的單音驀地響起,劃破蟬鳴唧唧的寧靜夏夜。「慎言哥,被我抓包了吧!」伍曉薇示威般的抬高下巴,笑得好燦爛。
他若無其事的回開眼,明知故問道:「抓什麼包?」
「你又在偷看霏霏了!」伍曉蔽毫不保留的公諸於世,似乎唯恐天下不知。
她記得慎言哥好像和前女友分手快一年,之後每天都埋首在公文堆中,成了標準工作狂。
難得一向冶漠被動的他會主動偷瞄女孩子。唉,平時慎言哥對她那麼照顧,自己不幫忙撮合就太不上道了。
君霏聞言不禁分了神,竟被酒嗆得咳嗽不已、滿臉通紅,眼角餘光不由自主的打量著右前方的男人,然而,卻只看到他繃著一張臉,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
望見君霏過度直接的反應,伍曉薇笑不可遏。「霏霏,妳真的好單純、好可愛喔!」
*君霏頓時覺得臉頰一陣熱燙,無措的低著頭。
睨著伍曉薇一臉誇張的神情,姜慎言除了無奈還有滿腔窩囊氣--氣自己鬼迷了心竅,才會盯著那個表裡不一的女騙子看。
「伍曉薇,妳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把妳一個人扔在山上。」為了讓她閉嘴,姜慎言不由得出言恫嚇。
她調皮的吐了吐舌頭,嗅出些許煙硝味,很識相的不再起哄。
她當然不是擔心他真的把自己丟在深山裡,成為蚊蟲飽餐的對象,而是怕操之過急,反而壞了大事。
她要更謹慎一點,不著痕跡的把他們送作堆。嘻!
「好啦!不說就不說。」伍曉薇甜甜一笑。 姜慎言緊抿著唇,以眼神警告她不准再多話。
他撇清了。君霏垂下羽睫,一大口一大口的飲著酒,不明白心中的悵然從何而來,恍神之間,酒罐已見底。「咦?沒了?」
她發現喝酒可以讓腦筋一片空白,不會胡思亂想,所以又向伍曉薇要了一罐。
「喝酒很舒服吧?」伍曉薇笑著把酒遞給她,心裡實在很高興有人共飲,喝起酒來更過癮。
接過酒,君霏學著她坐在草地上,仰望繁星點點的深藍夜空,回憶過去也經常坐在家鄉的簡陋小屋外數星星,頓時心頭百感交集。
當時的心境很單純,不像現在煩亂又空虛,像有千百條線纏繞心頭,又悶又痛,教她不知如何是好。
「哇!看不出來妳也挺會喝的嘛!」伍曉薇嚼著滿嘴的魷魚絲驚歎道。
「該回去了。」姜慎言看不慣女孩子猛喝酒,他覺得那絲毫沒有美感可言。
「可是酒還沒喝完耶……」伍曉薇剩餘的話,在男人的瞪視下嚥了回去。「霏霏,該回家囉!」
「喔!」君霏含糊應了聲,吃力的撐起身體,一陣暈眩襲上腦門,致使她的腳步顛躓了下,頓失重心。
站在身邊的姜慎言,眼明手快地攙住她搖搖欲墜的嬌軀。
君霏抬眼,好似跌進他暗黑的深邃眸子裡,沉悶的心跳如擂鼓,強力的撞擊著胸口,忘了呼吸。
扶著她腰際的厚實大掌,隔著薄薄的布料傳遞熱度,熨燙著她的肌膚,君霏感到渾身燥熱。
男女授受不親……她應該推開他的觸碰……君霏殘存的理智不斷告誡著自己,身體卻像著魔般賴在他溫暖的懷裡,緊緊盯著那張俊美的臉孔,心湖漣漪逐漸擴大。
姜慎言瞅著那張泛紅的麗容,以灼熱的眼神描繪著她精緻的五官,男性的感官被深深蠱惑。
他們目光交纏,在爽颯的空氣中激盪出熱切火光,全然忘了另一顆電燈泡的存在。
「哈啾--」在一旁看好戲的伍曉薇冷不防打了個大噴嚏,將曖昧的微妙氣氛破壞殆盡。
姜慎言率先回神,他鬆開手,以冷靜淡漠掩飾方纔的失控,繼而調頭離開。「該上車了。」
君霏突然失去依靠,終究還是逃不過跌倒的命運,狠狠摔了一跤。「嗚……好痛……」
伍曉薇見狀,連忙前去攙扶她上車,自己再從容就座,幾瓶啤酒的酒精濃度對她產生不了一丁點影響,思路反而更加清晰。
感受到身旁詭異的目光,姜慎言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向她發難。「妳這丫頭,看什麼?」
「沒事!」伍曉薇收起詭異笑容,聳肩否認。
呵!她才不會把心裡想的事說出來--
沒想到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他,對喜歡的女孩子反而保守、純情得很耶……
真是個意外的大發現。
她待會回家一定要打電話跟老哥打小報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