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香緹優雅地推開和室的木門,任微涼的晨風拂過一身。
眺望湛藍天際與楓椏投影的湖面,水天似乎都隨著紅葉一起燃燒,煞是炫目,令人陶醉在初秋的清晨中。
水花的揚濺聲,突地拉回她部分沉醉的思維。
翹首側望,原來不遠的前方有條宛如綢緞般的人工流瀑,在日頭照耀下正反射出晶亮光芒。
回觸花海中,不意傾頭向上探去,天際雲霧裊繞,棉絮似的變化宛若大師筆下的潑墨山水。
見這幽靜之境,紀香緹開始心平氣和地接受不知自己是誰的窘境。
突地,空氣中飄來一抹和著草藥與花街的香味,自遠處漸漸接近……
側耳細聽,靜寂中仍可聽見衣與衣交錯擺盪的摩擦聲。
她很懷疑、也很好奇,自己為何會有這麼靈敏的聽覺。
她……到底是誰?來自何處?而前一天對她呵護備至,卻反覆無常的俊逸男子又是誰?
他說,他叫山口嘗君,那他和自己究竟有什麼關係?
為何在她的思維裡,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卻又無從梭巡?
來人顯然已將腳步放緩,卻沒有躲過紀香緹的耳畔,「誰?」
「山口嘗君。」他為她「本能」的反應感到詫異。
他精通岐黃,對於她喪失記憶卻留有既有的本領表示樂觀,也就是說,不久之後她應該可以恢復記憶。
「請進。」她已端坐候著他進門。
「早。」山口嘗君將手中拖盤放在和室中的矮桌上,彷彿這個動作已做過千百回似的熟練。
「早。」她對這個男人如此精於「家事」感到有些好奇。
「現在感覺如何?」山口嘗君問得禮貌卻帶著疏離。
「很好,只是……還沒想起自己是誰。」她答得恬淡。
「喝了它,會好得快些。」他將親手為她調配的湯藥遞上前去。
「又要喝?」精巧的五官霎時擠成了一團。
山口嘗君錯愕了半晌。
以前她優雅得像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如今卻像個鄰家淘氣的小女孩倚著親人撒嬌耍賴,希望借此遠離自己所不喜歡的事物。是什麼事讓她改變的?難道記憶喪失,也會讓其心性跟著改變?
「你必須喝。」儘管好奇,他還是強令道。
他沒有姐妹,生命中除了母親之外,不習真正和女人交手過,他總嫌她們最累贅,更無心深交,如今面對紀香緹的撒賴,還真有點不知該如何應對。
「我們打個商量——」紀香緹一直沉寂的俏皮細胞,似乎在剎那間甦醒了。
「免談。」他冷若秋霜。
「拜託嘛。」眼角來著溫柔,皙白淨潔的柔葉,毫不作態地攀上山口嘗君的和服水袖之上。
他想甩開她無禮的要求,卻不忍拒絕這張猶似池中睡蓮綻開的芳澤。
「你最好了,別讓我馬上喝它嘛。」一陣嬌如孩童的嗓音,呢訴渚托。
「這……」素來冷靜的他,幾乎要被她嬌嚀之聲徹底打垮。
「好嘛。」她敏銳地聞到兩人間拔河的勝利聲浪,逐漸倒向她。
「除非你想一輩子有家歸不得!」
「你……」失望的她,突然放肆地啜泣起來。
「不准哭!」對於女人的淚,他怕!怕自己會因此心軟而任她們予取予求。
紀香緹被他的喝聲給震住了,立時斂下滿臉的委屈,而纖細的肩頭還是不住地抽動。
山口嘗君倏地側過身子眼不見為淨,一手指著桌上的湯藥,「你是要自己唱,還是我硬灌?」
「你……一定是閻王投胎。」紀香緹忿忿地拭去頰上珠淚。
「閻王是不投胎的。」他瞄了她一眼,說不為她動容是騙人的,但他還是強壓著急於擁住她的渴望,冰冷以對,「快喝。」
「喝就喝。」怒歸怒,但一舉一動仍流露她本來的優適與端莊,一口接一口地飲著那碗苦味十足的湯藥。
「下次別再要賴,否則我會親自把它灌進你的肚子裡。」山口嘗君一見她認命地喝光湯藥,滿足地收拾湯碗。
「是!日本男人。」紀香緹嘟起菱紅小嘴反擊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有些惱火。
「你不是日本男人嗎?」她得意地揚起唇角。
「那又如何?」那道冰鑿的厲眸,森冷地掃過她絕艷的臉。
「那不就結了。」她若有似無地與他打著啞謎。
此刻的她,就像一個被摔松的電池娃娃,有一響沒一響地提示著自己曾經有過的際遇、想法。這種感覺很難堪,既不能成為「新人」,又不能回到過去,只能在新舊之間擺盪。
山口嘗君一向以身為日本人為傲,對於她的輕蔑語氣顯得十分驚怒。
「你瞧不起日本男人?」他威逼她親口說出。
覷著他俊美冷漠的輪廓,紀香緹極力壓抑著高竄的怒流,心忖該如何應對!
罷了。不激怒他,或許還可一賞這晚秋的晨光。
「我對日本男人沒有瞧得起、瞧不起的問題,只有一個深植在內心的感觸。」
這種對話像個餌,對於覓食的魚兒是很難不吞的。
「什麼感觸?」果然吞餌。
「他們是標準的大男人主義,說起吃飯,男人就先女人而食;男人出門,女人必須跪膝道別,其他林林總總的不平待遇就更不用說。我希望我不是日本女人。」紀香緹輕問山口嘗君,「我不是日本女人吧?」
該死!山口嘗君怒哼了一聲,沒有回答她,端起湯碗離去。
誰說日本男人一定是大男人主義。
可惡!這會兒是誰在為這個「大女人」服侍湯藥?
紀香緹目送他離去,竟有些得意,因為她知道了,自己不是受壓迫的日本女人。
★ ★ ★
飽含熱氣的霧靄瀰漫,短日已暮,夜來了。
漆黑一片的夜空下,浮現一條帶狀的微白空間。
在這棟大宅的主室中,山口冶夫僵直瞿瘦的身子透出一股冰寒來,在這股強大的氣流中,隱含了莫大的歷史包袱與家族壓力。
「唉!」他深歎了口氣。
六十五歲對一個男人而言,不可謂無日落西山的感慨。
想當年,素有「無影捷豹」之稱的他,在黑道上可是響叮噹的頭號殺手,自組織也在他的帶領紮下牢實的基礎。
即使已為人夫、人父,卻不曾鬆手,反倒更加擴張他的版圖。若不是長子山口嘗君每每「故意」表現不如次子賀夫,他的事業該是由嘗君來接掌的。
直到近六旬他才明白,山口嘗君是打從心底不想接手,還鼓勵他將旗下各個堂口所經營的事業化暗為明以安享天年,幾年下來,山口家族也終於漂白成功。
如今一切安妥,回首卻無限唏噓,不免感慨吾生有涯,後顧茫茫。
「鈴……」秋夜的電話聲擾斷他的思緒。會是誰打來的呢?儘管疑惑,他還是接起電話,「喂?」
「是我,渡邊相一。」那端的人聲中氣十足卻帶了點滄桑。
「相一?!」山口冶夫沒想到他會在這時打電話來。
「我要退休了。」渡邊相一說。
當年,他與山口冶夫是出生人死的「好哥們」,在他倆闖出一點名堂後就各自為王。山口冶支管山,而他掌海,明是分家,私下仍連為一氣。
這些年兩人見面機會雖不多,但總不忘以電話互通訊息,情感並未稍減,反倒有如老酒般愈陣愈香。
「這麼早就要退休了?」山口冶夫說不出心口的痛從何而來。
「不早了。我們已過了喊打喊殺的年齡。」
「也對。」山口冶夫同意道。
「不過,我還要做一票再收手。」相一說。
「說吧,有什麼事需要我打點的?」他曾欠相一一個天大的人情,他一直掛在心上,發誓今生定要還的。
「夠爽快!不過,我不希望你以為我是來討人情的。」相一直率地說。
「就算你是討人情那也是應該的。」山口冶夫毫不拖泥帶水。
「謝了。」相一感謝道,「我要去欄流川風子的貨!」
「流川風子?」山口冶夫神色一凜。他這一生沒怕過什麼人,但面對近兩年才竄起黑道的這個組織,不無顧忌。
據情報顯示,流川風子這個人不但不講江湖道義,為達目的,更是不擇手段。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挑了許多曾經叱吒黑道的老堂口,現今氣焰更是高漲,說沒有忌憚那都是假的。
「唉!我還是自己想辦法吧!」相一顯然明白山口冶夫的顧忌。
「相一,這事怎麼可以不算我一份!」山口冶夫說得壯烈。
該來的,總會來!這是他欠相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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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家因地勢高,日落也快,不一會兒,冷黑罩滿大地。
一整天未現身的山口嘗君,終於回到紀香緹所待的屋內。
他不吭一聲地從抽屜裡拿出厚重的毛衣及外套,根本無視於紀香緹的存在。
紀香緹探索著他的臉色,推測著他可能生氣的原因,最後幽幽喟歎,「你在生我的氣?」
「沒有。」山口嘗君否認,他只氣自己對她的繫絆。
「別走。」她呢喃地哀求。
「誰說我要走了?」他雖氣她,但還不至於棄她於不顧。更何況,保護她是他的職責,也是他欠她的。
「那你充什麼要收拾行李?」紀香緹走近他身邊按住他的手掌。
粉雪似的美頸微仰的姿勢,像等待騎士一吻香唇,格外誘人,獨屬於她的冷香也淡淡飄散著。
忽然間,一股莫名的情愫襲上心頭,不知怎地,他好想擁她入懷。
但是他什麼也沒做。
照顧她只是他的責任!欠債還債,欠恩還恩!還了恩債後,自此兩不相欠,這是他一向謹守的原則,誰都無法改變。
再度端視她無瑕的容顏,他狠下心甩開進生的情緒,「你管得太多了。」
「我……」這麼凶做什麼嘛!淚水不請自來。
「別哭!」他想掬起她的委屈,卻又怕深陷而刻意疏離。
「我不敢一個人睡。」紀香緹不知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但是此刻就是不願意他遠遠地避開她。她總覺得他們二人之間有股……感覺存在,而這感覺究竟是什麼她也說不上來,只覺得每次看到他,自己就無法克制心中的悸動。
「你不記得以前都是一個人睡的?」她怎麼會變了
一個人似的。
紀香緹輕搖頭低喃,「我不知道……」晶瑩的珠光惹人憐。
「安心睡吧,我就在你的隔壁房。」他已自行擊垮那道拒人千里的冰牆;任她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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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堂
流川堂的正門上方,橫掛著「流川攬天」四個大字,弓進入這八角造型的流川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細碎鵝卵石鋪成的一條小徑,經過十數株巨大杉木後,便直達一幢以紫檜木所搭起的建築。
此時廳上端坐著一名男子,散發出冷霸的氣息直教身邊的幾名黑衣保鑣低下頭。
「事情辦得如何?」男子開口,那倔強唇角頓時洩出冷氣,仿若來自冰窟,凍得下面的人渾身發抖。
「已經準備好。買主預定兩星期後,在東京外海深一百公尺處交貨。」一名削瘦結實的黑衣人忙不迭地報告著。
「很好。不過——」話未落,他的手下個個神經繃得死緊地瞥著他們流川堂現任的總堂主——流川風子。
「得小心那些過氣的爛人!」流川風子冷颼颼說著,滿口鄙夷。
「總堂主是指?」黑衣人又問。
「你說呢?」他總是這麼「考驗」手下的機靈與能耐。
「是……」黑衣人滿頭大汗、急急喘答,「你是指渡邊相一那老小子!」
「就只有他嗎?」流川風子冷嗤道。
黑衣人連忙跪下,+總堂主,請息怒!屬下知道了!」
「其他人也知道了嗎?」流川風子用力拍了身後的水牆,裂痕倏現,力氣之大可見一斑。
「知道了。」所有手下無不忙著應聲。
「哈……」流川風子像瘋了般大笑著,瞬間又換了張臉,「起來吧!待會兒我會請豬木各轉兩佰萬到你們帳戶裡,當作這些日子的慰勞,事成再賞。」
「謝謝總堂主!」大伙轉驚為喜。
「不用謝得這麼早,如果將事情搞砸了,全部連本帶利地給我吐出來,再切腹謝罪!」他冷血地喝道。
「是!」黑衣人沒有退下的意思。
流川風於陰寒蹙眉,「還不滾!」
「報告總堂主。」
「說。」他相當不耐煩。
「山口家最近來了一個客人。」黑衣人戰戰兢兢地應對。
流川風於僅是冷殘地瞅著座椅下方的黑衣人,連屍都懶得開。
黑衣人繼續說,「聽說,她是山口嘗君的朋友。」
流川風子純白和服倏地一揮,「這種事也需要報眚?」
山口嘗君只不過是潛水協會的「不務正業」之輩!何足為懼!
黑衣人陡地噤聲。
突然,一名站在黑衣人身邊的藍衣男子,神情緊繃道:「總堂主,屬下有下文稟報——」
流川風子盯視了他好一會兒,才開口,「上前來吧。」
藍衣人連忙趨身前去,跪在他的面前,低聲道,「她長得很像小鈴子小姐。」
瞬間,陰鶩的黑瞳掠過一閃即逝的負傷眸光。
「下去!」冰冷地控訴著藍衣人的多事。
藍衣人不明就裡,連退下。
「全部退下!」陰驚的喝令再次傳出。
人去樓寂,流川風子霜冷的臉終於現出幽幽追思的柔情……
「小鈴子……」他想去會會那個長得很像小鈴子的女人。
那個曾經屬於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