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心底清楚門外有事等著他。老傢伙趕得那麼急,離開沒幾天就回來,有別以往「皇帝下江南」式的耗時費工,這次巡視產業,倒是顯得馬虎了!
「哼。」祭元祠冷冷低笑一聲。莫非我的事如此重要?他走進蘇林那充滿庭園風格的客廳,停在門前,眸光掃了一圈。
羅森和蘇林陸續進入,經過他身側,向老人走去。
「站在那裡做什麼!還不過來!」老人拍了一下椅子扶手。
祭元祠收低下頰,挑挑唇角,才瀟灑地昂首闊步,逕自在老人斜對面落坐。
蘇林沏了四杯茶,各置四方,桌子中央擺了幾碟新鮮漿果和糕餅點心。她與丈夫羅森坐在一起,兩人神情一致,只是蘇林多了點溫和,很有耐心地在等什麼般。
老人喝了一口茶,抬眼看著羅森與蘇林。「長久以來,羅、蘇家族對祭家就有極大的意義,你倆夫妻幾乎是我的左右手,我這不肖曾孫讓你倆家受辱了,你們可還要這樣的『孫女婿』?」
老太爺這話有「負荊請罪」之意,給足他們面子,蘇林轉首看著丈夫的側臉。他凝神專注,審慎地說:「就照老太爺的意思。」
老人頷首,眼神瞟向蘇林。「你的意思呢,蘇林?」
蘇林揚起眉梢,美顏微笑。「老太爺若要問,我只能告訴您,天底下沒有一個祖母不盼望自己的寶貝孫女兒幸福快樂的。」
老人先是一笑,然後嚴肅的瞪住祭元祠。「心娃兒,可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別想欺侮她!」無可否認,老人對羅心的的確確存有私心,老人疼惜羅心遠勝過自己的任何一名曾孫女,如今這女娃兒要成為他祭家命定的曾孫媳,他打心底高興起來。
「您要我娶羅心?」祭元祠無禮地瞅住老人,冷言挑釁。「那個日前找上門的女人呢?她喝過龍血,可沒發燒,現在,還在我房裡坐月子!」
老人品嚐著茶點,道:「這件事我會叫人查個明白!」說完,老人與羅森交頭接耳低語,羅森頻頻點頭。
祭元祠瞇眼,打斷他們的密商。「我不可能娶心兒!」他說。
「你說什麼?」老人拍桌,手上的糕餅碎在桌面。
「您沒聽清楚?」祭元祠完全沒被曾祖父幅射出的怒意震慄,清晰地重申:「我不可能娶心兒!」他其實有些意外這樣的發展──只因他發病時恰巧被羅、蘇家人撞見他和羅心赤裸共處一室,他那個迷信自大的曾祖父就要打破傳統嗎?!教他如此去娶一名女子,尤其是羅心,這對她,不啻是種污辱!
「你再給我說一次這種不負責的話!」老人站了起來,大掌高舉,像要打他似的。
祭元祠眸光閃了閃,俊顏肅然陰沉。「只為了『責任』要我娶她,到底是對誰公平?誰被犧牲在你們自以為是的『作主』裡?」他早打定主意,這輩子不娶任何人,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清楚得很,羅心不會、也不能成為他的妻子,他不願讓她如此,他的生命,他一人承受就夠了!
「祭元祠!你憑啥說這些話!」老人粗嗓子吼道。「羅心是你的命定伴侶!蘇林可是看清了你胸口浮現的家族印記!你想推什麼責任!」
羅心是「他的」命定伴侶?!祭元祠一楞,沉喃:「原來……」這真是始料未及。
祭元祠和羅心在一起時,總覺得身邊只圍繞月光,所有的景物若隱若現,她熱情奔放,每每讓他醉暈,舒坦愜意地睡去。祭元祠不信家族那神神秘秘的一套,當然不可能注意自己是否有「龍形紅痕」,何況他生來帶怪病,不該有的,他有,該有的遺傳特徵,也許正好沒在他身體裡。
「呵……」他低聲笑出來。「果然還是傳統教人認命,要我無可反抗嗎?」難怪老人這麼「通情達理」,會答應查清日前「祭冠禮」的鳥龍事件。
「元祠少爺,」蘇林語氣優雅地側坐,偏轉身子,對住祭元祠。「您嫌棄我的孫女兒嗎?」
「我沒這麼說!」祭元祠立即回道。
「別管這小子怎麼想!」老人氣呼呼地坐回椅座。「日子我挑好了,三天後,就給心娃兒『立名』!」強硬地指示。
似乎沒什麼好說了。祭元祠喝了茶,站起,轉身欲離去。
羅心不知何時進來,正倚在門邊,看著他。
祭元祠看見她手裡拿著開了光的龍形項鏈,神情一恍。「你和他們想的一樣嗯?」他突然這麼問。
他在怪她嗎……?他的態度好冷淡,羅心什麼都不明白,卻覺得心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祭元祠靠近她,動作挾帶著漠然,將項鏈戴上她胸前,吻她一下。「『立名』吧!」不再有感情的語氣,彷彿一切公事公辦般。
他為她戴項鏈的舉動,盡收背後長輩眼底。長輩們似乎很滿意,開始討論起祭氏傳統家族婚禮「立名」的儀式安排,樂觀小倆口的親密行為。
只有羅心感覺到他不一樣了──他的吻特別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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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斜雨的天候在高原上並不多見,偏偏這天碰上了。天空沒有月亮,整座祭氏主宅被黑幕籠罩,絲絲涼意飄進祭氏家譜室,吹得燭火亂頭動。羅心穿著祭家的新娘服──一襲曳地的光焰紅袍,襯托她雪白纖細的嬌軀。祭元祠身披絳紅色長袍,高大挺拔地站在她旁邊。他的祖父母和父母早被老太爺召回,連他的曾祖母──一向難得露臉的老太夫人,也坐在香案右側的上位。祭家、羅家的重要成員、幾乎到齊了。
負責高原人事禮儀訓煉的費總管,以古老語言吟誦一段的莊嚴贊詞。有人將禮香交到祭元祠和羅心手上,要他們跪在廳中央,虔敬叩首上香。費總管嘴裡唸唸有詞,提起香案上的一枝骨雕龍紋毛筆,左三圈右三圈在香爐上繞過後,遞給老太爺。老太爺接過手,站起身,雙手把筆橫拿、貼並禮香下方,舉至額前,朝祖先牌位拜祭,禮香由費總管取回插入香爐,老太爺轉向祭元祠,抬高他的雙手,將筆橫放在他兩掌上。費總管示意祭元祠起身,引導他走到黑亮的碑牆前,掀起蓋住祭元祠姓名的紅絲布。一個純金打造的臥龍大硯台,由兩名服儀一式的男子抬來。「立名」隨之展開──
前面的儀式都是為了讓這一刻備加神聖。其實「立名」不過就是身為丈夫的祭姓男子,將妻子的名字寫上碑牆而已!
祭元祠把筆尖蘸上硯台裡的金色顏料,在自己名字旁的空位,完美地寫下「羅心」二字,每一筆順彷彿飽含殷切的情意。但他旋身回到廳中央時,仍是一臉漠然。他站立著,長腿微微貼觸到羅心屈跪的身軀,她能感受到他低沉的吐息,像種壓抑的歎氣,羅心低垂頭顱,臉容在紅色輕紗掩罩下,略微蒼白。她突然被牽了起來,一位年長的婦女端著放了幾杯熱茶的托盤給她,帶領她依序向老太爺、老太夫人和祭元祠的祖父母、父母奉茶。長輩們喝過茶,各講一句吉祥話,祝福他們。然後婦女將她牽回廳中央,與祭元祠站在一起。所有人由老太爺帶頭,離開家譜室。原本雙敞的大門被關上,一瞬間,只存她和祭元祠。
羅心抬起頭來。「元祠……」小臉疑惑,她不明白接下來該做什麼。
祭元祠不講話,甚至沒看她,扯掉她的面紗,吻她的唇,攔腰抱起她,走進內堂。
接下來的洞房花燭夜也依循著家族傳統安排,他們必須在祖祠後方的一間密室度過。
房裡,四堵神龍雲裡去的畫牆,見首不見尾。一張寧式骨董床,床擋頭鏤月雕花暗嵌寶石,華麗雅致,床面鋪了軟墊,兩杯酒放在如門檻凸起的床沿外邊。祭元祠將羅心放進床裡,喝了那兩杯酒。酒杯被拋下床,他拉下高褂的床幔。
幽暗的光線使她緊張起來,像個羞澀的小媳婦,怯怯盯著他灼亮的雙眸,他的唇湊了過來,酒液從他嘴裡奔進她口腔。
「這是洞房花燭夜!」他徐緩的嗓音,不含感情,像是嚴肅的警告。
她的心被刺了下,眼神憂傷起來。
祭元祠下意識皺眉,別開臉,盡量不去看她嬌弱的表情。
自決定立名那刻,他便視這一切是家族義務,反正他從未被派公,長輩要他娶羅心,他就當做盡責,這是他的反抗──讓一切公事公辦!
羅心擁住他,哭喊他的名。他發狂似地加快速度進出她,吻住她,不想聽她那柔軟纏綿的叫喚。
「良緣相隨,己然命定,生生世世,起始天意」,費總管吟誦的贊詞雋永地銘刻在心底。
這對新婚夭妻,卻有人選擇了徹底封閉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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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心張開眼睛時,祭元祠已不在身邊。紗縵外有幾抹人影在晃動,她抓著絲被,坐起身來。
「夫人?」一道熟悉的聲音已從「羅心姊姊」改口,十足恭敬地尊稱、探問著她。
羅心將床幔撩開一條縫隙,露出絕色的臉容。「是你們哪──」嘴唇微微撅起美弧。
見羅心已醒,兩名年輕女孩綰起床幔,拿著晨縷要服侍她穿上。
「我自己來就行了。」羅心推辭道。
女孩們搖搖頭。「不行的,夫人──」
羅心歪斜著頭顱。「你們以前不是這麼叫我的。」她低語。主動接過她們捧著的晨縷,迅速套上。
「以前是以前,您現在已是元祠少爺立名的夫人了!」綁馬尾的女孩理直氣壯地說。
「何況以您的家世,在島上,我們本來就得稱您一聲『小姐』的!」編了兩根辮子的女孩接續道。如果以君主政體為比喻,島上的祭家自然是皇室,而羅、蘇家則是兩大貴族!
「這麼說以前是我『威脅』,你們才不把我叫遠的?」羅心翹起紅潤的唇角,下了床,走到桌邊。「我現在是『夫人』,地位不同,所以不能對你們說什麼要求嘍?」
「羅心姊姊!」兩個女孩跟在她身後,忍不住跺腳嬌嗔。
「瞧,你們還是可以叫我『羅心姊姊』的,而我──還是我。」她的嗓音慢下來,眸光飄向地毯上兩隻傾倒、各滾一方的對杯。
「您跟元祠少爺一樣,口才厲害,我們說不過您。」辮子女孩端了熱茶給她。
「你們果然是一對,老天安排好的。」馬尾女孩撿起地毯上的酒杯。
羅心回過神,看了兩個女孩一眼,靜靜啜飲著茶。
女孩收拾著床鋪,另一名在她背後幫她梳頭。
「現在幾點了?」羅心問,密室裡點著暈黃的燈,沒有外界的光線,讓她搞不清楚時間。
「已經中午了,」女孩回道,仔細輕柔地梳理地及腰的髮絲。「您本來該與元祠少爺共度婚後的第一頓早餐的,可元祠少爺命令我們別吵醒您,讓您多休息……他對您真好。」
女孩嗓音充滿欣羨,好比無知的冷風吹在她後頸。羅心一陣哆嗦,素白的纖指用力握了握茶杯。
「啊!您這兒有個吻痕呢!」女孩驚奇地叫道。
「哪裡、哪裡?」整理床鋪的女孩拋下工作,衝過來湊熱鬧。「我也要看!」
「啊!這兒都是……居然有一整圈耶!」羅心的發被撥到一邊,頸間的龍形煉被挑弄了幾下。
「奸了吧!你們!」羅心倏地站起。「我自己收拾床鋪了!」欲走回床位。
「夫人!」兩個女孩嘟著嘴,將她拉住。「對不起嘛──您別這樣!」撒嬌後,兩人乖乖做回自己的工作。
「看不出元祠少爺這麼粗魯……」幫她梳發的女孩吐舌竊笑。
羅心沒聽見,美眸盯著裁雲雕龍的壁畫,蔥指撫上頸間的項鏈。「他呢?」嗓音不自主地飄出。
「您這麼快就想元祠少爺呀?」女孩想笑不敢笑,稚氣的嗓音古古怪怪地喃念:「他一早就回自己房裡,不讓人跟,好像又要偷偷出遊……元祠少爺真是的,才剛立名,還在新婚期間,怎能放夫人單獨呢?」
果然……羅心悄聲歎息。他要自己喜愛的生活方式、要自由地遊戲人間……要像龍一樣雲遊四海。
祭元祠穿行在祭家高原無人知曉的草莽偏涇,時間正值日落向晚,地平線吸收最後一抹霞光。他在低垂、茂盛的樹蔭裡,找到自己幾個月前藏放的吉普車。他跳上駕駛座,摸到插著的鑰匙。這車好久沒開,不知是否發得動?他試了幾下,引擎聲噴了出來,漸趨平穩。他撇撇唇:果然是祭家用的貨色!車子馬力仍在,他將車子駛離樹下,車頭燈亮起,射出兩道筆直的光帶子,照亮眼前一抹眼熟的纖影。
羅心緩步走近車頭前,隔著擋風玻璃望進他眼中。她的美眸一點也沒有因刺目的光線而瞇起,反倒向貓兒般晶亮透人:祭元祠雙手搭方向盤,視線不偏不倚與她相凝。昨夜到現在,似乎經過了無數的時光,四目交纏流轉間,恍若有種人事幻化的蒼茫感。
高原之風簌簌撲面,久久,祭元祠開口,問:「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他沒熄火,轟隆隆的引擎聲中,她依然聽得見他。
「小時候,你帶我走過──」羅心繞到車門邊,粉白無瑕的玉手拿著一張略舊的圖,壓在無窗車門上緣。「你還把地圖留給我。」她低語。
祭元祠看似自由,其實不然──身體裡的怪病禁錮了他的精神,永遠擺脫不了,他只能尋求形式束縛的解放,得取表象的瀟灑自在。也因為如此,他很懂得「脫逃」,精通地形地貌的研究,知道怎樣找途徑離開不想待的地方。少年時期,他已手繪了祭家海島的各式各樣地形圖,細心觀察、摸索,多次照圖帶她冒險,找出許多未被發現的新地方──這個「藏車處」,是他每次下高原到港口的快捷方式之一。
「我倒忘了──」祭元祠抽出她掌下的紙張,掠眼瞄過。「這圖是在蘇林屋子的瞭望台仿真想像,畫得與實際有出入,你真有好記憶!」輕蔑地一笑。他年少的日子,有一半像坐牢般地在蘇林的治療室度過,活脫是個苦悶「維特」。
「你非得急著走嗎?」羅心問。
祭元祠唇角抿直,看著前方。她一靠近車門,他就不曾將視線停留在她臉上。「決定好的事,要不是立名,不會拖到現在!」冷酷的語氣彷彿在怨懟她。
夜風掠過樹梢,吹僵了她的美顏,羅心眨不動雙眸,黑瞳凝滯,映著他水漾似模糊的側臉。
祭元祠揉掉手中的圖,猛地踩油門,衝了出去,羅心渾然忘了收回扳在車門的雙手,身體被拖倒,摔滾了兩圈。
祭元祠看著後視鏡,腳下幾乎要往煞車板踩了,但轉念之間,他卻煩躁地將後視鏡打破,踩足油門,在崎嶇的地形高速開車。
羅心在石子樹枝雜成的泥地上,撐起身來。她的衣服都破了,皮膚擦傷。她沒吭一聲,咬著唇,望著那車揚塵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