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人夏季的長白山,夜裡的氣溫寒涼,海寧走出房間,纖瘦的嬌軀披著厚暖的貂皮披風,侍女阿麗也是一身的保暖衣物,跟在她身邊。上僕兩人迎著夜風感受著迥異於白天喧鬧的花園裡的靜寂。
這段日子來,長白派沉浸在海潮和掌門古振塘聯手打敗興安派的金銀雙鞭呼顏兄弟的興奮裡,一掃前些日子因前掌門風揚過世的悲痛。
海寧卻不像眾人那麼開心,雖然,她也為師父和古振塘的平安歸來歡喜,但又滿懷離別在即的憂愁。
之前就承諾師父,此戰捷報之後,她便要帶阿麗返回奉天。蹉跎了數日,深知再留下來不過是多添傷感,她決定隔天一早返家。
當夜,她向幾日來相處甚歡的師妹風想柔道別之後,從她居住的玲瓏館回到客房,萬千的難捨盤據心頭,怎麼都睡不著,便起身走出房門,漫遊在深夜靜寂的庭院裡。
即使是一片枯葉都是她想要珍藏的記憶,但如果能貪心地得到更多,或者再跟古振塘說說話,再看他英俊偉岸的身影一眼,該有多好!
但身邊只有忠心耿耿的小阿麗,不斷地在她身後嘮叨著應該回房間休息云云,沒有古振塘。
「你好煩喔,我再逛一會兒就回去,你要是累了,先回房睡吧。」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她不耐煩的對身後的小丫鬟如此回答。
這一次,阿麗沒傳來委屈的嘟嚷,她訝異地回身查看。
身體在轉動的同時陡地一麻,在黑暗襲來之前,她彷彿看到一雙如夜色裡的晴空,深黑中微閃著藍彩的深邃眼眸。
不知昏睡了多久才醒來,正感到嘴巴乾渴的海寧,迷茫的視線對上昏迷前遇見的同樣一雙眼眸,嚇得她睡意全消,幾乎要跳下床,但很快發現自己沒有床可以跳。
躺臥的地方只比規律搖晃的地面高不到一尺,溫暖、舒適的毛皮在身下伸展,形成一個臥鋪。她慌張的推開身上貂皮披風爬起身,同時將對方冷峻的五官看個分明,心頭猛地一跳,驚呼出聲。
「呼顏克!」
「是我。」注視著那雙因驚慌而睜大的眼眸,他微扯嘴角,修長的臉容浮現出極其矛盾、複雜的神情。
海寧被他看得全身發毛。
這種眼神對她並不陌生,最初見面時,呼顏克也曾這麼看過她。
冷然、洞悉的眼光裡含著深沉的妒恨。但此刻除了妒恨外,又夾雜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憐惜,混合起來的結果就變成不曉得該討厭她還是喜歡她吧!
雖然這麼想很奇怪,但呼顏克的眼神就是給她這種感覺。
這些意念在她腦海裡電轉而過,在確定握她的人是呼顏克後,海寧的心情更加混亂。
呼顏克傷在她師父手中是眾所周知,不過才幾天的時間,他居然有能力夜闖長白擄走她?
這樣的武功修為太過驚人了,同時引起她的困惑。呼顏克如果真的這麼厲害,又豈會敗在她師父手下?
決戰的情形,師父只有用聊聊數語帶過,就連與她一同去赴呼顏兄弟挑戰的古振塘,也因為與呼顏難另行找地方比鬥,而對兩人的比試情形毫無所悉,只看到呼顏克受傷。
至於他受傷的輕重,眾人想當然耳的以為必然是十分沉重才會認輸,但眼下的情況似乎與眾人的想法不同。
這使她衝口問道:「你不是受傷了嗎?怎麼會……」
「僅是皮肉之傷。」呼顏克明白她所問,傲然地抬高下顎,聲音鏗鏘有力地擲向她,「海潮下的手還不夠重。」
「你的意思是說,多虧家師手下留情,才讓你能在短短的幾天內恢復如昔,好闖進長白派將我擄來?」雖然嘴巴很乾,但氣憤讓她忍不住以一種嘲弄的語氣回他,一雙圓亮的眼眸冒著怒火。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呼顏克不以為作,順手遞去一隻鹿皮壺。
海寧不客氣地接過來,也不怕他搞鬼。呼顏克的武功高她許多,用一根指頭便足以置她於死地,沒必要使陰招。她拔開壺口,對嘴灌了一大口。
是溫熱的鹿奶,在飢腸轆轆、嘴巴又干的情況下.也無法分辨味道好或不好,只是善盡職責地滿足身體的需要。她連喝了好幾口,才放下鹿皮壺,瞇著迷人的鳳眼朝呼顏克瞪去。
「你不會是想利用我報復家師吧?」
「當然不是。」她的詰問讓他啞然失笑,「我對海潮沒有任何報復的意念。」
「那你擄我來幹嘛?」除了這個理由外,她想不出其他的。
「只是想請你幫我和你自己一個忙。」他意味深長地說。
「什麼意思?」她不懂,靈黯的眼眸在提出疑問的同時,很快地打量了四週一遍,驚愕地發現她好像是待在一輛馬車裡。
微微的光自遮掩的簾幕透進來,現在應該是白天吧?她到底昏睡了多久?師父和古師兄應該發現她失蹤了吧?還有阿麗,呼顏克有沒有傷害她?
這些疑問全部在喉頭裡滾動,爭先恐後的想冒出來,但在她脫口而出出之則,呼顏克似乎從她的表情中看出她心頭的不安,決定先解答她的疑惑。
「我們在馬車裡沒錯,此時還不到午時,或許長白派上下正為你被擄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急著追過來,但他們根本來不及追趕。天亮之前我已抱你下山,馬車往興安派的方向已經走了將近三個時辰。」
聽完這些後,她反而冷靜下來,跟著問道:「阿麗呢?就是我的貼身侍女阿麗,你把她怎麼樣了?」
「我不過是把她弄昏而已。」見她的神情由不安轉為鎮定,他往下又道:「這段路還可以行馬車,但以後的行程,騎馬會比較方便。你會騎馬吧?」
「我會……」她在回答什麼呀!
聽起來怎麼好像變成她很樂意跟他回興安派似的!
「你別想我會乖乖配合你,我可是一點都不想跟你去什麼興安派喔。」海寧戒備地瞪視他,但怎樣都無法從他冷峻的表情看出他的盤算,她轉了轉眼眸,語氣軟了下來。「呼顏前輩,再怎麼說你都是前輩,而我是晚輩,要是傳出去你這個當人前輩的,仗著自己武藝高強,強擄我這個武功低微的晚輩到興安派,你可是會被人恥笑喔。」
「是嗎?」
「何況,你剛才也說對家師沒有任何報復的意念,而晚輩與前輩又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前輩實在沒有理由為難晚輩。」
「是嗎?」
「難道不是?」海寧疑惑了起來。
有可能是她在什麼時候得罪了呼顏克而不自知嗎?不可能呀,兩人僅有一面之緣,而那一次還是匆忙至極,就算她有心得罪他,也無從得罪起呀!
「若說要為難你,我是有十足理由的。」呼顏克微扯嘴角,逸出一抹冷清清的笑意,眼中迸射出熾熱的光芒圈住她。「當我看著你那張酷似海潮的臉時,我心裡充滿歡喜,看一輩子也不會厭倦……」
海寧感到頭皮發麻,可一點都不想讓他看一輩子也不厭倦,寧願他討厭她到立即趕她下車。但這種事卻不由得她作主,顯然地,呼顏克對她師父懷有某種執著;這種執著卻害苦了她。
「你不會是對家師……」她困窘得難以放齒。
呼顏克沒有立刻回答,深深看她一眼後,點頭,眼神顯得幽遠。
「初見的那刻,我就認定她了。」
沒想到他會回答得這麼直接,這下子她連腳底都發麻了,硬著頭皮接著又問:「你知道家師是……」
「嗯。」他點頭,飽經歲月風霜的臉客因回憶而明亮、年輕了起來,蒼涼的聲音裡有著濃烈的情意。「第一眼就看出來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紅妝。雖然,外表上看起來有著絕不遜於男性的蓬勃英氣,但屬於女性的嬌媚卻不容人錯視。你會這麼問,該不會以為我有斷袖的癖好吧?」
說完,他的眼中閃過一抹興味。
「啊?」海寧漲紅一張小臉,眼睛驚慌的轉開,支吾以對,「我沒這個意思……」
「其實……」他拉長的聲音裡,顯得有深意,「就算海潮非是女兒身成依然會認定她。」
不會吧?
她驚愕地張圓一張小嘴。
「但如果我看的不是你跟海潮酷似的部分……」他的語音忽然轉冷,注視她的目光閃動著一絲克制住的冰冷凶狠,令她打起寒顫。
「而是你那雙像風揚的眼睛……」
「風揚?」內心的驚懼隨即因他提到的名字而轉為愕然,她的眼睛跟過世的大師伯相像?
「沒錯,是鳳揚。」妒恨的痛苦劃過他臉龐,他的眼光更加的冰冷兇惡。「看到那雙像他的眼睛竟然長在一張酷似海潮的臉容上,我心頭便像被千刀萬剮似的難受,恨不得毀去那雙眼……」
「啊!」海寧慌地以雙手遮住眼睛,似要抵擋他凌厲、凶殘的眼光。
呼顏克很快收斂起眼裡的凶狠,「你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可是你看我的眼神好嚇人……」她的聲音微微發抖,透露著委屈。
「你放心,就算我再怨恨風揚,也不會狠心傷害海潮的女兒……」
「你胡說什麼呀!」她放開遮在眼眉部位的小手,語氣是懊惱的。「你誤會了,我不是師父的女兒,我跟師父是姑侄至親……」
他沉默地瞅了她一會兒,將她一顆心瞅得熾熱又沉重,方慢條斯理的說:「她這麼告訴你的嗎?」
「什麼這麼告訴我?我跟師父本來就是……」
「這就是我想請你幫我和你自己一個忙的原因。」他再度說出那句教她摸不著頭緒的話。
「你剛才就這麼說了,到底要我幫你和我自己什麼忙?」看進那雙莫測高深的深目裡,海寧催促他解釋清楚。
「跟我回興安派……」
她嗤的一聲冷笑,點著頭說:「原來如此。幫你忙這點倒很容易瞭解嘛,一個不會在中途逃跑、乖乖順從的俘虜,準可以減少你不少麻煩,雖然我實在猜不出來你強擄我回興安派的用意。但在幫我自己忙這點上,可要請你原諒我駑鈍了,想破頭也想不明白。」
呼顏克再度用莫測高深的眼神瞅視著她,就在她被看得心頭煩躁,忍不住要爆發出來時,那蒼涼的聲音方緩慢的逸出他憂鬱的唇。
「我對海潮一見鍾情,為了得到她,方有十八年前的第一次長白之戰,沒想到我竟然在最後關頭,為了救海潮而出手攔下阿難那一靴,才讓風揚有機可乘,使得功敗垂成……」
「輸了就輸了,別為自己找借口。接下來你該不會要告訴我,這次輸在家師手中,也是因為要救她吧?」
海寧語氣裡的不屑聽在呼顏克耳裡,實有萬般滋味,心頭不禁一陣的痛,但他沒讓心痛摧折了與生俱來的驕傲,緊縮著下顎,儘管眼裡藏著一抹教人心酸的淒涼落寞,眉宇之間依然是無可掩飾的倨傲。
他緩緩開口,蒼涼的語音裡帶著濃烈的苦澀。
「你說對了,這次我會敗,一樣是敗在對海潮的情意上。她深知我對她的心意,在緊要關頭卻不理會我足以致命的一擊,閉目等死,我自然是驚恐的收招,她卻利用我抱住她時,用碧玉刀刺進我腰脊處,若是我不認輸,便要下重手。不信的話,我腰上仍有傷疤,你可以自行檢視。」
俏臉飛紅,海寧雖然難以置信,也不敢開口說要檢查。
開玩笑,她是未出嫁的閨女,檢視男人的身體當然不行嘛。
「師父一向守身如玉,怎麼可能讓你抱她?」
「為了求勝,她不擇手段。」呼顏克的聲音雖然聽起來苦澀,內心深處卻泛流著溫郁的甜蜜。
回想起那刻的旖旎,那一刀便挨得十分值得,或許餘生都不可能再有機會那麼地親近海潮了。
那短暫的片刻,她馴服的依偎在他懷裡,雖然是為了暗算他;在他認輸之後,她花瓣般柔嫩的手指曾為他寬農解帶,雖然是為他療傷;但她芳濺的軀體抱在懷中的感覺,還有她對他的溫柔照顧,都深深刻摟在他心坎上了。
死去的野心倏的復甦,在感受過她的柔情後,他豈甘心就這麼放棄!
風揚已死,海潮有什麼理由不能屬於他?
就算還有理由,也無法阻止他再試一次。
只是這樣的心情,她能明白嗎?
看向那張酷似心上人的年輕臉容,驚疑不定的神情閃爍在與情敵相似的眉目間,呼顏克眼裡有抹不快,但他並沒有發作,反而耐心地解釋起來。
「我說這些,不是輸不起,只是見到你那張酷似海潮的臉,忍不住說出心裡的苦悶罷了。我要是真的輸不起,十八年前那場仗,在敗得心有不甘時,就不會依照承諾回返興安了。但我回去了,全心勤練武藝,打算在武功上勝過海潮和風揚的聯手,我要在她面前打敗風揚,讓她真心承認我比風揚更優秀……」
「就算你真的打敗風師伯,師父也不會因為這樣就認為你比較優秀。」海寧插嘴道。
呼顏克眉頭皺起,鑲在嘴角和眼角的皺紋明顯了起來,雖然知道海寧的話沒錯,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承認又是另外一回事,因為承認了,不就表示他這輩子都別想得到海潮的芳心嗎?
這對心高氣傲、又深情執著於海潮的他,無異是最絕望。致命的打擊。
他抿緊嘴巴,憤恨地道:「我自認條件不遜於風揚,尤其在武功上,更是凌駕於他。若不是海潮一直護著他,風揚早就成了我手下敗將。可海潮一心鍾情於風揚,即使在他死後,仍然專情於他,風揚是哪點比我好了?他負心娶了雪晴芳,根本不值得她癡心愛他!難道是因為他比我英俊瀟灑,舉止溫文大度,會哄女孩子嗎?還是因為我是馬賊出身,所以她瞧不起?但我不當馬賊已經有十幾年了,如今的興安派是,以正當手段賺取利益的富有幫派,不再是昔日靠打家劫舍的馬賊了!」
他越說越激動,海寧心裡雖然很為他感到同情,但總不能因為同情就說話,給了他錯誤的信念,所以還是說出實話。
「別人心裡怎麼想我不知道,但師父會對風師伯鍾情,絕不僅是因為他瀟灑、溫文,或似是馬賊……這些個外在因素吧。雖然我沒見過風師伯,但從他的愛徒古師兄身上,以及風師妹對師伯的一些說法,我能想像出風師伯的風範。如果他跟古師兄一樣沉穩睿智,我不難想像跟他有八年師兄妹情誼的師父,會在日久生情下,為他的丰采所心折……」
呼顏克發出令人畏寒到心底的怒哼,打斷海寧對風揚的讚賞,頓時將她嚇得噤若寒蟬。
其實,海寧眼裡閃動的讚賞及渴慕光彩並不是因為風揚,而是風揚的愛徒古振塘,但呼顏克並不知情,故而對她這番話感到極度的不快。
「風揚是你父親,你當然會為他說好話……」
「呼顏前輩,我尊重你是長輩,請你不要亂講話!」海寧無法理解他為何會一再這麼說,神情顯得不耐煩。「晚輩姓海名寧,又不姓風,風師伯怎會是我父親?家父在奉天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家母劉氏出身名門世族,我在家中排行最小,不信的話,你可以到奉天打聽。」
見她神情憤慨,顯然是對自己的身世不知情,呼顏克心裡的怒氣陡然消失,目光跟著梭巡向她眉眼處,緩緩地道:「你有雙像風揚的眼睛……」
「我不曉得我眼睛像不像風師伯,我又沒見過他。」她快被他的固執給煩死了!
呼顏克沉默了下來,知道海寧並沒有說謊。
海潮有十七年的時間未踏入長白,而依他對風揚的瞭解,要是他知道海潮為他懷了女兒,必然會不顧一切的前去尋找她們母女,但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
這表示風揚並不知道自己跟海潮有個女兒。
而海寧既然對自己的身世毫無所悉,便不可能上長白認父親,所以她說自己沒見過風揚是可以相信的。
呼顏克記起第一次見到海寧時,是在風揚的靈堂上,當時風揚已過世,海寧自然無從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沒有像他。
「風想柔你總見過吧。」他轉換說法,「她的眉眼酷似其父,而你的眉眼幾乎跟風想柔從同一個模子印出來,這點你能否認嗎?」
海寧愕然抽氣。
風想柔的臉龐閃現在她腦中,俊挺的眉宇陡然蹙起。
長白派裡的師兄弟曾開玩笑的說起她跟想柔的相像,連古振塘都附和過,但她跟想柔都只是一笑置之,並沒有放在心上。現在聽呼顏克一再的提起,她被迫必須正視這個問題,陣陣驚慌在內心裡的燒,擴散向全身,令她頭暈目眩。
「你應該知道海潮和風揚相戀的事吧?風揚與雪晴芳成親那天,海潮悄然離開長白,自此芳蹤沓然,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你今年幾歲?」
「我……」
呼顏克提出的另個疑問像枚淬毒的銀釘毫不留情地攻擊向她,海寧心神大亂。她今年可不就是十七歲嗎?
「風揚與雪晴芳成親後半年,長白派的掌門雪平南謝世,照道理請,海潮應該回來奔喪,為什麼沒趕回來?是她不知情嗎?雪平南過世是關外武林的大事,況且風揚顯然一直知道她的去向,不可能沒通知她。那是有其他因素嗎?是因為她不方便?又是為了什麼不方便?會不會是懷有身孕,無法見人?被視為堂堂男子漢的長白七俠挺了個大肚子回來,豈不讓人驚愕。」
「你別說了!」她摀住耳朵,逃避他句句帶刺的質疑,螓首不住輕描,嬌軀抖若秋風裡的枯葉。
「就算我不說,事實依然存在,不是你逃避,就會歪曲成你深信的假象。」
好過分喔!
海寧緊閉著眼,貝齒用力的咬著唇,努力抗拒著從內心深處冒起的驚慌。
呼顏克憑什麼說她相信的是假象!
偏偏她一時之間,無法反駁他那番聽得她驚心動魄的說辭,還不自主的在腦海裡重複想著他的話,卻越想越害怕。
「你說自己在家裡排行最小,也就是上頭還有其他的兄姐。同樣都是侄兒侄女,海潮是不是也同樣收他們為徒,對他們關懷備至?」
師父有沒有同樣對哥哥和姐姐關懷備至?
海寧如受重擊,臉上一陣青白。
從她懂事以來,師父就獨居在海家偏僻的院落,幾乎未曾踏出一步,除了自己和阿麗外,家中成員也很少得到允許去拜訪她。比自己大上好幾歲的哥哥和姐姐,甚至不知道她就是那個在幾年前被宣稱已過世的小姑姑,還當她是遠房的族叔。
可自己打從有記憶,就在既為姑姑的師父屋子裡玩耍,由她教習寫字、讀書及練武。每天相聚時,姑姑師父總是溫柔慈愛的摟著她,對她呵懷備至,甚至親自為她裁衣、縫衣,待她更甚向來也極為疼寵她的雙親。
往昔,不曾覺得有什麼不對,但經呼顏克提出,她……火熾的疑惑在心房裡衝撞,師父待她和兄姐不同,這樣的另眼相待會是如呼顏克說的,因為她跟她是……
慌亂的情緒將她捲進無情的暴風雪中心,全身登時冰冷徹骨,身子因虛弱而搖晃。
不,她們怎麼可能是母女?師父是她的嫡親姑姑,她一直都是被這麼告知的,怎會突然變成她的生母?可是呼顏克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天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臉上的驚疑不定,和陷進絕望的恐慌,都讓呼顏克於心不忍。
他輕喟出聲,語氣軟了下來,「我知道一時之間要你接受這件事是很困難。當然,整件事也可能只是我的妄加揣測,但你心裡明白,我的揣測不是毫無道理。難道你不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嗎?一個人要是連自己的生父生母都搞不清楚,不是太可憐了嗎?」
「你不要說了!」她淒厲的哭喊,那雙該是晴朗如無雲的天空的眼睛,此刻水光迷離,盛滿惶惑無助。
「我無意逼你,但這件事……」
「就算我跟師父是母女,又關你什麼事?你這個人為何要多管閒事,硬要攪亂一池不干你事的春水!」她忿忿不平地怒視向他。
「我之所以會告訴你這件事,僅是希望你能心甘情願的隨我回興安派,不用擔心你在半路上會想法子逃走,而弄傷你自己。」他苦笑。
「原來你只是圖自己方便……」她憤慨的揮去頰上的淚水道。
「如果只是圖自己方便,大可以點你穴道,把你扛回興安派。只是點穴過久,對你身體不好。況且,你若是有海潮的一半聰慧,沿途上還是可以找到機會逃走,荒山野嶺裡,你要是弄傷自己,海潮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
「你把我擄來,師父也不會原諒你!」
他搖頭,深湛的眼眸越過她看向車廂裡的某個角落,彷彿可以越過堅固的車廂牆面,到另一個時空去,冷峻的嘴角噙著抹令人意外的溫柔。
「她看過我的留書,必然知道我的用意只是希望她能來興安派一趟。」
「如果只是這麼簡單,為何不當面邀請師父?」
呼顏克的臉色黯淡下來,語音顯得瘖啞且苦澀,「她若是肯答應,我也毋需用這些手段了。十八年前她就拒絕了我,才會有第一次長白之戰。當年失敗後,我回到興安派苦心修練,原以為不久後必能捲土重來挑戰,哪知等我修練有成,海潮卻離開了長白山,下落不明。我費盡心思打探,十幾年來都找不到她,才會向長白派下第二次戰帖。以我對風揚的瞭解,為了維護長白派的榮譽,他一定會尋回海潮,接受我們兄弟的挑戰。他果然如我所料,只是沒想到他會在比試之前就死了,讓我沒機會在海潮面前打敗他。而海潮在風揚死後依然拒絕了我……」
「所以,你就想以我要脅師父就範?」
「為了你,海潮會願意到興安派見我。」
「到興安派見你又如何?難道你以為師父到興安派就會……」她驚怒交加,卻礙於女性的矜持,無法說出呼顏克的企圖,小臉因此漲得通紅。
她清楚呼顏克對她師父情很深重,要是她師父真的到了興安派,他會不會使出卑劣手段傷害師父?師父的個性那麼剛烈,一定無法承受。想到這裡,先前盤據在海寧心頭因身世之謎而驚起的困惑情緒,已經轉換成對恩師的憂慮了。
「我不做任何預想,但你放心,我不會勉強她。」知道她把自己的用心想壞了,呼顏克神情嚴肅地保證。
「我不相信!」
他臉色一變,但並沒有發怒,僅是傲然地繃緊嘴唇,目光坦率的迎視海寧眼中的質疑。
「如果我要用強的,早在十八年前就可以得手。我要得到的是海潮的心,而不僅是她的人。」
「可師父的心……」她眨了眨眼,聰明的決定不說破。「你為什麼一定要師父去興安派?」
「因為我為她……」呼顏克臉上的冷峻因突然閃現的溫柔笑意而溫暖了起來。「在鏡泊湖畔建了一座園子,如果她能在那裡住一段時間,我於願足矣。」
「只是這樣?海寧眼裡仍盈滿疑慮。
「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用心。當然,」他微微扭曲的嘴角有抹苦澀,「如果她因此受到感動,願意永遠留下來,會是我最衷心的期望。」
海寧的視線再度顯得模糊,怔怔的投射向呼顏克。
胸房處的一陣猛烈緊縮是什麼?為何界頭也跟著酸熱了起來?那是難過嗎?因為呼顏克而感到的難過嗎?
看進他眼中,深邃眼眸裡那隱藏不住的熾熱情感,迥異於他給她的冷酷印象。那裡充盈著對愛情的追求和渴望,即使明知求之不得,依然不放棄,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他都會懷抱著微渺的希望去追求。
那種即使會被傷透心、絕了希望,也情願捧著真心到心上人面前乞求眷顧的勇氣,深刻地觸動她心靈。
因為那股勇氣正是她缺乏的。
當所有的人,包括自己,都認為追求的結果是損人傷己,她唯有黯然引退。但心裡卻無法不去想,如果追求下去,是不是真的如認知的那麼無望?自己的條件並不輸想柔呀,唯一輸的不過是古師兄和想柔相識在她之前,如果她和想柔同一時間認識古師兄,他會選誰?
但所有的假設都是沒有意義,古振塘和風想柔之間有著她永遠無法參與的共同記憶。在她出現之前,他們就已情愫暗生,不管她如何努力想強求,都介入不了呀。
然而,心裡雖是想得再透徹明白不過了,不知不覺中投注下去的感情又豈能說收就收?更可悲的是,受傷的心情非但無法逢人訴說,還要在心上人和情敵面前裝成沒事人,將那份沒有機會表達的情意封鎖在心裡,不讓人知道。
多少清夜她輾轉反惻,心情糾結。
但對誰都沒有恨,只能怨自己和古振塘無緣。
這份怨成了困擾她的情思,也讓她對呼顏克生出一份同病相憐的情緒,柔弱的芳心為之悸動不已。
至少,他對恩師的情意不是全無希望的。
橫在他們之間的風揚已然往生,就算他現在還活著,已經是有婦之夫的他,也沒資格對師父的感情生活有任何主張。那麼,呼顏克對師父發乎情、止於禮的追求就不會傷到誰,頂多讓師父困擾吧。
幫他吧,就算幫那個一開始就注定要輸的自己吧!
蒼白、清麗的臉龐有抹慼然,那雙明澈的眼眸裡卻充滿決心,看向呼顏克。
「好,我跟你回興安派,在那裡等師父來。」
「你……」他激動不已,儘管她的認同是他衷心所求,但她真的答應他了,他反而患得患失,非得要進一步確認才能放心。「真的願意?」
「我也想見識你為師父建的那座花園呀。」她朝他嫣然一笑。
這是兩人相處以來,海寧對呼顏克投出的第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令後者看得一怔,一雙不輕易流露出情緒的寒酷眼眸因為情緒激動而儒濕著,裡頭有溫熱的火焰在燃燒。
或許海寧並不知道她這番話對他有多重大的意義,她的答應無異認同了他對海潮的追求。而呼顏克幾乎已認定她就是海潮的女兒。儘管得到海潮的女兒的認同,不表示海潮就會答應他的追求,但對他這十八年的苦戀心情已是莫大的鼓勵。
「謝謝你。」難以說出心中複雜的情緒,呼顏克只能從喉頭吐出對他而言幾乎可說是陌生且艱澀的詞彙。
「不……用謝我……』他真情流露出的感激對她而言太沉重了,海寧搖了搖頭,「反正我答不答應,都得隨你去興安派,我不過是順應情勢,給你和自己一個方便吧。」
「還是謝謝你。」他真誠地說。
他的多禮倒讓海寧受寵若驚,但很快她就領悟到,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師父。若不是深愛著她師父海潮,向來冷峻高傲的呼顏克不可能對她這麼和顏悅色,僅僅為了她同意與他去興安派便高興成這樣。
只是這樣的用心能得到她師父的回應嗎?
她不禁為呼顏克的前景擔憂了起來,要是一片真心換來的卻是絕情的辜負,他是不是能如他先前所說的那麼豁達的接受?一顆百孔千瘡的心會不會傷得更重,甚至絕望得做出失去理性的決斷?
懷著這樣的忖度,海寧在呼顏克的帶領下來到興安派。一路上,不是沒有掙扎,但既然答應了呼顏克,她就必須遵守承諾,直到她抵達位於鏡泊湖畔的興安山莊,看到呼顏克為海潮建造的蒹葭園,那一瞬間的感動讓所有的疑慮全都消失不見了。
許多言語無法說清楚的事,都在看到蒹葭園時明白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明知道阻且長,不管用盡方法都難以追尋,癡心依然不變,執著地守著對佳人的情意,甚至為她建了這座她可能永遠也不會看見的園子。
至此,她方能體會到呼顏克堅持要她師父到興安派的心情了。
蒹葭園就是那顆癡心的具體化,他希望心上人能看到這顆赤裸裸的真心,盼望著能得到她的眷顧,這樣的情意任是無情人也要軟化心腸吧?
但師父不是無情,而是根本沒有心了吧!
思慕的心已隨著風師伯的死而埋葬,如何回應呼顏克?
在等待恩師來到興安派的期間,海寧的心情一方面為呼顏克的癡心極有可能無法得到回應而低回不已;一方面則為呼顏克指稱的,海潮與她有可能是母女而感到沉重。
尤其當傍晚呼顏克通知她海潮兩日後便可抵達興安派,她便陷進難以言喻的複雜心境中。
因為答案若是肯定的,她將不再是她,不是她以為的那個備受雙親寵愛的海家千金,而是個連生身父親都來不及見上一面、把母親當成姑姑師父的私生女!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好像陷進一場暴風雪中,漫大的風和雪阻礙了她的視線,令她陷進莫名的恐懼和絕望中。
孤立無助的她是會迷失在風雪中,成為冰冷的屍體,還是成功地通過暴風雪的考驗,存活下來,仿煌的心靈一點都沒有把握。
一股冰冷的寒意流淌在體內,無論她如何用力抱緊自己都驅趕不了,但與生俱來的傲氣讓她選擇勇敢的抗拒幾乎要撕裂她身心的恐懼,不被打倒。
就像呼顏克說的,事實不是逃避,就會歪曲成自己想要相信的假象。如果那是真的,她會接受,因為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