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天下午沒有去追那只黃金鳥,他的人生會很不一樣吧?
至少,此刻就不用坐在荒野裡的一棟農舍,心裡想著那個嫌他笑話說得不好聽的小小丫頭了!
更正。
經過了漫長的十三年,他從七歲長到了二十歲,海寧不可能還是四歲的小小丫頭,算算年齡,她今年芳齡應該有十七了吧!
就不知道十七歲的她,是不是還像小時候那麼刁鑽、難以討好?
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四歲時的刁蠻模樣,文定之後,他跟海寧沒有再碰過面,不知是為了禮俗,還是他忙得沒時間陪父母串門子的緣故。
在那之後,父親對他的管教更嚴,除了要教他成為文武兼備的男子漢外,還要他勤學笑話。
加上母親的族叔天遠大師來到奉天弘法,看他資質聰明,收他為徒,將一身絕學傾囊相授,使得小小年紀的他整日在父親的鍛煉、恩師的悉心指點下忙得暈頭轉向,沒機會再到海府采一探小未婚妻,更沒機會試試自己新學的笑話是否能逗得她大笑。這一直成為他心中的隱痛。
竟然有人覺得他說的笑話不好笑?!
連他的恩師天遠大師這樣的化外高人都曾被他的笑話逗笑,四歲的小海寧居然說他的笑話不好笑?!
不可原諒!
這樣的奇恥大辱要是不能洗刷,他就……心裡一陣的痛,使得他咬牙切齒了起來,俊臉微顯猙獰。
見到長大後的海寧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她聽完他的笑話後,笑得在地上打滾,並且把她幼年時說他說的笑話不好笑的那句話給收回去,承認他的笑話不但好笑,還是她這輩子聽過最好笑的,然後要她不斷地求他給她說笑話,這樣才能消他的心頭之恨!對,就這麼辦!
「世子……」怯怯的呼喚終於引起他的注意力,朱長樂看向一張顯得稚氣的圓臉,俊朗如天星的眼眸詢問地揚起。
阿麗見他猙獰的表情收斂,轉為平常的溫和,膽氣一壯,接著往下道:「您不是要說笑話給大伙聽嗎?怎麼像是發呆了起來,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牙切齒的?是不是想不出要講什麼,在煩惱啊?」
一路上加加起來,朱長樂至少說了超過五十個笑話了,而且沒一個是重複的。要是換成自己,大概連下輩子知道的笑話也說完了,不可能再擠出另一個笑話來。阿麗這麼一想,便將朱長樂剛才的表現,自動解釋成他為說不出笑話而起的苦惱。
「我才不會為這種事煩惱呢!」朱長樂俊美的臉龐浮現受到侮辱的懊惱,「不信的話,我立刻就說一個。」
「立刻就說,不用再想了嗎?」阿麗驚奇地喊道。
「現在就說給你聽。」朱長樂斬釘截鐵地宣稱,夜星般明亮的眼眸充滿強烈的自信,環視一邊圍坐在身邊的同伴。
除了自己的隨從和阿麗外,一行人中還包括長白七俠中的老三和老七,後者最教他在意,因為海潮正是海寧的師父,那張一向清冷淡漠的美麗容顏與記憶中的海寧有著驚人的神似,而且就跟海寧一樣對他的笑話不怎麼捧場。
不過,海潮比較好一點,因為那端麗的嘴唇從沒嫌過他的笑話不好聽,偶爾還會在聽了後微微揚起,綻出淡淡笑意。
如果師父都可以被他的笑話逗笑,徒弟應該也會吧?
懷抱著這個意念,他決定拿海潮多練習。
「有一個不孝子常常打他父親,做父親的卻老抱著孫子,疼愛非常。鄰居就好奇的問:『你兒子那麼不孝,你為什麼還這麼疼孫子?』你們猜這個父親怎麼回答?」
「人家怎麼知道他怎麼回答嘛!世子,您就不要吊我們胃口了!」阿麗沉不住氣的催促。
丟給那張未脫稚氣的圓潤小臉一個稍安勿躁的安撫眼神,他笑咪咪地說:「好,我不吊你們胃日,直接說出答案。」裝出老人家低沉的嗓音,他接著道:「不為別的,我要抱他長大了,好替我出氣。」
噗哧的笑聲捧場的自阿麗可愛的菱角唇逸出,其他人雖然不像她一樣笑出聲,但也忍不住莞爾。
「世子,您怎會說這麼多笑話?哎喲,每一個都讓人忍俊不住。」
說自已被父親強迫學說笑話,好討未婚妻歡心,好像丟臉了點喔。
朱長樂決定說光明正大一點的理由。
「因為家母喜歡說笑話、聽笑話,家父為了討她歡心,特別歡迎擅長說笑話的食客來家中常住,我自幼耳濡目染,學了不少。」
「原來王妃也喜歡說笑話、聽笑話呀。」阿麗嘖嘖稱奇。
「家母的笑話可說得比我好呢!」
「真的呀!」阿麗不可思議地睜圓眼睛,無法想像王妃說笑話的樣子。
她可是關外一帶最尊貴的夫人耶,居然會說笑話!
可話說回來,要是未和朱長樂相處半月餘,阿麗自己也很難相信尊貴的遼東王府世於朱長樂會這樣平易近人、愛說笑話逗人。
記得在長白派大廳第一次見到他時,覺得朱長樂雍容華貴、氣勢凌人,別說催促他把笑話講完了,那時候她連抬頭正視他的膽量都沒有。
但這段日子相處下來,朱長樂的平易近人,愛說笑話,讓她樂於親近他,也令少女芳心滿懷憧憬。
注視著火光下俊美無儔的男性臉容,阿麗心如小鹿亂撞,當那雙修長、深邃的眼睛好溫柔的瞅視過來時,她渾身暖洋洋,夜裡的寒風似乎沒那麼冷了。
她訝異會有這樣的轉變,朱長樂還是朱長樂呀,與生俱來的顯貴氣質並沒有從他身上減少半分,他看起來仍是那樣的驕傲無比,可是……她羞澀地低下頭,之前覺得那樣的驕氣是盛氣凌人的傲慢,相處過後卻發現那不過是養尊處優積累成的尊貴氣質,他非但一點都不傲慢,還很親切溫柔,容易相處。
低垂的眼眸偷偷的打量過去,視線下,雪白貂裘緊裹住的男性身軀是那麼意態俊雅、卓爾不群,阿麗的芳心怦然跳動,不由得心想,如果朱長樂真能跟她家小姐配成雙,成天服侍這個愛說笑話的小王爺姑爺,看著那張愛笑又好看的臉龐,會是何等的賞心悅目呀。
可惜這個如意算盤是萬事具備,就欠東風。她家小姐還來不及跟這麼俊美高貴又會說笑話的小王爺未婚夫碰上面,就在十天前的一個深夜被興安派的呼顏克從長白山擄走,使得一行人必須跋山涉水地趕往興安派。
這還不打緊,最教阿麗擔心的是,即便他們現在到了興安派,是不是能順利救回海寧仍是未定數,又要如何指望她跟朱長樂配成雙呢!
「阿麗,你又在擔心海小姐了嗎?」
相處十天,朱長樂對阿麗那張藏不住喜怒哀樂的小臉表情已經是瞭如指掌,知道這小丫頭只要一垮下小臉,便是想到她那個楚楚可憐、命運多舛的小姐了。
雖然他一丁點都不覺得海寧有哪裡楚楚可憐、命運多舛,如果她還保留有幼年時一半的刁蠻任性,恐怕那個呼顏克才是值得同情的一方哩。
當然,這些話他是不會對阿麗說的。
「世子,我家小姐金枝玉葉,到長白山找海師父時已經是受盡苦楚,差點把小命賠上,沒想到在下山返家的前一晚會被那個呼顏克抓去當威脅海師父的人質……想到這裡,阿麗的心就好痛喔,也不知道小姐有沒有吃好穿暖……從長白山一路走來,到處都是森林茂密、榛莽叢生,我好擔心小姐沒有我的服侍,會被那個大惡人呼顏克虐待……嗚嗚嗚……人家好擔心……」
「阿麗,依我看你的擔心是多餘的。」
「世子,您怎麼這樣說!」阿麗氣圓了一雙濕蒙的眼眸,無法置信那麼醇厚綿軟的嗓音裡的話是那麼無情。「人家本來就會擔心小姐,什麼叫做多餘?」
「你別惱呀。我會這麼講自有道理。」朱長樂接過從人遞來的一杯暖酒,好整以暇地啜飲。
「世子是什麼道理?」見他顧著喝酒,不急著回答,阿麗水氣飽滿的眼眸裡的火光更旺盛了。
「阿麗……」他的呼喚輕柔得像句歎息,奇異地平息了她的火氣。
望著那雙好看的、溫柔的眼眸.阿麗發現自己不但什麼氣都沒有了,甚至心虛地覺得自己或許不該生他的氣。可是,他說那種話,的確是讓人生氣嘛,但是……小王爺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她還是不該生氣?
阿麗眼裡的迷惘都落進朱長樂眼中,他放下酒杯,目光掃視了一遍圍在爐火邊休息的同伴們,方重回阿麗臉上,朱唇緩緩開放:「從長白山往興安派這一路走來,如你說的,到處是森林茂密、榛莽叢生的蠻荒之地,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我們還能吃好。穿好,又沒迷路?」
阿麗不由得把眼光轉向外頭替他們領路、照看牲口的嚮導。
「呼冶達他們說自己是興安派的人,奉掌們之命來幫我們帶路……」她喃喃回道,越說越有種不對勁的感覺,秀眉夾得緊緊。
「沒錯,呼冶達的及時出現替我們省了不少麻煩,他不但出身興安派,同時也是鄂倫春族的一員,鄂倫春即是『山嶺上的人』的意思,是一支世代居於興安山區、勇敢強悍的山區民族。有他帶路和打點,我們一路上才能這麼舒服,又無迷路之虞。可大家有沒有想過,照道理講,我們應呼顏克的挑釁前去興安派要人,擄走海小姐的興安派應該要嚴陣等待,或者還要在中途襲擊我們,好阻止我們救人,怎麼反而派人接待我們?」
「是呀,是呀……」阿麗點頭如搗蒜的附和。
「未必。」長白七俠中排行老三的夏川明搖了搖頭,眼神複雜地凝睇向身旁的海潮,語音顯得低啞。
「夏前輩這話有玄機。」朱長樂玩味的目光在夏川明和海潮之間打轉,不是他多疑,總覺得夏川明看海潮的眼神很古怪。「不過我認同。原先我是以為呼顏克之所以擄走海小姐,必然是不甘心敗在海前輩及古掌門手中,才會想以海小姐來威脅長白派。但如果是這樣,呼顏克為何只擄人,卻沒有提出換人的條件?」
「他有。」
「他有?」朱長樂沒有太訝異,他早就懷疑這樁綁架事件還有些細節被隱瞞了,在確定心中的懷疑之後,他不悅地道。「夏前輩,不管你跟海前輩當不當我是自己人,但怎麼說我都是海小姐的未婚夫婿,我比在場的任何人都有義務要救回她。」
「我們無意瞞你。」一直沉默著的海潮忽然開口,輕柔悅耳的聲音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兩道深幽的目光坦率地直視向朱長樂。「只是世子沒問,我也忘了說。」
「現在我問了。」他挑釁地揚高一道眉。
「既然世子想知道呼顏克的條件,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他要我……」海潮頓了一下,美麗的嘴唇浮現一抹苦澀,「親自上興安派接回寧兒。」
「就這樣?」朱長樂壓根不信。
「就這樣。」海潮平靜地回答。
瞪視著那張長在男人臉上太過艷麗的姣美容顏,朱長樂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但又想不出是哪裡有問題。
「世子,海師父說的是事實。呼顏克擄走小姐時,有留下一封信,信上寫著他邀小姐到興安派做客,要海師父親自去接回小姐。」阿麗作證道。
「這沒道理。」漂亮的兩道眉軒起,朱長樂天星般明亮的眼睛寫滿疑問。「可又奇妙地解釋了興安派對我們一行人的態度。就因為這樣,我相信呼顏克一定會善待海小姐。」
「之前我曾跟世子說過,寧兒被擄的事是有驚無險,只要我人到興安派,呼顏克自然會放了她。」海潮語重心長地望著他道,「世子實在不必走這一趟。」
「是嗎?」朱長樂英挺的俊眉挑高,目光如刀地看進海潮的靈魂深處。
在那雙澄澈如秋水,又灼亮如火焰的眼眸裡,有著太多教人猜不透的情緒掩藏,某個意念在他腦中靈光閃現,他忍不住衝口問出:「海前輩與海小姐同宗,你們之間除了師徒情分外,還有其他關聯嗎?」
「呀!」驚訝的嬌呼出自阿麗的小嘴,引起朱長樂的注目。
海潮瞳孔猛的一縮,向來平靜淡漠的容顏微微閃過一抹吃驚,隨即恢復冷靜。
阿麗這丫頭太沉不住氣了,暗暗歎氣的同時,海潮知道自己低估了朱長樂。一路上都當他是個愛開玩笑的大孩子,並沒有提防什麼,現在才發現他不僅觀察力敏銳,還超出預料之外的精明過人。
看來,隱居奉天十七個年頭,不問世事的結果,反倒讓自己過往累積的閱歷都退化,連一名毛頭小子部應付不了。
嘴角牽起一抹白嘲,海潮避重就輕地道:「海家在奉天興旺了好幾代,我與寧兒的父親是同一輩。」
「只是這樣?」阿麗的反應激起了朱長樂心裡的疑惑擴大,如果僅是叔侄之親,阿麗有必要那麼驚慌嗎?
「不然世子以為我們是什麼關係?」海潮微笑地反問。
無法從那張美麗的臉龐上瞧出端倪,朱長樂只好笑笑的轉開眼。
海潮知道他並沒被說服,心緒凌亂的望著朱長樂俊逸倜儻的側臉,一張輪廓與他相似、線條較為霸氣、嚴酷的臉孔從記憶深處湧現。
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吧,亡母的喪禮上,遼東王親自前來上香,那對海家是天大的榮寵,自己卻不敢接受這樣的榮寵,只敢悄悄的隱藏在人群中,窺視他和王妃。
當時的心情也像此刻般的亂吧。
對他而言,她是個早夭的未婚妻,已死的人當然沒資格出現在他面前,即使他與兄長是至交,也無法原諒這樣的欺騙。
她一直知道這點,從那張寒酷的臉容上,很難找到溫暖,但當他注視著他的王妃,寒酷的眼神被溫情所取代,她猛然醒悟到,這男人原來不像她以為的那麼無情。
可那張臉會騙人,十二歲時的她就被騙了。當被告知遼東王府遣媒下聘時,她膽怯地逃開,女扮男裝去安東尋找兄長,卻在途中遇到大風雪,幸而遇到恩師才僥倖撿回小命。
當時的她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出走會為家人帶來多大的驚恐和擔憂,反而為了能進人長白派學藝而意氣風發,對未來充滿期待,滿腦子都是鋤強扶弱、成為大俠的憧憬。現在想來,真是太天真了。
及至睛芳和風揚成婚,她返家方知家人為了應付遼東王府,不得已下謊稱她病亡,而她父親也因她的出走憂懼成疾,撒手西歸。
她懊悔,但再大的悲痛也喚不回父親了,儘管母親和兄長都沒責怪她,但自責足以殘害她身心,若不是發現自己懷有身孕,她早就追隨父親而去了。
為了孩子,她忝顏活了下來,如果她那時候死了,晴芳就不會失手殺了風揚。或者,在更早之前,她死在風雪中,沒被師父所救;或者更更早之前,她沒有逃婚,也就沒機會遇到風揚,甚至和他相識、相戀,那麼風揚就會和晴芳過得好好的,白頭到老,如今還在世上吧?
她卻那麼任性,因為她的逃婚才害了父親,害了風揚,也害了晴芳。如今更為情債而累得寧兒被呼顏克所擄,雖知他必然不會傷她,但……為人母的心教她如何不擔心女兒?
還有這個朱長樂,要是被他知道她的身份,會不會為自己的家族帶來一場滅門的災禍?
砭骨的寒意直竄而入,海潮臉色一陣蒼白,她用力抱緊自己,似想驅除這分寒冷,可體內深處仍一徑的空虛畏冷。
「海潮,你怎麼了?」夏川明擔心地問。
「只是有點冷。」
「來。」他脫下身上的披風披在她肩上。
「不用了,三師兄……」披風裡有他的體溫,還有屬於他的濃烈氣息,讓海潮不自在。
「我只是不想你凍著……」夏川明眼裡有抹懇求。
不忍心拒絕他的好意,海潮猶豫的說:「可是你……」
「我去拿件厚皮襖來穿。」明白她的憂慮,他溫柔的一笑,旋身進去裡進的房間取衣物。
望著夏川明離去的背影,一股熱氣充滿心窩,直衝向眼睫。海潮輕咬住下唇,芳心微微扯痛,三師兄值得一個好女人真誠對待,而不是因為她到如今仍孑然一身。想到這裡,罪惡感化為哀愁與悵惘沉重地壓迫她胸房。
這一生辜負太多人了,還也還不了。
幽幽輕歎逸出喉頭,突然,海潮有種被人盯住的感覺,警覺地望過去,發現朱長樂正以一種探究的目光注視她。
被他看出什麼了嗎?
「世子,眾仙女送行時到底說了什麼,您不要又吊起人家的胃口!」阿麗的嬌聲催促打斷了朱長樂的凝視,海潮被他盯得快喘不過氣來的身心一鬆。
「你別急,我這不是要說了。」他微笑地說,俊朗的眼眸裡閃著促狹,「他們是吩咐被玉帝遣嫁下凡的妹子,此去人間,若是有遇到妻子,可千萬要捎個信回去。」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阿麗一頭霧水。
「傻阿麗,連仙女思凡、想嫁人都聽不懂!」
「哎呀!」她頓時羞紅芳頰,啐道:「您好壞喔。」
「我哪裡壞了?思凡的人又不是我。」他表情無辜地道。
「您還說,人家羞死了……」阿麗惱得跺腳走開,留下朱長樂串串的笑聲。
「哈哈哈……」
海潮好氣又好笑地輕搖螓首,真像個頑童呀。但這思緒才在心頭升起,頑童旋即變臉,不具殺傷力的嘻笑眼眸在轉向她時,寒芒乍現,有如銳利的銀針射向她沒有防備的心。
用盡全副的自制力,海潮才沒有狼狽的別開眼,臉色蒼白的迎視著那雙近乎嚴酷的眼眸。幸好這時候夏川明返回,打斷了兩人的對視,不然,她沒把握自己能撐下去。
閉了閉眼,海潮一邊平撫胸腔內激烈的心跳,一邊重新評估朱長樂。
看來,她的的確確是錯估了他。
他可是有關外之虎之稱的遼東王的兒子呀,老虎的兒子還是老虎,她怎能因為他的笑臉迎人而低估了他,以為他是人畜無害的紙老虎?而他其實是只暗藏殺機的笑面虎呀!
深吸了口氣,海潮知道以後的每一步都必須十分謹慎,對於朱長樂,她摸得還不夠清楚,甚至不確定他是否能善待愛女。
想到女兒,海潮就免不了想起呼顏克,如今自己應他所求前來,他是否會如承諾的放走海寧?
以自己對他的瞭解,答案是肯定的。可在放走海寧的同時,他會對自己做出什麼樣的要求?她越想心越亂。
※※※
「哈啾,哈啾!」
連打了兩個噴嚏,耳朵又好癢,該不是有人在想她吧?
海寧逸出一抹苦笑,目光朝外望去。
此刻的她正從蒹葭園白露未唏小館的窗前向外看,剔亮的新月高掛天空,點點銀輝灑落向庭園,但稀微的光線不足以照出白晝時生色明亮的嫣紅奼紫,及巍峨壯觀的亭台樓閣。黑夜裡只見暗影幢幢,景物模糊、難以辨認。
但憑藉著記憶,海寧還是可以在腦子裡勾勒出滿園的琪花瑤草,及詩畫般的園林佈置,登時令她心緒洶湧得如翻騰的浪潮。
蒹葭園如果是位於繁華的京城,或是世人口耳稱頌的江南大城,她都不會驚訝,但它出現的地方是被視為人煙稀少,榛莽叢生的北大荒呀。雖然依傍著鏡泊湖,可以利用天然的山光水色做適當加工,而不需額外花費人工在平地上創造出一個有山有水的園林環境,但園內雕樑畫棟般的亭台樓閣建築,以及滿園的奇花異卉,也得花費巨大的財力和心思才辦得到,尤其是在這麼荒僻的地方。
呼顏克卻辦到了!
海寧不禁要疑惑是什麼樣的動機促使他不惜砸下巨資,用盡心血,耗費十八年的時間建成蒹葭園。
答案從園名便可猜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是詩經秦風蒹葭篇裡的詩句,也是呼顏克這些年來的癡心。
海寧不得不承認自己被感動了,並試想,如果自己是恩師海潮,在看到這座蒹葭園,明白呼顏克對她投注的癡心,會不會也同樣受到感動?
答案是不確定的。
海寧輕搖螓首,眼光迷茫。
對於師父——有記憶以來總是呵護她周全的姑姑師父,她以為自己是瞭解的,但在經歷了長白山的那段日子,她恍然發現自己對師父的瞭解居然還存在著許多空白。這些空白就是她如今人在興安派的原因。
海寧幽幽輕歎,思緒驀地跳向十天前,那個同今夜一樣明月高掛,天氣晴朗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