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民間與京城有很大的不同。
一路上永琰詳察鄉土民情,他的臉色不熱不冷,不笑少言。讓這趟跟著他下江南的王府總管奕善,始終揣摩不到他的心思。
午時在客棧裡,王府總管奕善忙招呼貝勒爺吃飯喝酒,萬萬不敢怠慢。
奕善是王府的大總管,向來養尊處優,這幾日來他騎馬趕路,弄得自個兒腰酸背痛,只差沒嗚呼哀號……
可他算什麼?對下頭而言他是可以作威作福的大總管,可在主子面前也不過就是王府裡的老奴才,就算把他折騰死了,他可是連一個字兒也不敢抱怨!
更何況是在三貝勒面前?
即使是老福晉,似乎也不敢得罪這個性格冷峻內斂的三兒子,即使對她的大兒子現任安親王馬爾渾,老福晉都不盡然如此和顏悅色!奕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的眼皮可是繃得緊,曉得哪個才是正主兒,才能幹到今天這王府大總管的位置!
「三爺,杭州雖物美豐饒,然總比不上繁華京畿,更不比咱們王府內舒適愜意,這趟出來可讓您受罪了。」奕善陪著笑臉。
「我不好受,只怕善總管一樣難受!」永琰咧開嘴,眼色卻沒笑容。「這處地屬濕熱,咱們住慣京城爽皚之地,江南雖美,對北地住民而言終究只能遊樂休憩,不能長居。」
「是呀!貝勒爺說得正是--」
「然則小格格長住此處,」他笑得冷冽。「只怕不習慣也得習慣!」
一時,奕善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呵、呵,貝勒爺……您這話……這話可教奴才不好回您呀!」他嘴角抽搐。
傳聞這三貝勒爺,好話壞話都不聽,性格深沉冷峻,難以捉摸得很!
永琰十八歲前住在王府,奕善看著他長大,然而這十多年來三貝勒不僅多次隨聖駕遠征,更長年處於漠北,王府裡的奴才見過三貝勒的人不多,即使見過也多所生疏。更何況三貝勒容貌英俊冷冽、甚少言語,與繼任安親王爵位的大貝勒馬爾渾那老好先生的性格全然不同,致使府內奴才對三貝勒的恭敬畏懼、小心翼翼,甚至比伺候現任安親王馬爾渾還如履薄冰--
更甭提,三貝勒曾救過聖上一命,是皇上身邊最倚重的臣子!加以三貝勒常受皇上委派受命出外,平時已甚少回府,更加深眾人對三貝勒的敬畏,而缺乏瞭解。
永琰瞪了奕善一眼後,默然凝望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販夫走卒……
十年了!
他猶記得當年,那對著自個兒猛掉眼淚的小女孩,那滿臉淚痕的傻模樣,彷彿全天底下的悲慘事,都教她一個人嘗盡了!
永琰皺起眉。職責所在,他原不該答應額娘辭別聖上,南下杭州。然而他一直想弄明白,何以他會對那愛鬼哭臉上流不完的淚,一直耿耿於懷、這麼心煩意亂?
「善總管,到格格的住處,還有幾里路要趕?」他幽幽問了句。
見貝勒爺不搭腔,只得摸摸鼻子埋首吃菜的奕善,嚇得猛抬起頭來--
「那個,」他用力嚥下滿口飯菜。「咳咳,格格住在杭州城西,距離城內約莫還得行二十里路左右……」
「走吧!」永琰站起來。
「啊?」奕善張大嘴。「貝勒爺,您一口飯也沒吃呀!」
「先找到格格要緊!」丟下話,他轉身走出客棧。
「欸,貝勒爺--您等等我--等等我啊!」
奕善忙不迭朝桌上丟下銀兩,慌慌張張跑出客棧……
出了客棧,永琰跨上駿馬後,一夾馬腹逕自往城西方向而去。
後頭奕善苦苦追趕,可就算他拼了老命,卻始終不能把距離拉上!話說回來,他豈能同長年居於漠北,幾乎在馬背上過活,深受軍事洗禮、早已練就一身銅皮鐵骨的三貝勒相比?
儘管奕善在後頭哀哀叫個不停,他也知道,做人吶--
要認命!
然則在街道上忙著駕馭不受控制的坐騎,一心想趕上貝勒爺的奕善,壓根沒心思留意週遭人事,於是乎他當然沒發現街道旁,那兩名背上背著大竹簍、滿臉驚愕的男僮……
向晚時分,田野間用籬笆圍起的竹屋後方,升起炊煙裊裊……
禧珍正忙著攪拌一鍋菜粥,這兒煮的是百人份的大鍋灶,小碗小碟在一旁忙著洗菜、切菜,大夥兒正為初一、十五到城裡頭施粥一事,忙得不亦樂乎。
灶下春蘭用力打著蒲扇,正試圖把另一個新灶燃起火苗子,好烘烤剛揉好的生面做餅。
「不得了--不得了啦!」小杯子、小盤子一路從外頭嚷進來。
這一嚷嚷,正在用竹竿子吹灶火的春蘭便岔了氣。「咳--咳咳!」
「不得了啦!」小杯子第一個衝進後門,嘴裡還大驚小怪地嚷嚷。
「什麼生孩子、丟老婆的大事?窮喳呼個什麼勁兒呀?!」春蘭好不容易喘過氣,恨得她開口罵人。
「那個--」小杯子一口氣喘不上來。
小盤子跑進來接下道:「不得了--總管大人終於來啦!」
「總管?」小碗扔下菜刀,往身上抹了把手,趕緊跑到小盤子跟前。「你說哪個總管?快把話給說清楚啊!」
「方纔我和小杯子哥倆兒,咱們在鬧市裡好不容易賣完了兩大筐竹簍子的菜,才收妥幾角碎銀子,高高興興、歡歡喜喜的正打算回家來,忽然就在街上撞見總管騎著一頭不怎麼聽話的笨驢子--」
「我打賭那是匹馬呀--笨盤子!」小杯子伸手用力敲了下小盤子的腦袋。
「那反正不是匹馬就是頭驢子,挺不受教的畜牲就是!總之那就是奕善總管大人沒錯,他像急趕路似的,在那頭『馬驢』背上左右晃蕩、東倒西歪的朝咱們城西方向來了!」要不是小杯子人挺橫著,他堅持那是頭驢。
「你和小杯子四隻瞇瞇小眼睛可瞧清楚了沒?是奕善總管大人沒錯嗎?」小碟忍不住,也跑過來問個清楚。
「沒錯啊!我跟小杯子回神後趕緊跳上湖船,抄水路拚命劃啊劃的,一路氣也不喘的趕著回來,我想總管大人他騎著那頭馬驢,看情形不一會兒便能趕到咱們地盤上了!」
一時間小碟、小碗、春蘭幾個,面面相覷……
然後大夥兒十隻眼睛,全朝禧珍望去--
「幹活吧!城裡頭百多張嗷嗷待哺的嘴,正等著咱們施粥呢!」禧珍轉著眼珠子像沒事一般,低著頭賣力攪拌著她那鍋菜粥。
「小姐,您沒聽見嗎?剛才小盤子說--王府裡的總管大人,他終於到江南來瞧咱們了!」小碗說。
「那又如何?你們老是期待他來,可他來瞧過了一樣得走,那還不就跟往年一樣?」禧珍淨是攪拌她的粥。
「可也許這回不同啊!」小碗說。
禧珍不說話,乾脆招手示意小杯子、小盤子倆過來,幫她把煮好的大鍋粥抬到地上。
大鍋剛放下,小杯子就插嘴。「小碗的意思是,總管已經連續兩年不來,他這回能再來,也許福晉交代他了什麼?」
禧珍鼓著腮幫子,儘管忙她的,依舊沒答腔。
春蘭使個眼色,要大家別再多嘴。「別再吵啦!一會兒總管大人來了,不全都知道了嗎?」
「春蘭,咱們得到城裡,不能等他!」禧珍可不依。「小杯子、小盤子,你們倆快把粥鍋扛到屋後的小船上,咱們這就要出發了。」
「啊?」眾人叫了一聲。
「春蘭,妳炕裡烤的餅要焦了!小杯子、小盤子,快扛鍋啊!」禧珍一迭聲吩咐,然後便自個兒跑到屋外的小船邊。
春蘭第一個回神。「小杯子、小盤子,小姐叫你們倆扛鍋,還愣那兒做啥?」
緊跟著小碗、小碟也回過神,忙著幫春蘭把烤好的熟餅一張張攤到竹簍子裡。
眾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跟隨主子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儘管他們心裡頭多期待總管的到來,然而「小姐」卻全不理會……
真是皇帝不急、就算急死太監也沒轍!
見到一畦畦菜圃,以及那幢竹搭的屋子,儘管收拾整理的有條不紊、乾淨齊整,然而永琰瞪著這看似尋常的農戶,久久不能回神……
這幢竹屋,怎麼也跟一名格格的住所牽連不起來!
「往年你每趟下江南,給格格送多少衣布、米糧過來?」他口氣冷冽。
見貝勒爺臉色不善,奕善垂下頭,悶聲回道:「六人共六匹布、一石米。」
永琰臉色更冷。「送多少銀子過來?」
奕善頭垂得更低。「福晉吩咐,二十兩銀子在村野該夠用了。」
二十兩?!「簡直胡來!」他怒斥一聲。
嚇得奕善下馬就跪。「奴才也主張不能少給,可福晉的吩咐,奴才縱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不從呀!」
永琰明白,奕善絕不敢苛待格格,這確實是他額娘的主張。
他知道貴為王府福晉,額娘不想落人口實,每年仍做做樣子,派總管到江南送米送布送銀子,可那六匹布、一石米、二十兩銀子--簡直寒傖得連養一戶六口的生計都不夠,何況要在城裡張羅出一名格格的派頭!
難怪她要選擇住在這遙遠的村郊,奴僕們還得耕作農地,才能維持生計!
倘若那些奴才怕吃苦,早就背離她而去!這些年來恐怕她只能以身作則,也許還下田耕作,如尋常農婦般操持賤役。
永琰下馬,一路循著菜田走進籬笆內,然後打開竹屋那扇小門--
他昂藏六尺,必須弓著腰才能走進屋裡。瞪著屋內簡樸蕭索,簡直可說是寒酸!「實在太亂來了!」他皺起眉頭。
垂著脖子、縮頭縮尾跟在主子後頭的奕善,聽見永琰這話,嚇得他肩膀整個龜縮起來。「貝、貝勒爺,瞧格格一夥人都不在屋裡,咱們是否回頭找去--」
「不必了!」永琰口氣很冷。「就在這兒等,人總會回來!」他聞到米粥的香味,他們離開屋子的時間應該不久。
「喳。」奕善唯唯諾諾。
他站在門口,連椅子也不敢坐,只仰盼著格格趕緊回來,別讓貝勒爺再對著自個兒挑眼,否則他縱有一千個膽子--
只怕也不夠嚇的!
一大鍋粥、百來張餅都發送完後,天也快黑了。
等小舟搖啊蕩的回到竹屋,天色已經黑透了。
小碗小碟在舟裡便掌起燈,舟行靠岸後,幾個人便合力把大鍋和裝餅的竹簍子搬下船。
「我說小碗……」小杯子最早上岸,他一上岸便發現不對勁。
小杯子頭也不回,拿手拍著走在他後頭的小碗。
「幹什麼啊?!」小碗甩開他的毛毛手。
「咱們出門的時候有掌燈嗎?」
「掌燈?你暈頭啦?那時大白天的,掌什麼燈呀?」
「那麼,那到底是……」小杯子嚥了口口水,轉頭瞧向屋子。
這時大家都發現,屋內有燈了。
「小姐……那怎麼回事呀?」小碟跟在禧珍後頭,畏畏縮縮地指著屋子裡那明滅的燈火。
大夥兒都縮在船邊,居然沒一個人敢進屋。
禧珍問:「你們怕呀?」
「不怕是鬼,就怕是賊呀!格格。」春蘭壓低聲對她說。
「是賊?是賊我才不怕!」換言之,她怕鬼。
「啊?」
幾個人一時沒聽懂,禧珍已經壯起膽子衝進後院--
「小姐!」春蘭一個錯手沒抓到主子,但她可沒膽追上去!
禧珍走進屋後籬笆,先穿過灶房然後來到後院,她先站在屋後東張西望,然後再從窗內瞧進去,卻沒見到任何影子……
可她記得,自個兒離開家時明明把後門栓好的,怎麼這會兒門卻打開了?
「奇怪了,這是怎麼回事呀?」
禧珍話還沒說完,突然見到一抹黑影子晃過自個兒面前!
「誰?」不是鬼吧?!
她一驚慌忙退了幾步,忘了院子後頭有一口水井,她撞在井緣邊重心忽然沒踏穩,就往井口內栽去--
「小心!」永琰在第一時刻抱住了她。
禧珍還來不及喘氣,嚇得推開那忽然闖出來嚇人的冒失鬼!
「喂,你是哪來的--」
她本想質問對方是哪來的鬼。
然而,即使月光幽微,禧珍卻足以看清他的容貌--她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僅這一下子,禧珍便認出他是誰了。因為他的模樣,居然跟自己那天在東明寺林中,所「夢」見的一模一樣!
永琰瞇起眼,今夜月光還算明亮,他見到她的容貌,霎時掠過一片驚愕!他的驚訝並不下於禧珍,因為眼前的她,居然跟自己重病高燒之時,在夢中見過的那名女子長得一模一樣!
然而禧珍瞪著他的模樣,活像見了鬼!
彷彿永琰才是那個嚇死人的角色!
「妳是誰?小格格呢?」永琰首先恢復過來,沉聲質問。
儘管他內心充滿猜疑,儘管她可愛嬌甜的容顏,仍留有幼時清秀的輪廓痕跡,永琰仍然保守謹慎。
禧珍張著嘴,吸氣少、出氣多……
「你--為什麼會來這兒--找我?」她張著小嘴驚訝地問他,等於間接回答了永琰的問題,證實了她就是禧珍。
永琰的眸子深濃起來。他鉅細靡遺地,詳察著她成年後嬌俏美麗的容貌,與天真純摯的氣質。
也不知過了多少個許久,他終於在月光下,對著驚魂未定的禧珍露出寶貴的笑容--
「丑九怪的姐姐,好久不見了?」
這是他確定她後,對禧珍所說的第一句話。
弄明白是總管點的燈後,大夥兒才安下了心。之後便把竹屋左側靠近花園那間樸素的小花廳讓給貝勒爺和格格,大夥兒安頓了總管大人,熱心地整治了一桌素菜素飯宴請奕善。
平日吃慣大魚大肉的奕善,見到素菜飯,一開始還真有些不習慣,可他心底明白這樣的農戶自家沒有畜養牲畜,平日要吃肉難上加難,這也是福晉刻薄格格的結果,總而言之--他還是閉口吃飯為妙!
「我到這裡,是來接妳回京的。」永琰對坐在面前的禧珍,說明他的目的。
「回京?為什麼這麼突然?」禧珍反問他。
「難道妳以為,妳一輩都要住這裡?」
「不是嗎?反正額娘跟阿瑪都去世了,京城我已經沒什麼好牽掛的。就算一輩子住在這兒也沒什麼不好,我跟春蘭和小碗他們生活的這麼快樂,每天下田耕種、自給自足,我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不論妳的額娘或我的阿瑪還在不在,妳是安親王府的大格格,王府便是妳的依怙,妳不該留在這裡。」他道。
她認真地看著他,他說話的樣子,依稀是她記憶裡的模樣。當年他也是這麼對她說話、這麼說服她離開京城的。
「我留在這兒也挺好,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裡不也是我的依怙嗎?」她垂下臉,沒頭沒腦地對人家說。
「有我在,妳就該回府。」他幽幽道。
這話打動了禧珍。「你是什麼意思?」可她不明白。
「妳相信我嗎?」
她看了他半晌。「不知道能信還是不能信。」呆呆地回答。
她倒誠實!永琰咧開嘴。
「妳心底信我什麼?又不信我什麼?」他問。
「你……那個小時候待我還不錯,」禧珍吞吞吐吐地:「可是咱們這麼多年不見了,誰知道你變成什麼樣子了。」她困惑地把心頭的話說出。
「我變成什麼樣,妳現在不就見著了?」
她瞪大眼睛。「可春蘭說,人不可貌相。」
「也對。」永琰撇起嘴。「倘若福晉親自開口要妳回去,那麼妳肯回去嗎?」他道。
禧珍瞪著他問:「福晉為什麼忽然讓我們回去?」
永琰斂下眼。「妳大了,額娘知道,不能讓妳再流落江南。」
禧珍胸口一窒,喃喃地道:「我離開京城,是阿瑪當年的意思……」
「既是親王府的格格,落葉終要歸根。」
「福晉也是這麼想的嗎?」她天真地問。
「倘若不是如此,就不會命我前來接妳回王府。」他對她這麼說。
禧珍被打動了,她的心口揪得緊緊的,忽然覺得慚愧……
「那麼我就該回去……」她低喃。
永琰的眸光變得深濃,他沉默著,思索著什麼……
「可是回到王府後,我還是我嗎?」她忽然變得老成世故起來,正經八百地問他。
這話雖問得莫名,可他理解得真切。「只要妳想做妳,便是妳自己。」他答得奧妙。
禧珍總算露出笑容。「那麼……如果要回去,咱們幾時能動身?」她忸忸怩怩地問,剛才明明是她說不回去,現在改變主意的也是她。
「我能等,等妳把這裡安頓妥當。」
「這兒?可是這兒只有幾畦菜圃和一幢破竹屋,沒什麼好安頓的!就這樣擱著沒關係,將來我一定還要再回來!」她自信十足地對永琰說,可愛的固執裡有濃濃的留戀。
她喜歡江南、喜歡杭州西湖、更喜愛聽東明寺裡的老和尚說經。
「只要妳想回來,隨時都可以。」他墨黑如深潭的眼眸凝望她,對她承諾。
禧珍看著他,覺得放心了。「那麼我們明日一早就動身好吧?」她兩眼晶亮、晶亮地,忽然覺得未來可以期待了!
永琰深邃的眸光閃爍……
她清靈純潔的笑容彷彿蓮花一般無染,她相信自己,然而他卻不能告知她,此行接她回王府真正的目的。
隔日一早,當小碗他們得知小姐終於要回王府,興奮地紛紛改口叫起「格格」。
白天他們收拾收拾,然後乘小舟回到城裡買了遮篷馬車和一頭驢子,女眷們坐在車上,貝勒爺、總管大人騎馬,小杯子跟小盤子除負責駕馬車外,兩人輪流騎驢,然後一行人便浩浩蕩蕩、歡歡喜喜地啟程,就等著回到久違的北京城。
晚間,他們來到杭州郊野的客店投宿。既然出外也就不分主僕,大夥兒一起圍著一張桌子吃飯。
小碗忙張羅,叫了一桌子的素飯菜。
然而奕善瞪著這一桌時蔬,直皺眉頭!
「總管,素飯菜您吃得習慣嗎?」小盤子看奕善猛皺眉頭,他忽然心血來潮地問。
「當然不慣!」從昨夜開始,這兩天吃了幾頓青菜豆腐,吃得他嘴裡淡味的很!逮到機會,他非得抱怨不可!
「怎不慣哩?」小盤子天真地說:「咱們吃素飯素菜的,身體強健、頭妤壯壯,非但不容易得病、身子骨還常感輕安,比尋常人腦筋靈活、反應敏捷--這只要多吃幾頓素菜飯就慣了,沒啥不好呀!」
奕善聽得一愣愣。「可這沒魚少肉的……吃得痛苦呀!」他不信,嘴裡頭嘟嘟囔囔地念叨:「你這窮酸小子,才不知道肉香!」
奕善也是倚老賣老,故意說給桌旁這個不吃肉的格格聽,期待經他這一提點,禧珍能盡早開悟。
「總管,咱勸你還是少吃肉的好!」小杯子眼珠子一兜,忽然站起來道:「這樣吧!我就給您說個真實的案例,那要說起咱們村頭那個養豬大戶郭大胖、郭大財主,他可是白手起家,豬圈裡養的肥豬比幾個村莊的加起來還肥!他不僅養的上百斤好公豬,就是他一家子自個兒吃豬也都養得肥肥嫩嫩,油水不少!他是那養豬的農戶嘛!平日裡宰殺牲畜一批批地運到街市販賣,吃得滿嘴肥油、錢賺的下亦樂乎,可這其中不知道造了多少殺業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小杯子學那東明寺裡的師父。「天理昭彰、果不其然?這殺業可是有報應的!話說這個郭大胖年前忽然就患了怪病,家裡請了十幾個知名大夫都治不好,甭說為治這怪病花銀子像流水,把先前殺豬攢的好大個家業,全都讓這個怪病給敗耗光了!這還不算什麼,到了今年年中,那郭大胖病著病著突然學起豬公怪叫,嗷嗷嗷的,死前發起瘋病跌跌撞撞的奔到豬圈,任誰也拉他不住!您瞧他到這豬圈做什麼?他每日就學豬公把四肢趴在地上猴急著吃米糠、喝餿水呀!這樣折騰了半個多月,弄得人不人、豬不豬,最後還嗷嗷叫了三晝夜,塞了一嘴米糠、屎尿的,才慘慘地給叫死的!」小杯子活靈活現地說書一般。
一旁小盤子哥倆好,小杯子一說豬他就學豬叫、一說趴在地上吃米糠、喝餿水,他又東滾、西爬的,最後學起豬圈裡的大豬公嚎叫。
這情景不僅奕善看得一愣愣,客棧裡的客人們更看得一愣愣,禧珍春蘭小碗小碟坐在飯桌旁面面相覷,看到小盤子還在學公豬嗷嗷叫,四個人齊聲「噗哧」笑出來。
「這說得--真的假的?怪嚇人的!」奕善瞪大眼睛,張大嘴巴,發著抖問。
「是啊、是啊,真的假的呀?」客棧裡的客人全都好奇,一時喧騰不已。
「當然是真的囉!」小杯子對眾人宣佈。然後他湊近總管跟前,小聲問:「總管大人,平日裡王府總要拜神祭祖,免不了你得驅使廚下殺豬宰牛羊的,供給祭祀吧?」
奕善兩肩一聳、眼珠子瞪大。「那、那不干我的事兒呀!那都是府裡上頭交代下來的!」
「耶?說得是呀,總管大人您勉為其難嘛!被牽連了,怪可憐見的。」小杯子垂下嘴角。
禧珍春蘭小碗小碟就快笑歪了!
「小杯子,你少說兩句,瞧瞧快嚇壞總管了。」禧珍見奕善臉色一陣青、一陣紫的,雖然她自個兒笑得最大聲,可她終究還知道自己是個主子。為免小杯子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個性再胡謁下去,當真嚇死總管大人,她只好開口阻止小杯子。
「可格格,小杯子說的也是事實嘛!咱們村頭那郭大戶確實是嗷嗷叫的死在豬圈裡頭的!我瞧書上說,那是殺業的惡報呢!」春蘭聽得認真,活了大半輩子從京城流落到村野,加上從前王府裡下人幾十多個,人人各有苦衷,她見多聽多後,最深信這因果輪迴。
「是吧!瞧吧!現下連最老實的春蘭姐也跳出來作證了!」有人助陣,小杯子得意的。
禧珍癟癟嘴。「總管大人,小杯子胡謅慣了,他說的話您千萬別擱在心上!不過這幾天可得委屈您,陪咱們吃幾頓素菜。」她笑在肚子裡憋得疼。
「不不、格格不委屈、不委屈!吃素菜好,吃素菜最好!」奕善邊搖手,邊扒了幾口素飯菜。
「咱們格格當然不委屈啊!」小碗笑嘻嘻地道。
「格格不委屈……咱可委屈死了……」奕善癟著嘴,要哭不笑。他這會兒想吃肉又怕吃肉,憂愁著往後不知道該怎生辦才好了,竟忍不住碎碎念叨起來。
那肉是香,可現下他縱然想吃,想到那郭大胖死時學豬嗷嗷叫……嘖嘖嘖,豈一個「慘」字了得!往後再吃肉他可得考慮考慮。
幾個丫頭聽見這話,個個掩住嘴偷笑。
小杯子小盤子早跑到角落,笑得人仰馬翻!大家都在忍著笑,簡直在比誰的忍耐功夫厲害了!
見這一家子默契十足、和樂融融,主子與下人相處就像一家人,人與人間沒有恐懼與不平等。若在王府裡,奴才見到主子必定卑躬屈膝,要是奴才膽敢惹主子不高興,動輒辱罵毆打是家常便飯。
這其間的不同,永琰全看在眼底。
「快吃飯吧!今夜得早點歇息,明天一早還要趕路。」永琰沉聲道,然後低頭吃飯菜。
連他也在忍住嘴角的笑。
這平淡的片刻,卻有溫馨的幸福,而這滋味……
竟是永琰從來不曾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