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郎 正文 第二章
    「小姐……妳還好吧?」  

    昏迷之中,明月聽到寶兒的聲音就在耳邊呼喚,她嚶嚀一聲,慢慢睜開眼。  

    「寶兒………」  

    「謝天謝地,小姐,妳終於醒了!」寶兒歡呼。  

    明月睜開眼睛,就看見母親坐在床畔,憂慮的臉看來十分憔悴。  

    「娘。」  

    她輕輕喚了一聲,濯王妃的眼淚便滾了下來。  

    「妳這孩子,何必………何必如此自苦呢?」濯王妃哽咽地說不成話。  

    原來阿,她以為這孩子樂觀、豁達,可竟是………原來,她一直是在意自個兒瞼上  那塊胎痕的!  

    明月蒼白的臉幾乎透明。  

    她明白娘親這句話的意義。她向來足不出戶,十八年來她不曾踏出王府一步。  

    可現下,娘已經知道,她是為了什麼執意要出府去見西門煚。  

    半邊瞼的殘缺,讓明月一直以來深居閨合。  

    她臉上的胎記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  

    十歲以前,娘親怕她心裡難過,下令宅子裡不許有任何一面鏡子,女眷更不許私藏  妝鏡,若有違反,即刻逐出王府。  

    此外,府裡也不像其它大宅子一般,有花潭倒影、池水映月。直到有一天明月在偏  廳花瓶的光滑面上,見到了自己左半邊臉上的「烏漬」——那是她頭一回見到自個兒的  模樣。起先她有些錯愕,後來終於知道這就是自己。可她不明白……明明一早寶兒已經  給她抹過臉了,可怎麼……怎麼她臉上會這樣骯髒呢?  

    明月拿了繡帕拚命往自個兒瞼上抹,可卻怎麼也抹不去那塊幾乎佔了自個兒半邊臉  的「烏漬」。  

    直到濯王妃進了偏廳,見到女兒拿著一塊帕子拚命往瞼上抹,她的心便涼了」  

    截——「明月!妳做什麼?」濯王妃奔上前去,搶下女兒手中的帕子,以防她這般  用力,擦傷了自己。  

    「娘……」明月轉過臉,清冽的眼神透出一許教人心酸的茫然。「娘………早上寶  兒沒替我把瞼擦乾淨……我想自個兒擦好,可怎麼也擦不去啊……」  

    濯王妃「哇」的一聲哭出來,她緊緊地抱住嬌嬌柔柔的小女兒、丈夫留下的遺腹子  ,這世上她最心疼的牽掛。  

    從那時候起,明月就知道自個兒臉上這「烏漬」,是一輩子也去不掉的了。  

    爾後濯王府不再嚴禁妝鏡,明月同其它人一般梳妝照鏡,裝作若無其事,只因為怕  再惹母親傷心。  

    可她心底是明白的,她明白……大家嘴裡雖然不說,其實對她一直存著憐憫和同情  。她更明白自己臉上的「烏瀆」有多麼教人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同情她這可憐的「  殘缺」。  

    所以裝作若無其事是最好的方式,她默默承受著大家的「同情」,每日說笑話讓母  親開、心、綻開笑顏面對旁人……只有當獨自一人時,她才會表現出心頭的酸楚,也只  有最接近她的寶兒瞭解她的心情。  

    就這樣明月和母親相依為命,守著小小的王府毛子,生活雖然平凡卻安定。  

    明月雖然名義上是王府之女,可濯王爺早在十八年前故世,只遺下她,是以濯王府  因沒有子嗣承繼,是早已沒落了。  

    可就在一個月前,皇帝卻忽然想起沒落的濯王府,下旨將明月郡主指給了聲名狼藉  的西門煚!  

    沒人料到,皇帝會突然想到這一對無依無靠的寡母孤女,就此打破了母女倆相依為  命的清靜生活。  

    原是打算一輩子不嫁人,就伴著自個兒的娘親到終老,誰知道君命突臨,她若不服  從,便是牽連整座濯王府抗君。  

    也因為這樣,明月想去見見這個自己命定中的夫君。  

    她想知道,未來要共同相處一輩子的,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會不會嫌棄自己的容貌  ?或者會像王府裡的人們一般,因為存著同情而接受自己?  

    是的,她太在乎自己的容貌、以及其它人的目光。  

    再也沒有人比她自個兒心底清楚,她非常、非常地在乎………「月兒,娘不會讓妳  受苦的!」濯王妃淚水盈盈,她瞅著明月,心口犯疼地說:「娘這就去面君,要皇上撤  下這道旨令——」  

    「不要,娘!」明月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握住濯王妃的手。「真的不要………誰  知道他……他將來待我好不好呢?何況我也總是要嫁人的,是不?」明月安慰母親。  

    她明白,也許她們壓根就見不到皇上的面,又何必讓娘去自取其辱?  

    「妳當真這麼想嗎?月兒?」濯王妃噙著淚,她看到女兒傷心成這樣,心底已經沒  了主意。  

    「嗯……」明月用力點頭,露出一貫安慰母親的笑容。「娘不喜歡明月嫁人嗎?」  她強顏歡笑地問。  

    「傻孩子,娘當然希望妳嫁人。」濯王妃道,眉頭仍然深鎖。  

    「那不就成了?現下皇上替明月指了婚,我、我有了夫家了……」她望著母親,笑  著說道。  

    「可娘不希望妳有一絲勉強───「不勉強的,我只是好奇」垂下臉,明月輕聲說  :「好奇………他到底長什麼樣子呢?」  

    「那麼,妳瞧見了?他長什麼樣?可像傳說中那麼浪蕩不羈嗎?」濯王妃在乎的是  女兒的幸福。  

    「不……」明月搖頭,抬起臉。「我、我沒見著他;不過,不打緊的,傳言畢竟只  是傳言,咱們別上當、別多想,何況皇上挑選的人總不會錯的!」  

    濯王妃皺眉不語。事出必有因,她不以為傳言僅止是傳言,也不認為這個從來不曾  想起她們母女倆的皇帝,所做所為就「必定」不會錯。  

    只有寶兒暗暗歎氣。她知道她家小姐的性子,就算自個兒再受委屈,也不願讓王妃  傷心。  

    「月兒……」濯王妃欲言又止,半晌才緩緩地道:「都是娘不好,肯定是娘造了孽  ,竟要回報在妳身上——」  

    「娘,快別這麼說、別再這麼說了!」明月抱著母親,強自壓抑著自個兒要流下的  淚水。  

    濯王妃深深歎了一口氣。  

    她不再說下去了,可她的意思還不夠清楚嗎?如果月兒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就不  會要她別再說下去……為了這孩子臉上那不該有的胎痕,濯王妃一直以來深深內疚……  寡母孤女,原本只求平平靜靜過日子就夠,可老天爺卻自有安排。  

    現下,她們自己的命運,早已經不是自個兒所能掌握的了。  

    ★★★  

    「爺,您要的東西來了。」西門炎的家臣傅思成,送了一張帖子至主子面前。  

    西門炎從書案前抬起頭,取過博恩成奉上的紙帖,展開過目。  

    「為何沒有畫像?」西門炎問。  

    「這——說來十分奇怪,非但這位明月郡主從來不自踏出過濯王府一步,自從濯王  爺死後,十八年來,濯王妃也同樣關在府中、足不出戶,濯王府內大小瑣事皆由府裡的  老營家出面打理,因此外面的人竟然沒有一個能夠得悉,這位明月都主生得是美是醜。  」傅思成恭謹地回道。  

    「是麼?」西門炎挑起眉。「無妨,知不知道都無所謂,總之下個月十五迎娶明月  郡主,就依著宋帝的話,照辦便是。」他冷淡地道。  

    「皇上出這招怪棋不知是為了什麼?爺當真要理會?」傅思成卻問。  

    西門炎咧開嘴。「思成,咱們南來的目的是什麼?」他問。  

    傅思成笑道:「爺的意思,是要來個順水推舟?」  

    西門炎搖頭,沈著的冷眸掠過一抹陰沉的冷光。「宋帝的念頭如何,不必去理會,  他來一招、便擋一招,以靜制動足矣,咱們自有大事待辦。」  

    傅思成臉色一整。「正是。」  

    他神態恭謹,臉上大有佩服之色。  

    外間傳言西門氏有遼族血統,謠言雖然甚囂塵上,卻沒有一人能夠證實。  

    但西門氏縱橫於宋、遼之間,連宋帝都要倚靠他們聯絡經濟、打通關節,卻是不爭  的事實。  

    只有當年隨著西門氏遷居汴梁的舊家人才知道,西門煚和西門炎的生母為同胞姐妹  ,出身自契丹貴族。  

    至於西門氏的先祖,其實也與契丹人有關。追溯上代,西門氏的祖先曾經是契丹八  部領袖之一,為避耶律阿保機滅八部之禍而南遷,直到西門炎的父輩才又重回契丹,娶  了契丹蕭姓貴族為妻。  

    而傅家由來便是西門先祖在契丹稱王時的家臣,故西門氏與大遼淵源之深,是傅思  成傾記在心的事兒,連宋帝也未能得知。  

    「只是不知這明月郡主相貌如何,若是個妖怪夜叉,豈不是委屈爺了?」少頃,傅  思成說笑。  

    西門炎撇開嘴,無情地道:「娶這個女人不過是權宜之策,相貌美醜又如何?  

    她能待得多久,都還是未定數。」  

    「只怕這明月郡主同其它女人一般,當真愛上了爺,人道:癡情女子最難纏!  

    屆時可別是個甩不脫的麻煩了!」傅思成笑道。  

    西門炎瞥了傅思成一眼。「有什麼難的?我不是煚,不是天生癡情種。」口氣雖然  平淡,卻夾了一絲冷意。  

    傅思成自然明白西門炎話中的意思。  

    西門氏兩個主子性格迥異,西門煚待女人溫存多情,天生是個風流種;西門炎卻陰  驚冷酷,為達自的,就算對女人也絕不留情!  

    「那麼,爺打算讓未來的西門夫人住在哪一間房?」傅思成問。  

    西門府廂房,向來以「梅蘭竹菊」制名,頭號「梅」字房自然是王子的居所,以下  「蘭竹菊」三房,則按來客地位身份,安排住處。  

    西門炎斂下眼,目光轉回書案上。「蘭亭左側的小閣收拾一遍,讓她住進那裡。」  他淡道。  

    傅思成愣了一下。「爺是說——大屋後的小閣?」他微感意外。  

    原以為炎少爺至少會命他收拾東廂菊字房,讓明月郡主居住,沒料到竟然會是蘭亭  左側的小合───那小閣內總共只有一廳、一房、一院,之前是小姨娘的住所,炎少爺  如此安排,明顯有輕蔑、冷落的意味。  

    西門炎沒再答話,只隨意點頭,專心研究起案上的卷宗。  

    傅思成極瞭解西門炎的脾氣,知道話就到此,炎少爺的意思已經再明確不過!  

    他不再多問,當即轉身退下,離開書齋。  

    看來這個未過門的少夫人,在炎少爺心中確實僅止是個有名無實的空殼子,炎少爺  若居心要冷落一個人,那是再絕情也不過!  

    只怕等那明月郡主歡天喜地嫁過來,才會發現西門夫人這個頭銜並不好受,一切終  歸只是夢幻泡影、一場空。  

    ★★★  

    明月嫁到西門府那日,是個少見的大雨天。  

    時序已經入秋了,她身上的嫁衣雖不單薄,可因為兩勢實在太大,方才在外頭淋了  些雨的緣故,現下她雖然安坐在新房中,身上卻冷得直發顫。  

    該是初更了吧?她僵直著身子已經在房中坐了半日,卻仍然沒等到她的「官人」進  來。  

    明月實在冷得受不住了,她輕輕掀起兜在自個頭上的紅綢,環自四顧,房前桌上擺  了幾碟點心,點了兩根紅燭,小小一間雅房,映得一室光明。  

    回自一望,她見到床上有件紅色被褥,便拿起來被在自個身上,希望能抵禦寒意。  

    可好似有些一事兒不太對勁。  

    明月從喜床上站起來,被著被褥在小室裡繞了一圈,終於發現不對之處。  

    她嫁到西門府,雖然不曾奢望周有什麼富貴,但畢竟是嫁進汴梁城裡最有權勢的西  門府,何以新房竟然這麼窄小簡素?  

    從扇窗內望出去,明月直直地盯著窗外一池碧潭,清冷地映著天上一輪皎潔皓月,  心下隱隱有一絲怔仲……正當她發呆的時候,房門突然「呀」地」聲被推開,明月一驚  ,匆忙要覆回蓋頭已經來不及───「呀!」  

    來人顯然反而被眼前這個身披嫁娘紅衫的女子嚇著───若不是兩根安在桌上的紅  燭照得通室明亮,此刻海棠當真要被這半邊臉色黑紫的「怪物」嚇了一跳!  

    「我的老天爺妳、妳就是明月郡主?」  

    海棠西門府的大丫頭瞪大了眼,大剌剌地盯著明月左瞼上的紫色胎痕,眼中透出毫  不掩藏的厭惡和鄙視!  

    「我,我是,妳是……」明月不知所措地應著。  

    昨晚濯王妃還細細囑咐出嫁時一切規矩,明月當然知道不該自行掀起蓋頭,可她實  在冷得緊了,這才會做出不合禮儀的事來。  

    「我的老天爺……」海棠又誇張地歎了一歎,臉上的驚訝稍稍和緩,卻取代以譏誚  的冷笑。「怎麼妳居然——居然是長得這個樣兒!」  

    明月沒有胎痕的另一邊瞼,瞬間慘白得幾近透明。  

    這名突然來到自個兒新房的女子是誰?她話中的譏誚之意再明白也不過,可自己同  她並不相識,她為什麼要拿自己臉上的——缺陷取笑?  

    「這樣也好!」海棠突然掩嘴嗤笑一聲,風言涼語地道:「還好爺兒不進房來,要  不半夜轉醒過來,一翻個身,豈不給嚇死了?」  

    話才說完,似乎覺得自己言語頗具創意,忍不住又是輕聲一笑,十分得意。  

    明月全身僵住,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海棠字字句句傷人的言語。  

    「姑娘,我並沒有得罪妳……」明月白著臉兒,怔怔地盯著眼前嬌笑如春花的ㄚ頭  。  

    她想告訴對方,別再拿自個兒的臉取笑,可自從她聽到海棠那麼刻毒的言辭之後,  從前在濯王妃周全的保護下,一直不曾氾濫的自卑感,突然像海潮一般洶湧地捲起,幾  乎要吞噬了她,讓她再也無法把話說至。  

    再加上海棠的年紀同明月不相上下,是個樣貌十分嬌俏的女子,她說話時眼珠子靈  活轉動、掩起嘴笑的模樣兒都十分美麗可愛,更讓明月自慚形穢,自卑地說不出話來。  

    「得罪?」海棠斜眼瞧著明月,忽然搖起頭唉聲歎氣起來。「海棠不過是個丫頭,  怎敢道少夫人的不是,只不過啊——」她頓了一頓,嘴角一撇才又往下說——「我瞧妳  是得罪了爺兒,是以他讓妳住這小閣,壓根兒不教妳住進大屋。」她冷言冷語地道。  

    明月垂著眼,過了半晌,她才抬起瞼,清瑩的眸光望住海棠。「妳方才說……妳說  官人今晚不進房了?」為了要掩住聲音裡的顫抖,所以她的語調顯得十分微弱。  

    原來自己住得不是正屋,為什麼?難道…………難道「他」知道她───「是啊!  」海棠咧開嘴回道,嘴角兩顆小酒窩看似十分天真。  

    明月微側過頭,掩住了有胎痕的半邊臉,心思被打亂,她也沒再多問。  

    「不過呢!妳別多心……」海棠嗤笑一聲,掩著嘴,顱著眼兒笑道:「官人不教妳  住大屋,我雖然不知道是什原因,可他今晚是真正有事,他可不知道妳臉上——臉  上不怎麼好看呢!」毫不在意地出口傷人。  

    明月的心口一痛………她木然地低著頭,瞪著自個兒身上的嫁娘紅衫。  

    「好啦,我話帶到了,這會兒可要到前頭忙去了,少夫人!」海棠故意把「少夫人  」三個字說得很重。  

    海棠推門出去後,明月呆呆坐在繡著鴛鴦圖的喜床上,一顆顆淚珠終於滑下臉頰。  

    她難過的不是新郎不來,而是海棠剛才的話。  

    從前她一直不肯去面對、也不必去面對的問題頁的來了!  

    今晚西門煚沒來,她逃過了一劫,可過了今晚呢?  

    明月知道,在自個兒府裡的時候,大家雖然待她和善,可目光總有意無意地避開她  的臉,無論是咱她傷心或者是不忍卒睹,總之,她明白自個兒是個異類。  

    明月又想到娘同她說的,新婚之夜,男女之間必須做的那一回事,她就感到害怕…  …因這麼一來,他必須同自己那麼近地面對面了。  

    一想到這兒,陣陣恐懼襲上她的心頭───她不求他會喜歡自己,因為她知道沒人  能真正坦然接受自己這張臉,除了娘和寶兒……可她願他能有些同情心,願他別像海棠  那樣傷害她。  

    明月坐在床褥上,帶著胎痕的半邊臉倚向床頭,靠在錦織團花上,大半夜過去了,  她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呆呆瞪著桌上的喜燭,一直到實在疲倦極了,終於靠在床頭迷迷  糊糊地合上眼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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