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一年一度的元宵燈會,端的熱鬧無比。
最特別的是,今年汴梁八府公子選在元宵燈節、太液地前的寶津樓聚會,整個汴梁 內城頓時空巷,竟然沒有一個人,有空去理會汴河兩岸光燦琉璃的元宵燈籠,卻全擠上 了太液池畔湊這熱鬧。
八府公子聚會的寶津樓,位在太液池前的牌坊左進,平時這裡因為離內城稍遠,不 若內城汴河兩岸熱鬧,今日卻因為八府公子選在此處聚會,太液池週遭街春居然給擠得 人山人海、水洩不通,人人都只為了想一睹八府公子的風采。
在離寶津樓前一大段路遙的省身會館前,一名儒生打扮的俊美少年手裡搖著細扇, 儒生身邊跟著一名年歲稍大的秀氣書僮,兩人雖然衣著樸素,可那名儒生面如冠玉、唇 紅齒白、樣貌異常清俊,那書僮也是少見人才,一主一從,混在男男女女的人群中居然 十分醒目。
可奇怪的是!那儒生一邊頭巾垂下,遮住了他半邊瞼龐,露出來的只有半邊俊秀的 俏臉。
只見那名身著青衫的書僮轉過了頭,對著儒生道:「小姐——」
「咳咳,妳叫我什麼啊?」儒生壓低了聲,刻意模糊嬌嬌嫩嫩的聲線。
「是………那個……公子,咱們站在這兒老半天了,卻是什麼也瞧不見啊!」書僮 沮喪地嘟嚷。
儒生——其實是個女兒身,她便是濯王府的明月郡主。
明月郡主帶著丫鬟寶兒擠在人群中,從側面望去,她露出外邊的半片容貌明艷文秀 ,瑩白如玉的嬌嫩面龐滑膩細緻,水亮烏黑的眸子一眨一眨的,微微閃著好奇的光芒。
「說得也是……」明月聽了竟也吁了口氣,眉心輕輕折起,顯然也很鬱悶。
主僕兩人特地從內城趕來,就是為了一睹八府公子的風采,何況明月懷著心事,她 執意要見到八府公子之一西門煚,卻苦於人山人海,別說見面,就是想前進一步也不可 得。
無端跪了這半日腳尖,腳也酸了、腿也麻了,可什麼八府公子聚會,只怕再過一會 兒,大概該改名叫「八府散會」了!
「公、公子。」寶兒頗為叫不慣「公子」二字,結巴了幾下,這才叫得順口:「公 子,看來今日咱們大概是見不到人了,現下天就快黑了,再不回去,我怕夫人要是發現 咱們離府了,肯定要心急的!」
「急什麼?」明月瞟了書僮一眼,兩眼水光瀲灩、神如秋水,不知情的人,肯定要 驚訝她那比美人還要勾魂的眼波。「這事兒可急不得,巴巴地趕著來了,總得讓我見了 人才成!」
「我不是說咱們急,我方才說了,要是『夫人』知道咱們離府,那肯定要急得心窩 又犯疼了。」寶兒明知是她家「公子」故意扭曲她的話,卻有理說不清。
「這……」
明月知道母親向來有心疼的毛病,寶兒說的也不是無理,究竟是不是一定要在今天 見到西門煚,一時之間她似乎很難下決定。
八府公子一年就選這一日聚會,要再有這機會就得等到來年,而她實在等不及下回 了…………「咱們還是快回去吧,公子!」寶兒催促。
「可是……可是咱們說好的,今天一定要見到人……」明月仍然在張望,哪怕只見 到一面也好。
寶兒歎一口氣,頭搖得像波浪鼓。「見不到、見得到人又怎麼呢?總之事情已經這 麼定了,誰也改變不了的!」
聽寶兒這麼說,明月眉心輕折,咬著下唇,半天說不出話。
「可我總是要看看他,也許世人傳說的是假,他或者不至於那麼不堪也說不一定… …」又歎口氣,她微側著瞼,面容像敷玉一般滑膩晶瑩,彷彿有寶光閃動。
「是不是也無所謂了,總之一個月後您總得面對,現下看了又如何?如果不是、那 倒好,若他就是世人傳說那般浪蕩無恥呢?那麼早這一個月,您就要心傷了!」寶兒不 以為然地道。
明月征了怔,眉頭的折痕越深,兩眼懷著憂思,像要掐出水來一般漾著銀光。
「或者妳的話是對的………」
「本來就對!何必自找煩惱呢?反正一個月後不就見真章了?」寶兒不死心地又勸 :「公子,咱們還是回去吧?」
歎了一口氣,明月也只得放棄。
「回去吧!」她輕輕說,沮喪的音調不再刻意壓低聲線,聲音聽起來竟然柔膩噥軟 ,動人之極。
兩個人轉過了身,想往來路回去,誰知道回去比來更不容易,整條道路原本已經擁 擠不堪,這會兒人人皆是往前,她們兩人卻往後退,同其它人逆向而行,每走一步都得 費上好大的勁兒!
兩個人各自奮力在人叢中鑽擠,寶兒一抬頭見到主子竟然被人群越擠越遠,眼看著 兩人就要走散了!她心下一急,便扯開了嗓門大聲喊叫——「郡、公子公子!」
「寶兒」
明月聽見寶兒叫喚自己的磬音遠在幾尺之外,她心裡一驚,轉過頭,果然看到兩個 人已經越分越遠,也不由得大聲呼喚起來。
「公子,可別走散了,我在浮橋等妳啊——」
寶兒雖然扯大了嗓門高聲喊話,可後來到底又說了些什麼,卻教週遭喧嘩的人群沖 散,聲音再也不復聞……「寶兒……」
明月眼見寶兒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四周至是一些陌生面孔,平日她甚少邁出家門一 步,這汴梁城的巷弄她並不熟,也不知道寶兒指的浮橋是哪一座?
再抬頭已經不見寶兒的蹤影,舉目四望全是她不認得的路,心裡頓時沒了依恃,越 發沒來由地著慌起來!
「天吶,這可怎麼辦好………」
眉鎖愁思,她急亂地喃喃自語,一時沒留神眼前的事物,直到腳下突然被人一絆- -「啊——」
失足跌在地下,還來不及尖聲喊叫,人群的踐踏,已經一步步踩在她的衣上、鞋上 …………「來了、來了,西門府的西門官人來了!」
「讓開——快讓開啊!」
上頭有人在吶喊、有人在尖叫,她心底一震,卻無法從地上爬起來,更糟的是眾人 的腳步雜杳起來,一陣慌亂,她柔軟的身子漸漸被人踐踏、踩過,恐怖和疼痛頓時襲上 她的身心——「別過來——讓我起來………」
她喊叫,微弱的聲音卻被人群的喧囂聲蓋過…………正當明月感到絕望的時候,頭 頂上方的人群突然被一一推開,讓出了一條道路來——「西門爺兒來了,讓開!」一把 嚴厲的聲音揚聲威嚇。
人群已經散了,明月倒在地上實在爬不起來,只能抬起頭望著上方,耀眼的燭光擋 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到想看的人……「做什麼的?快讓開!」
一聲呼喝後,兩名大漢突然冒出來架住明月兩臂,試圖把她扯離路中!
「你們要做什麼……放開我………」
「爺兒,『他』全身都是傷呢!」一把嗲柔的女聲忽然在上方道。
明月慢慢抬起眼,看到一雙女子的繡花鞋正踩在自個兒衣衫上………「拖下去!」
嚴峻的男聲出現在上方,明月奮力仰起頸子,怔怔望著頭頂上擋住燭光的陰影可背 著光線,在上方的兩人,明月極力地望著,壓根兒看不清楚兩個人的相貌,只能隱約分 辨。高大的男人聲音年輕嚴峻,那嬌柔的聲音屬於一個婀娜妖媚的身影所有。
「西門爺兒真懷。」女子笑得花枝亂顫,嗲媚的女聲說道:「人家已經夠可憐了, 您怎地一點同情心也沒有?」說的話雖然狀似同情,可嗲聲嗲氣的語調,絲毫聽不出來 一點憐憫之心。
明月卻在聽到「西門」二字時,全身掠過一抹激動的輕顫——西門爺兒莫非他就是 西門煚?
她睜大了眼睛,立即用袖口掩蓋了強烈的燭光,男子俊美無儔的容貌剎那顯現在明 月眼前……「你是……西門煚?」明月虛弱地開口問他。
她同時看清楚了倚在西門煚懷中的女子……她認得那女子,去歲她替文王府繡過籌 屏,那壽屏是仿一幅人物畫而繡,畫中總共有數十來名東京著名人物,一旁各有落款注 明人物是誰,並且有文人雅士所題的詩詞相佐。
明月向來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畫裡其中一名人物便是眼前這 名女子——東京名妓,李蓁兒。
認出李蓁兒同時,明月的心一涼。
傳言西門煚風流涼薄,進出風月場如入家門一般頻繁。眼下明月親眼見到西門張和 李蓁兒,兩人狀甚親密,果然同傳言相符,且一個俊、一個俏,站在一塊兒好似地下無 雙一對璧人……西門炎瞇起眼,他在同一時刻,注意到這名癱在地上的男子過於俊秀的 容貌,那雙目不轉睛望定自己的眸子底,似水的眸光清冽得太過令人驚艷……汴梁西門 氏共有兩名主子——西門煚與西門炎,兩人雖然是堂兄弟,相貌卻如出一脈,幾乎一模 一樣!
雖然兩人性格迥異,一熱一冷,但外人若只憑容貌分辨,則壓根辨別不出。
因此旁人只道西門府的王子叫西門煚,皆不知另一名西門氏主人西門炎的存在。
只有當西門煚不在汴梁時,西門炎才會現身,他可以說是西門氏一名隱藏在暗中的 黑手。
西門炎性格沈斂冷凝,精於謀算,和西門煚擅於交際手段、八面玲瓏的個性迥異, 西門氏在政治角力圈中如何經紀擘晝,便是全部出於西門炎一手安排。
兄弟兩人性格各有擅長,西門煚對外、西門炎謀內,因此一在明,一在暗,相互支 援配合。
只不過外人總以為西門府只有一名主子——那就是以風流、俊俏聞名汴梁城的西門 煚。
這回若不是因為西門煚此刻人正在江南,否則西門炎也不會替代西門煚,前來參加 今年的八府公子聚會。
「你認得我?」他舉起手,暫時阻止欲架開男子的大漢,突然蹲下身——「『你』 是誰?」探手,放肆地撂起明月的下顎。
教西門炎好奇的是,「他」為何要以頭巾半遮面?
對於他突然逼近的臉孔,明月心口一陣狂跳……那霎時她以為以為他看出了自己女 扮男裝的身份……「西門爺兒,咱們別在這裡浪費時間了吧?」李蓁兒皺起眉頭,沒管 現是在大庭廣眾下,便把身子揉向西門炎,媚眼中同時射出深掩的敵意。
李蓁兒是妓院出身,十四歲破花至今已經整整十年,歷過不知多少人事,早已練到 何等精乖,霎時間早已看出明月是女扮男裝。
如果只是一個丑姑娘,這等裝扮倒不會引起李蓁兒的敵意,可這名喬裝女子樣貌明 艷、身材婀娜、膚若凝脂,一瞧便知是個道地的美人兒,只怕遍閱數女的西門官人,再 看一眼,便能瞧出眼前是一名美人兒來!
李蓁兒只知眼前的西門官人是風流成性的西門煚——連她也分別不出西門煚和西門 炎的不同!
看到李蓁兒如此無恥的舉動,明月一下子怔住,隨後她手肘撐著地面,掙扎著退開 西門炎的勢力範圍……「公子——」
寶兒的聲音從不遠處傳周來,不一會她已經奔到明月身邊——「你們——你們放開 公子!」寶兒發了狂一般打開架著明月的漢子。
「公子!妳怎麼會這樣?到底怎麼了?是誰傷妳的?!」抱著小姐的身子,寶兒難 過地尖喊。
方才一見到她家小姐身上骯髒、手腳都是傷,而且身子癱軟、氣息奄奄……寶兒心 口霎時一陣冰涼,沒來由的痛惜立刻席捲了她!
她傷心地抱住向來清麗閑雅的王子,一個閨閣秀女,何時遭過這樣的橫逆?寶兒一 思及此,眼底一團淚就要流將下來。
西門炎眉頭一挑,陰騺的眸光射向寶兒寶兒在傷痛之際忘了逼嗓,說話聲音一聽就 知道是個女子!
「寶……寶兒……我好疼……」明月虛弱地歎息,半合的眸子轉向寶兒,像見到親 人一般。
「寶兒知道,寶兒即刻帶妳回去!」寶兒哭著說,費力要抱起她家小姐。
不過才出來一趟,雖然一時被人群衝散了,可她也沒想到,竟然會釀了這麼大的禍 事!
要是小姐有個萬一,她如何對得起夫人?
寶兒心底正這麼想著,突然被人用手一格,隨即她家小姐就被一名男子抱了起來- -「你做什麼?」寶兒臉都白了,她厲聲喝斥───「快放下我家小姐」
「小姐?」西門炎兩眼一瞇,眸光下移,停佇在懷中女子被灰塵蒙蔽的臉龐。
起先會對她好奇,只不過是因為那雙太過清冽、無塵的眼睛。接著是她臉上的頭巾 掀起了他的疑心——西門炎不以為然地挑起眉,女子有這樣的眼神,未免太清冷孤高! 至於她臉上的頭巾………他探手,欲揭開明月瞼上的覆巾——「大膽狂徒!快放開我家 小姐放開啊!」寶兒突然跑上前撞開西門炎,喝斥十分淒厲。
在她眼中,小姐是金千之體、萬金之軀、冰清玉潔,豈容一名臭男人侵犯?何況小 姐她……她……寶兒剛撞上來,待要伸手搶回她家小姐,西門炎使個眼色,手下的人已 經快一步上前制住實兒——「做什麼!你們想幹什麼!?寶兒尖叫。
「放……放開我……」明月虛弱地推抵他,她還沒全然暈過去,趁著還有一絲氣力 之前,表現了她對西門炎的厭惡和鄙視。
想知道的答案,她已經親眼見到了,現下對於西門炎的為人,她再無疑惑,心底卻 為自己感到悲哀……如果能夠如果能夠,她多希望婚姻之事能由自己做主,那麼她會選 擇陪著娘一生一世不離………明月受了驚嚇,又因為掙扎過度脫了力,一思及此-忽然 眼前一黑,跟著便暈了過去。
「小姐!」
明月才失去意識,遠處便傳來一把蒼老的高聲叫喚,聲音焦急、激動,一時蓋過眾 人而來。
「老管家,咱們在這兒啊!」寶兒像見著了救星一般-拔高了嗓子叫喊。
只見一名老人身後帶了一名家丁,一名中年僕婦奔了過來。
「小姐!」 」看到西門炎懷中抱的、傷痕纍纍的少年公子,老管家和其餘兩名家丁全呆住了。
他們是應夫人之命出來尋找小姐,遠遠地聽見寶兒呼斥的聲音,誰知道一過來一瞧 ,竟然見到自家小姐遍身是傷的模樣!
「放開啊!」寶兒掙開了架著自己的人,跑到西門炎面前───「咱們家人來了, 你快放開小姐!」
「放肆!好無禮的ㄚ頭,妳可知道這是什麼人?!」西門炎身後一名高大的壯漢斥 喝。
「我管你什麼人,快放開我家小姐!」寶兒見西門炎仍然不放手,她心底一急,並 動手要搶人───西門炎眸光一陰,輕手一抬,寶兒已經跌到丈外。
「唉喲」
所幸寶兒跌倒之處站滿了人,她一連撞上數人才止了跌勢,跌出的力道全化在其它 人身上,因此不至於摔傷,可被她撞上的人就倒霉了!
「這位公子,求求您,把咱們家小姐還給我吧!」老人看出西門炎的身手不凡,他 語調一變,改以請求,一方面使眼色要那僕婦先去扶起寶兒。
「這是哪家小姐?」西門炎淡淡地問,仍然抱著明月。
「是……」老人眼神轉了一圈,才又開口:「是狄家小姐。」
這兒人如此之多,皆是看熱鬧的!老營家顧慮的是,小姐被一名陌生男人抱在懷中 ,要是洩了身份,豈不有損小姐的清譽?
「狄家?」西門炎挑起眉,似問非問。
老管家隨即又道:「請公子把咱家小姐還給我吧!」
老管家話才說完,寶兒和那名僕婦已經上前要接住她家小姐。
西門炎眸光低斂,目光掠過懷中人兒暈迷中仍然緊鎖的娥眉───「爺兒,把人給 他吧!唐官人邀咱們過府,這會兒已經遲了。」李蓁兒也說話了。
不知為什麼,這回西門炎對她有些冷淡,不若往常熱情貼心,現下西門炎久久抱著 這名陌生女子不知是何用意?著實讓她又嫉又妒,李蓁兒不知道現下站在她身邊的男子 並非西門煚,而是西門炎───連已經陪侍過西門煚數夜的李蓁兒也認不出兩人,可見 一般人更加不能分辨。
「公子——」
老管家還要發話,西門炎已經撂開手——「小姐!」寶兒和老僕婦抱住王子,見到 她已經失去知覺,又是一陣痛惜。
「多謝公子!」老管家深深一揖,隨即語氣一轉,對寶兒和僕婦道:「快點,快扶 小姐回去!」
老僕和那名家丁墊後,一行人行色匆匆-護著明月往回走。
李蓁兒忽然挽住西門炎的衣袖,拉回他的目光——「爺兒,咱們快上唐官人那兒吧 !」她嗲聲軟求,同方才一般,並不在乎週遭人群的目光。
西門炎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走吧!」他淡冷地道,先行邁步而去,並沒有偕著 李蓁兒一塊走。
李蓁兒眉頭一皺,可她畢竟久經風塵,雖然西門炎的冷落讓她心中老大不痛快,可 她隨即掩下不悅,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