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木盤坐在沙發上,喝著熱奶茶。落地窗外,街道鋪著金色陽光。窗玻璃阻隔了人車聲,他們一個個像默片裡的人,在她眼前,無聲地走來走去。
菁木呆望著忙碌的人們,太陽高昇,人人開始活動,連電線桿上的麻雀,也唧唧跳叫。她呢,她傻笑,耽溺在自己的世界裡,捨不得醒。右手,一下下無意識地,摸撫右耳垂。眼色迷茫,不時要吃吃傻笑,神情像守著個天大秘密,而且是超級愉快的大秘密。唉,天曉得,怎麼會這、麼、快、樂、呢?!
以前,每天醒來上工前,要先打一輪電動玩具過過癮,今天上工前空檔,都用來坐沙發吃吃笑,不理電動玩具。啊,又笑了,自己想到笑,他啊,他怎、麼、那、麼、棒?!小時候的白馬王子,長大了,更、英、俊、帥、氣。真是太好運了,尤其他還沒有結婚,並又沒女朋友,那麼優秀的人哪,這是神跡。
又想到和他溫存好幸福,想到此,臉紅紅,又笑了。結果他們要看的片子忘了看,徹夜賴床上。
今晚,打烊後,夏澤野約她去他家看片子。
去他家去他家去他家去他家……於是從醒來後,她腦袋塞的全是去他家這事。
不知他家是什麼樣呢?
菁木懶懶地,不甘願地,把顧客預約簿拿來,要一一打電話取消,只想這麼發呆,發呆到他出現時。什麼都無心做,想盡情想他,想他一切的完美……
唉,可恨想像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菁木還是認命地打起精神,準備開店。可是那巨大的快樂,折磨得她心神不寧,終於忍不住打電話,找人分享。不把這滿溢身心,快要爆炸的歡喜吐露出來,會瘋掉啊!所以她打給唯一的朋方——
「喂,我啦,你可以講話嗎?你知道昨天誰找我SPA嗎?」菁木找竇芷綾聊,這些年雖然跟繼母的關係還是很糟,但是跟芷綾倒因為多年的同住相處,關係已經如親姊妹,無話不談。
「誰?」芷綾問。
菁木說:「那個人,你也認識的。夏澤野啊!」
「夏澤野?好熟的名字,我認識?」
菁木大笑,枉費當年還跟她發表過愛的宣言,事過境遷,連名字都忘記。也難怪啦,芷綾現在是美南化妝品公司組長,婚姻美滿,育有綽號「大目」的頑皮男孩,感情順遂,哪還記得小時候的暗戀。
菁木提醒道:「小六時,他跟你同班,模範生啊,很會作文的……」
「哦∼∼記起來了,夏澤野,他找你SPA?」
「嗯。」
「天啊,你們真有緣啊,那時我很喜歡他,可是他喜歡你,我還為他哭咧,呵呵呵,真白癡。」
菁木嘿嘿笑。
「你們見面,然後呢?他還單身嗎?他結婚了沒?」
菁木還是嘿嘿笑。
芷綾感到不尋常。「難道……他還喜歡你?」
「我五點到八點沒客人,你過來,我們再說。」呼,講了一些,舒服多了。
「不行,現在說……」芷綾好奇了。「快說你們怎麼了?夏澤野怎樣了?」
「我想說啊,可是客人快來了……」
「你不說我沒辦法工作,你簡短地說……」
簡短?嗯,好。「我們在一起了。」夠短吧?!那邊,靜了幾秒。「喂?喂!」
「竇菁木,你的『在一起』是指什麼?是上床了嗎?」
太犀利,這問題太犀利了,菁木難以招架,慌道:「我客人來了,我晚點再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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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寫完剩下的十五集,我拜託你。你知道寬哥的,你不答應我會被罵到臭頭啦,我一堆藝人要靠寬哥吃飯啊……」王叔身負重任,代表寬哥約夏澤野談話。
兩人在辦公室談很久,夏澤野就是不點頭。
喀,打火機噴出小火焰,夏澤野點燃香菸,深吸一口,看煙圈浮上半空,快樂也不斷地從心裡浮到嘴邊,化成若有似無的笑意。他歎道:「嗐,非洲大野獸沒了……」打去夢蟲店問,得知這個壞消息,應該很嘔啊,可是,他心情還是很好,唉,菁木好可愛啊!
王叔囉唆道:「我知道啦,就沒買到心愛的甲蟲嘛,你快答應我。」
「呵呵呵……」夏澤野看表。「才四點啊……」等不及跟菁木約會了。
「好,就這麼說定,謝啦。」王叔打馬虎眼。
「喂,你忘了?這是小馬的故事,應該讓他負責寫。」夏澤野提醒他。
「小馬躁鬱症犯了,入院治療啊。」
「兩個禮拜還沒好?」
王叔眼珠子一轉,說:「那個……那個小馬擠不出本崩潰了,你救他吧,你不接手,這戲開天窗,我跟他要賠電視台錢誒,哥哥,兩千多萬啊……」
夏澤野彈掉菸灰。「我沒興趣,你自己想辦法。」
沒轍了,王叔把心一橫,掏出預備好的大紅包,錢給他砸下去!「這是我給你的獎金。寬哥保證,收視破五還要撥一百萬獎勵大家,所以……」
「你找別人吧,偶像劇我寫膩了。」
王叔急道:「我了,你寫偶像劇寫到快吐了,又不想亂寫騙觀眾,但是你寫的大家都喜歡啊!你麻木也好,厭倦也好,瓶頸都OK,等觀眾不喜歡,你再休息也不遲啊,斡麼有錢不賺?而且……」
夏澤野看王叔那張嘴,哇啦啦噴出大段話,真厲害,講話都不用先想,不管諂媚虛偽或撒謊,王叔都能講得頭頭是道,理直氣壯,大言不慚,面目真誠,必要時甚至淚光閃,做嘔心瀝血狀,彷彿為戲劇圈做出多偉大貢獻,為藝術犧牲奉獻不計個人得失……
不知怎地,夏澤野看著看著失神了。時光倒退,日光黯下,如夢的場景,他彷彿又看見記憶中,那可愛的女生,很認真對他講話,話語卻斷斷續續不流暢,可是眼色急切,她越急越說不清……頓時,他的心腸柔軟如綿了。
菁木啊,他的初戀,沒想到十幾年後他們可以……昨晚,真幸福得像夢,在菁木身旁,他睡得極好。他喜歡菁木,太喜歡了,愛她簡單樸素,言語真誠。自踏入電視圖,認識無數光鮮亮麗的人們,比美麗、比多金、比行頭、比背景,個個聰明伶俐,辯才無礙。那真是金光閃閃的世界,收視率決定一切,他寫過兩檔慘敗的連續劇,那段日子看盡臉色,當時仍支持他的就是王叔。
有時,夏澤野覺得王叔真聰明,有本事將人才留在身邊,這位大叔的纏功,更是一絕。瞧,他都胡思亂想大半天了,王叔的嘴還沒閉上。
「其實要怪你,我本來找了三個編劇輪流寫,但你太厲害,一下子讓收視寧飆到三,寬哥爽死了才指定要你。昨天還說,要是我沒辦法說服你,就要讓『寵物戀人』下檔……」
「王慶彪——」
「呃,誒……」
「要是堅持不寫,你打算怎麼辦?」
「求啊,求到你答應。」
「怎麼求?」
「除了打電話求,飆車到你烏來的家求你,你如果關門,我會在你家外搭帳棚等你答應,大編劇,你不要逼我,我還有最下流那一招。」
夏澤野苦笑。
王叔說:「我那個絕招你是知道的吧?要到那個地步大家難看啊。」求不成,來陰的。
唉,夏澤野想,他還要帶菁木回家,他沒告訴菁木他是編劇夏明,也還沒坦白他是她客戶劉小鷺的前男友,如果王叔堵到家裡來,麻煩大了。又假如王叔使出最賤那一招,大家難看了。跟菁木的戀情才開始,他不想節外生枝,更何況對菁木比過往任何一次愛情都認真,一丁點都不想冒險。只好……
「好,我寫,你最下流的那一招可以省了。」
王叔高興得從椅子跳起來。「就是就是,你也不希望我跑去你家跪,更不想看見我邊跪邊哭,讓我這個長輩跪你良心會不安嘛,哈哈哈哈哈……」
下跪哭求,是王製作的絕招啊。為戲好,這瘋子一路跪過不知有多少,大金主跪過大明星跪過,火燒眉頭為了找人救火美術服裝也跪過。欲跪之人不分貴賤,只要對戲有幫助皆可跪。可說是跪跪相連到天邊,一跪天下無難事,個人尊嚴擺一邊,腰桿柔軟無人敵,其為藝術奉獻犧牲之精神可歌可泣,聞者無不落淚。王叔見任務圓滿達成,笑得滿臉紅光。
「先答應我幾件事。」夏澤野說:「我會準時交本,所以不准打電話催本,有事用E-MAHL聯絡。」他不希望跟菁木約會時電話響不停。「還有,不准工作人員來找我,我也不出席任何活動。」今後他的家,只歡迎竇菁木。
「好好好,你要閉關寫本?行,有重要的事,要是找不到你,我拜託劉小鷺轉告,這樣行了吧?」王叔自作聰明,以為他總要見女朋友的,誰知夏澤野臉色一沈地拒絕。
「不行!我跟小鷺已經——」夏澤野頓住話,想起答應小鷺的,硬把「分手」兩字吞下。看王叔一臉困惑,夏澤野警告他:「你不准煩劉小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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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要在夏澤野那裡,看昨天來不及欣賞的百大名片之一「窮山惡水」。
出門前,夏澤野換過新的枕套被套床單,換到一半,覺得自己傻,這些跟看片有何關係,況且,她也沒說要留下來過夜啊!
那邊,竇菁木赴約前,勤奮地護髮敷臉修手腳指甲全身還去角質,搞到一半,自己笑出來了,這幹麼啊?這跟看片子有何關係啊?還全身去角質?她在想什麼啊?他沒說要留她過夜啊!笑歸笑,她還是換上了最美的那套蕾絲內衣褲。
山上沒什麼好吃的,見面後,夏澤野先帶菁木去西餐廳吃宵夜,燭光裊裊,氣氛浪漫,不知為何,才半小時,他們就唏哩呼嚕吃完走人。
深夜裡,汽車在烏來蜿蜓的山路跑著,菁木望著黑墨墨的山林,車廂顛簸,心也在顛簸著。
「你姊姊現在在做什麼?」夏澤野問。
「在化妝品公司做事。」
「唔……還不錯吧?」
「還可以,她做得滿開心的。」
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對話熱絡不起來,硬聊一陣就沈默了。
車外風聲呼呼,引擎嗚嗚,菁木看他一眼,他英俊完美,完美到連方向盤上的手,手上粗獷的毫毛,配戴的黑色機械表,每件關於他的都性感,又想到昨晚那手對她做的事,深邃甜蜜的撩撥……菁木別過臉去,臉紅心跳,不敢再望,去瞪窗外黑山,心裡偷笑著。
山林夜色,稠黑如墨,只這裡一盞車燈,映著他們。
菁木訝異地想著,過去的那個竇菁木,和現在坐這男人身邊的竇菁木,是同個人嗎?為什麼過去心裡恨著很多事,從不覺得活著好,但此刻心中會滿著這麼多幸福和滿足,感謝和感激。
這是我嗎?是我竇菁木嗎?
小時候她恨過長的舌根,恨講話不清楚,恨為什麼別人都不會,偏偏她倒楣?後來又恨爸爸討來的新媽媽,恨新媽媽對她壞,恨沒健全的家,恨母親早死。不快樂,恨世界,然後感情不順利,又恨那有婦之夫的欺騙,恨狗屁愛情。
現在,過去恨的事,此刻她竟滿滿的感謝,只因那些恨事,間接的,令她此刻,得以坐在白馬王子身邊。
感謝過長的舌根,感謝新媽媽糟蹋。別忘了夏澤野認識她,正是因為她被同學欺負,他撞見了出手相助。更要感謝前次戀愛失敗,過程淒慘,但感謝它沒開花結果,現在才能理直氣壯地跟澤野約會戀愛,所以怎能不感謝這一切?喔,幸福得甚至要感謝起天地萬物。
不知她想什麼哪?想到一個人傻笑。
夏澤野偷偷注意著菁木,心裡好奇著,同時又暗暗加快油門,恨不得馬上回到家裡。他口乾舌燥,沒辦法聊天,都怪她穿了極女性的黑洋裝,V字領,綴著黑蕾絲,微微隆起的雪胸……令夏澤野想起N年前看的電影「跳火山的人」。他覺得自己跳進火山坑,再不抱她,滅滅火,他要燒焦了。
「你家滿遠的噢。」已經繞了好幾個彎,開了快半個多小時山路,越開越偏僻,還不見個屋影。
「因為想買獨棟的,所以只好找以前的老房子改建。雖然比較偏僻,但是環境很好,等一下帶你參觀。」
參觀個頭!
終於到家,才進門,燈都沒開呢,菁木驚呼,夏澤野摟住她就吻。
黑暗中,三兩下他就毀了她精心描繪的眼線,毀了細心抹上的唇色,毀了費心綰起的長髮,毀了美麗洋裝的拉鏈,就連她特地穿上的高跟鞋,都因為他熱烈的又抱又吻,她失了平衡,跌跌潼撞,鞋踢飛得老遠……
參觀什麼?黑墨墨地,她什麼都沒看見,被吻得頭昏腦脹,她想抗議,剛掙脫著張口要嚷,人就被他一路拖進房間。這個人,這個人剛剛還文質彬彬坐在餐廳用餐啜酒,這會兒怎麼變野人了?
被他丟到床上,菁木尖叫,正想起身罵人,他撲來,壓住她,又吻又親,又摸又哄,把她馴成了乖乖小綿羊。他怪她幹麼穿那麼漂亮,他怨她的身體好香,他又氣她今晚打扮得太美,總歸一句,他從文明人變成野蠻人都要怪她,都她害的,所以結論是她要負責。
他混亂地說著無賴話,菁木聽得又氣又笑,太難抵抗他的熱情,眼睛都沒熟悉他的家,就先認識了房間。他們沒欣賞百大名片,身體就先抱成一團。手忙腳亂去褪對方的衣服,又笑又吻,到後來誰也笑不出來了,黑暗中只聽得彼此低低的喘息,而身體興奮地顫抖,又麻又熱軟膩膩地,摸彼此光裸滾燙的皮膚,讓身體去跟另一個身體問好,在黑暗庇護下,熱烈纏綿……
「我們這樣不大好喲!!」菁木滿足地呵呵笑,盡興纏綿後,他們光著身體,並肩躺著,終於能平心靜氣地好好聊天。
他左手環著菁木,有一下沒一下的玩著她的發,想了想,啪、捻亮床頭燈。
菁木忙拉過被子,蓋住身體。
他扯開被子,不讓她遮。「我要看,別遮!」他要好好欣賞她柔美的胸。
菁木瞪他,他笑得很無賴。
「好吧,如果你會不好意思,那我……我幫你。」湊身,右手掌覆住了其中一隻飽滿柔軟的……
菁木拍開他的手。「你很色喔!先生。」拉被子全部遮起來。「喂,為什麼剛剛吃飯的時候你都不說話?是不是不好吃啊?」
夏澤野往後一躺,雙手枕在腦後。「沒辦法啊,我那時一直想著你光著身體的樣子,所以……」菁木拾了枕頭就打,他笑,伸手擋。「我講實話誒!」
「你還敢躲?你欠不欠揍?夏澤野,唉呀呀,你怎麼會這麼色?你毀了我心中那個又帥又有氣質的模範生,我修理你,看你還敢不敢亂想……」菁木跨到他身上,狀似凶狠,枕頭按住他的臉,恐嚇道:「再講啊、再講——」
夏澤野推開枕頭,猛地收攏雙臂,將她攏在身前,害她撲趺,額頭碰著他的額頭,兩人眼睛裡蓄著笑意。
「喂,我帶了東西給你。」菁木拽下擱在床邊的皮包,打開來,拿出一隻棕色玻璃瓶。「我幫你調了精油,這個可以幫助入眠。」
夏澤野看她旋開瓶蓋,在枕頭滴了兩滴,她一手托高他的頭,一手將枕頭塞他腦後,命令他躺下,他聞到香氣。
「這什麼味道?」
她坐在他身上笑著,眨眨眼,故作神秘地說:「美夢的味道。」
夏澤野看她旋好瓶蓋,放到床頭。燈光柔黃,映著她奶白色皮膚,烏黑長髮,順著肩臂,披散開來,襯著雪膚更白,襯得她看起來神秘妖魅,美得很不真實……
這是真的嗎?
這麼快樂是真的嗎?
夏澤野忙扶住她的腰,藉掌心溫度,確認她是存在的。
「菁木……」
「嗯?」
「我們結婚。」他找到了。
「好。」她想也沒想。
「好?這麼容易?」
「不然呢?」
「我說真的,你要想清楚。」
她認真想了兩秒,說:「好。」低身,伏在他胸前,她笑盈盈的。「我們結婚。」
「你答應得還真爽快。」
「你還不是求婚求得很爽快。」
「你想要什麼樣的婚禮?」
「婚禮啊……」菁木率性道:「就公證吧。」
「不要開玩笑,我是說真的,你認真想。」
「我很認真啊,我沒開玩笑啊!婚禮這種事很簡單,有什麼好想,重要的是跟誰結婚吧,其他不過是個程序,越輕鬆簡單越好。」能跟心目中完美的白馬王子結婚,其他還有什麼好想的?婚禮排場、婚紗款式,她懶得想,之前芷綾結婚,排場習俗搞了大半月,整死人也。
菁木說:「我親媽媽早就不在了,也不想麻煩繼母,重要是我們能在一起吧,結婚只是形式,不然找兩個證人簽簽名字也算完了,連公證都不用了,我更喜歡。」
「你說得對,我也沒什麼親人,不需要排場,不必宴客。」假如是小鷺,婚禮肯定辦得驚天動地,要炫耀個過癮才甘心。他想,沒愛錯人啊,果然,跟菁木最合,說天生一對也不過分,想跟她形影不離。
他們躺在床上,喝香檳,看DVD。螢幕裡「窮山惡水」的小情侶亡命天涯。螢幕外,他們幸福地窩一起。
看完影片,帶她熟悉環境。他的家沒花太多心思裝潢,約四十坪大空間,擺著簡單的傢俱。走出屋外,月色盈盈,涼風撲面,送來草樹氣味,他們踏過落地的葉子,發出窸窣的響音,而夜蟲不眠,躲在暗處呼叫。
菁木立刻愛上這裡,那邊山頭,路燈橘黃黃,綿延盤據。沒光害,天空星群更燦亮。
夏澤野注意著菁木的表情,之前小鷺批評過這裡的環境,他擔心菁木不喜歡,沒想到她讚不絕口。
「真好,院子這麼大,可以種花啊,空氣真好……嘿,你買房子的眼光不賴嘛!」
他激動道:「就是啊,同樣的價錢,如果在台北鬧區只能買廁所大小的套房。在這裡卻能買這麼大一間,怎麼想都應該買在這裡,是不是?」終於有人懂啦!
「是啊就是啊,幹麼去跟人家搶鬧區的房子,又小又擠,車子多,吵死人,空氣又髒,晚上還不能看星星,也沒地方種種花草。」
聽,聽,真想抱她吻不休,太太太愛她了。「你會種花嗎?」
「會。」
「以後整個院子都給你種花。」
「那是倉庫嗎?」菁木指向院子角落的小木屋。
「呃……」慘了,夏澤野臉色微變,支支吾吾。
不妙,裡邊養著他的甲蟲。鐵架上擺著十幾瓶塑料罐,裡邊是肥白白形似蠶寶寶的幼蟲,等著結蛹孵化。還有五個箱子,養著已經羽化完成的黑大甲蟲,準備參加鍬形蟲比賽。歷任女友對他的收藏無一倖免地贈與淒厲的尖叫或嫌惡的表情。
但……也許,也許菁木例外。
「要不要參觀?」他豁出去了。
不怕不怕,從剛剛開始,他們聊得多開心,他們想法多一致,是不是?菁木跟一般女人不一樣,他們是天生一對,極有可能,青木也愛甲蟲喔。
夏澤野陶醉地想像著,帶菁木過去,打開門。
菁木跟進去看。「這一罐罐的是什麼啊?」
「是甲蟲的幼蟲,我的嗜好是養甲蟲,在日本很多人都養甲蟲,這是它們的幼蟲。」
「甲蟲?」
「俗稱的甲蟲就是鍬形蟲,這些罐子裡的是幼蟲。你看過獨角仙嗎?那也是甲蟲的一種。」
「你的興趣很特別喔。」菁木從鐵架上,隨手拿一罐,打開看。
她的反應果然和過去那些女人都不一樣,當她看見木屑中一大條肥胖蠕動的幼蟲,她尖叫得比過去那些女人更淒厲,尖叫完還不夠,放了罐子,奪門而出。奪門而出還不夠,直接奔進屋裡大飆淚。
夏澤野嚇得追進來。「你小時候不怕的啊……」
「誰說我不怕!那是蟲啊?太恐怖了,你怎麼會養那種東西?」她快暈倒了,雞皮疙瘩渾身爬。
「那是幼蟲,你小時候也抓過的,是甲蟲啊……」
「我哪有抓過?」
「你不要怕,那些是幼蟲,長大了就像獨角仙。」夏澤野懊惱地快快解釋,心想——慘了,她不喜歡,但那都是他的心肝寶貝啊!
「很多人的興趣都是養鍬形蟲,真的,在日本也有一群瘋迷,我們在網路上交換飼養心得,還有專門介紹它們的雜誌,每年還比賽……我沒什麼不良嗜好,就這個戒不掉,會把房子買在這裡,也是因為空氣好,很適合養甲蟲,唉,你不喜歡嗎?你……你很不能接受嗎?你有沒有可能試著喜歡它們?」
「不可能,我覺得很惡。」可是,她又笑了。「你喜歡就養啊,幹麼要我也跟著喜歡,反正照顧蟲子的又不是我,我是不能理解你的嗜好啦,不過你高興就好。」
你高興就好——夏澤野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好窩心。
「你知道非洲大野艷嗎?昨天我本來要去甲蟲店買進口的非洲大野艷,只有十隻,我盼了一個多月,結果沒買到。」
「哦,為什麼?」
他摸摸她的頭。「因為碰到你,我忘了。等我記起來,非洲大野艷全賣完了。」
她嘿嘿笑了。
「很得意是不是?」他掐她的臉。
「再買就有啦!」
「你以為非洲大野艷隨時都有的嗎?它們很難養,幼蟲期要經過八個月才羽化,我還特地準備好最耐久的瓦茸菌自製菌瓶養……」
鈴∼∼
「等一下,我設的鬧鐘響了。」她拿來手機,關掉鬧鈴,忽然握他的手命令:「跟我跳!」
「啊?」
「快跳。」牽住他,原地跳了幾下。看看表,滿意了,對他說:「剛剛全世界有六億人跟我們一起跳。」
夏澤野一臉困惑。
竇菁木認真解釋:「為了改善全球暖化,德國藝術家透過網站,號召全球六億人在格林威治時間八月二十號上午十一點三十九分十三秒時,大家一起跳,讓地球軌道移位離太陽遠一點。」
「嗄?」什麼跟什麼啊?
「沒聽懂嗎?你知道什麼是全球暖化嗎?」
不是沒聽懂,而是這計劃聽起來很愚蠢,他哈哈笑。「你相信?難道你不知道每個地區時間有誤差嗎?哪有可能六億人都同一個時間跳?」
「至少我們兩個是一起跳的。」
「如果這麼容易讓地球偏離軌道,還需要科學家嗎?」
「跳一跳又不會少塊肉。」她忽地嚴肅道:「只要對地球有幫助的,我們都該試試,像我,連洗澡的香皂都自己做,天然的肥皂沒化學成分,對身體對地球都不會產生負擔,畢竟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嘛。」
這句「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嘛」,教夏澤野哈哈大笑。
老天,老天,他莫非是愛上了個綠色組織成員?捍衛地球、保護森林、熱愛海豚、喜歡大自然,是這樣嗎?二十七歲的菁木變成這樣的女人嗎?多有趣啊!
他笑得可開心了,她擺出教師面孔。
「喂,我在跟你說真的,這是很嚴肅的事情。地球雨林逐漸消失中,還有,天氣一年比一年熱,在這樣糟蹋下,我們會滅亡的……」
「是是是……」他忽然用一種非常溫柔的眼光看她。「你是這樣……對啊,我想起來了,你一點都沒變,那時你也會做這種怪事。」
「什麼?」
他輕摸她的左臉,讓密密髮絲纏繞手掌。「記得嗎?小時候我們放學後常去堤防玩……」
「對啊。」她記得。
「有一次,我們又去堤防下面的草地玩,那天黃昏,很多紅蜻蜓……」當時他們闖進草堆,綠草翻騰如浪,他們如置身綠色漩渦,兩人仰頭,讚歎漫天飛舞的紅蜻蜓。夏澤野回憶道:「你看著看著忽然蹲下來,動也不動,像顆石頭。我問你做什麼?你說要讓蜻蜓停在你頭上。」
「嗄?」她大笑。「有這種事?」
「有啊,你自己都忘了啊?那時我覺得你很蠢,沒跟著你做,就跑到一旁看你在草堆蹲了很久很久,你真的動都不動。」
「然後呢?」
「你像個傻瓜那樣蹲了很久,終於,真的有一隻白目的蜻蜓飛過來了,停在你頭上。」
「嘿嘿嘿,可見我不是很蠢,蜻蜓真的有來啊。」
「蜻蜓是來了,我大聲對你喊——停在你頭上了,快,快抓起來!」講得彷彿還歷歷在目。
「那我抓到了嗎?」
「蠢的就在這。」
「我沒抓到?」
「你沒抓到,你還憋氣更不敢動了,嘴巴偷笑著,一直等,等到蜻蜓自己飛走
「啊?我為什麼沒抓?」
「對啊,當時我也問你為什麼不抓?」事主忘得一乾二淨,他呢,他記得清楚。「你說你沒要抓它,你只是想試試看,如果變成石頭,漂亮的蜻蜓會不會停在你的頭上,你還說你不想嚇它……」
說著,黯了眸色,捧起她的臉,他吻了她。像只野蜂,螫吮甜美的花心,收藏她的美好……
他記得,曾有過的那些美麗回憶,都和她有關。
他們吻得陶醉了,聽夜蟲求偶的響聲,晚風撫過樹梢沙沙沙……他們耳鬢廝磨,沈醉在彼此暖暖的氣息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