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小君窩在桌前寫日記。這幾天的日記,悶到不行。今天媽媽去找她的朋友,大概要到半夜才回來吧。以前最喜歡這時候,媽媽不在,就很自在;可是,因為想念黎祖馴,一個人的自在不見了,真奇怪喔,她在日記寫著——
我已經放棄,不去他家,死心了,但……怎麼還是被他影響著,心情不快活,做事不起勁,鋼琴練習得勤,但生活定這麼乏味啊!之前常跑去他家做菜,雖沒得到讚賞,但知道他會吃,就有成就感。現在呢?好悶!能夠為喜歡的人服務,做事討好他,原來是一種幸福,很有存在感,一點都不辛苦。相較下,練琴像做義務的,悶死了,比做菜還無聊……
擱桌上的手機突然閃了幾下。小君瞄見來電的是誰,臉色驟變,急急抄來手機,卻不小心讓它滑落摔在地上,她馬上蹲下撿,打開,急嚷:「喂?喂?」怕對方掛電話。
「響真久,以為妳又關靜音沒聽見。」他抱怨。
是黎祖馴,心跳得好快!「不好意思,剛剛手機不小心摔到地上了,對不起。」
「在幹麼?」
「寫日記。」
「我以為小學生才會寫日記。」他取笑她,低低的嗓音,她聽著好歡喜。他問:「寫了什麼?」
「就一些事……」關於他的事,正寫到難過處,他就打來了,真高興啊。
他好整以暇地追問:「一些什麼事啊?」
「嗯……嗯……不是什麼重要的……」她支支吾吾的。
「確實不是什麼重要的,像我這種小人物,就不要浪費墨水啦!」
「啊……」小君直覺地叫出聲,洩漏了她的秘密,惹來他一陣訕笑。糟,被猜中了……
「原來真的是在寫我。」他笑著,彷彿心情很好。
小君懊惱,怎麼在面對他的時候,就智商減半,反應笨拙,真糗。
「我沒說我寫你,不要亂猜。」她逞強。
「哦?妳沒寫?妳敢發誓?」
「……」為什麼要發誓?幹麼要發誓?他說發誓她就要發誓嗎?
「怎麼不說話?不敢發誓?是寫我吧,哈哈哈……」
「我……我不想發誓。」瞧他得意的咧!可是她不敢跟主撒謊,可惡,很狡猾喔!
他肯定:「那就是有寫。」
她要賴:「隨便你怎麼想,我只是不想發誓。」
他確定:「少來了,不敢發誓就是有寫。寫了什麼?罵我?」
她急了:「我說我沒寫!」
他認定:「是不是罵我?」
她臉紅,招架不住,小小聲地說:「我沒寫……」
他都明白。「既然不是罵我,那就是寫我很好嘍?」
嗚,她想哭,這個人無賴,明知她不想承認,還一直鬧。
她沒轍,很小孩子氣地說:「隨便你怎麼想好了。」放棄上訴。
他哈哈笑。「喂,幹麼還我鑰匙?」
美美還了啊?!她不知該怎麼說。「啊?喔……因為……覺得……」實在彆扭啊,就是覺得自己不受他歡迎嘛。
「因為怕我覺得被打擾嗎?」他替她講完。
「欸……」
他沉默了會,問:「另一把鑰匙呢?」
「啊?」
「妳忘了?2503的鑰匙。」
原先接到電話的好心情瞬間消失,小君心頭一沉,原來他打來是為了追回鑰匙。
「我知道、我……我再拿給你。」
「明天有沒有空?下午四點在我打工的唱片行碰面,記得帶鑰匙。」
「喔……好。」
談話結束,果然只是為了鑰匙,嗚嗚……她打電話給楊美美。
小君問她:「妳已經把鑰匙還了?」
「對啊,妳知道了?他說的?」
「嗯。還鑰匙的時候,他有沒有說什麼?」小君好奇。
「沒有耶……」
「是噢。」不死心,再問:「他臉上有沒有一點點失望的表情?」失望就代表在意她。
美美口氣冷淡地說:「老實說,妳可以放棄了啦,我覺得人家只是把妳當妹妹。」
「喔……是啦……他打來跟我要2503的鑰匙。」
「對厚,死過人的房間,妳都還沒去過哩。」
「我很後悔……」小君泫然欲泣。「一定是我太常去了,又雞婆地煮一堆東西,他覺得煩才搞砸的,真丟臉,早知道我就不那樣做了……」
這叫什麼?弄巧成拙?可是第一次喜歡人,哪聰明得起?沒戀愛經驗,只是被那個人迷住,傻呼呼地想靠近他,沒辦法可以依循,當然也不懂得所謂的愛情裡的種種技巧,譬如什麼欲擒故縱啦,又譬如怎麼勾引才高竿啦,小君都不懂,她太年輕,也不知道該怎麼壓抑心中的震盪,混亂著,用笨方法示好。想說他要是吃很多好吃的菜可能會很高興,那就等於喜歡她,他要是發現她很會煮咖啡,那麼愛喝咖啡的他可能就會注意到她,那就等於喜歡她……
一加一等於二嗎?
但一份付出加上多一份的努力並不等於愛情。這些小君都不明瞭,所以該要吃苦頭了。今晚她失眠,難過著,他打來一通電話,她就難過得好像是世界末日。
翌日午後,照約定時間,唱片行外,他們碰面。
黎祖馴發現她好像瘦了點,他猜她沒睡好,兩眼下有暗影,她一直低著頭看腳。白洋裝穿在她身上鬆垮垮,他還發現她的小腿好白好細,穿休閒鞋,很可愛,她永遠給他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很清新、很舒服。瞧她低頭害羞得不敢看他,怯怯蛇模樣,讓他七中升起憐惜。
對了,他拎高手中的紙袋交給她。「妳放在我家的鞋子。」
「喔。」不看他,拿走袋子。手伸進裙子口袋,拿出鑰匙,遞給他,但不看他。「拿去。」
「唔。」他拿下鑰匙。
「Bye∼∼」結束了,她轉身就走。
黎祖馴上前,走在她身邊。小君覺得奇怪,斜覷著他。他與她並肩走,笑著大步走。奇怪?小君正納悶,他忽地一把抓住她右手,喊:「快跑!」拖著她就胞。
「喂……」來不及搞清楚怎麼回事,就被他半拖半拉的跑向到站的公車,衝上公車,握穩鐵桿,她才跑幾步,就直喘氣。「要……去哪?」
他大氣也不喘一聲,笑看她。「帶妳去2503。」
公車搖晃著,小君別過臉去,偷偷笑。
他湊過去,看她偷笑。「這麼高興啊?」
她害羞,低頭不語。
他笑望著車窗外的黃昏景色。在這搖晃的車廂裡,待在這女孩身旁,感到一種很寧靜、很溫暖的氛圍。
百穗旅社就在永康街附近,穿過公園,走二十分鐘就到。
小巷底,大樹環繞,獨棟的老旅社,六層樓高,水泥外牆斑剝,幾處露出磚塊,爬滿九重葛,紅紫色花兒迎風招搖著,看得出旅社歷史悠久,真懷疑它怎麼從921地震中活下來。
黎祖馴帶小君進去。
小客廳,藍地毯,迎面兩架電梯,右邊是門形櫃檯,櫃檯後站著個鬈發發胖的歐巴桑,牆壁釘著大木櫃,木櫃分成好幾個小格子,是房間鑰匙的窩,看得出來砠屋率差,幾乎每個格子都放著鑰匙。
看到他們,歐巴桑挪挪老花眼鏡,招呼黎祖馴。「帶女朋友來啊?」看他們拎著個大紙袋,問:「又拿東西來放啊?」
「是啊。」
看樣子歐巴桑跟黎祖馴很熟,而「女朋友」這三個字讓小君偷偷高興一下。
黎祖馴晃了晃手中鑰匙。「我上去了。」
「好啊,離開要上鎖啊。」
黎祖馴熟門熟路地領著小君走進電梯,乘到五樓,空氣混著陳年煙味,不知放在某個角落的飲水機發出嗡嗡聲響,沒有窗,走道陰暗,一路走到底,右邊房間,門楣黑底燙金牌子,房號2503,想到裡面發生過的殉情事件,小君心臟咚咚響,有些緊張。
黎祖馴插入鑰匙,轉動門把,木門哀怨地嘎吱一聲,緩緩打開。
小君屏住呼吸,慢慢看見裡邊的景象了,突然,砰!黎祖馴關門,她嚇一大眺,退開好幾步,瞪著他。「怎……怎麼了?」
「妳看見了嗎?」他僵著臉。
「什麼?」
「還是我眼花了?我好像看見床上有兩個人。」
「真的嗎?」寒意從脊椎骨往下竄,小君面色慘白,不敢吭聲了。
黎祖馴拿出手機,立刻打到樓下櫃檯,一面喃喃自語:「奇怪,這房間只有我會來啊,怎麼有人?」
小君驚恐,搗著心口。喔∼∼老天,她腿軟,想到之前他說的殉情的戀人,兩個人……腦袋禁不住胡思亂想。
電話撥通,黎祖馴說:「紀桑,裡面有人欸,你們租給人家了是不是?沒有?明明床上有人啊!不然我看到的是什麼?嗯……嗯……」他表情沉重地關手機。「奇怪,沒租出去,裡面怎麼會有人?」
你確定看到的是人嗎?小君想著,渾身起雞皮疙瘩,怯怯地提議:「我們要不要改天再來?」
「不行!」他目光一凜。「我要搞清楚怎麼回事。」說著,猝地就扭開門把。
媽呀∼∼小君掩臉,不敢看,轉過身,準備落跑。
黎祖馴咧嘴笑,他往左側身,打量小君右邊,又往右側身,打量小君左邊。這傢伙不睜眼,小手緊緊蒙住臉,縮著肩膀,動也不敢動。他右手在她面前揮了又揮,她沒反應。他彎身,故意在她耳邊吹氣,呼∼∼
誰在吹她頭髮?媽呀,她顫抖地叫:「黎祖馴?黎祖馴!」
他不吭聲,好整以暇地看她膽小得連眼睛都不睜開。
她轉身,急急嚷:「黎祖馴?黎祖馴?怎麼樣了?」
他又往她耳朵吹風,她嚇得背過身,蹲下來。「黎祖馴?怎麼樣了?嗚……黎祖馴!」
哈哈,她真好笑,他蹲下,突然一把攬住她。
「啊∼∼」小君大叫,緩緩睜眼,發現是他環著她的肩膀,而且很可惡地、戲謔地對她笑。
「妳也太鳥了吧,這樣就嚇得不敢看?」
「有人嗎?」
「有,一百個!」
「嗄?」
「騙妳的啦!」黎祖馴拍拍她的頭,站起來,轉身就走進房間。
唉呀,唉呀!小君跺腳,氣死了。她追進去,問:「可是你剛剛不是還打電話?」
「裝的啊。」
「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嚇死了。」
「常常被我這樣訓練,以後妳膽子大,什麼都不怕。」
她罕見地氣急敗壞:「我真的真的厚、我真的真的會嚇死……」
他哈哈笑。
這時,小君的手機響起,她緊張地看來電顯示,是美美。
美美劈頭就問:「怎麼樣?鑰匙還了嗎?他說什麼?」
「啊,嗯……我現在不方便講。」小君支支吾吾。
「為什麼?」
「回去再跟妳說喔,我在2503。」她細小的聲音裡摻著喜悅。
「在2503?不是要去還鑰匙嗎?」
「我誤會了,他是要帶我去2503放東西。」她笑了。
「……」美美怔著,心浮氣躁。不懂黎祖馴怎麼忽然又對小君這麼好了?
「我晚點再跟妳說……」小君掛了電話。
天空陰霾,烏雲聚攏,眼看快下雨了,風從窗口吹入,涼涼的,皮膚感覺到濕氣,空氣聞起來也有著潮濕的氣味。
他們就像對戀人,窩在小套房,2503里藏著寶藏。
黎祖馴指著一室堆放的物品,跟小君解釋:「有的是朋友不要的,有的是在搬家公司上班時客人淘汰的,不知不覺囤積了這麼多東西……」
「你堆這些東西要幹麼?」
「有些會送去育幼院,有些留著,將來看誰需要就給誰嘍。」
大概是剛剛被黎祖馴嚇壞,那一嚇,嚇跑小君的矜持和尷尬,消除兩人間的陌生感,氣氛輕鬆,跟他互動自在多了。
牆角堆著一排的油畫。
小君問:「是哪個畫家的?」構圖怪奇,一幅幅奇怪線條組合,像藏著密碼,淡色彩,畫中散發飄渺自由的氣息。
「是我畫的。」他說:「以前交過一個美術系的女朋友,很會畫畫,我覺得不難,就跟著隨便畫幾幅。」
「隨便畫的就畫這麼好,如果認真學,搞不好可以當畫家。」
「沒興趣。「三個字否定她的建議。
小君又看見擱牆角的木吉他。「你會彈嗎?」
他拿吉他,隨手彈一段,鏗鏘有力,旋律振奮人心。
「你學過啊?這組節拍很複雜。」小君讚歎。
「吉他是以前的同事不要的,我到書局翻了書,回來亂彈,簡單得要命,玩幾個月就沒興趣了,放著也是放著,如果有朋友要吉他,我可以送他。」
怎麼都說得這麼容易?小君嫉妒,她練琴練到快抓狂,可是竟有人隨便學學就畫畫出色,吉他厲害,不公平。而這樣的人,竟不是努力當畫家,從事藝術工作,只是在唱片行打王?
小君建議他:「你那麼有天分,要是肯好好學東西,一定會很有成就。」
「嗟!」他笑,整個人往後,倒在床上。「悶,幹麼什麼都要講到成就?只為高興不行?及時行樂,享受生活,懂不懂?不用一定要有收穫。」
「我只是建議你嘛。」小君搔搔頭。
「像妳上鋼琴課上到挨罵,彈琴本來是開心的,彈到愁眉苦臉,還喜歡彈嗎?」
「我是不喜歡,但沒辦法啊,我媽希望我將來……」
「好了好了,別左一句媽右一句媽,又不是沒斷奶。」他不耐煩的口氣,教小君立時閉嘴。黎祖馴下床,從床邊的桌子下,拖出老唱機。
小君過去,蹲在他旁邊看。「這還可以用嗎?」
「好用得很。」黎祖馴找出黑膠唱片,放上去,按開開,嘎吱嘎吱,唱盤轉動,唱英文老歌。
小君笑了。「我只有在電影裡看過。」
他這時又用一種極溫暖的口吻,耐著性子跟她說:「妳看,這個是控制聲音大小的,這個提起來唱片就停了,妳試試。」
她沒試,她注意到他的右手,指著他的右手腕。「你這裡被蚊子咬了。」
黎祖馴不以為意,江小君卻慎重其事地打開手提袋,拿出小小綠色扁圓形罐,打開,裡頭是深綠色油膏。
「要不要抹?可以治蚊蟲咬。」
「這什麼?」
「神奇紫草膏。」
他瞠目,笑了。「神奇紫草膏?」什麼鬼。
被笑得不好意思,她解釋:「這很好用,可以搽蚊蟲咬,還可以消炎,也可以提神。」
「喔。J他把手伸向她。
小君猶豫一下,捻一些藥膏,輕抹在他的皮膚上。有點不好意思又感覺很甜蜜。
黎祖馴抽回手,嗅聞藥膏的味道,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味道。」
「什麼?」
「妳身上常有的就是這個味道啊。」拿來藥罐,罐子封面,是個老頭子的臉。「DOCTER BURT\'S……」是這個牌子。
「你不喜歡這味道嗎?」
「剛開始聞到很不習慣,有點刺鼻,聞久了,很像樹的味道。」
「這牌子的東西都是天然的配方。」
「真的可以提神嗎?」黎祖馴抹一些在鼻間。
「這給你用,反正我還有。」想放這小東西在他身邊,這樣只要以後他使用這東西,她就覺得好幸福。
「謝啦∼∼」黎祖馴收下,塗塗抹抹。「真的可以提神?我昨天都沒睡,一直到現在。」
「為什麼?」
「失眠。」
「為什麼失眠?」
「肚子餓,找不到東西吃。」
「喔……」
他抬頭,望天花板,搔搔頭,裝不經意的口氣說:「妳煮的飯還不難吃。」迂迴地暗示她,她可以放心來他家,他不覺得困擾。
剛開始他是有疑慮,到後來還挺享受的,而且跟小女生互動,比跟那些同年齡愛玩時髦的女人有趣多了。和那些女人周旋,她們反應快,聰明有趣,熱鬧,又懂得和男人調情。但他沒有歸屬感,和小君相處感覺很不一樣,該怎麼說呢?就是一種溫馨的、窩心的感覺。不再排斥她,不拒絕讓她喜歡著。
小君笑了,笑得靦腆。心滿滿地,好暖、好甜蜜。今天以前她難過得像在地獄,現在呢?這世界又大放光明,什麼都變得好可愛、好漂亮。
「對了,妳幫我看看這個還能不能用?」黎祖馴趴到床底,從裡邊搜出一台電子琴。
「連這個你都有?」
「反正都是人家不要的。」
小君接上電,熟練地敲出旋律,幾個琴鍵的彈簧鬆弛,但還能演奏。
她坐在地上,叮叮咚咚地,笑問他:「你想聽什麼?我彈給你聽。」
「就彈妳喜歡的。」
他躺到床上,聽她彈琴。
她敲打琴鍵,操作玩具電子琴,將旋律送入他的耳朵裡。
這次她彈奏不為了參加比賽或為了老師母親們的期待,這次純粹為取悅心愛人兒的耳朵。
黎祖馴合眼聽著,電子琴的聲音沒平台鋼琴好,但這次他聽出感動,和之前那僵硬的琴聲不同,這次江小君彈得好極,聽起來,悅耳舒服。他竟然越聽越陶醉,到後來昏昏欲睡,於是他沉入夢境裡,什麼都消失,夢中只有那美妙的琴音迴盪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下雨了,窗外,天空灰白色,雨滴在窗玻璃婉蜒,雨聲敲著窗簷。陰天,雨聲,讓2503像隱沒在與世隔絕的秘密地方。
小君坐在床邊,貪心地打量他睡著的模樣。她幫他蓋被,拿枕頭,很小心地放到他腦後,想著這樣他睡起來會更舒服吧……
他怎麼連睡著了都這麼好看呢?濃黑的眉毛超性格,高挺的鼻樑很有男子氣概。
現在,她不覺得這裡可怕,反而感覺溫馨。黎祖馴將被主人遺棄的物品,安頓在此,收容它們。是因為這樣嗎?這房間雖然擁擠,但很有感情。
天色逐漸昏暗,她沒開燈,房間暗下,她索性趴在他身邊,托著臉,很著迷地瞧著他。怎麼看都看不膩,只是這樣看著,就好幸福好快樂。她迷惘,恍恍惚惚,從不知自己會有這麼癡迷的時候,光是望著這個人,就傻傻地直笑,原來愛人是這麼神奇的感覺,電視演的,小說寫的,都不如親身體驗來得震盪。
她看看手錶,七點了。該回家,卻想留在這裡,不忍心吵醒他。
街上路燈亮起來,光暈透窗。
鈴∼∼手機響了,小君趕緊搜出來,調弱音量。她不敢接,是媽媽打的。
美美坐在沙發看電視,她心浮氣躁,不時看向掛鐘。
八點了,小君說要再打給她,怎麼到現在還沒打?難道他們還在2503?好悶,卻沒資格生氣。朋友快樂她應該也要跟著高興,可是真實的感受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終於手機響了,是小君的媽媽。
「美美,小君跟妳在一起嗎?」
可惡!每次小君晚歸,就牽累到她。
「我沒跟她在一起喔……」
江天雲沉默了會。「有沒有聽她說要去哪?」
「哦,昨天好像聽她說什麼要去聽什麼演講……」美美機靈,幫著扯謊。
「演講?」
「是啊!」
「跟誰?」
「我想想……她說跟誰去呢?我一時也忘了……江媽媽妳別擔心,她可能等一下就到家了。」拜託,每次都緊張兮兮的,有這種媽媽也怪恐怖的,才八點就通緝女兒。
「奇怪,她的手機收不到訊號……」
美美最會掰了。「唉呦,一定是聽演講的時候把手機關掉了,伯母,我要是想起來她跟誰去,馬上打電話告訴妳……」
掛掉電話,馬上打給小君。
「妳幹麼啊?在哪裡?妳媽在通緝妳欸,我剛剛騙她妳和朋友去聽演講。」
「啊?是喔,謝謝妳。她剛剛有打給我,但是我不敢接。」小君壓低聲音,注意黎祖馴有沒有醒來。
美美追問那邊的狀況:「為什麼不敢接?做壞事哦?妳還跟他在2503嗎?一直到現在?」
「噯……完了,回去我媽媽一定會問我跟誰去聽演講,美美,妳覺得我要怎麼說?」
「就隨便說啊,說跟吳曉莉去好了。」吳曉莉是她們的同班同學,已經很久沒聯絡了。
「喂,妳會不會太扯了,在那裡待那麼久,幹麼啊!」
「妳不要亂想,因為他睡著了嘛……」
「叫他起來啊!」也不是故意要口氣這麼沖,可是……好嫉護啊。
「他睡得好熟,我捨不得叫醒他。」
「那妳乾脆跟他睡到明天好了!」
美美氣唬唬,手機扔在桌上。腦袋裡不斷浮現小君和黎祖馴躺在床上依偎的畫面,這一想,怒火狂燒。她又有被耍的感覺,是江小君自己說要放棄的,鬼啦!明明就想倒追黎祖馴,幹麼一直假惺惺?屁!不要臉∼∼一定是見面的時候,她又在那邊裝無辜勾引他,不然他怎麼忽然會那麼積極帶她去2503?
手機又響了,美美氣沖沖地接起。
「喂!」
「呃……」大概被兇惡的口氣嚇到,江天雲愣了一下。「美美?」
「喔……伯母。」
「真不好意思,我很擔心小君,妳有沒有吳曉莉的電話?我想打電話問問看。」
「伯母,小君最近跟一個男生很好,叫黎袒馴……」
很想這麼說,握著話筒,美美掙扎著。
說出來,把黎祖馴的事說出來,然後江媽媽就會制止小君跟黎祖馴接近,那她就有機會親近他了……美美驚訝於自己怎麼變得這麼壞心,可是,她真的好喜歡黎祖馴。
黎祖馴一直睡到九點才醒,然後帶小君去坐公車,送她回家。他們坐在後邊位置,黎祖馴問她:「幹麼不叫醒我?都九點多了。」
「因為你睡得很好嘛!」死定了,回頭要怎麼跟媽媽解釋?
「回去會不會挨罵?」他看得出她很焦慮。
怕他有罪惡感,她擠出笑容:「不會啦,剛好我媽今天有事會比較晚回來,你不用擔心。」
他笑笑地說:「我才不擔心,反正被罵的人是妳。」
她愣住。「喔。」
明明就擔心挨罵還不承認,她的體貼,他是感動的。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女孩,第一次他主動約女孩子,他問:「下次跟我們一起去衝浪吧,我教妳。」
「耶?」她眼睛一亮。
「幹麼,不想去啊?」
「想去,我想去!」
「笨蛋。」他哈哈笑,揉揉她的頭。
她笑了,管他的,回頭挨罵就挨罵吧,值得啊,這麼開心哩!
她好奇地問:「還有誰有2503的鑰匙?」
「我啊,我複製了一把。」
「還有呢?」
「妳啊,不是給妳一把了?」
「還有誰?還有誰有?」
「周星馳有張曼玉有吳孟達有八兩金也有……」
他又在開玩笑了,她偏著臉,瞪他。
他忽爾臉色又變得正經。「嘿,敢瞪我?」
她裝凶狠:「你真的很愛胡說八道。」
他裝嚴肅:「再瞪?妳再瞪?」
「瞪你又怎樣?」嘿嘿,相處久了,她學壞,也油條起來了。
「我最討厭別人這樣瞪我,我會……」他湊過去,吻了她。
這會兒她不敢瞪了,她閉上眼睛。
車子搖晃得厲害,她的心,震得更厲害。
甫進門,就看見媽媽凜著臉,坐在沙發。
慘了,小君迴避她的視線,轉身,關門,蹲下身,慢慢地脫鞋。氣氛沉重,好安靜,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母親冰冷的視線,正在打量著她。
江天雲沉聲道:「妳過來。」
小君走過去,站在母親面前。
江天雲雙手抱胸,問:「美美說妳去聽演講,去哪裡聽?」
小君低著頭說:「誠品。」
「和誰?」
「吳曉莉。」
「吳曉莉?」江天雲臉一沉,伸手。「手機給我。」
「媽……」
「拿來,不要讓我說第二次。」
小君不敢反抗,只能交出手機。
江天雲打開手機,查通聯記錄。
小君屏住呼吸,默默地看媽媽檢查手機。幸好,早知道媽媽有這種習慣,進門前,就先把黎祖馴跟美美打的電話刪除。
江天雲看到幾組未接來電,都是她打的。不死心,又打開通訊錄。
「我打電話問吳曉莉。」
小君臉色一白,求饒了。「媽……」
「誰知道妳跟美美是不是串通好的,我看妳最近失魂落魄的,貝多芬的第八號鋼琴奏鳴曲,那首『悲愴』妳彈多久了,到現在還背不出來,我看妳一定有問題!」
「媽,妳不要這樣好不好?媽……」
通訊錄裡果然有吳曉莉的電話,不顧女兒的請求,江天雲按下通話鍵,堅持查個清楚。小君抿著嘴,很無助,等著謊言被拆穿。
「喂?」接電話的,是個年輕女孩,聲音很有元氣。
「妳好,我是江小君的媽媽。不好意思,江媽媽只是想跟妳確定一下,小君晚上是不是跟妳一起?」
小君難堪,淚盈於睫,僵在原地。不只是謊言被拆穿,還騷擾到同學,預料到今晚免不了遭母親一頓審問。
江天雲問完,掛上電話。看著小君說:「下次聽演講先跟我說一聲,聽演講不是壞事,我不會不讓妳去,不然也留個紙條跟我說,回來沒看到妳,我很擔心妳知道嗎?打電話,妳又不接,還以為妳出了什麼事,妳最近常常這樣。」
小君怔住,艾艾地說:「我知道了……對不起。」欸?吳曉莉說了什麼?媽媽怎麼沒生氣?
「我今天跟協會的朋友討論過了,大家都覺得妳的入學考就準備貝多芬的『悲愴』,難度雖然很高,但我對妳的實力有信心,妳要更努力才行。還有,下個禮拜媽就要跟協會的朋友去維也納開會,會在奧地利待一個月,順便幫妳申請學校,看看住的地方。」
一個月?!小君面無表情,強抑內心的狂喜。一個月媽媽都不在,喔∼∼太俸了,她自由了!
江天雲拿出一迭影印資料,要女兒過來坐,叮囑女兒這一個月要練的曲目,還有需要加強的技巧,以及入學考的準備事項。
小君心不在焉地聽著,她哪在乎入學考,如果沒考上那更好,她現在滿心想著的都是黎祖馴啊,趁這一個月她可以跟他去衝浪,不用再擔心著要找什麼借口了,太棒了。
趁江天雲洗澡的時候,小君回房,打電話給美美。「我媽沒罵我,吳曉莉不知道說了什麼。」
「廢話,我早就幫妳跟吳曉莉講好了。」
「謝謝妳,要不是妳,我肯定完蛋了。」
美美有氣無力地說:「是啦是啦,爽都妳在爽,我收爛攤子的。」
「不要這樣說嘛,」小君喜孜孜地問:「黎祖馴找我去衝浪欸,我們一起去。」
「真的嗎?」美美一聽精神來了。「妳說的喔,一定要帶我去喔。」